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卡斯特利奥对抗加尔文

第三章 卡斯特利奥上场


 

  独裁者可以被人怕,却未必被人爱;人们屈从于恐怖统治,却未必认为它正当合理。毫无疑问,加尔文刚回日内瓦的几个月里,自由民与市政当局一例对他钦敬有加,仿佛各党各派,都对他情有独钟。因惟有一党一派,惟有一个至高的权威,所有的人们只能被迫屈服那独裁者坚定地推向他自己的目标。那般召他回来统治自己的人,多半被统一陶醉得忘乎所以。没过多久,较为质朴的气氛便建立了起来。召回他恢复秩序的人们在心底存了种希望,总觉得一俟完成了要他做成的事情,这凶暴的独裁者总该在他对道德的狂热方面少一点严厉。然而相反,“教规”却是日益变得更加严格。他根本不去放松桎梏,根本不因市民们放弃个人自由与快乐而作出的巨大牺牲道一声感谢,反而继续在布道时对他们大放怨词,竟至于宣称,必得有一千七八百个日内瓦青年给送上绞架勒脖子,这败坏的城市才建得起道德和纪律,这便让日内瓦的市民大为失望。他们总算认识到,敢情他们召来的,并不是他们希冀的那个能实现精神健康的人,他们请回城里的人将会给他们的自由镣铐加身,他所实行的强制措施也日益残暴,到头来,他甚至跟自己最为忠诚的门徒也疏远了开来。

  几月之间,对加尔文的不满重新盛极一时;因他自吹自擂的“教规”毕竟算上个可欲的梦想,这总比他实际上的所作所为更加诱人。魅力和浪漫烟消云散,那般昨日兴高采烈的人,也开始低声抱怨。然而,动摇独裁者的声望,得需要显明易懂的理由才行;而加尔文提供这样的理由倒也不慢。一五四二年到一五四五年期间,一场瘟疫大流行令到日内瓦城惨遭破坏;就在这时,日内瓦人第一次开始对宗教法庭的一贯正确产生了怀疑。那般传教士高声鼓噪着坚持,每个病人遭到痛苦的折磨,三天之内必得请来个牧师在床侧。现在,一个牧师给传染上了疫病,他们再不肯挺身而出,听任传染病院的患者咽气时得不到精神安慰。市政当局试图找到哪怕一个宗教法庭成员,愿意“造访并安慰隔离病院之不幸病患”,然而徒劳无功。惟有宗教学院的院长卡斯特利奥志愿前往,而他并非宗教法庭成员,故而不获任命。甚至加尔文,也要授意同僚们扬言,他加尔文“实难或缺”,公然坚称“不可因援手局部,削弱教会整体”。旁的传教士使命虽不及加尔文重要,却同样小心翼翼,置身危险之外。行政会向这般胆小如鼠的牧者呼吁,可是白费口舌。人们直截了当地批评这些传教士道:“这帮人宁可上绞架,也不进医院。”到一五四三年六月五日,加尔文率领日内瓦新教的全体传教士,出席了行政会的一次会议。他们丢脸地承认,没人有胆子前往隔离病院,虽则他们明知道,凶险时也该与良辰吉日一样,那是他们服侍上帝最适宜的岗位。

  如今,除去领袖们表现出自己的勇气,再没有什么更能让民众振作精神。在马赛,在维埃纳,在许多其它城市,几百年岁月流逝,人们却依然记念那些在瘟疫时尽职尽责的英勇教士。百姓绝不会忘记表现出英雄气概的那些领袖,更不必说紧要关头的种种怯懦。日内瓦人轻蔑地盯着那般教士,对他们大肆嘲弄——这些家伙在布道台上,总惯于要求教众做出最大牺牲;而今要他们做一点牺牲,他们既无准备,也不乐意。接下来是一次减轻民众不满的徒劳尝试——上演了一出臭名昭著的丑剧。依照行政会法令,几个穷光蛋遭到逮捕。他们受到严刑拷打,直到承认自己用魔鬼屎制成软膏,抹在门闩上面,这样把瘟疫带进了城。这样的胡说八道,加尔文非但不去痛加驳斥,还要热切支持这中世纪的骗局,这更让他那骨子里的守旧习气昭然若揭。他甚至做得更损,公开宣称这些“semeurs de peste(瘟疫散布者)”简直坏事做绝,还在布道台上讲,大白天里,便有个无神论者给魔鬼从床上扯下来,投进了罗讷河。他注意到教众们许多绝不掩饰嘲笑的表情,这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忍受如此的羞辱。

  无论如何,对加尔文一贯正确的信念,在瘟疫流行期间消失殆尽——而这样的信念,又是每个独裁者权力不可或缺的心理要素。人们欢迎他返城时的热情成了昨日黄花;一种反抗的精神,在日益扩大的范围里蔓延开来。但加尔文毕竟运气不坏,因这范围纵然日益扩大,却没出现集中的敌视情绪。往往只有独裁者的暂时优势才能集中起来,在积极支持独裁者的人变成少数派以前,如此优势总能使得独裁者的统治稳定无虞。这般支持者有的是好战黩武的意志,这适表明他们的团体组织良好;而其对立面的意志,由各种势力组成,受各种动机推动,绝难汇聚成有效的力量。许多人自是为反抗独裁者的精神所激励;然而若他们的敌视情绪,尚不足以引他们投身统一的运动,实行共同的计划,他们的反叛势必徒劳无益。其结果,是自从首义挑战独裁者的权威,直到最终将他推翻,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加尔文,连同他的宗教法庭,他的传教士,以及大量支持他的流亡者,代表了一个独立集团,一个约束严明的意志,一种集中而目标明确的力量。可他的敌手,却杂乱无章地从一切可能的地位与阶层吸收成员。有些是天主教徒,仍然秘密地固守旧日的信仰;有些是贪杯的酒鬼,对于关闭酒店深恶痛绝;有些是给禁止了像从前一样化妆的妇女。另一方面,在不满分子中间,也有一批卓越爱国家族的成员,因穷光蛋骤得大权而火冒三丈,觉得他们才在日内瓦混了几个月,竟便能搞来最最舒适丰厚的位置。于是,反对派纵然人数众多,却将至高最劣的成分兼容并包;只要不满分子们未曾集结力量追求一个理想,便只能无力地嘀嘀咕咕,他们的势能就变不成动能。这是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的却是一支军队;这是一批松散杂沓的不满之徒,面对的却是组织严明的恐怖——因此,他们自然毫无进展。最初几年,加尔文觉得束缚这些分散的集团,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它们从不能有效联合起来反对他,他便能将它们各个击破。

  对于一个执掌了权力的理论家,主要的危险便在于有人鼓吹一种分庭抗礼的理论。加尔文这思想家本是头脑清醒,时刻警觉,于是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真正恐惧的惟一对手,是那些智力和道德绝不于他稍逊的人,尤其是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这人的智力和道德定然超过加尔文,又以自由精神的热情反抗那独裁者的精神暴政。

  有一幅卡斯特利奥的画像保留给我们,不幸手法拙劣。他的面容严肃沉思,高高的前额下面,是一双坦率的眼睛。要是叫一个观相家来说,能讲出的不过如此而已。它并不能让我们洞悉他性格的深处,然而他最本质的性格特征,依然正确无误地勾勒了出来——便是他的自信与镇静。若是把加尔文跟卡斯特利奥的画像放在一起,就看得出这两人精神方面的对立,一如他们长相之不同一样的鲜明。加尔文的面孔一片紧张,表现着痉挛病态的精力,急切无碍地要寻个发泄;而卡斯特利奥的面容,则一派温和自若。加尔文显得狂烈烦躁,卡斯特利奥则是平静安详。显然,这是急躁对容忍,冲动的热情对坚忍的决心,狂热盲信对人道主义。

  我们对卡斯特利奥的青年时代,正如对他的长相一样,几乎一无所知。他于一五一五年生在瑞士、法国跟萨伏依交界处的多菲内,比加尔文晚了六年。他的家姓沙退隆、沙蒂永或者沙台隆;按萨伏依公国的习惯,或许就叫做卡斯泰里昂,或者卡斯提里昂。他的母语,仿佛是法语而非意大利语,虽则他这两种语言都很流利。没过多久,他的拉丁语便好得叫人叹服——那是在二十岁时,他入了里昂大学,在此彻底掌握了拉丁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接下来又学会了德语。在所有的知识领域,他的热情和能力都是卓尔不群,使得人文主义者和神学家们一致认为,他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他酷爱音乐,起初还靠教授音乐课挣得一点点收入。其后,他写了许多拉丁文的诗歌散文。不久,他又充满了解决当时问题的热情,这在他眼里,比之沉耽于往昔的古典文明更加重要。若是把人文主义视为一种历史现象,便可以看出运动的早期阶段虽则光彩夺目,欣欣向荣,却只持续了很短的期间,惟有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之间的几十年而已。在这期间,人文主义者们将其绝大部分注意力,都用于古代希腊罗马的著作上面。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青年们才会寻求实现古典文明的复兴与回复,认为这系统的文化足以拯救世界。时过不久,便是在古典学问的信徒眼里,在这一代人的领袖眼里,事情也已经昭然若揭:此时一场宗教革命如同森林之火横扫德国,千百万人受到了波及;而他们宝贵的精力,竟还浪费在阐发西塞罗与修昔底德的著作上面。在大学里,对于新旧教义的争论多过对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争论,教授与学生研究《圣经》而非《学说汇纂》。到后来,政治、民族与社会运动吸引着人们;于是在十六世纪,欧洲的所有青年,都有种无法压制的热望,要思考谈论当时的宗教观念,为这伟大的运动做一援手。卡斯特利奥满心里也是同样的热情,而其个人的经历,又为他这样人道气质的人定下了基调。在里昂,他第一次目睹烧死异端;那时他的灵魂深处大受震动——一方面因宗教法庭的残酷表现,另一方面则因牺牲者的英勇气概。自此以后,他决意为新的教义生存斗争;在他看来,这教义必同时将自由尊为神圣。

  不用说,自从卡斯特利奥在二十四岁时,决意信奉宗教改革的事业,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生命就面临了危险。一旦国家与体制强行压制思想自由,那些无法忍受暴力凌驾良心之上的人,他们的面前惟有三条道路。他们可以公开对抗恐怖统治而杀身成仁,这勇敢的道路为路易·德·贝尔坎和艾蒂安·多雷所选择,并导致他们走上火刑柱。不满分子若希冀保持内心自由的同时保全性命,也可以表面屈服,将心里的意见隐藏伪装起来;这便是伊拉斯谟与拉伯雷的策略:表面上与教会、国家和平共处,穿小丑的彩衣,戴弄臣的帽子,灵巧地避开敌手的武器,埋伏起身体放毒箭,以俄底修斯的狡猾,智胜那般野兽一样残暴的家伙。还有第三个办法,便是做个流亡者;一旦在国内,内心的自由遭到迫害蔑视,就设法把这自由带出国,到一个能够无羁无绊地繁荣昌盛的国度。卡斯特利奥生性正直而温顺,便选了这平和的道路。一五四〇年春,就在目睹几个早期新教烈士遭到火刑之后不久,他离开了里昂,成了个传授新教的传教士。

  他前往斯特拉斯堡,这与绝大多数宗教流亡者一样,是“propter Calvinum”——为加尔文的缘故。由于加尔文在《Institutio(原理)》一书的序言里面,勇敢地向弗朗西斯一世挑战,提出了宗教宽容和允许信仰自由,这作者尽管相当年轻,那些深受激励的法国青年却已把他当成了福音派教义的先驱和旗手。这些流亡者像加尔文一样横遭迫害,希望从加尔文学得如何更成功地表达要求,如何更明晰地设立方针,如何完成其毕生的事业。卡斯特利奥对自由的热望,自使他将加尔文视为精神自由的鼓吹者;于是,他成了加尔文的信徒,而且表现得热情洋溢。他急急地赶往斯特拉斯堡造访加尔文;加尔文的夫人在那城里为新教义的未来传教士们建了学生接待站,他还在其中住了一星期。然而期待的接近未能马上开始,因加尔文很快被召到沃尔姆斯和哈格诺市行政会去。这样,第一次的接触,两人都未得到收获。但事过不久便清楚了,卡斯特利奥给加尔文留下颇深的印象;加尔文刚被召回日内瓦,这年轻的法国(或萨伏依)学者便受聘当上了日内瓦学院的教师——这固然出自法里尔的举荐,然而无疑得到了加尔文的完全赞同。卡斯特利奥做了院长,指导着两个助理教师,还受托到日内瓦郊区的汪多瓦教堂讲道。

  卡斯特利奥果然不负重望,他的教学活动取得了卓越成绩。为推进研读拉丁文,让拉丁文更具吸引力,卡斯特利奥以拉丁文和法文对照的方式,翻译加工了旧约和新约当中最生动的段落。此后不久,他薄薄的一本小书,本为日内瓦年轻人写的pons asinorum(解惑津梁),成了整个世界的名作,其文学和教育方面的影响,或许惟有伊拉斯谟的《Colloquies(对话录)》差可比拟。数百年来,这本小册子一再重印,已超过四十七次之多;通过这本书,成百上千的学生学到了古典拉丁文的要素。在卡斯特利奥的人文主义努力当中,这小书固然不过算副业,纯属偶然产物,然而有赖此书,却使得卡斯特利奥声名显赫。

  较之为学校的孩童写一本便利合用的小册子,卡斯特利奥的志向有着更高的目标。他并未将精力和学问费在这种琐事上,而放弃自己熟稔的人文主义。这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志在高远,要重践并超越伊拉斯谟与路德崇高的业绩。他决意起码将整部《圣经》译成拉丁文,而后再译成法文。他本国的人民,法国的人民,将获得全部的真理;正如通过伊拉斯谟与路德创造性的意志,人文主义者和德国人民获得了全部真理一样。卡斯特利奥怀着独特的顽强和沉着的自信,开始这巨人般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工作到深夜,尽管白日里还要辛勤操劳,挣来些微的收入好养家糊口。他便这样致力于实现自己的计划——为这一计划,他甘愿献出生命。

  然而刚一开始,卡斯特利奥就遭遇了决定性的挫折。一个日内瓦的书商答应出版他的拉丁文《圣经》译本的第一部分。可加尔文不仅管理着心理与精神事务,他也是日内瓦权倾四野的独裁者。没有他的imprimatur(出版许可证),城墙以内就休想有什么书籍能够出版。书报审查制度,乃是独裁统治必不可少的姊妹。

  卡斯特利奥便去造访加尔文——如同一个神学家敲别一个神学家的门,请求他同僚的许可。可人若有独裁者的性格,常发现自己的权力意志遭到所有思想独立的人讽刺,这会令到他们大为不快。加尔文当下的反应便是不悦,好歹没显得面带烦恼。他曾给一个亲戚的法文《圣经》译本写过序言,声称这译本某种程度上类似钦定本——那乃是经官方批准的方言版新教《圣经》。可这年轻人何其“放肆”,竟不承认加尔文批准并且参与其事的版本——这可是惟一经他授权的法文译本呀!卡斯特利奥就等于打算把这版本丢开,自己另起炉灶。加尔文给维雷写信,显然对那小字辈的冒失无礼颇为气恼:“刚听过塞巴斯蒂安荒谬绝伦的设想,叫我好笑又生气。三天前他来见我,请求准许他出版自己的新约译本。”这冷嘲热讽的语气,活脱现出加尔文对于卡斯特利奥的竞争耿耿于怀。事实上,加尔文就不给卡斯特利奥无条件颁发imprimatur(出版许可证)。他提出个附带条件:他要最先读到译本,并按他认为合适的方式修改之后,才可以颁发许可。

  自负心理和自信过度,最有悖于卡斯特利奥的性情。他绝不像加尔文常做的那样——绝不宣称惟有他自己的意见才叫正确,惟有他对事物的看法才叫完美无瑕,无可非议。后来他为自己的译本写了序言,那堪称科学谦逊的典范。他率直地承认自己未能理解《圣经》的每字每句,因此提醒读者不可过于信任他卡斯特利奥的译本。《圣经》其书晦涩难解,充满矛盾,这新版本的译者只能够提供一种解释,而绝非定论。

  然而,虽然卡斯特利奥能以谦卑的精神对待他自己的著作,他却把个人的独立视为无价之宝。作一个希伯来学者,一个希腊学者,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他自知绝不逊于加尔文;于是他理当将这种傲慢的书报检查,将这种独裁当局要求的“改进”,看成是一种耻辱。在自由的共和国里,学者和学者、神学家和神学家都应该一视同仁;他不愿像小学生一样屈居加尔文之下,也不许他的著作给人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涂来改去。但他对加尔文非常尊敬,便希望找条摆脱困境的途径,好不至触犯了加尔文。他建议在加尔文认为最适合的随便什么时间,去为他朗读原稿;他说,自己准备着尽力因加尔文的忠告和建议而获益。然而我们说过,加尔文绝不去调和妥协。他从不商量,惟有发令。他径直把卡斯特利奥的建议拒绝了事。“我告诉他,即便答应给我一百顶王冠,我也绝不准备定个时间跟他讨论——为一个词,就可能搅上两小时。于是他悻悻而去。”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度交锋。加尔文明知道,在精神与宗教事情上面,卡斯特利奥远不会就此束手屈服。他意识到,藏在谨慎的谦恭后面的,是一切独裁的永恒敌手,是一个人的独立精神。从这时起,加尔文决计抓住头一个机会,便将那只听命于良心、而不睬旁人命令的人赶走。只要做得到,卡斯特利奥必得给逐出日内瓦。

  口实是不愁找不到的,加尔文果然没有等多久。卡斯特利奥家累沉重,学院付给他的菲薄薪水难以为继,很希望得个合适又高薪的“上帝言语传道者”职务。自从逃出里昂城,这便是他的主要目标——做个《圣经》教义的仆人和辩护士。这杰出的神学家在汪多瓦教堂布道数月,未曾引起敌意的批评。在日内瓦,提议任命他做新教传教团成员,该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其实,市行政当局也同意任用卡斯特利奥。在一五四三年十二月十五日,行政当局一致通过决议,大意是:“由于塞巴斯蒂安学识渊博,颇适于做教会之仆人,兹明令任用。”

  可行政当局忘了考虑加尔文。什么?像卡斯特利奥这样精神独立的人,只会给加尔文找麻烦;而他们竟敢加以任用,也不呈递给传教士的首脑?特别是把个传教士委任为宗教法庭成员,便更其无法接受。加尔文立即反对;在致法里尔的信上,他躲躲闪闪地为自己辩解道:“反对此一任命的理由甚为重要。我只向理事会暗示此类理由,而未公开解释;同时亦留意不攻讦其名誉,以求保护之,而防止错误的怀疑。”

  读到这些晦暗神秘的话,我们自会觉得可疑。我们怎会不觉得,准保有什么事情,于卡斯特利奥不利?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不配传教士的尊荣;仿佛加尔文明知道他的什么污点,却宁愿以基督教兄弟之爱的幔幕遮蔽起来,以“保护”他!我们不禁自问,这深受尊敬的学者,能犯上怎样的过错——需要加尔文宽宏大量地遮掩。越过国境时受了贿赂?和什么荡妇同居过?此前他明明纯净无瑕呀;莫非这声誉的后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失?显然,加尔文一准想借这种模棱两可的怀疑氛围,迫卡斯特利奥投降——对一个人的名誉而言,还有什么比这含糊其词的“保护”更糟心?

  然而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才不想得什么“保护”。他的良心一片纯净;了解到争取任命的努力落了空,他便将原委和盘托出,坚持加尔文必须在市行政会前公开说清,何以拒绝任命他卡斯特利奥做传教士。如今加尔文被迫摊牌,他得说清楚卡斯特利奥犯了什么神秘的过错。这不就是么——加尔文曾巧妙地将这罪行遮掩了起来。这过错好不骇人,涉及到《圣经》文字的两处无关紧要的解释,对此卡斯特利奥的看法与加尔文小有不同。一处是卡斯特利奥宣称所罗门的雅歌并非圣诗,而是世俗的诗篇。书拉密的赞歌,说她的乳房“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这纯属世俗的情诗,绝非颂扬教会的比喻。第二处分歧同样微不足道——卡斯特利奥对耶稣降入地狱的看法与加尔文有所不同。

  看来这替卡斯特利奥“宽宏大量地遮掩”的罪名实在无关宏旨,而就为这样的过错,卡斯特利奥得被拒绝任命为传教士。而这实际上重要得很,因加尔文那样的人,只要关乎教规,任何事情都绝不会微不足道。对他严整刻板的精神而言,既经在他的权威首肯之下,建立了教会当中的至高统一,则表面上无足轻重的分歧,其危险并不稍逊于严重的失误。在他以坚实的路线建成的逻辑大厦里,每块石头,每个小小的碎片,都须各得其所;在宗教领域,正如在政治生活与习惯、法律方面一样,他原则上拒斥任何形式的自由。如若他的教会还要存在,势必彻底保持独裁统治;如若有谁不承认他的至高领导,对自由心怀热望,在他的国家便绝不容生存。

  因此,行政会传讯卡斯特利奥与加尔文公开辩论,届时来提供各自观点的书面证据,便成了徒劳之举。用不着老是重复,加尔文只希望教导,绝不愿聚拢来听旁人的教导。他拒绝跟任何人讨论,而只是发号施令。当他就此事首次发言,便要求卡斯特利奥得“回归我们的想法”,还警告他不宜“自以为是”,这会与教会实质性的团结相冲突。至于卡斯特利奥,正如加尔文一样的忠于自己。在他看来,良心自由乃是精神上至高的善,为这自由,他准备着付出一切世俗的代价。他知道,自己只需在这两个无关宏旨的细节上面占了加尔文的上风,在宗教法庭便可获取有利地位。

  于是,卡斯特利奥便以其坚强不屈的独立精神予以答复。他说,任什么也不能导致他做出无法履行的承诺,因这承诺会使得他的行为有悖于良心。因此,卡斯特利奥与加尔文的一次公开辩论根本就无济于事;在此一特殊关头,这两个不同性格的人——要求宗教事务全部自由的自由派宗教改革家,与正统派宗教改革家,便出现了对立。既经与卡斯特利奥进行了这场于事无补的辩论,加尔文这样在文章当中替自己辩解道:“基于我们的讨论,我只能断定,他对我意见甚多,绝难相信尚能相互理解。”

  那末,卡斯特利奥对加尔文有什么意见?加尔文在文章里道出了这一点。“塞巴斯蒂安总是以为,我渴望着支配一切。”可是其实,有什么比实际情形更加简截明确?两年以来,卡斯特利奥了解的情形尽人皆知——由于自己暴戾的欲念,加尔文只能容得日内瓦有一个人的意见,便是他自己;在他精神的影响所及,除去贝兹以及类似的信徒,时刻准备着在教规的每字每句上面悉听加尔文的指挥,其他的人便绝无容身之地。如今卡斯特利奥再无法呼吸这窒息的空气,再不能忍受这精神的压制。他自法国流亡,逃避天主教的宗教法庭,绝非为着让自己委身于新教的另一个控制监督;他抛弃旧的教条,绝非为着变成新教条的奴隶。加尔文是将福音书视为刻板系统的法典;而在卡斯特利奥眼里,耶稣在人类当中最有人性,堪称伦理楷模,每个基督徒都应自行效仿,以理性之光谦卑阐发,而这便意味着那提出一种新解的人,绝非惟一掌握了真理的人。卡斯特利奥无法不愤怒地看到,日内瓦的传教士们注疏上帝言语时信心冲天,仿佛只懂得这样的态度一般。他们如此固执己见,如此信心十足,竟不断坚称他们受到的感召才是神圣尊严,旁人则一例是些可怜的罪人——如此种种,令卡斯特利奥大为震怒。一次公开会议,解经至使徒的话:“反倒在各样的事上表明自己是上帝的用人,就如在许多的忍耐”——卡斯特利奥起而要求“上帝的传信者们”遵守这试探的结果,而不要审问、惩罚、杀害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幸我们只能由加尔文编辑的一本评论集,来推测卡斯特利奥实际上讲了些什么——而加尔文,是只要占得了对手的上风,篡改起《圣经》的文字也是毫不犹豫的。然而通过加尔文充满偏见的描述,我们依然能够推知,卡斯特利奥公然承认,每个人都难免犯错,包括他自己也会有错误;“保罗是上帝的仆人,我们则只是事奉自己。保罗耐心十足,我们则绝无耐心。保罗遭人不公的折磨,我们则迫害清白无辜的人。”

  这次会议加尔文亦曾参加,仿佛卡斯特利奥的攻势令他大为惊愕。换上路德,那暴躁自信又好争论的人,一准忙不迭激烈地顶回去;而人文主义者像伊拉斯谟之流,更可能来一番学术争论,倒不至过于激动。然而加尔文永远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既讲策略,又重实效,很清楚如何压住自己的情绪。他自会发现,卡斯特利奥的话给与会者造成何其强烈的印象,也晓得立时予以反击绝不合适。于是他将薄嘴唇抿得更紧,不去反驳。“那时我一片平静,”他这样辩解自己奇特的克制,“我只想免于在许多外人面前,搞一场激烈讨论。”

  难道事后他在亲信中间会说什么?他会把自己与卡斯特利奥两人之间及其观点之间的分歧讲讲清楚?他会把卡斯特利奥召到宗教法庭,向对手提出挑战,拿有名有姓有事实有根据的文件证明自己的指控?才不会哩。在政治方面加尔文从来不想直截了当。在他看来,每次企图提出批评,都显得比之神学上的分歧意见更严重;这同时也是对国家的侵害,这正正就是犯罪。如今,这罪行必得借助世俗的武力来对付才行。卡斯特利奥未被传到宗教法庭,倒给传到世俗当局;于是这道德方面的争论,变成了法律处罚程序。加尔文给日内瓦市行政会提交了起诉书,其中说:“卡斯特利奥败坏了牧师的威望。”

  行政会才不愿考虑这样的问题,也不愿传教士们大打出手。我们必得认为,宗教法庭僭取权力,令到世俗当局惴惴不安。行政会委员们延宕许久才做决定,而其最终的判决又是模棱两可。卡斯特利奥虽受训斥,但未予惩罚,也未免职;然而在另行通知以前,他在汪多瓦的布道工作暂时停止。

  或许人们会觉得,这个温吞吞的惩戒该让卡斯特利奥觉得满足。然而他另有想法。这事件只是强化了他先前的考虑,显然在日内瓦,有加尔文这样的暴君施行独裁,自由精神就休想存在。于是他请求行政会免去他的职务。通过这第一次的较力,通过考量对手的策略,他学到了许多,清楚那般政治党羽,一旦企图以真理听命于他们的政策,便会对真理肆无忌惮,任意妄为。他预见得清清楚楚,若他坦率果断地拒绝了高官显职,只会叫他的敌人大放厥词,说他卡斯特利奥由于行为不端,才丢了官职。于是在离开日内瓦以前,卡斯特利奥要求得到此事的书面报告。加尔文无从选择,只得在这报告上面签了名;时至今日,这报告还保存在巴塞尔图书馆的国家文件里。那上面说,单因为卡斯特利奥在两个无关紧要的神学问题上面持有分歧,他才遭拒绝任命为传教士。报告的最后部分原文如下:“无人可误解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去职之缘由。我们全体宣布,他实乃自愿辞去学院院长之职,且其克尽职守,慎始敬终,跻身教士,亦当之无愧。然情事难料,此绝非因卡斯特利奥稍有失检,其全部缘由有如上述。”

  然而加尔文毕竟把惟一起而敌对他的人逐出日内瓦,这到底算得上他的胜利。不过这样的胜利,好叫他损失惨重。卡斯特利奥德高望重,许多人把他的离开视为本城的一大损失。人们公然宣称,“加尔文大大错待了卡斯特利奥先生”;在人文主义者的圈子里面,人人都觉得在日内瓦,加尔文除去那般只会对他俯首称是的人,就容不得旁人。过了两百年,伏尔泰提到对卡斯特利奥的压制,他把这事件当做加尔文态度的关键证据:“我们可依据加尔文此事里卡斯特利奥所受的迫害,衡量出这暴君何其刻毒——卡斯特利奥之为学者远比加尔文伟大,而加尔文嫉妒成性,竟至于将他逐出日内瓦。”

  以加尔文的性格,对批评乃是过分地敏感。他立即悟到舆论与他敌对,大家普遍认他该对卡斯特利奥的黜免负责任。他好歹遂了心愿,将那惟一的独立派成功逐出日内瓦;可卡斯特利奥因之陷入了艰苦困顿,而如此种种皆要他加尔文负责,思虑及此,他又不免苦恼万分。成功的喜悦,敌不过难忍的苦恼。真正讲来,卡斯特利奥的决定实在出于绝望;从政治方面讲,加尔文堪称瑞士最权倾一时的新教徒,卡斯特利奥却公然同他敌对,因此便无法指望,马上就能得到新教教会里的其它职位。他离开日内瓦的决定太嫌卤莽,竟使他沦于赤贫。这位日内瓦新教学院的前院长,而今饥肠辘辘,得挨家挨户乞讨口粮;而加尔文可算聪明绝顶,他清楚败绩的敌手一旦走投无路,总会背水死战。如今卡斯特利奥已经不在身边给他搅乱,于是加尔文便想给这穷途末路的人留条退路。在这当儿,他一准花了许多时间,一封接一封写信替自己开脱。他声称,卡斯特利奥已然穷困潦倒;为给他谋一个适当的位置,自己可找了不少的麻烦。(可卡斯特利奥为何穷困潦倒?还不全是加尔文的过错?)“我但愿寻得足够接济,当不惜一切,以成此事。”然而卡斯特利奥才不像加尔文巴望的,听凭人家封住自己的嘴。他告诉所有人,他被迫离开日内瓦,正因为加尔文施行独裁;这恰便触到加尔文的痛处——因加尔文从不公然承认自己是个独裁者,而总把自己说成个鞠躬尽瘁完成旁人交给他的艰难工作的人。

  于是他写给朋友的信上口气陡然一变,再不对卡斯特利奥表示同情。“你真该知道,”他给人写道,“这条恶狗——我是指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朝着我乱叫。他宣称因了我的专制暴政才被逐出职位,而我一心要做个至高主宰。”就在几月之内。这曾给加尔文说成担当上帝仆人的神圣职位亦受之无愧的人,成了只“bestia(野兽)”,成了只“恶狗”——仅仅因为卡斯特利奥宁愿忍受极度的贫困,也不肯听任自己因受俸牧师的赠赐而卖身缄口。

  这英勇的受穷,这自愿的遭难,令到卡斯特利奥同时的人们深为敬佩。蒙田就说,卡斯特利奥这样行事卓越的人,落在罪恶的时代实在悲惨。这法国随笔作家接着还说,许多人若是及时知道卡斯特利奥艰苦劳顿,准乐意为他援手。然而,蒙田是太乐观啦。无人肯对卡斯特利奥最低限度的需求,帮哪怕是一点点的忙。一年又一年,这被迫离职的人,得不到与他的学识和崇高的道德稍有符合的职位。很长时间里,没有大学肯去邀请他,没有传教士的职位肯去授予他,因在政治方面瑞士诸城已经深深依赖于加尔文,没人敢向这日内瓦独裁者的敌手行方便。这遭受围攻的人,毕竟还能在巴塞尔的奥泊林印刷所里当上个低级校对,以挣取菲薄的收入;然而这工作并不固定,养活不了他跟妻子儿女。他有七八个人要养活,只好加班工作,当家庭教师。穷迫多年,害得他身心交瘁;他只好隐忍下来,直到最后,巴塞尔大学终于给这百科全书般渊博的人一个希腊语讲经员的职务。可这讲经的职位重在荣誉,轻于收入,远不能将卡斯特利奥从无休无止的劳役下面解脱出来。这伟大的学者(许多人把他视为当时最伟大的学者),年复一年地苟延残喘,连雇工的活计也要去做。他要在巴塞尔郊区挖土;他要通宵达旦校对样张,替旁人的文章修改润色,翻译多种语言的资料——只为他白日里的工作不足以养活家人。我们算得出,他替巴塞尔的书商,译过成千页的文字,包括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和德文——只为他需要挣得每日的面包。

  多年失业,破坏了他敏感过度的虚弱身体,然而他独立不屈的精神却毫不动摇。纵然辛勤劳作,卡斯特利奥从未忘记他真正的任务。他百折不挠,坚持自己毕生的工作——把《圣经》译成拉丁文和法文。操劳之余,他会组织辩论,撰写评论与对话。无日无夜,他不曾坚持辛劳的工作。他不知道旅行的欢愉,未尝过娱乐的快意,甚至不晓得声誉和财富之类世俗的报酬。他宁饮无尽贫困的苦酒,宁愿放弃睡眠,也绝不背叛自己的良心。于是他给我们一个精神英雄的光辉范例——这世界可以对他视而不见,将他遗忘于黑地,他却依然要为自己心中至为神圣的神圣事业而战——为他言论的不可侵犯,为他观点的不可毁灭。

  卡斯特利奥与加尔文之间的真正决斗尚未展开。然而这两个人,这两种观念,已经彼此虎视眈眈,都清楚对手绝不会妥协。他们无法在一个城里、一种思想氛围下面共同活上一小时;然而,他们纵然各处一方,一住巴塞尔,一居日内瓦,却是在密切注视着对方。卡斯特利奥不曾忘记加尔文,加尔文也从未忽视卡斯特利奥;尽管他们绝不相互提及,这不过是伺机讲出至关紧要的话来。这样的对立,较过于单纯的意见分歧,而是两种哲学间的根本龃龉,绝无可能达成妥协。在独裁统治的阴影下面,精神自由便无法恬然自安;而只要独裁统治的势力所及,竟存在了一种独立精神,独裁的统治也绝不能够怡然自足。然而这潜在的紧张,总需要些特殊的原因才能激化。直到加尔文点燃柴堆,烧死了塞尔维特,卡斯特利奥唇边的话才算一吐为快。惟当加尔文公然向每个精神自由的人宣了战,卡斯特利奥才要以良心自由的名义,向加尔文挑起一场生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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