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卡斯特利奥对抗加尔文

第五章 杀害塞尔维特

  塞尔维特在逃出监狱之后,足有几个月踪影全无。没人知道在逃亡途中,他忍受了怎样的艰苦劳顿;直到八月的一天,他骑了匹租来的马进入日内瓦,下榻罗斯。闹不懂塞尔维特怎么会灾星当头(“malis auspiciis appulsus”),竟然跑到日内瓦藏身。莫非他打算暂住一夜,而后乘船渡湖,继续逃亡?莫非通信既已失去效果,他是想通过一次会谈,跟他最大的敌手达成和解?或者,莫非他的日内瓦之旅,单单是神经过于紧张的病人特有的愚蠢做法?那般绝境中人,可是经常将危险视同儿戏呀。不清楚,或许我们永远不会弄清楚。提及日内瓦事件的官方报告从未解释过,何以塞尔维特会来这里——在此地他只能指望,从加尔文手里得到最坏的结果。

  然而那不幸的流亡者,他做的事情还要更愚蠢,更像是挑战。就是他抵达日内瓦的当天,一五五三年八月十三日星期天的早上,他竟到圣皮埃尔大教堂参加礼拜。那时加尔文正在布道,而加尔文派的教众全伙在场。加尔文认得出塞尔维特,很久以前他们曾在巴黎一起求学。这样的举动绝无可能做出合理的解释,除非出于一种神秘的冲动,一种有似于毒蛇的牺牲品被引向死地的蛊惑。

  这样的城市,所有的人都在相互监视,陌生人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便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是无可避免。加尔文认出那贪食的狼躲入他虔诚的羊群,便声色不露,向奴才们下达了命令。塞尔维特刚刚离开大教堂,便遭到逮捕;不出一个小时,这逃亡者便给镣铐加身。这样的逮捕既不奉行国际法,也违反了世所公认的好客准则。塞尔维特未在日内瓦犯罪,便不受该城司法权的管辖。他是外国人,是西班牙人,刚刚抵达此地,绝未犯下有理由遭到拘捕的罪行。他的著作,写作印刷都在境外,因此他的异端观点,对虔诚的日内瓦人毫无损害。况且,“上帝言语的传道士”在旁人未经控告审判时,绝无权利下令将其逮捕羁縻。无论从何种角度考量此事,加尔文之拘押塞尔维特,都只能是野蛮行使其独裁权力,这样的行径公然无视法律条约,惟有拿破仑逮捕杀害当甘公爵才能相提并论。两桩事件当中情形相同——逮捕之后的步骤绝非正当合法的审判,而是非法的谋杀。

  塞尔维特未经任何指控,便被逮捕囚禁。接下来,必得捏造出一项罪名才行。想想看,要是叫那怂恿逮捕塞尔维特的人(加尔文不是承认“me auctore”——“在我的怂恿下”么?)走上前台担任原告,岂不合情合理?然而日内瓦的法律足堪称道,不鼓励告密行径。于是,加尔文若是自任原告,他自己也只好听由法庭的支配。日内瓦的神学独裁者,岂能喜欢这样的一幕!要是市行政会竟然宣布塞尔维特无罪,要是他加尔文由于无理指控而不得释放,他的处境只能是相当尴尬。对他的威望,这该是何其沉重的打击!对他的对手,这该是何其辉煌的胜利!加尔文一向手段高明,便指派他的秘书兼厨师尼古拉斯·德·拉封丹做个讨骂的原告。可敬的尼古拉斯向当局提交了一份足有二十三项之多的诉状(此文件自然出自加尔文的炮制),便老老实实替他的主子进了监狱。一出骇人的悲剧,就拿如此的一出喜剧当楔子。法律先是给严重违犯,而后还要给事情一个合法的假象。塞尔维特遭到讯问,向他朗朗宣读了诉状的各项罪名。他回答得平静机敏,这是他的精力还未被长期的囚禁破坏掉。他逐一将指控反驳了回去。例如,人家指控他攻击加尔文的著作,他便回答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因攻击本是由加尔文一方展开,而他塞尔维特做的只有一点,便是指出加尔文并不一贯正确。若是加尔文指控他顽固抓住某些论点不放,他可以答辩说,加尔文的强梗原是毫不逊色。他与加尔文之间的全部差异,惟有对于若干神学问题看法不同;而这与世俗的法庭并无关系。于是,如若加尔文竟然逮捕了他,这必定出自于怨恨。这新教的领袖,曾经把他告上了天主教的宗教法庭;要是这位上帝传教士的话竟能奏效,他塞尔维特岂不早给处了火刑?

  塞尔维特的反论果然合情合理,不容置疑,行政会里的气氛大大倾向于他。看上去,只会判给他一纸放逐令,再不会有更加严厉的决定。然而加尔文听到风声,说事情将对塞尔维特有利;他生怕到头来,这牺牲者会乘他不备,溜将开去。八月十七日,这独裁者出现在市行政会上,不参与的伪装就此放弃无遗。他表明自己的观点,再不否认是他控告了塞尔维特;他请求行政会参加嗣后的诉讼,借口“如此被告便能诚恳认错”。显而易见,加尔文的真正理由,是要施加他的全部影响,避免牺牲者中途逃脱。

  自从加尔文专断地介入到被告与法官之间,塞尔维特的案件从此失败。加尔文本是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又堪称学识渊博的法理学家,比起他的仆人德·拉封丹,他的指控远能击中要害;于是塞尔维特的信心大受动摇。如今他的敌人就坐在法官们中间,冷酷,严厉,摆出副公平无私的面孔,连珠炮也似提出问题——然而背后那铁一般的决心,足能将被告置于死地,叫塞尔维特觉得寒彻骨髓。西班牙人显然阵脚已乱。他失去了防备,变得烦躁紧张,刻毒狂怒,充满了攻击性。他再不平静地固守自己的合法立场,再不坚持以他的外国人身份,除非违反了日内瓦法律,便不受本城司法权的管辖。相反,他听任加尔文引诱着他,落入神学争论的阴谋之中。这便为他的异端指控提供了大量证明。因为,哪怕举出他的一个论点,像魔鬼同样也是上帝本体之部分,也足以叫那般虔诚的行政会成员不寒而栗。待到他哲学的虚荣受了公开的侮辱,塞尔维特说起这些最有争议也最有危险的论题,更用上了无所顾忌的措辞。他忘了这些行政会成员作为神学家并无能力,竟在他们面前大谈其真理之类毫不相干的问题。他雄辩滔滔,又急于争论,害得法官们对他起了疑心。按加尔文的讲法,这外国人两眼放光,双拳紧握,对日内瓦教会的教义挑三挑四,一准危险地破坏着属灵世界的和平,没准儿正是个不可救药的异端——对这样的说法,那般法官们越发信以为真。把他交付彻底的审讯,无论如何总该是件好事。于是法庭决定,他应该继续囚禁,而控告他的尼古拉斯·德·拉封丹则获得自由。加尔文终于得逞,他愉快地给一个朋友写道:“我希望他被判处死刑。”

  加尔文何以急着要将塞尔维特判处死刑?他为何不满足于更加节制的胜利,比方将敌手驱逐出境,或其它诸如此类的侮辱?加尔文之憎恨塞尔维特,并不强于他之憎恨卡斯特利奥,以及旁的反对他权威的人。不论是谁,只要教导旁人的方式与他的倡导不同,他必会充满憎恨,因他那样暴君般的气质,总会本能产生如此的仇恨。因此,若他对塞尔维特尤其愤怒,必欲抓住时机置之死地而后快,这绝非私人积怨,而全出于政治动机。这米圭尔·塞尔维特反叛他的权威,要给另一个反对加尔文正统教义的人充当替罪羔羊。那人便是耶罗尼米斯·巴尔塞克,前多明我会修士,加尔文也曾企图将他当个异端消灭掉,却幸而漏网,叫加尔文大为烦恼。这巴尔塞克当过日内瓦显贵的家庭医生,因之颇受尊敬;他使用伊拉斯谟攻击路德的观点,公然攻击加尔文学说当中最为薄弱易伤的一点——便是他僵化的预定学说。这两个“异端”都宣称,上帝既是一切善的本原,便绝不可能甘于成心驱使人类做坏事。人人都知道伊拉斯谟的推理如何令到路德大发雷霆;而这宗教改革最著名的斗士,这恶语咒骂的大师,又如何劈头向着那位年迈的哲人破口大骂。然而即便如路德那般粗野狂暴、凶猛易怒,毕竟要提出逻辑上的理由反对伊拉斯谟,没想过因伊拉斯谟向预定学说挑战,便将他拽到个世俗法庭去。可加尔文狂热地笃信自己一贯正确,在他看来,每个对手全得当成异端待。他觉得,不承认他的宗教教规,就如同犯了国事大罪一个样。因此,他绝不用神学争论回答巴尔塞克,而是将批评自己的人送进监狱。

  然而,他本想拿耶罗尼米斯·巴尔塞克杀鸡儆猴,不料却遭到了败绩。许多日内瓦人都清楚,这学问渊博的医生敬畏上帝;诚如在卡斯特利奥事件里一样,加尔文在巴尔塞克事件当中的做法,适足以令人怀疑,他是想除掉一个不完全臣服他意志的人,好在日内瓦建立他的独夫统治。巴尔塞克在狱中写的抗诉状,以手抄本的方式大肆流传;而且,尽管加尔文大叫大嚷,市行政会依然害怕将罪犯判成异端罪。为逃避这恼人的决定,他们宣称自己无力处理宗教问题,拒绝越权审理神学事件。无论如何,行政会成员们指出,这问题太嫌棘手,必得求到瑞士其它改革派教会的正式意见才行。这请求便救了巴尔塞克,因苏黎世、伯尔尼和巴塞尔的改革派教会私下里早准备好,要给他们日内瓦的狂热同事一次挫折。他们一致拒绝将巴尔塞克的言论判为渎神。市行政会便宣判被告无罪;加尔文无法加害于他,只好满足于行政当局的一纸决定——将巴尔塞克赶出日内瓦。

  惟有成功进行一次对异端的新控告,方能叫人们忘却加尔文的神学至高地位曾如何给人成功置疑。对塞尔维特的胜利,必是会补偿独裁者清除巴尔塞克时的失败;而对付塞尔维特,成功的机会更多。塞尔维特是个外国人。不似卡斯特利奥跟巴尔塞克,他在日内瓦没什么朋友,也没人崇拜他、帮助他。况且几年以来,他对三位一体的卤莽攻击,他那挑战式的风格,都叫各地的改革派教士们深受伤害。这没相干的家伙不存在后台,拿他惩一儆百便容易得很。从起初开始,审判便满带政治色彩;这是关系到加尔文是否能够统治的问题,这是关系到他是否能够作为精神独裁者推行自己意志的竞争。若是加尔文只想把塞尔维特当作私家仇敌和神学对手除掉了事,这简直易如反掌:日内瓦的审讯刚刚开始,法国司法当局便派了个使者来,要求把这流亡的人引渡到维埃纳,因他已在法国被判死刑,绞台已经为他准备停当。对加尔文而言,这诚为一个绝妙良机,既好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又能除掉他痛恨的对手。只消市行政会批准引渡,则在日内瓦,讨厌的塞尔维特事件便会就此结束,几世纪来对于审判烧杀这位独立思想家的公愤,也便会落在天主教宗教法庭的头上。然而加尔文反对引渡。在他看来,塞尔维特不是要给判刑的人,倒是一个目的,可借以明确表明他的教规不容侵犯。塞尔维特算不上个人,只是一个象征。因此,法国使者只好怏怏而回。这新教的独裁者决意将审判置于他的裁判之下,好教各色人等一概确信,忤逆他加尔文大师,会如何大祸临头。

  加尔文在日内瓦的朋友们,正如他的敌人们一样,很快便看出来,塞尔维特案件单单是这独裁者权力的一次试验。因此,他的那些朋友,自然跟敌人们一样,要尽力阻止加尔文得逞。在相互争竞的政客集团眼里,不幸的塞尔维特只是一件工具而已,他像根撬棍,兴许会把那暴君推翻。他们绝不关心,这撬棍是否会断在他们的手里。而那些塞尔维特最好的朋友,只是让他们保护的人处境更糟,因他们散布的那些不实情报,徒增塞尔维特歇斯底里般的兴奋;而他们秘密转给犯人的信件,还极力怂恿他强硬抵抗,这也不能不铸成大错。他们感兴趣的,惟有叫审判尽量轰动:塞尔维特越为自己辩护,对加尔文的攻击越狂暴,就越妙不可言。

  天啊!实在不需要激励塞尔维特,叫他满心的疏忽大意。长期囚禁的痛苦,令到这动辄暴跳如雷的人大发雷霆,因加尔文不能不清楚,塞尔维特的待遇恶劣之极。虽则他认为自己清白无辜,然而足有几个星期,他像个已决的杀人犯,被关在寒冷潮湿的监号里,手脚都上了镣铐。衣服变成了碎片,挂在他冻僵的身上;没有内衣可以换,也不管他最起码的卫生要求。谁也不给他哪怕是最低限度的帮助。痛苦之下,塞尔维特上书行政会,吁求较为人道的待遇。他写道:“跳蚤快要活吃了我;我的鞋子碎成片,也没有干净衣服能换洗。”

  于是行政会打算改善塞尔维特的境遇。就在这时,一只神秘的手止住了他们——我们只能猜想,正是这只手扭转了方向。结果,这勇敢的思想家,这独立的学者,只好在监号里烂下去,如同一条癞狗趴在屎堆上等死。过了几个星期,犯人又发出了第二封信,其中痛苦的呼号更其悲惨,他直截说道,他自己的粪便快熏死他啦。“求你们为了基督的爱,像是你们会给予突厥人或者罪犯一样的待遇,也莫要拒绝给我罢。你们下令说要保证我干净,然而毫未实行。我的境况比从前越发的可怜。无法照料我身体的需要,这真是极端的残酷!”

  然而依然毫无反应!于是,当他从那脏兮兮的窠里再度被带上法庭,他勃然大怒,这又何需吃惊?他镣铐加身,穿的是恶臭的布条,面前的法官席上却坐着他敌人的魁首——这加尔文,身上的黑袍干干净净,镇定自若,冷酷无情,美美睡过了一觉,早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这加尔文,如今犯人正想着跟他讨论问题,而且是精神对精神、学者对学者地讨论;这加尔文,却把塞尔维特骂成罪人跟杀人犯——这样,面对着加尔文,塞尔维特怎能不勃然大怒?他们拿最最卑鄙恶毒的问题和暗示戏弄他,甚至问及性生活之类纯粹的私事;害得他大发雷霆,备受折磨,于是失去了控制,要以痛骂回答这般无耻的讯问,向他的原告口吐恶言,又如何能够避免?连夜不眠,害得塞尔维特疲惫不堪。如今,带给他如此非人待遇的家伙,只好领受他的一串痛骂:

  “你否认是个杀人犯?我就来拿你的所作所为证明给你看。至于我,我坚信我的事业出于正义,我不惧怕死亡!瞧你尖声叫嚷,活像个旷野里的瞎子,因为复仇的怒火在你的心里燃烧。你说谎,你说谎,你个无知的诽谤者!你要把别人逼死,心里充满了愤怒。但愿你的全部巫术还留在娘胎里,我好能列得出你的错误!”

  出于这冲天的愤怒,不幸的塞尔维特忘了自己的处境那样软弱无力。他的锁链叮当作响,满嘴唾沫四溅,他要求行政会,要求他的法官们,莫要判他的罪,而该给日内瓦的独裁者加尔文,判个破坏法律罪。

  “他这样的巫师,不光应该揭穿他的罪行,判定他的刑罚,他的财产也该收来赔偿给我,因他害我受了损失!”

  不用说,那般可敬的行政会委员,早被这样的场面和话语吓得胆战心惊;这清瘦苍白的家伙,胡须脏乱,目光如炬,操一口南腔北调的法语,竟然对他们的基督教领袖进行了可恶的谴责。他们只能认为他魔鬼附体,受到撒旦的役使。越听他讲话,他们对他的态度便越是不利。事实上审判已经结束,剩下的惟有给被告定罪而已。然而加尔文的那些暗藏的敌人,还想把这案件拖延下去,依然企图尽力阻止那独裁者成功将对手定罪的胜利。他们又打算竭力营救塞尔维特,便按照巴尔塞克案中的做法,去征询其它瑞士改革派宗教会议的意见。私下里,他们希望着还与上次一样,能够将加尔文教条主义的牺牲者,从这狂热分子的魔爪下面解救出来。

  然而,加尔文深知他的权威已经遭到摇撼,很有崩溃的可能。对他而言,关键在于避免第二次受到挫败。于是他采取相应的措施,趁他的牺牲者还在狱中腐烂,便派遣了一系列使者前往苏黎世、巴塞尔、伯尔尼和沙夫豪森的宗教会议,对这些团体的意见施加影响。信使给迅速派到境内的各处,朋友们给调动起来,警告自己的同事,莫要协助这邪恶的渎神者逃脱审判。人人知道,塞尔维特破坏了神学世界的和平;同时,自从茨温利与比塞那时以来,新教的欧洲无不对这“厚颜无耻的西班牙人”深恶痛绝,因此加尔文的阴谋便得了助益。结果,是瑞士的宗教会议一致宣布,塞尔维特的观点错误邪恶。然而即令如此,这四个宗教团体,竟全都不曾直截要求判处死刑,更遑论赞同死刑判决。他们只是原则上认可任何可能采取的严厉措施而已。

  苏黎世写道:“此人如何处罚,悉由你们明断。”伯尔尼则答道,日内瓦的法官可“借由智慧与力量之精神”,便能服务于他们的教会和其它瑞士教会,让他们都“自这一瘟疫当中”解脱出来。而提及此事是否要由暴力处理,信中以较为和缓的语气告诫道:“我们相信,你们决定采纳的行动,决不至不合乎基督教市行政当局之所为。”加尔文征询意见的宗教会议,竟全不敢公开要求通过死刑判决。然而这些教会毕竟通过了对塞尔维特的法律程序,加尔文便觉得,它们自会首肯那不可避免的后果;因为它们忸怩作态、模棱两可,这便令到加尔文的行动无所约束。一旦加尔文无所约束,他的打击便会冷酷果断。如今,各宗教会议的意见已经送达,那些暗中帮助塞尔维特的人还是徒然努力到最后一刻,企图阻止判决。佩兰和其他共和派,向最高权力机关两百人行政会提出呼吁。然而为时太晚,甚至加尔文的敌手们也觉出,继续的抵抗不啻冒险。十月二十六日,小行政会以高等刑事法庭名义,以多数票判处塞尔维特活活烧死,这一残酷的判决将于次日在尚佩尔高地执行。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塞尔维特与外界隔绝,沉迷于过高的希望当中。他本来极富想象力,那般所谓朋友的私语更加叫他七颠八倒。他心里的幻想日益极端,竟至于笃信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因此他满心觉得,不出几天,篡位者加尔文便将颜面扫地,给逐出日内瓦城。于是二十七日凌晨,当行政会秘书表情神秘地走进牢房,彬彬有礼地展开一卷羊皮纸,向他宣读判决,他惊醒过来,只感到何其恐怖。塞尔维特如同五雷轰顶。判决里通知他,就在当天,他将作为渎神者给活活烧死;他聆听着,然而仿佛一个字也听不懂。足有几分钟,他站立着,如同根本听不见、觉不到。而后,这不幸的人终于失去了控制。他开始呜咽呻吟,到最后,他用西班牙母语哭喊道:“Misericordias!(天啊!)”面对这些可怕的消息,他的傲慢全没了踪影。排山倒海的沮丧征服了他,他几乎垮了下来。而那般趾高气扬的传教士,同样满心幻想,相信既经对塞尔维特取得了尘世的胜利,他们也该当获得个类似的精神胜利,只觉得出于绝望,这犯人会逼得自愿认错。

  然而真是奇迹。当那给打垮了的可怜人被要求抛弃观点,当他内心深处的信仰遭到挑战,他骄傲的火焰立时重新升腾了起来。若他们要烧掉他的肉体,便烧掉好啦;然而他的信仰,却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在这最后的时刻,这位科学的游侠骑士,升华到信念的烈士与英雄的水平。纵使法里尔从洛桑赶回,分享加尔文的胜利,塞尔维特却轻蔑地拒绝了法里尔的催促,他宣称,世俗法律的决定,绝不可接受为神圣领域正确与否的证明。人可以给杀死,却不能逼他信服。肉体自能置之死地,却未曾证明精神错误。法里尔威胁也罢,利诱也罢,都无法从这镣铐加身的死囚口里榨出一句的软话。塞尔维特依然坚信,自己绝非异端,而是个虔信的基督徒,他的责任是要跟哪怕最残忍的敌人求得和解。于是,他表示希望见见加尔文。

  加尔文这次探监的惟一记录来自加尔文本人。死人是讲不出故事的。而加尔文记下他自己的行为,极妙地揭示了他的强梗苛酷。这获胜的独裁者走下牺牲者湿冷的黑牢,绝非为了向这折磨得濒死的人送一点安慰,道一句基督徒兄弟般的宽慰话。加尔文就事论事,平静地问塞尔维特干吗叫他来。不用说,他希望塞尔维特跪下身来,求这全能的独裁者撤消判决,至少是求得减轻刑罚。塞尔维特的回答简单得很;任何人,只要胸中还有颗人心,就不能不给他记下的话所感动。他说,他要加尔文来,惟一的目的是要求得宽恕。这牺牲者,还要对那送来判决的审讯官提出和解。然而加尔文满脸冷漠,他才不把政治和宗教上的敌手看成人,看成基督徒。

  读一读他冷淡的记录里的话好啦:

  “我只回答他,我对他从来不带个人的敌意(这倒是真的!)。”

  加尔文不能也不愿理解塞尔维特最后姿态里的平和天性。他便说,他与塞尔维特之间绝无可能和解。塞尔维特必得不再囿于他自己,坦白认个错,承认对上帝犯下了罪——因这死囚否认过上帝三位一体的神性。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总之加尔文这理论家根本不把那可怜虫当成兄弟,也绝不把他当成个人,即便就在这一天,他会给人当块没用的木头丢在火里。加尔文本是个僵化的教条主义者,在他眼里,塞尔维特单单算上个反对他加尔文上帝概念的人,因此他也便否认了上帝。在这最后的时刻,加尔文打算行使的惟一一项独裁权力,是要逼塞尔维特承认自己错误,惟他加尔文才正确。然而塞尔维特看出来,这钢铁般的狂热分子,是企图褫夺他这具破皮囊里惟一一息尚存的东西,褫夺这犯人视为自己不朽部分的东西——他的信仰,他的信心。于是他顽强反抗,坚决拒绝做那怯懦的认罪声明。他乐意宣布,愿与他的敌手达成和解,却绝没有什么能够诱使了他,牺牲他毕生奉献的信念给他的敌手。于是迫他改变信仰的企图就此失败。在加尔文眼里,再谈下去已经毫无用处。只要有谁在宗教事务方面不愿果断遵从加尔文的意志,他便再也不是加尔文在基督里的兄弟,而只是撒旦的崽子,只是个罪犯,对他侈谈友谊纯属浪费。何必要向个异端显仁慈?加尔文未置一词,转身离开他的牺牲者,竟然未曾友好地瞥他一眼。这狂热的原告便如此写完他的报告,那些话将永远判了他的罪:“既然辩论和警告全归徒劳,我岂能希冀比我主还要智慧。于是我遵守圣保罗定下的规矩,抽身离开那异端,好叫他对自己进行审判。”

  在火刑柱上以文火烤杀,是所有死刑当中最为痛苦的一种。中世纪纵然以残酷著称,也很少让这种惩罚发展到极致。处刑时多半并不用火烧死。犯人先给绞杀,或用旁的方法叫他失去知觉。然而这还是第一次,由新教徒给异端判处了这样可恶的死刑;于是可以理解,人道主义者愤慨的呼声依然响彻在世界上,加尔文便要竭尽全力,一而再再而三推卸如此极端残酷地处决塞尔维特的罪责。塞尔维特的身体早化成了灰烬,他还要告诉我们,他跟其他宗教法庭成员曾经企图促成,将死刑由文火烧杀减为较温和的利剑斩杀。然而他们的努力落了空。(“Genus mortis conati sumus mutare, sed frustra. [我们请求将死刑减得温和,然而无效。]”)在行政会的会议记录当中,我们找不到一字一句,表现这徒劳的努力;只要不带偏见,谁会相信,正是加尔文,在整个审讯当中,强迫行政会通过对塞尔维特的死刑判决,也终于达到了目的——而他,竟会突然变成一介无权无势的日内瓦平民,连定下个较仁慈的处刑办法也做不到?就后者而言倒是真的,加尔文真的曾打算减刑——然而惟有塞尔维特通过精神上的牺牲,通过最后时刻宣布改变信仰,才能换来这样的减刑。加尔文平生第一次向对手表现了温和,然而绝非出自人性的仁慈,而全是赤裸的政治考量。如若塞尔维特就在走上火刑柱之前,竟然承认自己错误、加尔文正确,对日内瓦的教条将是何等的胜利。这一胜利要逼那西班牙渎神者承认,他并非因自己教条的缘故而死,同时他也必得在全体民众的面前承认,只有加尔文的教条,才是世界上惟一正确的教条。

  然而塞尔维特知道,任何让步都需付出代价。强梗只能换得来强梗,狂热惟有待之以狂热。他宁愿为自己的信仰死于未可言状的折磨,也不愿首肯约翰·加尔文大师的教条,好换来个较仁慈的死法。他宁受半小时的极度痛苦,以赢得烈士的花冠,从而给加尔文带上彻底野蛮的永恒耻辱。塞尔维特干脆拒绝照办,鼓起勇气好忍受自己可怕的命运。

  余下的故事好不恐怖。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犯人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给提出了监狱。他眨着眼睛,最后一次看白日的阳光。他胡须纷乱,蓬头垢面;他锁链锒铛,步履蹒跚。清明的秋日里,他苍白的脸色活像幽灵。几星期的囚禁,害他几乎无法走路,要执法官推着他往前走;到了市政厅的阶前,便搡他跪倒在地。他低下头,听一个市政官向聚集拢来的人群朗朗宣读判决。判决最后说道:“兹判处你,米圭尔·塞尔维特,绑赴尚佩尔活活烧死,你印出的书及其手稿亦一并烧掉,直至你的身体化为灰烬。如此你的末日来临,以儆企图重蹈覆辙者之效尤。”

  这判了罪的人听着判决,冷得牙齿乱颤。在生命的尽头,他匍匐前行,跪爬到台阶上的市政官员们面前,乞求他们开恩,先将他斩首,再付之一炬,“免得极度的痛苦会迫我放弃了毕生的信念”。他还说,即便他有罪,亦非出于故意,因一种追求神圣荣誉的思想不断驱策着他。

  正在这时,法里尔闯到法官与跪着的犯人之间。他用很远的地方也听得见的声音,问塞尔维特是否准备放弃直接反对三位一体的鼓噪,好换来个较为温和的处刑方式。然而塞尔维特轻蔑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于是这在许多方面只称庸才的人,却借此表现出道德的伟大,表现出践行誓言的意愿,以及为了信念忍受最坏结局的决心。

  现在,队伍向行刑的地点移动过去。总督阁下及其代表,佩带着各自等级的徽章,走在队伍前面;卫兵们手持弓箭,簇拥左右。看热闹的人群,跟在他们后面。队伍从城里穿过,到处挤满骇得默不作声的看客。法里尔挨在死囚的身边,与塞尔维特并肩前进,还不住聒噪着要他认错,公开放弃错误的信条。塞尔维特心怀坦荡的虔诚,回答道,纵然他们不公正地将他处死,他依然要恳求上帝,仁慈以待他的原告。这时,法里尔以教条主义者的狂怒,答道:“怎么?犯下最最可恶的罪行,你还要为它辩护?要是顽固到底,我再不陪你到咽气,我就离开你,把你交给上帝的审判!”塞尔维特再不回答他。刽子手,加上争强好胜的神学家,害得他恶心,不愿对他们再置一词。这所谓的异端和无神论者不住地喃喃自语,仿佛在安慰自己:“哦上帝,拯救我的灵魂罢,哦耶稣,永恒上帝的儿子,怜悯我罢。”而后他提高声音,求在场的人们和他一起为他祷告。一到处刑地点,见到火刑柱,他再次跪下来,集中精力于虔诚的沉思。然而那狂热的法里尔,生怕这著名异端纯然内心的举动影响了群众,便越过死囚的头顶,向大家叫道:“瞧呀!撒旦把一个人抓在魔爪里的时候,他多有权柄!这家伙顶有学问,他相信自己绝不错误。可瞧呀!撒旦抓住了他。你们全有可能变成这个样!”

  与此同时,叫人恶心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木柴堆在火刑柱的周围,柱上还钉好了铿锵的铁链。刽子手把牺牲者的双手捆绑起来。这时,法里尔最后一次来到塞尔维特面前,见他只是叹息:“哦上帝,我的上帝!”便向他狂吼道:“你还有什么话讲?”这牧师太好争论,只巴望见到行将受苦的地点,会逼使塞尔维特承认,加尔文派的信仰才是惟一正确。然而塞尔维特答道:“除去求告上帝,我还能做什么?”

  法里尔大失所望,离开了牺牲者。如今,只剩了另一个官家的刽子手,来把他可恨的活计做完。不幸的可怜虫消瘦的身体给推上火刑柱,再用铁链缚了四五道。刽子手的助手,在塞尔维特的身体和铁链之间,塞了他的著作和手稿——这是塞尔维特密封送给加尔文,征询他的友好意见的。而后,给牺牲者的额头戴上浸了硫磺的叶冠,聊示对他的轻蔑。准备工作就此完成,刽子手点燃柴堆,谋杀开始了。

  当火焰在塞尔维特周围腾起,他发出的叫声骇人之极,许多旁观者转过脸去,不忍看那可怜的场面。浓烟立时笼罩那扭曲的身体,然而极度痛苦的叫声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一声尖声的哀求:“耶稣,永恒上帝的儿子,怜悯我罢!”与死亡的搏斗,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而后烟消火灭,在灼热的灰烬上面,靠近烧黑的火刑柱,留下一堆漆黑焦糊、令人作呕的团块,一滩恶心的胶体,早失去了人形。这曾是地球上一个能思的造物,激情澎湃地向往着永恒;这曾是圣灵栩栩如生的断片——而今却缩成一团残渣,叫人生厌反胃。目睹此景,怕连加尔文也会想到,他僭越权力、审判杀害兄弟的行为,是何等的不人道。

  然而在这骇人的时刻,加尔文又在哪里?或许要表明自己了无兴趣,或许要避免神经受到刺激,总之他耽在了家里。他留在书房,关上窗户,任刽子手和比他自己更其粗暴的畜生法里尔,干那监斩的讨厌活儿。只要追踪清白无辜的人,控告他,威吓他,把他送上火刑柱,加尔文都不愧为不屈不挠的班头。然而临到执刑,他便将活计委诸法里尔和雇来的助手;而他自己,真正意欲并指挥这“虔诚谋杀”的人,却谨慎地避而远之。然而到下个星期天,他身披黑法袍,步上布道台,向沉默的会众夸耀他的功绩,声称这功绩既伟大又正义——虽则他甚至不敢看一眼那可怜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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