自序
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在想,是
否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写成
文字。但由于当时一心扑在
自己从事的学术与教学工作
上,既舍不得也挤不出时间
去动手。然而这个欲望常萦
绕脑际,迫使我终于下了决
心去实现这一宿愿。
四十年代末,我就学于海外一所拥有众多名师因而很有名望的中学。几
年时间里,我受到了母校“丰美乳汁”的哺育、民主和科学精神的熏
陶,使我内心的精神世界迅速扩展。作为热血青年,我希望一生致力追
求真理、走向光明。那时祖国烽烟弥漫,人民正以摧枯拉朽之势,从腐
朽专制的独党统治下解放大陆。剧变中的祖国对我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从风光旖旎的热带海岛出发,我们大批同学越过蓝蓝海洋的万里波涛奔
向解放了的庄严古朴的北平。
我永远记得当搭乘的海轮抵达神州海岸的那一时刻,我们是多么兴奋和
欢乐啊:那前面就是我心中的圣地,日夜响往的未来人间理想之邦。当
年我们十分爱唱的一首著名苏联歌曲《祖国进行曲》里有这样一段歌
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地呼吸”。我就是以
此来想象这片我即将踏上并准备生活、学习、工作、奋斗一生的,解放
了的大地,内心充满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兴奋。尽管那时我年轻且天真
烂漫,内心的政治诉求却是比较明确的:自由、平等、公正、和平。这
是我由衷响往并准备为其实现而致力终身的美好社会。我所厌弃的是剥
削压迫、贫富悬殊、尔虞我诈和腐朽没落。我把那些污垢全归之于我已
经离去的,当时还处于殖民统治下的那个社会。当年投向理想中的新社
会时,我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同近年我所读到的关于一些受过高
深教育、特别是留过洋的“旧知识分子”在进入新社会时那种怀疑、顾
虑,甚至惧怕的情感有着根本的不同,我和我的同学是满怀狂热的仰慕
和纯朴的信任,心花怒放地跑步奔进新社会的。只是后来现实生活中的
际遇才渐使我对某些方面和问题感到迷惘、困惑和烦恼。可是在长期锁
国环境的思想禁锢和熏染下,我自然不可避免地也处于一种“左”的心
态(但总还被认为“左”得很不够,以至挨整),致使我后来在留美期间
曾经“愤而”著文对境外某侨报上刊登的一篇讽刺批评小说给以“义正
辞严”的斥责。当时我认定公开揭露国内不正之风,是作家自觉不自觉
地站到了敌对立场上去损毁祖国声誉。真正自我反思和认识还是近十多
年来的事。
我对过去几十年和对自己经历过的历次政治运动,包括文革的那些岁月
作了深切回顾。作为几十年社会政治病症的恶性总爆发,文化大革命是
大陆中国人遭受的一场空前特大浩劫。几年前我在被邀参加的一个贯彻
《归侨侨眷权益保护法》的座谈会上坦诚地说:“如果没有社会的公正
则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将被抵消,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文革之后多少归侨离去?社会不公正只能导致离心”。
十年浩劫后,全世界对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现象极为关注。树有
根,水有源。文革决非某个人或某些人一夜之间酿成的疯狂。这段可怕
的历史也决不是偶然和孤立的。这正是我要写此书的最主要目的。文革
后许多文章和讲话都风行采用“失误”一词。但许多时代恶果已经不是
这一词汇所能粉饰淡化了的。我们这个共和国的所谓“失误”莫大于在
革命胜利、接管政权之后,没有实心实意地进行真正的民主和法制的建
设。相反,思想禁锢和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以及个人崇拜和造神狂热,
却无边地强化了人治。“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被扔进了“资产
阶级的垃圾桶”里。政治运动中乃至平时,许多人都可能被任意宣布
“专政”而成为所谓“阶级敌人”或“准阶级敌人”,他们被剥夺了最
起码的法律保护,遭受着所谓“一点民主不给、半点民主也不给!”的
厄运。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民主和法治建设有了一定的进展,但要走的
道路无疑还很漫长。有人担心文革梦魇有一天会卷土重来,我却认为历
史不会简单地重复其过去,但那些违背世界潮流的、顽固不化的观念,
必然会成为把我国建成真正民主与法治的现代化国家的巨大阻力,这是
最为可虑的。
我不是历史学家,我不是在写历史。我也不是文学家,我不是在写纯粹
的“伤痕文学”,也没有写自传的意愿。我和我的家庭过去几十年的坎
坷经历,比起千千万万更不幸得多得多的家庭显得很微不足道,所以它
本身并无巨大的书写价值。我也没有特意搜集一些特别惊心动魄、耸人
听闻的故事以取悦读者。我尽量把要写的人和事局限在我最为熟悉的一
所大学的生活圈子之内,而且除了文学加工和隐去人物的真名实姓之
外,我力求以夹叙夹议的形式,把事实写得尽可能不走样。我只是想透
过记述和剖析当年发生在那所谓“象牙塔”里和“净土”上的一些亲
历、亲闻的事件、其历史与社会政治背景和演化脉络,以及各式各样人
物的思想、品德、心态、哲学,使愿读这本小书的人们更加理解那个时
代的特征和某些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即所谓“窥豹一斑,亦见其大
略矣”。其实,我本人也是历经了数十年亲身的体验和后来的痛苦思
考,才慢慢地有了今天的一些领会和逐渐走出迷惘的。
著者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