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卡斯特利奥对抗加尔文

第二章 “教规”


 

  当这精瘦严厉的人进入科纳文大门,一个所有时代里至为重要的实验就此开始。国家需要转变成僵硬的机构;不可胜计的灵魂,拥有繁多情感思想的人们,需要紧紧纳入一个无所不包的独特体系当中。这样以一种观念之名,把划一的服从强加于全体人民,在欧洲还是首次尝试。加尔文以有条不紊的精确,开始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要把日内瓦城变为地球上第一个上帝之国。社会上将不再有污染,不再有腐败、动乱、堕落与罪恶;城市将成为新耶路撒冷,传播世界拯救的中心。这惟一的观念,就体现在加尔文的生命当中;他将全部的生命,就奉献给这一个观念。这钢铁般的理论家,最认真、最神圣地对待自己极端的空想;在他精神独裁统治的整整四分之一世纪里,加尔文就不曾怀疑过,当他要求追随者们“正当地”生活,他乃是将巨大的利益颁赐给他们——对他而言,所谓“正当地”生活,便意味着他们必得依从上帝的意志与诫命来生活。

  一眼看去,这似乎简单得很,可细细考量一下,便叫人疑虑重重。上帝的意志如何能够认识?他的教导何处能够找到?加尔文回答说,在福音书里——在那里,而且惟有在那里。上帝的意志,上帝的言语,便活生生地存在于永恒的圣经当中。这些圣典,因偶然的原因未给我们保存下来。而上帝明确地将口传的教义改变为圣书,以便他的诫命清晰易懂,永驻人心。这福音的存在先于教会,也高于教会;其它真理,再不能超越之、凌驾之(“en dehors et au delà”)。因此,在真正的基督教国家,上帝的言语,“la parole de Dieu”,便是道德、思想、信仰、法律和生活的至高体现;而《圣经》作为一部书,乃包含了全部的智慧、正义和真理。在加尔文,《圣经》既是开端,亦是终止;既是肇始,亦是完结。对于一切事物的一切决定,都必须基于《圣经》的内容才行。

  于是,加尔文便把成文的言语,归结为世俗行为的至高权威。这俨然是在重复宗教改革尽人皆知的基本要求。可事实上,他远比宗教改革跨出了巨大的一步,并且彻底冲破了原有的观念之圈。因为起初,宗教改革本是在精神与宗教事务方面保证和平的运动。它的目的,在于把福音交在每个人手里,而不加任何限制。造就基督徒品性的是个人的信心,而不是罗马教皇,也不是宗教会议。这“Freiheit des Christenmenschen”(基督徒的自由)由路德创始,却连同所有其它形式的精神自由,给加尔文从其信徒手里无情地夺走。在他眼里,上帝的言语绝对清晰;于是他颁布了法令,规定惟他一人可以解释上帝的言语,阐发神圣的教谕,旁人都绝不允许。诚如教堂的屋顶要石柱支撑,《圣经》的教谕亦需支持教会,俾使其永远坚如磐石。上帝的言语已不再起logos spermatikos(道之精髓)的作用,不再作为永恒创造性和改造性的真理,而仅仅作为一劳永逸地阐释日内瓦基督教律法的真理。

  于是,加尔文创立了一种正统的新教,来替代那正统的天主教。可以很公平地讲,这新型的教条独裁,早带上了《圣经》统治的烙印。自此以来,这一本书便成了日内瓦的主宰与法官。上帝是立法者,而他的传教士,这般独占阐释神圣律法权威的人,某种意义上便是摩西天命的裁判官,也是凌驾国王与民众之上的裁判官,对抗他们的权力,便是自蹈罪恶。除去宗教法庭的解释,旁的解释概无效力;惟有这样的解释,才是日内瓦立法的基础,市行政会则是毫无地位。惟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裁定什么应该允许,什么该当禁行;有谁胆敢挑战它们的统治,便合该倒霉。否认教士独裁的正当,便是向上帝挑战;对《圣经》品头论足,会立即付出血的代价。这强力的统治来自于追求自由的运动;大凡这样的统治,其对于自由观念的反对,却往往比之世袭的政权更狂热。那般倚靠成功的革命取得官位的人,会最愚昧、最不宽容地反对进一步的变革。

  一切的独裁者,起初往往企图将一种理想付诸实现,然而理想的形式和色彩,却会取诸那致力实现这理想的人。因之加尔文的教条,这精神的造物,便难免在外表上酷似它的创造者。只消看一眼他的长相,便足能预见得到,较之以往对于基督教义的任何注疏,加尔文的教条必是更加苛刻,更加乖戾,也更加暴虐。这加尔文的一张脸孔活像石灰岩,那仿佛一幅寂寥孤冷、苍岩嶙峋的风景,其中或许不乏神圣,然而绝不包含人性。只要有什么东西令到我们的生活丰富、快乐、美好、温馨、富于情欲(取这给人滥用的词语较好的意义),这张苛酷孤僻、永远苦行的脸上就必定欠缺。加尔文这长长的椭圆形面孔严厉又阴沉,瘦骨嶙峋,阴郁悖拗。狭窄的前额严峻苛责,下面那一双深陷的眼睛,如同炽热的火炭一般闪闪发光。鹰钩鼻从凹陷的面颊中间专横地伸将出来,薄薄的嘴唇宛如脸上一条横向的切口,而那张嘴巴,也难得露出点笑意。黯淡苍白的皮肤,看不出一点血色。这脸孔便是这般的惨白病态,好比发了烧,脸上的血给吸血蝠之类吸个精光——除非盛怒之下,刹那间才会现出潮红。这先知的一部胡须(而所有加尔文的门徒和教士,还要竭力模仿他们大师胡须的式样哩),徒然要在这躁怒的脸上,加一些男人活力的外表。稀稀落落的头发,一如它们附着的那张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的生气;它们绝不像古画里摩西的胡须,庄严地下垂,倒仿佛一撮垂头丧气的灌木,稀疏地长在贫瘠的土地上。

  这脸孔何其晦暗而惨淡,何其孤寂而紧张!很难相信,有谁想把这贪婪多嘴的狂热分子的画像,挂在自家内室的墙上。日常行动中间,若是觉到这警觉窥伺的目光老是盯着你,任谁也不免吸一口冷气。绝没有哪个人的快乐,能够与它对垒。祖尔巴兰或许最成功地将加尔文刻画了出来——这西班牙的狂热分子描摹的是苦行者和隐修士,这倒跟加尔文的风格正相一致——便是黑暗背景里的黑暗。那些人住在远离尘世的洞窟里,永永远远读着一本《圣经》,他们精神生活的用具,惟有骷髅与十字架;那些人身陷的,是寒冷漆黑、无法接近的孤寂。人类本有其无法接近的一面;而终其一生,守卫着加尔文的便是这一面。从少年时代起,他便着黑衣。黑色,那便是直遮住前额的四角帽,这种教士帽既类似于僧侣的头巾。也有似于战士的头盔。黑色,那又是长达脚面的长袍,这种教士袍仿佛法官的长袍,着这衣服的人要不断惩罚别人;这种教士袍又如同医生的长袍,着这衣服的人必疗治罪孽和溃肿。黑色,永远是黑色,永远是这严肃、死亡与无情的颜色。除去这职务的象征,加尔文就不曾听任自己穿戴成其它的模样;因他希望旁人对他望而生畏,只把他视做上帝的仆人,穿的是岗位上的战袍。他不想让人当一个人、一个兄弟那样去爱他。

  然而若说他苛待世界,他对自己的苛酷也不稍逊。他守着最最严格的教规;对自己的身体,他仅仅听任为了精神的缘故,得到绝对是最低限度的食物和休息。夜里他只睡三小时,顶多也不过四小时;每天只草草吃一顿便餐,还要摊开一本书来读。他没有闲适的散步,没有任何的娱乐,绝不求松弛身心,特别是可能令他真正欣赏的东西,他避而远之。他工作,思考,写作,操劳,战斗,卓越地献身于属灵的事业;然而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他未曾用上哪怕一小时。

  加尔文从来不知享受青春韶华,不妨说他生而成熟。他还有个根本的性格,便是全然缺乏声色之需。这后一种品质,对他的教义极其危险。旁的宗教改革家全嘴上宣讲,心里相信,人可以感激地领受上帝的赐予,并以此为神圣的目的真诚服务。根本讲来,他们健康而正常,这样的健康,这样有力量享受生活,叫他们很是高兴。茨温利在他的第一个教区便留下个私生子;而路德,有一次笑嘻嘻地讲,“老婆不要也罢,姑娘可少不了”——总之,他们都是男人,乐意开怀痛饮,纵情欢笑。相反,加尔文却完全压抑了天性里情欲的成分,或可说单单允许它们以最晦暗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以其狂热的理智,全然生活在言语和属灵的世界。对他而言,惟有清晰坚实、合于逻辑的真理,才是惟一的真理。他只懂得秩序,只容忍秩序,对纷乱则嫌恶备至。他理智得至于偏执,一切能令人陶醉的享乐,美酒啦,女人啦,艺术啦,以及世上旁的上帝恩赐的享受,他概不染指问津。平生里只有一次,他向人求婚——这也是依从了《圣经》的教导,相信结了婚他会工作得更好,并非受了情欲的驱使。他不是自己考虑决定,而是委托朋友为他挑选合适的配偶。结果这情欲的狂热敌人,险些儿误与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订了婚约。到头来,醒悟之余,他跟一个他为之改宗再洗礼的寡妇结了婚。然而命运不给他享受快乐的资格。妻子给他生的独子只活了几天便告夭折,没过多久,妻子又撇他去世。这鳏夫还不到三十六岁,尚有二十载的好年华,他还得处理结婚事务,也得和女人接触。然而他不再接近任何女人,把自己整个地献给了宗教、教权和教规。

  不过,人肉体的需求绝不亚于心灵,那般忽视这需求的人,会遭到它残酷的报复。身体的每个器官,都表达着天然的需求,要将其自然能力充分使用出来。血液常需要更自由地循环,心脏常需要更有力地搏动,肺部要扩张,肌肉要收缩,精液要寻到自然的终点。有谁经常听任理智去压抑这些活泼泼的欲望,拼命不叫它们满足,就早晚要面对这些器官的反叛。加尔文的肉体,因其厉行教规而受到的报复着实可怕。这禁欲主义者总要装做这些欲望并不存在,还要骗自己也相信这一点;然而神经不断折磨着这个暴君,以此强调欲望实实在在的存在。精神生活的大师里,或许很少有谁,比加尔文遭受更多肉体反叛带来的痛苦。大大小小的病症接踵而来。加尔文所写的每一封信,我们都读得到一种奇异疾病造成的有害侵袭。这一次他提到偏头疼,害他好几天卧床不起;下一次谈的便会是胃疼,头疼,痔疮,腹痛,重症感冒,神经痉挛,出血症,胆结石,以及痈疽,寒战,短期发烧,风湿症,膀胱炎。他得不断地看医生;他的身体如此虚弱,仿佛每个部分都会因紧张过度而垮掉,变成个反叛的中心。有一次,加尔文呻吟般地写道:“我的健康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死亡。”

  然而,他践行着自己的箴言:“per mediam desperationem prorumpere convenit”(振斗志于绝望,披荆棘于先路),不许疾病夺走他分秒的劳作时间。狂躁的身体,永远要盛气凌人的精神压制下去。有时高烧令他无法步上布道台,他会叫人用担架抬他去教堂,继续布道。有时他无法参加市行政会的会议,他会召集委员们在他家里开会。有时他卧在床上,牙齿打颤,盖着四五条热被子,好叫他瑟瑟发抖的可怜身体暖和一点;他还要在房里留下两三个秘书,轮流向他们口授指示。有时他跟个朋友到附近的乡间过上一天好换换空气,他的私人秘书们也会同车前往;没等他们抵达,信使们的马车早已开始在城乡之间往来奔波。每次疾病发作之后,他会马上抓起笔,恢复辛勤的生活。

  没法认为加尔文不够活跃。他是个勤奋的魔鬼,每日工作不停。黎明之前很久,别人还在熟睡,他书房的灯已经点亮;午夜以后,整个日内瓦早沉入梦乡,他的灯火还要亮上几小时。谁要在早晨晚上抬头看他的窗户,会觉得这孤另的灯火彻夜不熄。他做出的工作多得惊人,简直叫人觉得他必是同时用着四五个大脑。毫不夸张地说,这身患痼疾的人实在做了四五个不同职务的工作。他主要的职务,圣皮埃尔大教堂的传教士,只是他诸多职务中的一个而已;而这身兼多职的人,受狂热的权力意志所激励,逐步攫得了这些职务。虽则他在教堂的布道早已编印成书,塞满书架;虽则抄写员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抄录,却依然只抄得完他全部著作的极少部分。加尔文,他是宗教法庭的首席法官,没有他的幕后操纵,任何决定都做不出来。加尔文,他又是卷帙浩繁的神学与论争著作的编撰者,《圣经》的翻译者,大学和神学院的建立者,市行政会的常年顾问,宗教战争参谋部的政治官员,新教教会的最高外交官和组织者——这“《圣经》牧师”就这样指挥着他神学王国的其他神职人员。他管理着传教士们从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和荷兰发来的报告,他指导对外的宣传工作。通过书刊印刷商和销售商,他建了个秘密机构,把触角伸到整个世界。他要与其他新教领袖讨论切磋,跟亲王使节会商洽谈。差不多每日每时,都会有外国的宾客前来造访。学生们和初露头角的神学家们,经过日内瓦时无不来问候加尔文,敬受他的教诲。他的家活像个邮局,是政治与私人事务信息的永久来源。有一次给朋友写信时,加尔文叹道,在他任职期间,他就记不起哪怕有两个小时,他能够连续致力于工作,而不受干扰。

  从匈牙利和波兰之类最远的地方,整日里由他信得过的代理人源源发来急件,而他要向无数求助的人提出自己的忠言。这次是一个流亡者,想定居在日内瓦,还要把家属安置在一块儿。加尔文便发起场募捐,确保他同教派的人得到欢迎与支持。下次是什么人想要结婚,旁的人想要离婚——这两条路全要归到加尔文,因为在日内瓦,不获他的批准,就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事情能够做得成。要是独裁统治的贪心能够局限于其正常的领域,局限于精神的事务,那该多好!然而加尔文认为,他的权力根本就没有限度。他可是执掌了神权政权的人呀!他觉得,俗世的一切事情,都必得屈服于上帝与圣灵。他便把包揽一切的手,凶暴地伸向城市国家的所有事务。几乎每一天,市行政会的会议记录里都找得到这样的话:“宜就教于加尔文大师”。他那双警觉的眼睛,就没有什么东西逃得过;纵然这灵敏头脑不停的劳作,我们不能不视为奇迹,这种精神上的禁欲主义,却势必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只要彻底禁绝了个人的享乐,即便出于自愿也罢,准保会把这禁绝当作条法律强加给旁人,还要动用武力来推行——这对旁人固然不自然,对他可是自然得很呢。比之罗伯斯庇尔,可见禁欲主义者常常是至为危险的一类暴君。谁无法快乐地充分分享同伴的生活,就必会对他们毫不宽容。

  教规与绝不容情的严厉措施,便是加尔文教条的基础。在加尔文看来,人根本就没有权利,抬起脑袋真诚地打量四方,勇敢地在世界上阔步前进。他们必得永远活在“畏惧上帝”的阴影当中,笃信他们的缺陷绝无希望拯救,还要谦卑地俯首于这信念的前面。从起初开始,加尔文那清教徒式的道德,便导致他把快乐而无拘无束的享乐视同“罪恶”。凡有什么能带来鲜明的色彩,能给予我们尘世的存在以动力,凡有什么能使得灵魂愉悦,纾解紧张,能振奋精神,解放身心,减轻负担,在加尔文式的法典里面,准要给斥为浮泛空虚,多此一举。更何况,这般苛酷的判断也要加于艺术。甚至在宗教领域,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同神秘主义和宗教仪式密切结合在一起,加尔文也要强力推行他索然无味的意识形态。只要引得起感官的兴趣,只要带得来感觉的柔软摇摆,一概无情扫除,绝无例外;因为真正的信徒,在靠近上帝宝座时万万不可有个艺术家般首鼠两端的灵魂,那里芬芳的香气会害他们耳迷目眩,音乐能欺骗他们,貌似神圣的绘画雕塑也可以令他们误入歧途。

  惟有全然明晰的真理,才算是真理。上帝的言语,若非绝对简明,如何能视为上帝的言语!那末,便来把偶像崇拜丢开罢!教堂里的绘画雕塑,得抛将出去;五彩斑斓的法衣,得清除干净。我主的律法,要从弥撒书和镀金的神龛当中解放出来。上帝本不需要什么华美的矫饰。那些徒乱心灵的奢华宴饮,丢开罢!事主的仪式当中,不得有音乐,不得有洪亮的管风琴乐声。甚至教堂的钟声,自此以后在日内瓦也寂然无闻,因真正的信徒原不需那金属的铿锵来提醒自己的责任。虔诚,那本不靠外在于心灵的事物来维持,本不靠祭品与奉献,而端赖内心的顺从。清除教堂里繁复的仪式!清除寓意画和宗教典礼!消灭节日与庆典!加尔文一举之下,便把日历上的节日清除干净。复活节和圣诞节的庆典,那还是早年基督徒在罗马的地下墓穴里创设的,在日内瓦也全被废除。圣徒的生日,一概不予承认;教会的成规旧习,一例遭到禁止。这加尔文的上帝不愿给人敬,不愿给人爱,而只愿遭人怕。

  企图靠沉迷的状态,靠心灵的提升,来接近上帝,而非藉不断的崇拜自远处事奉上帝,对人而言这不啻一种狂妄。这里便涉及到加尔文式价值重估的最深层意义。加尔文希望把神提升得尽可能高于世界,便将尘世直打入最低的深渊。他希望把至高的尊严赋予上帝的观念,便将人的观念贬黜得卑微难言。这厌恶人类的改革家,把人看作些无法无天的暴民,看作些聚众滋事的罪犯。生命从千百种渠道,给那般生性不甚禁欲的人带来尘世的快乐;这些不断增长的快乐给加尔文打量起来,他永远怀着恐惧和厌恶。他一再叹惋,上帝的决定何其玄奥难解,他竟创造出那样的一批造物:既不完善亦乏道德,永远倾向于堕落与罪恶,对神圣无能认识,只会急不可耐地一再投身于罪恶的深渊。只要端详起教内的兄弟,加尔文总不免觉得作呕。或许没有哪个伟大的宗教创始人,说起人类来会用他那样贬低的措辞:“bête indomptable et féroce(强梗凶暴的禽兽)”,或更糟,“une ordure(一群下三滥)”。在他的《Institutio(原理)》里面,他还要说,“若仅由天然一面视人,必觉其从头到脚,一无是处。即略有可嘉,亦不过来自上帝恩赐。……我们的所有正义皆为不义,我们的所有事奉皆为不洁,我们的所有光荣皆为耻辱。即我们体现之至善,亦常为肉体不洁所染,而沦于邪恶,混于污秽。”

  显然,如果从哲学观点出发,把人视为上帝失败的制品残片,便会像神学家和政治家那样,绝不愿承认上帝肯给这样的造物一丝一毫的自由与独立。全能的上帝必无情地将这般败坏贪婪造物的自决权利剥夺净尽,因“听任人类施诡计,灵魂惟欲为恶行”。这些亚当的孽种,必得彻底遏止他们的非分之想,以为有权利按照自己的个性,发展与上帝和尘世的关系。这样的放肆行为镇压得愈严厉,愈束缚人们俯首帖耳,他们便愈得其所。去他的自由,去他的自由意志,因为人单单会滥用特权。必须强迫他们,在上帝的伟大面前谦卑如仪。要警醒他们,恐吓他们,遏止他们的非分之想,直到他们一无抵抗地接受虔诚驯顺的牧群身份,直到他们将自己融为牧群中的一员,个体与个性便将消失无踪。

  要达成这种对个性的严酷压制,要实现这种利于集体的、对个体的野蛮剥夺,加尔文自有办法,便是著名的宗教“教规”。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设计过更加苛酷的羁绊,强加给人类的冲动和欲望。从甫建独裁开始,这卓越的组织家便是在条文律令的有刺铁丝网——即所谓“条例”——内,牧放他的羊群,他的全体教民。与此同时,他还建立了一个特殊部门,去监督这恐怖道德的执行。我们说到的组织便叫做宗教法庭;他用模棱两可的措辞,把它的目的规定为监督教民或居民“彻底纯洁地崇敬上帝”。然而这道德检查机构的影响范围,可不像表面上那样,仅限于宗教生活的领域。因既把世俗生活与加尔文极权主义的国家概念密切结合了起来,独立的蛛丝马迹自会就此落入当局的控制之中。宗教法庭的巡捕叫做“anciens(前辈)”,明摆着他们得到命令,要监视日内瓦每个人的私生活。他们的监视绝不容松懈,且要求他们留意的,“非但包括说出的言语,亦包括观点与思想”。

  这样对私生活的广泛控制一旦实行,在日内瓦便难说还有什么私生活存在。一次跃进之下,加尔文就将天主教的宗教法庭远远超到了身后。天主教的宗教法庭,经常靠的是告密者的报告、其它来源的告发,后来才派了些亲信和密探。然而在日内瓦,根据加尔文的宗教哲学,每个人从本性上便永远向恶而非向善,先天就具有罪犯嫌疑,于是人人必得容忍置身于监督之下。自从加尔文返回日内瓦,仿佛房门突然给大敞四开,墙壁猛可里换成了玻璃。每时每刻,不分昼夜,都可能响起敲门声,一批“宗教警察”不容你拒绝,便会宣布进行“家访”。富人也罢,穷人也罢,权贵也罢,草民也罢,每月一次,都要服从这些“police des m?urs(风化警察)”的盘问。既然条例宣称,这类的盘查须慢慢进行,总会有几个小时,那些白发老人、诚信公民,久经考验,深受尊敬,还是不免学童般遭到盘问,问他们是否记得祷告词,为何不参加加尔文大师的哪次布道。然而这样百般盘问,千种训诫,家访可仍未结束。这般道德契卡,要染指每一件琐事。他们探摸妇女的衣服,看她们裙子是不是太长太短,外衣有没有多余的褶边、危险的开衩。警察会仔细检查发式,不能够太高;会数倒霉的人手上有几枚戒指,看柜里有几双鞋子。他会从卧室走到厨房的桌前,查是否比法定的饭食多了一汤一菜,是否哪里私藏了糖果与果酱。而后,这虔诚的警察会到别的房间接着检查。他盯着书架,盼着找到本没有宗教法庭imprimatur(出版许可证)的书;他翻着抽屉,巴望发现幅圣徒像,或一串念珠。他会向仆人追问主人的行为,他会向孩子盘问父母的言行。

  待到他走在街上,这加尔文独裁的走狗会竖起耳朵,细听是否有人唱小曲儿,奏音乐,沉溺于恶魔般邪恶的快乐里。从此在日内瓦,当局便永远搜索一切娱乐的蛛丝马迹,一切“paillardise(下流行为)”。要是抓住个自由民,干完了活儿,到酒馆喝杯酒好恢复一下精神,或者堕落到拿骰子扑克寻欢作乐,这人可就惨啦。搜索一天天进行下去,密探们工作过度,安息日也得不着休息。他们得一遍遍挨门逐户去家访,免得哪个懒蛋倒在床上,误了加尔文大师布道的教诲。在教堂,旁的告密者提高了警惕,准备痛斥那般前来上帝之家还要迟到早退的人。这些官方的卫道士,他们在一切地方不倦地工作。到晚上,他们在罗讷河边的灌木丛里窥伺,看有没有贼胆包天的情侣搂搂抱抱;在客店,他们翻查床铺,细检旅客的行李。每封进出城市的信件,他们都要开封;宗教法庭精心组织的监查,远届日内瓦城墙之外。驿车上,公共划艇里,过湖前往外国市场的船上,城市管区以外的客店里,到处都少不了密探在活动。一个日内瓦公民,可能正在造访里昂或巴黎,然而他道出的任何不满,依然会一五一十举报上去。然而有一种情形更加无法容忍,便是无数非官方的暗探,自愿加入那般正式任用的密探的活动。只要国家开始实行恐怖统治,自愿告密的有毒植物便会像可厌的莠草般滋生蔓延;一旦原则上容忍甚至渴望告密,其他正派的人们也会受到恐惧的驱使,扮演告密者的角色。单为不被怀疑成“拒绝上帝,投身魔鬼”,加尔文独裁统治时的每个日内瓦公民,都会对他的同伴怀疑睨视。那“zelo della paura”——恐惧的狂热,促使他们争相告密,惟恐落后。过了几年,宗教法庭已经能够废止官方的监管,因所有的公民都自觉自愿地甘受控制。这无情的告密浪潮日夜奔流,推动着宗教法庭的精神磨臼飞转不停。

  这样的制度下面,有谁会觉得安全,会肯定自己没有违反任何的禁令?因实际上,加尔文已经禁绝了一切令生活快乐有益的事情。他禁止了演戏,娱乐,公众节庆,以及一切种类的舞蹈和游戏。即便溜冰之类清白无辜的运动,也会叫加尔文大发雷霆。他惟一能够容忍的服装式样颇为朴素,几乎像僧侣的衣服。于是,非有市政当局的特许,裁缝们禁止依照新的式样去剪裁。未满十五岁的女孩禁止穿绸,十五岁以上不得穿绒。金银饰带,染金的头发,无用的纽扣褶饰,均在禁止之列;黄金的首饰及其它饰品什物,同样违反规定。男人不得蓄发,女人禁止卷发以后用梳子定型。花边要禁止,手套要禁止,褶边和开衩的鞋子也要禁止。禁止使用轿子和四轮马车,禁止家庭宴会邀请的宾客超过二十人。洗礼和订婚的宴会,规定的上菜道数不得超过;糖果和蜜饯亦不得供应。除去当地出产的红酒,不许喝别的酒;临到赛会,四足的动物,有翅的禽类,以及糕点,一概禁止。夫妻双方,在婚礼时不得互赠礼物,婚后六月内也是如此。不必说,任何婚外性行为绝对禁止,即便已经正式订婚,也绝不容稍懈。

  日内瓦的公民不得进入客店;不等念完祷词,店主人也不得向客人供应饮食。一般讲来,旅店的老板都要受命监视客人,严格留意每句可疑的话语、每个可疑的举动。非经特许,任何书籍都不得印行;向国外写信,也在禁止之列。禁止圣像,禁止雕塑和音乐。甚至赞美诗,条例宣称“务必留意”避免沉耽曲调,而不注意领会歌词的精神和意义,因“惟有活生生的歌词才能够赞美上帝”。加尔文驾临之前,公民们曾把自己视为自由民,而今甚至不容给孩子选个教名。尽管克劳德、阿玛迪之类名字早流行了几百年,如今却因其不载于《圣经》而遭禁止。虔诚的日内瓦人,得给儿子起名叫以撒,亚当,或诸如此类的名字。祷告时禁止使用拉丁文,复活节与圣诞节时禁止开宴会。只要能使得现实减少点单调的灰色,就必遭到禁止;书籍言语里的任何一点点思想自由,自然也当禁止。批判加尔文的独裁统治,更是罪中大罪,禁止不贷。市里的公告宣读员由鼓手先导,严正警告自由民们“除参加市行政会而外,概莫谈及国事”。

  禁止,禁止,禁止——何其可憎的节奏!于是惊惧之下,人们便要自问,除去这许多的禁止,恩准留给日内瓦人的还有什么?没有多少啦。允许他们生,允许他们死,允许他们做工,允许他们服从,还允许他们去教堂——这后一项,岂止允许而已哩,一旦旷勤,就必遭严惩。哪个自由民不去听所属教区的布道,可就有祸啦——这样的布道,每个星期天两次,一个星期里三次,还有教导儿童的特定时间。高压统治的重轭,便在主日也绝不松懈,仍然是一串的责任、责任、责任,丝毫不讲宽容。一周里辛勤操劳换来每日的面包,而后便是全身心奉献上帝的这一天。整个星期工作,星期天献给教会——这样,便是在罪人心里,撒旦也得不到保不住立足之地。于是自由和生活的快乐就此完蛋。

  然而如今,惊惧之下,我们还是要问,一个共和城市,几十年来惯于瑞士式的自由,怎能够容忍萨沃纳罗拉在佛罗伦萨那般严厉的独裁?一个南方民族,生性快快乐乐,怎能够忍受如此对生活欢乐的扼杀?为何加尔文那样的禁欲者,能够扫除掉成千上万的欢乐?加尔文的秘密并不新鲜,他的手段跟古往今来的独裁者们并无二致——那便是恐怖。加尔文的手段,算得上宗教式的恐怖。直截了当地讲,肆无忌惮的暴力,对人道冷嘲热讽,把人道讥刺为软弱的产物——这样的暴力,会迅疾变得压倒一切。一旦暴虐地将恐怖统治强加于人们的头上,个人意志会遭到瓦解,社会生活会失去作用。它如同毁灭性的病症一样吞噬灵魂,并很快成为神秘的中心,普遍的软弱到处为独裁者提供助手——因每个人都清楚自己遭到怀疑,他自会怀疑自己的邻人,而恐慌之下,狂热分子的所作所为,会超过暴君的命令和禁则。

  组织完善的恐怖统治绝不会造不出奇迹。当加尔文的权威受到挑战,他更是毫不犹豫地一再创造这样的奇迹。在这方面,能胜于他的暴君想必屈指可数;也没有理由能讲,他的专制统治,像他的所有性格一样,乃是他意识形态的逻辑产物。可以说,这精神至上的人,这神经过敏的人,这才智过人的人,对流血充满憎恨。诚如他公然承认的,他忍受不住目睹残酷的场面,尽管他统治期间日内瓦处决与火刑如此频繁,他却从未莅临。然而在这里,正存在着这般热切的理论家最大的缺点。又是像罗伯斯庇尔一样,这种类型的人绝无勇气目睹死刑,更不必说要他们亲自动手。但只要他们觉得内心充满了“理想”、理论和体系,便会稀松平常地将千百人判处死刑。如今,加尔文将严厉对待“罪犯”视为他体系的关键;从他的哲学观点看,坚持不懈地实行这样的体系,便是上帝赋予他的使命。因此,他要无视天性的怂恿,压抑一切同情的倾向,系统训练自己的残酷。他“练习”自己的强梗不屈,一如那是种精细的手艺。

  “严格训练我身,以益于对抗世界之恶行。”无可否认,这钢铁一般的人在约束自身,勉力严酷方面成就惊人。他公然承认,宁知一个清白的人受罚,也强于一个罪人逃脱上帝的审判。在那数不胜数的死刑当中有一次,由于刽子手动作笨拙,竟至于延长成可憎的酷刑。加尔文便给法里尔写信开脱:“苟无上帝特殊垂意,已决犯无从受此延长之酷刑。”若“上帝的荣耀”攸关,苛酷强于宽缓——这便是加尔文的观点。除去严酷无情的惩罚,便无从使得人们的行为合于道德。

  容易理解,有了这样的论点——基督是无情的,上帝的荣耀需要不断“保护”,结果便必是大开杀戒。一个尚未脱离开中世纪的世界,结局还能够如何?加尔文统治的最初五年,这人口不多的城市,便绞死十三人,斩首十人,烧死三十五人,七十六人被赶出家门——还不消说那些及时逃走,躲避恐怖的人们。“新耶路撒冷”的监狱大为爆满,竟至于典狱长要通知行政官,再没有地方容纳更多的犯人。私刑拷打叫人毛骨悚然,已决犯和嫌疑犯都无可幸免,以至犯人们互相折磨,更惨于刑讯室里的酷刑。到最后,行政会只好下令,“犯人宜日夜加戴手铐,以减少此类事故”。这样可憎可厌的事情,加尔文却不置一词。要建立他的“秩序”与“教规”,恐怖是这城市必得付出的代价;此前日内瓦从不知如此之多的死刑、惩罚、拉肢酷刑和放逐,一如加尔文以上帝之名统治这里时所做的那样。因此,倒是巴尔扎克说得对,加尔文的宗教恐怖统治比之法国革命最坏的血腥屠杀更可憎。“加尔文狂热的宗教不宽容,在道德上比罗伯斯庇尔的政治不宽容更加残酷。如若他的影响范围远届日内瓦之外,他必会比那政治平等的可怕倡导者造成更多的流血。”

  尽管如此,加尔文主要还不是靠这些野蛮的判决、死刑和酷刑,来粉碎日内瓦人的自由观念。他更倚靠的是系统而又琐屑的暴政,以及日常的恐吓手段。初看上去,我们读到加尔文有名的“教规”条款竟然如此琐碎,不免觉得有趣。然而若读者低估了约翰·加尔文大师精细的技巧,他可就错啦!他老谋深算地结成禁令之网,那网眼细密之极,让鱼儿绝无可能漏网。这些禁令成心规定到琐事,于是任谁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并激发起对于全知全能的当局长久的敬畏。在我们日常行走的路上,设置于我们前面的蒺藜愈多,自由无虑地寻路前行便愈困难。很快,在日内瓦已无人能够觉得安全,因宗教法庭宣布,人只要还在呼吸,他便几乎每时都能犯罪。

  只消翻翻市行政会的会议记录,便能看出这恐吓的手段何其巧妙。一个自由民参加洗礼时笑了一下:三天监禁。另一个自由民盛夏困顿,在布道时睡了过去:判刑。几个工人早餐吃了糕点:三天只准吃面包和水。两个自由民玩了九柱戏:判刑。另两个自由民掷骰子赌四分之一瓶酒:判刑。一个人不想让儿子的教名叫做亚伯拉罕:判刑。一个盲琴手演奏了舞曲:驱逐出城。另一个人夸奖了卡斯特利奥翻译的《圣经》:逐出日内瓦。一个姑娘溜冰时抓了现行,一个寡妇扑倒在丈夫的坟上,一个自由民奉献时请邻居吸了撮鼻烟:他们被召到宗教法庭训诫,再罚做苦行赎罪。如此这般,无穷无尽。几个开玩笑的伙计在主显日把一颗豆子包在了饼里:二十四小时只准吃面包和水。一个自由民说的是加尔文“Monsieur(先生)”而不是加尔文“Ma?tre(大师)”,一对农民夫妇依照古时的习惯,出了教堂便谈起生意:判刑,判刑,判刑。一个人玩了扑克:把扑克牌挂在脖子上枷刑示众。另一个人在街上吵着唱歌:告诉他“可以到别处去唱”——这便意味着他被放逐出城。两个船员吵架,无人受伤:处死。两个孩子举止粗鲁,起初判处两人火刑柱烧死,而后减刑,强迫他们观看柴堆火刑。

  所有这些当中最最野蛮的,要数对任何敢于挑战加尔文政治及宗教一贯正确性的人所施的惩罚。一个人公开抗议这改革家的预定论原则,便在城里的所有街口被残酷鞭打,而后放逐。一个印刷商喝醉酒骂了加尔文,判处以烧红的烙铁在舌上穿孔,再放逐出城。雅克·格吕埃只因把加尔文叫做伪君子,先受拉肢刑,然后处死。每一件过犯,即便至为轻微,也要小心记入宗教法庭的案底记录,于是每个公民的私生活,都可以确凿地拿来做控告他的证据。

  如此警惕不懈的恐怖,到头来势必将个人和群体的尊严意识以及活力感觉一扫而空。一旦在国家组织当中,每个公民都必得接受讯问、侦讯与判刑,而他很清楚,那般看不见的密探正观察他的一切行为,记录他的所有言语;一旦他自己的住家,不待通知,不分昼夜,必得接受“家访”——这样,人们的神经便会屈膝投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普遍的忧心忡忡,甚至传染给最勇敢的人。徒劳的斗争,击碎了最坚强的意志。有赖于其著名的“教规”,加尔文的日内瓦城遂了他的愿望:没有欢乐,畏缩胆怯,无能对抗加尔文大师的意志。

  这样的教规才实行了几年,日内瓦就现出全新的面貌。这城市曾经自由快乐,如今却仿佛裹上了尸布。色彩鲜明的服装消失了踪影,被划一的黄褐色取而代之。教堂的钟楼钟声不响,街道上再不回荡快乐的歌声,家家户户都像加尔文的礼拜堂一样单调朴素。客店空无一人,琴师无法再召人跳舞,九柱戏无法再玩,骰子也无法在桌上格格欢唱。舞厅空空荡荡;黑暗的街巷,曾有情侣们结对闲荡,如今也无人问津。惟有毫无陈设的教堂里,那一个又一个星期天阴郁死寂的聚会,才留给了他们。这城市正如加尔文一样满脸晦气,也日益像他一样乖戾乏味,邪恶冷漠——这或许出于畏惧,也或许来自对他的苛酷无意识的效仿。人们不复能自由明快地到处徜徉,目光不复能快乐地顾盼,那惊鸿一瞥单单表现着恐惧,因兴高采烈可能被误解为情欲。他们再不会显得无拘无束,满心只怕那从不知快乐的骇人的人。甚至在家里的私生活当中,他们也学会了窃窃私语,因仆人可能就在门外的钥匙孔偷听。一旦恐惧变成了第二天性,被恐惧压倒的人们势必疑神疑鬼,不断防备密探。至关重要的一点,是绝不要惹人注目。要避免遭人疑,得保证被人忘。到加尔文统治的后期,日内瓦人只要办得到,便会坐在家里,因在一定程度上,家里的四壁加门闩,还算能够防止他们给人窥视,遭人怀疑。可如若往窗外瞧上一眼,便看得见宗教法庭的巡捕招摇过街,那他们便惊惧地缩将回来——谁晓得邻居会不会举报了他们?要是必得出门,市民们裹在褐色的斗篷里面,目光低垂,鬼鬼祟祟,蹑手蹑脚,活像去接受布道,参加葬礼。即便小孩子,在这新教规下面成长起来,也给“教育课程”骇个要死。他们再不像生性健康快乐的孩童一样轻松地游戏,而是缩成一团,像只等着遭打的杂种狗。他们如同枯萎的花朵,从不知充足的阳光,只会在晦暗当中苟延残喘。

  这城市的节奏,恰似时钟一样有板有眼,冷冰冰地嘀嗒作响,绝不被喜节佳期打断——单调乏味,规矩可靠。任谁第一次来到日内瓦,走在大街上,必会相信这城市正在服丧。居民们如此冷漠愁苦,如此沉默寡欢,精神氛围如此沉重难忍。可惊的是教规坚持不懈;而加尔文强加给日内瓦的这种不宽容的中庸,其代价是失却了一切神圣的活力——惟有保持着无限无碍的自由,这样的活力才能够兴旺茁壮。虽则日内瓦造就了无数虔诚的公民,杰出的学者,认真的神学家,他们使得这城市彪炳千古;然而,甚至在加尔文之后两百年,罗讷河畔的这座城市,依然出不来世界闻名的画家、音乐家和艺术家。为平庸牺牲了卓越,为彻底驯顺的屈从牺牲了创造性的自由。过了许久,日内瓦才诞生了一位艺术家,他的一生,称得上对于人性桎梏的反叛。只是靠了这位最有独立精神的公民,靠了让·雅克·卢梭,日内瓦才得以从加尔文强加的羁绊当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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