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绛
书香门第-洗澡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一章
外文组的两间办公室离其他组的办公室略远些。善保、罗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间。
里间有组长的大办公桌,有大大小小新旧不同的书桌,还有一只空空的大书橱。不过那
几位职称较高或架子较大的研究人员并不坐班,都在家里工作,只有许彦成常去走走。
傅今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没到过外文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请善保和罗厚把施妮
娜占用的新书桌搬回原处。他们为她换了一只半新的书桌,按姚宓的要求,把书桌挪在
门口靠墙的角落里。
这天是第一次召开外文组的组会,里外两间的炉子都生得很旺。外间的四个人除了
姜敏都早已到了。许彦成吃完早点就忙着准备早早到会,可是丽琳临出门忽记起朱千里
的臭烟斗准熏得她一身烟臭。她换了一件旧大衣,又换上一件旧毛衣,估计办公室冷,
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
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
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
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
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
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
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
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
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
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概括得好!”
正说着,施妮娜和江滔滔姗姗同来。妮娜曾到组办公室来过,并占用了新书桌。彦
成并不知道,看见两人进来,就大声阻止说:“我们开会呢!”
丽琳在他旁边,忙轻轻推了他两下。
彦成却不理会,瞧她们跑进来,并肩踞坐在组长的大办公桌前,不禁诧怪说:“你
们也是这一组?”
丽琳忙说:“当然啊!外文组呀!”
朱千里叼着烟斗呵呵笑着说:“一边倒嘛!苏联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彦成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以为苏联组跟我们组合不到一处。”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二笑,放软了声
音说:“分不开嘛!”她看看手表,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她用笔杆敲着桌子
说:“现在开会。”
彦成瞪着眼。丽琳又悄悄推他两下。
妮娜接着说:“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代他主持这个会,我就传达几点领
导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烟,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划个火给余楠点上,自己也点上,深
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卷,喷出一阵浓烟。
朱千里拔出嘴里的烟斗,站了起来。他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个子,坐着自觉渺小,所
以站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开会,许多事还不大熟悉。
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组组长,还不知其他谁是谁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组长吗?”
妮娜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朱先生,您请坐下一书——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记
录。”
姚宓只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本子。”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
示不让记吗?”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
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
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
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
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
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
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
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走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
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
的什么《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
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么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
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么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么是
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干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
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
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
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
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玛拉梅的象征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
子里出冷气,嘟嘟嚷嚷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
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
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么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么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么划分,
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例过
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比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
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于
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
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么
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
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
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
施妮娜说:“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这样:咱们成立四个
小组,四位小组长,四个助手。以后凡是指导性的讨论,只要组长参加就行。”
姚宓着急说:“我不是法文专业,法文刚学呢。”
朱千里说:“我教你。”
妮娜说:“专家是发挥专长,助手跟着学习。咱们好比师徒制吧,导师领导工作,
徒弟从工作中提高业务。”
罗厚说:“我也懂点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却说:“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是研究诗歌戏剧的。”
妮娜卖弄学问说:“朱先生可以研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呀!”
朱千里使劲说:“我已经声明了,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也懂英文,也研究过莎士
比亚,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轻声嘟嚷:“这不是捣乱吗?”
妮娜反问说:“那么巴尔扎克呢?总不能没有巴尔扎克呀!”
彦成忍不住说:“没有的还多着呢!且不提俄罗斯文学,不提德国文学、意大利文
学,单讲法国英国文学,雨果呢?司汤达呢?福楼拜呢?莫里哀呢?拜仑、雪菜呢?斐
尔丁呢?萨克雷呢?倒有个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水平低,莎士比亚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说:“我跟你换。”
丽琳笑说:“干脆取消了我们那个小组。我也跟余先生学习。”
余楠说:“我又不是莎士比亚专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学习。”
妮娜忙用笔杆敲着桌子说:“同志们,不要抱消极态度,请多提建设性的意见!”
朱千里说:“好啊!我建设!我女人——我爱人和我同在法国生活了十年,请她来
做小组长,我向她学习!”
“您爱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睁大了她那双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无名无姓。”
江滔滔气愤说:“这不是侮辱女性吗?”
罗厚乘机说:“该吃饭了,建议散会,下午再开。”
妮娜看看手表,确已过了午时。她把刚点上的烟深深吸了两口,款款地站起来说:
“咱们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同志们都畅所欲言,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我一定都向领
导汇报。现在散会。”
“下午还开吗?”许多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领导。”她似嗔非嘎地笑着,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护着江滔滔,
让近门的人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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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
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
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
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
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
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
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
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
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
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
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
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
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
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
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
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
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
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
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
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
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
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
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
“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
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
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
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
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
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
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她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上班的时
间从不回家,养成习惯了。当然,在这里比在图书室自由些,可是家里我妈妈保不定有
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时间回家,妈妈准会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呢。”
丽琳指着三个空座儿问:“他们都像你这么认真坐班吗?”
“平常都来,今天他们有事。”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
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
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说,她有个老裁缝,老了,肯给老主顾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动身,怕她再
深入检查,就找话说:
“杜先生,您家来了老太太和小妹,不搅扰您吗?”
“走了!昨天下午走的。我们老太太就像一阵旋风,忽然的来了,忽然的又走了。
我想把小丽留下,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叹了一口气。
“反正天津近,来往方便。”
“谁知道呀!”丽琳又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的老太太是个
‘绝’。就拿钢琴的事儿说吧,我打算给小丽买一架。老太太说:‘现成有,问必别处
去买呢?’简直‘你的就是我的’。她忽然想来,信都没有一封,马上就来了。我只好
让彦成睡在他的小书房里(姚宓从妈妈处知道那是彦成的‘狗窝’)。我们卧房里是一
对大中床。我让老太太睡在我对床,让小丽跟我睡。可是孩子硬是要跟奶奶睡,而且要
睡一个被窝。床又软,老的小的滚在一堆,都嫌垫子太厚。我想把我的书房给老太太布
置一间卧房。她老人家一定要买一张旧式的大床——你知道,那种四个柱子带个床顶还
有抽屉的床。哪儿去找啊?我说是不是把她天津的大床运来。老太太说她住不惯北京;
她天津的房子大,北京的房子太小。昨天小丽嘴角长口疮,她说是受热了。说走就走,
一天也没留。我想把小丽留下,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只认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认。奶奶
对儿子是没一句话肯听的,对小丽却是千依百顺。”丽琳长叹一声说:“真没办法。孩
子是我的,惯坏了还是我的孩子呀!”她克制了自己,道歉说:“对不起,尽说些罗嗦
事,你听着都不耐烦吧?”
姚宓安慰她说:“孩子上了学会好。”
“彦成也这么说。他——他并不怎么在乎,只担心他妈妈回天津又去麻烦他的伯母。
可是我——哎,我想孩子!”她眼里汪出泪来,擦着眼睛说:“我该走了。”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丽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长发,强笑
说: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
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她
撇下这句话,向姚宓一挥手,转身走了,让姚宓自去细细品味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
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
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
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
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干吗?去侦察!不然
为什么不说?”
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
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
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
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
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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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范凡承认自己对知识分子认识不深,不知应该怎么对待,所以这方面他完全依赖傅
今了。傅今觉得评比知识分子不是易事,他们互有短长。就拿外文组的几位专家来说吧。
论资历,余楠是反动政客的笔杆子,杂牌大学毕业。在美国留学不到两年,回国也是在
杂牌大学教书。他补交的那份履历上填的是美国某校毕业,没说有学位。许彦成虽然也
没有洋学位,却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傅今熟知他学生时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国伦敦
大学进修,伦敦大学是谁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国学者、英国学者同出过书。回国后,
他母校曾敦请他回校当教授。年纪虽轻,资格可不弱。杜丽琳呢,有两个响当当的洋学
位呢。她家客厅里不挂着两张镶镜框的英文证书吗!一张学士证书,一张硕士证书,上
面都有照片,可谓货真价实。夫妇俩都曾留学多年。至于朱千里,他是伪大学的教授,
留学的年份更长,不知是法国什么大学的博士。博士当然比硕士又高,伪大学也不比杂
牌大学差,他回国已当了多年教授。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那么,
许彦成杜丽琳是投奔光明回来的,当然该数第一。可是论表现。谁比得过余楠呢?也数
他最“靠拢”。最糟的是朱千里,觉悟不高,尽说怪话,说话着三不着两。他爱人压根
儿没有文化,是家庭妇女。傅今听了外文组开会的汇报,觉得朱千里要他爱人当小组长
的话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为妮娜在外国并没有学历,不过跟着从前的丈夫出国当太
太罢了。好在“同等学历”的说法,不是他傅今提出来的。妮娜确也有她的才干。至于
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华,在现当代组自有地位,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他还
有意压低了她的级别呢。反正目前且让大家发展专长,对他们注意平衡就是了。不过话
又说回来,求得平衡,不是容易。这天傅今听过汇报,请来几个平日“靠拢”的人在自
己家里随便谈谈,摸摸群众的底。
姜敏义愤填膺地说:“朱先生太不应该了!”她忽又咽住,鼓着嘴,气呼呼地,像
小孩儿受了委屈。
傅今说:“随便讲呀。”
余楠说:“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着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壮了胆。她赌气似的说:“我觉得他是存心找
碴儿。不能人人都是法国文学专家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读过呀!
把《恶之花》说成小说,也没什么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装作不介意,笑问:“我说了那是小说吗?我好像没说啊!”
余楠忙说:“没有,我没听说。”
善保说:“您把朱先生计划上的两个人并成了一个。”
妮娜不认帐,反问:“是吗?我准是说急了。”
余楠说:“我记得你有一句话说得顶俏皮。朱千里自称戏剧专家,你就指出巴尔扎
克的小说是《人间喜剧》。”
可是余楠这下马屁也拍在痛疮上了。妮娜没想到《人间喜剧》倒是小说,只好假装
故意说了俏皮话,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实地又补上一句:“该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说了一个姐。”
余楠说:“也对呀,咱们要的是姐,没要妹。”
没人接口,大家静默了一会儿。
傅今说:“常识性的错误,得尽量避免。妮娜,你应当仔细对照各人原定的计划,
写下底稿。拿不稳的先请教专家。”
妮娜说:“我有稿子,只是没有照念。讲的时候也许脱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着嘴说:“我是照着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说:“我们苏联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沉着地说:“依我看,苏联组虽然还没有独立,目前,
单为了在我们组里起领导作用,任务就不轻。将来小组交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
也许不过是一堆杂乱的资料,得她们两位加工重写,再交傅今同志总其成。这份工作太
庞大些。”他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通俄语。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
个人主办一个刊物,缺什么稿子,我一气化三清,用几个笔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
多少字!”
妮娜说:“余先生到我们组里来帮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来。”
姜敏说:“我正要学俄语呢,善保也想学。”
余楠不服老,忙说:“我也想呀!”
姜敏说,大学里正在开办俄语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学里当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
她说,他们还可以请妮娜同志当老师呢。
妮娜忙笑着摆手说:“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不信,问傅今同
志吧。比如请大学教师去教小学一年的语文:‘羊’、‘大羊’、‘小羊’、‘大羊
跑’、‘小羊跑’,一个字两个字就是一堂课,大学教授也不能对付呀!初学再加速成,
那就更是专门的学问了。不过,不要紧,我爱人也进过俄语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愿担任班长,负责弄教材,议定每天在余家学习,有问题请妮娜的爱人来指
导。他们越谈越认真,只傅今默不作声。因为他已经请余楠当了图书室主任,觉得不能
太倒向一边。况且许杜夫妇究竟是他邀请来的。
过一天,他和范凡商谈之后,特到许彦成家访问,听取意见。傅今向许彦成杜丽琳
委婉解释:四个小组里,杜丽琳的小组不是重点;两夫妇如果各踞一重点,力量太偏重,
或许会导致旁人不满。许杜夫妇都表示赞成。傅今义亲自去拜访了朱千里,看见他住处
偏远简陋,很过意不去,说以后得为他们调整。朱千里生活很简朴,倒并不计较房子。
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
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爽气地说,
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原先的四个小组依然如旧,四个助手却略有更动。余楠还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
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为他拘谨,不要女助手,当然一口答应,他对善保说:“你是
培养的对象,该知难而进,不能畏难退缩。”善保很想跟许彦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
从。罗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里来了女客,朱先生得罚跪,还保
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风波。范凡告诉了傅今。他们认
为罗厚的态度不错。他不计较自己是研究院毕业生,服服帖帖当学徒,只为顾全大局,
愿和姚宓对换导师,当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访朱千里的时候,就顺带说起,让罗厚做他
的助手,因为朱先生住得远,组里有什么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书还书,有个小伙子为
他跑跑腿,比较方便。朱千里也很乐意,事情就这么安排停当了。
傅今召开了组会。他安排工作的时候,只杜丽琳提出一点修补意见。她说,布朗悌
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组算个附属小组吧。傅今说:“两组都研究英文
小说,算姊妹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说:“姊妹有大小,夫妻却平等,妻者,齐
也。该称夫妻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声。傅今却不爱说笑,只一本正经说:“随你
们自己结合吧。”
姚宓和许彦成当初只怕不能同在一个小组里,如今恰恰两人一小组,私下都不喜而
惧,一致赞成两组合井。丽琳要求做附属小组当然有她的缘故,彦成和姚宓不约而同,
都有相同的理解。另一方面,丽琳也怕驾驭不了姜敏。姜敏不愿意单独和杜丽琳拴在一
起,却也不想单独和许彦成同一小组,因为许彦成对她从来不敷衍。所以两小组合并,
四人都由衷赞成。怎么结合,当时没有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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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许杜夫妇早上到组办公室去找姜敏和姚宓开了一个小会。两位导师开了必读的书和
参考书单,商谈怎么进行研究,怎么分工等等,谈完就散会了。姜敏把两张书单都抢在
手里,亲亲热热地送杜丽琳出门。许彦成知道自己处于严密监视上下,保持“机灵”,
对姚宓很冷淡,一散会就起身走了。姚宓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警戒,只站起身等候导师退
出,并没敢送。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姜敏回来,猜想她或是送导师回家了。
自从分设了小组,善保常给余楠召回家去指导工作。罗厚呢,经常迟到。他这天过
了十点才到办公室,看见屋里静悄悄地,只姚宓一人在那儿看书。他进屋说:
“嘿!姚宓!”
姚宓抬头说:“你这会儿才来呀?”
罗厚不答,只问:“他们呢?”
姚宓说:“善保大概在余先生家。我们两个小组刚开完会,姜敏大概送他们回家了。
我在这儿替你看书呢。”她曾答应替罗厚读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井代作笔记。
“不用了,姚宓。朱老头儿对我讲,我什么都不用干,他有现成的货。满满的好几
抽屉呢,要什么有什么!”
“他就这样推你出门吗?”
“哪里!老头儿人顶好,像小孩子一样,经不起我轻轻几下马屁,就给拍上了,把
私房话都告诉我了——抽屉里的现成货是秘密,你可不能说出去。”
姚宓笑问马屁怎么个拍法。
罗厚说:“妙不可言,等有空再谈。咱们这会儿有要紧事呢——我问你,你爸爸藏
书室有个后门,钥匙在你手里吗?”
“那扇门早用木板钉死了。”
“木板可以撬开呀。我只问你钥匙。”
姚宓说,钥匙在她手里。
罗厚叮嘱说:“你回家去把钥匙找出来,交给伯母,我会去拿。大院东侧门的钥匙
我记得你有两个呢,也给我一个。”
他告诉姚宓,捐赠藏书的事已经和某图书馆谈妥。他手里虽然有书单,还得带人去
估计一下:那一屋子书得用多少箱子装,去几辆卡车,得多少人搬运。他说,卡车可以
停在大院东侧的门外,书从藏书室的后门出去,免得惊师动众。他打算一次搬完。两只
大书橱留下,书架子他已经约定卖给一个中学了。
姚宓说:“还有我自己留的一堆书呢。”
罗厚说:“知道!你不是说,都堆在沿墙地下吗?我把那两个书橱给你留下,装你
的那些书。问题是你家那间乱七八糟的小书房怎么布置?得预先挪出地方搁那两个大书
橱——你懂吗?书橱得先进去,不然,就挤不进了。”
姚宓为难说:“满屋子都是土,沈妈老也不去收拾。”
罗厚很爽气地说:“得,你甭管了,我找人去收拾。不过书怎么整理,得你自己,
我可是外行。”
姚宓笑说:“当然我自己来,不成还叫你整理!”
罗厚说:“你都甭管了,照常上你的斑。反正你帮不了忙,我也误不了事。我这里
面有一条妙计——闪电计!别让上海丫头知道了去报告老河马。”
“这又不是瞒人的事,也瞒不了呀。”
“哼!老河马准在算计那一屋子书呢!我就给她一个出其不备!——还有一句话,
舅舅叫我转达的:给你们钱,别说不要。”
姚宓郑重声明:“书是捐赠的,妈妈决不肯拿钱。”
“给的不是书价,有别的名目,反正你们收下就完了。我警告你,姚宓,你以后得
多吃鸡鸭鱼肉,你再瘦下去,就变成鬼了。你太抠门儿,你在省钱给妈妈买补药。”
“你胡说。”
“我才不胡说呢!我告诉你,这么办正好叫老河马没话可说,不能埋怨你不把书留
给本单位。哼!给重价收买了!家里穷!要钱!怎么着!”
姚宓忍笑说:“你把我当作老河马,练习吵架吗?”
罗厚昂然说:“练习吵架,不怕!即使当面是真的老河马,我也决不会动手打她。”
他回身要走,姚宓叫住了问他朱千里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要他干。
罗厚说:“当然真的。”
姚宓说:“那么,我替你看的书就不用做笔记了,我自己看着玩儿了。不过,我问
你,你是怎么拍上他的?”
“咳,没做坏事,不过帮他捣鬼,瞒着他夫人为他汇了些钱给他乡下的外甥——他
瞒着夫人在赚稿费。这都是秘密。”他不肯多说,忙着走了。
姚宓等着姜敏回来,她想看看书单。可是直到吃饭,姜敏没有回办公室。
姚宓回家找出钥匙,向妈妈转述了罗厚的话。姚太太接过钥匙,放在镜台上,慢慢
地说:
“刚才郁好文来,脱姜敏借了许许多多书,施妮娜说研究用的书没有限制,她们把
书不知藏在哪里了,没见姜敏拿出去一本书,只听见她们说占有资料,取得主动,小组
里露一手。她又听见施妮娜反复叮嘱方芳:‘只说没有书,没有!就完了。’她说她们
大概是对付你的。”
姚太太知道他们四个人的两小组,姚宓回家都向妈妈讲过。这时她吩咐女儿且别到
图书室去讨没趣。
这天下午,罗厚跑来和姚太太商谈搬运藏书的事。恰好许彦成也来了。他和彦成是
很相投的。上次许家搬运钢琴,姚太太事后知道就是罗厚帮彦成找的人。姚太太就对彦
成讲了郁好文透露的消息。罗厚怒得竖起他的“十点十分”,摩拳擦掌。
彦成笑对罗厚说:“不用你打架的,我自有办法。”
办法很简单。他说,如此这般,把小组里需要的书集中在组办公室里。三人一商议,
觉得没有问题。姚太太就和罗厚继续商谈搬运那一屋子书的事。
罗厚把拳头在自己膝盖上猛捶一下说:“我觉得更得‘闪电’!我准备半天搬完!”
彦成说:“办不到。”
罗厚瞪着眼说:“我跟你打赌!赌脑袋!”
姚太太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罗厚!”
罗厚忙两手打恭说:“对不起,许先生,我说急了。不过,伯母放心,打赌,不是
打人。”
姚太太也说办不到,而且没有必要。
罗厚又气又急,又不敢得罪姚伯母。他忍耐了一下说:
“伯母,善本、孤本,拿到手就有利可图,想占便宜的坏人多着呢。还有更坏的人,
自己占不到便宜,捣捣乱,制造点儿麻烦他也高兴。公家是糊里糊涂的。你偷了他的,
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当一回事。要办事,就得抓紧,得
快!”
彦成说:“可是半天怎么行呢?”
罗厚很内行地说:“得有办法呀!要有准备,要有安排,最要紧是得力的人手。”
他有得力的人手。他待人慷慨,人家愿意为他效劳。
他也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惜小费。
他解释说:“成套的书都带书箱,好收都有书套。散的装木箱或纸箱,硬面的或是
不怕挤轧的可以装麻袋。我带人去估计现场,不会空着手去傻看。”姚太太说:“反正
由你全权办理。”
罗厚得意说:“好,我组织三路大军,三路进军。一路是主力,搬书;二路是把书
架子运走;三路是把书橱和剩下的一些书悄悄儿搬往您家,谁也不让知道。”
姚太太说:“又不是偷!”
罗厚认真说:可是人家知道了,就要来利用了。书啊!不能独占啊!得让大家利用
啊!好!从此多事了。你借,我借,他又转借,借了不还,或者丢了——干脆悄悄儿藏
着吧。
姚太太说:“干脆也交公,交给图书室。”
罗厚着急说:“不行!都交给老河马?让她占有?那是许先生给姚宓挑出来的。”
彦成说:“谁家没有几本书,藏着就完了,不张扬也对。”
姚太太说:“好,罗厚,都照你说的办。”
罗厚说他马上找人来收拾姚宓的小书房;又问那间书房别人知道不知道。
“什么书房!只不过是一间储藏室罢了。”姚太太隔窗指点着小院对面的屋子,问
许彦成:“那间房,看见吗?”
彦成说:“没注意过。”
罗厚得意说,只有他知道。他拉彦成一起去看看将来书橱放在哪里合适。小书房近
大门口,要经过一个长圆形的墙门洞。门洞后面堆着些什物:不用的火炉子,烟筒管,
大大小小带泥的花盆之类。走过去还要上五六级台阶,才是一扇旧门,门上虚锁着铁锈
的大锁。姚太太行走不便,从没进去过,只吩咐沈妈经常去打扫屋子,擦擦玻璃。天气
冷,沈妈已多时不去打扫。屋里寒气逼人,灰尘扑鼻。他们看了一下,罗厚指点着说:
“书橱这么搁。”彦成也同意,两人商量了一番,就忙着出来。
他们回到姚太太的客堂里,彦成不及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就要和罗厚同去办交涉,
把研究资料集中在组办公室里。
罗厚临走对姚太太说:“伯母,您瞧啊,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
打!”
姚太太笑说:“好吧!打吧。”她把藏书室后门的钥匙和东侧门的钥匙都交给罗厚,
重又说:“告诉你舅舅,钱,我们是不领的。就算是愚忠,我们反正愚忠到底了。书架
子随你去卖。”她看着罗厚不服气的脸,抚慰说:“你放心,罗厚,伙食是我管的,没
克扣阿窟。”
罗厚心里喃咕:“这姚宓!她什么话都给我捅出来!”他嘴里却忙着辩解:“我不
是这个意思!不过,伯母,我还是不赞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个抽象的词儿,谁是公家?
哼!”他不敢说不去,怕挨训,只一笑说:“我是不懂公德的!”
姚大太不和他多说,只赶他说:“去吧,打架去吧!”
罗厚披上大衣,很有把握地说:“伯母,您等着瞧,我们一定胜利。”许彦成已经
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站在一边等着罗厚。他心上却不像罗厚那么拿得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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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许彦成想的办法的确很简便。他叫罗厚代表朱千里,随同他和杜丽琳去找傅今,建
议为了工作方便,把研究用的书籍集中在组办公室里,那儿现成有空着的书橱。罗厚拍
胸脯担保他能代表朱千里,而且他知道傅今什么时候在家。他们商定,如果江滔滔在家,
让杜丽琳和她敷衍,稳住她,彦成就和傅今谈公事。
恰是天从人愿,他们三个跑到傅家,正好傅今在家,江滔滔却不在。他们三言两语
就把事情讲明。彦成建议让罗厚到隔邻余家去把余楠请来,四小组一起商谈。
余楠完全同意他们三组的建议,不过他说,组办公室的书橱搁不下那么许多书,他
那个小组的书不妨搁在他家的书橱里。(因为图书室新到一部版本最好的莎士比亚全集。
他来北京的时候,把家里大部分的书都处理了,带来的不多,宛英买的书橱还空落落的,
正需要几部装满精美的名著装点门面。)
他说:“由我负责保管就是了。”
彦成迟疑说:“不方便吧?”他指的当然是对别人不方便。
余楠却慷慨地表示他不怕“不方便”。他说:“没关系!我多点儿事不要紧。”他
说:“谁要看,到我家来看得了。况且莎士比亚不止一套,图书室有几个版本呢。”
傅今说:“社里添置了好些书橱和书架;办公室里的书橱不够用,可以取用。”
余楠连说不必,他家有书橱。“书由我保管,我们小组使用也方便。”
罗厚竖起他的“十点十分”,等着听傅今怎么说。他瞧傅今并不反对,好像是默许
了,不免心头火起,故意问道:
“巴尔扎克都搬到朱先生家里去吗?”
傅今说:“书太分散,不好。”
余楠只图把他要的莎士比亚放在自己家里,并不主张把巴尔扎克送到朱千里家去,
所以附和说:
“他家也没处放吧?又住得那么远。”
罗厚露骨地说:“朱先生不会要把公家的书藏在自己家里的。”
余楠好像一点不觉得罗厚话中有刺,或许感到而满不理会,认为不值得理会。因为
他知道罗厚全家逃亡,料想他出身不好;他又不像别的年轻人积极要求进步,只是吊儿
郎当,自行其是,而且愣头愣脑。余楠对年轻人一般都很敷衍,对罗厚只大咧咧地说:
“负责保管公家的书,够麻烦的,而且责任重大。”凭他的口气,他还是为人民服
务呢!
傅今那晚还要出去开会,他们不多耽搁,谈完公事一起辞出。余楠近在隔邻,大家
顺道送他回家。
罗厚气愤愤地说:“图书资料室主任倒是自己方便,也与人方便。”
彦成叹口气说:“咱们总算达到目的了。”
丽琳只诧怪说:“那江滔滔晚饭也不回家吃吗?”
罗厚说:“准在老河马家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怕她在家,准两个一起在家,
咱们今天就没这么顺利了。”
第二天早上,许彦成和杜丽琳同到办公室,正好四个助手都已到齐,罗厚刚到朱千
里家去跑了一趟赶来。姚宓为杜丽琳搬了个椅子,丽琳说声谢谢就坐下了。彦成却不愿
坐姜敏为他搬的椅子,善保同时也为他搬了个椅子,他倒不好意思坐了。他站在炉边,
两手捧着烟筒管,从容说:
“昨天,我们……”
他刚说了这四个字,忽见余楠气喘吁吁撞进办公室,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
来迟了!”他指指空椅子请彦成坐下。这姿态带些命令的意思,彦成傻乎乎地坐下了。
余楠就站在彦成站的地方,两手也捧着烟筒管儿,咳嗽两声说:
“昨天,我们四个小组在傅今同志家开了一个小会。我们图书资料室为了保证研究
工作的顺利进行,制定了一些规章。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下。”
彦成夫妇和罗厚都以为事情又有变卦。可是余楠宣布的只是昨天商定的办法。彦成
恍然明白余楠只是来抢做主席,以图书资料室主任的身份来执行他的任务。他感到意外
的高兴。觉得真是罗厚所说的“太好了!太好了!”
余楠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莎士比亚小组的书就集中在他家里,把书橱让给夫妻
组。善保可以在他家里工作,“他书房里为善保留着书桌呢。哪位同志要看他们小组的
书,欢迎到他家去看。他又说,巴尔扎克小组的书大概书橱里还挤得下,挤不下的话,
办公室里还可以搬进一个书架,反正他的小组一切退让,尽量把空余的地方让给别的小
组。”
罗厚举手说:“朱先生叫我说,他要求图书室把我们小组需要的书冻结起来,只要
求我们小组有优先权,出借的书如果我们有需要,就得收回。”
余楠点头说:“好办法!也省事。”
罗厚说:“余先生,你们组也可以学样。”
余楠却不赞成。他说:“昨天是四个小组和傅令同志一起讨论之后,给图书室制定
了各小组集中图书的办法。现在虽然四个小组都有人在这里,傅今同志却没有来。已经
决定的事,不必再翻案了。各小组各有方便的办法,不妨灵活着点儿,不必一律求同。
好,就这样了,你们照办吧。”
他大衣都没脱,说完就走了。
罗厚在姜敏背后缩着脖子做了一个大鬼脸。彦成假装没看见。
丽琳说:“怎么办?咱们就去把书都借来吗?”
善保和罗厚都愿意帮忙。
彦成考虑着说:“是不是让女同志干轻活儿,烦她们去办借书手续。我们小伙子搬
运。书单在组里吧?”
姜敏万想不到余楠会忽然跑来下这么一道命令。他和妮娜没有接头吗?还是故意找
妮娜的碴儿?她昨天已经把书单给姚宓看了。姚宓说:“你收着吧,别让我给丢了。”
所以书单还在她手里。她借的书都暗暗藏在一只大纸箱里,纸箱藏在一个隐僻的地方。
怎么办呢?
她赶忙说:“借书,我去!书单在我这儿呢。让善保帮我搬书吧,好不好?”
彦成很识趣地说:“姜敏同志去借,善保帮她搬,罗厚去借个小推车,我帮着把书
一起都运过来,顺便还可以看看有什么书忘了借。丽琳,你和姚宓同志管上架,怎么
样?”
姚宓建议先把书橱抹拭干净,她们俩就动手干活儿。
姜敏很想问问妮娜:余楠宣布的规章是怎么回事。图书室新近隔出小小一间图书资
料办公室,可是妮娜并不经常上班,那天她恰恰不在。幸亏姜敏藏书的纸箱太大,没存
在妮娜的办公室里。姜敏对付善保绰有余力。她支使善保在借书柜台前等待,自己先把
书从纸箱里三本五本地搬上柜台,然后叫善保往外间搬,等待装车。她暗藏的书没敢扣
留一本,怕彦成会追根究底地找。
众人齐动手,他们两小组为进行研究所需要的书,凡是图书室所有的,当天都整整
齐齐地排列在办公室的书橱里了。
彦成唯恐丽琳瞧破他为姚宓如此尽心,所以非常“机灵”,恰如其分的疏远,恰如
其分的冷淡。姚宓呢,她牢记着自己的警戒。而且,假如只是为了“别对不起杜丽琳”,
那么,说不定会辜负另一个人。如今姚宓看到彦成的疏远和冷淡,觉得自己只要做到
“别做傻瓜”就行。虽然心上隐隐有些伤痛,她自己的“恰如其分”非常自然。丽琳开
始相信自己确是神经过敏了,或者因为她警觉,已经及时制止了丈夫的心猿意马。
彦成说:“这些书都不准拿出去,就在办公室里使用。姜敏同志,你负责保管。”
姜敏心想:“好个体统差使!多承照顾了!”她并不推辞,也并不表示接受,只暗
暗为自己打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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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姜敏曾对姚宓说:“你觉得吗,姚宓,假如你要谁看中你,他就会看中你。”她自
信有这股魅力。
姚宓只说:“我不知道。我也不要谁看中。”
姜敏觉得姚宓很不够朋友,说不上一句体己话。
姜敏在大学里曾有大批男同学看中她。不过,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不
能盲目谈爱情,得计较得失利害。在她斤斤计较的过程里,看中她的人或是看破了她,
或是不愿等着被“刷”而另又看中旁人。转眼她大学毕业了,还没找到合格的人,只博
得个“爱玩弄男性”的美名。姜敏为此觉得委屈,也很烦恼。谁有闲情逸致“玩弄”什
么男性呀!她已经二十二岁,出身并不好,无论在旧社会或新社会都不理想。而离开了
大学,结交男朋友的机会少了。她的自信也在减退。
她要善保看中她。可是善保这个新社会的好出身,不像旧社会的好出身,一点也不
知情识趣,常使她感到“俏眉眼做给膳子看”。当然,朴质是美德,可是太朴质就近乎
呆木了。罗厚够呆的,还比善保机灵些。姜敏煞费苦心把善保拉在身边,管着他同学俄
语,每天两人同背生字。善保很佩服她,也感激她。可是,自从余楠提出他们小组研究
用的书集中在他家里,让善保在他家工作和学习,善保就忙着按余楠开的书单把书从图
书室借出来,往余家送,连天没到办公室去。
姜敏几次去找妮娜,都没碰见。又过了几天才在妮娜的图书资料办公室见到她。妮
娜正在那里生大气。
妮娜两天没到办公室,那天跑去,才知道姚家的藏书忽然一下子全搬空了。她觉得
这是姚宓对付她的。她虽然嘀咕那些书占了一大间有用的房子,她只指望姚家早早把屋
里的书供大家利用。她丈夫对那批书抱着好大的兴趣呢。谁料那么一屋子的书呢,忽然
一本都没有了。这姚宓!够奸的!她正在对姚宓咬牙切齿。
姜敏来探问图书新规章的事,妮娜心不在焉,说余宓告诉她了,那是许彦成夫妇和
罗厚一同去找了傅今提出来的。姜敏说,她怀疑这和姚宓有关,因为她怀疑图书室里有
她的耳目。这句话恰好撩起了妮娜的愤怒。她愤愤说:
“你那位贵友实在太神出鬼没了!”她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咳”了一声说:
“你知道吗?姜敏,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啊!”
“怎么了?”
“她家那间藏书室不是老锁着的吗?她调到研究组去,就在门上又加上一道锁。昨
天下午我跑来,他们都告诉我,那屋里的书全搬走了,屋子空了。我推开虚掩的门一看,
可不是!里面空荡荡的,我都傻了。咱们图书室不是没有人啊。郁好文说那天上午好像
听见点儿声响,当时没在意,后来也没声息了;下班出来看看,没见什么,也就不问了。
方芳也听见的,以为那边闹鬼,吓得只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没敢说。肖虎什么也没听见,
因为他在那边工作,离得远。他们告诉我,昨天上午,你那位贵友……”
姜敏不承认“那位贵友”是她的。可是妮娜不理会她的抗议,继续说:“好神气啊!
带着老傅和范凡一同进来,脱了锁,交出了那间空房,她就走了。老傅告诉大家,那屋
里的书,按姚謇先生的遗命,已经捐赠给一个图书馆了,图书馆派了大卡车来拉书,都
运走了。”
“准是高价出售了!”姜敏说。
“谁知道!连书架子也没留下一个!”
“为什么不捐赠给自己社里呢?”
“就是啊!我要知道了,我就不答应!所以她们家只敢鬼鬼祟祟呀!社里对她还照
顾得不够吗?同等学历!同什么等?你也得拿出个名堂来呀!比如说,你是作家,有作
品。比如说,你留洋进修了,有学问。只不过在图书室里编编书目!什么学力!”
她又深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团烟雾,同时叹出一大口气,说道:“现在是正气不
抬头,邪魔外道还猖獗着呢!善本书偷偷儿拿出去卖钱,捐献一间空屋子也算是什么了
不起的贡献呢!老傅够老实的,和范凡同志还特意一起到姚家去谢那位老太太呢。”
“听说这个大院儿全是她们家的。”
“是剥削来的,知道吗?剥削了劳动人民的血汗,还受照顾!”
姜敏听了这话很快意,因为申张了她愤愤不平之气。她是货真价实的大学毕业生,
可是受照顾的都和她“同等学历”了,这不是对她的不公平吗!她感慨说:
“反正一讲照顾,就没有公道。没有文凭,也算大学毕业生。”
妮娜觉得这话未免触犯了她,笑了半声,说道:“有文凭又怎么?还得看你的真才
实学啊!”
姜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话已出口,追不回来,只好用别的方式来挽救。她鼓
着嘴,把睫毛扇了两下,撒娇说:“妮娜同志,我跟你做徒弟,你收不收?”
妮娜莞尔一笑。她嘴角一放松,得忙着用手去接住那半截染着一圈口红的烟卷。烟
灰籁籁地落在簇新的驼色绸子的丝棉袄上,落在紧裹着肚子的深棕色呢裤子上。她抬起
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瞅了姜敏一下:
“怎么?夫妻组里你待着不舒服?”
“憋气!!”姜敏任性地说。“不是我狂妄,资产阶级的老一套,我们在大学里,
还是外国博士亲自教的,不用请教二毛子三毛子!我就不信他们夫妻把得稳正确的立场
观点。”
“哎,咱们都在摸索呢!”妮娜得意而自信地笑着。
“余先生至少还能虚心学习。”
妮娜说:“你愿意到他们小组里去吗?可是你们那边也少不了你呀。”
姜敏冷笑一声:“让咱们‘那位贵友’发挥同等学历吧!”
妮娜把眼睛闭了一闭,厚貌深情地埋怨说:“姜敏,你当初不该退让,该自己抓重
点。”
“可是重点还在我的手里呀!我说了,布朗悌的作品不多,英国十九世纪的时代背
景等等都归我抓吧。那都是纲领性的。她只管狄更斯几部小说的分析研究,得等我先定
下调子,她才能照着分析研究呀!我不动手,瞧她怎么办!我现在加班学俄语呢!脱产
学俄语呢!”她看着妮娜会心地笑了。
“妮娜同志,你可得支持我!咱们说定了,你做我的导师,啊?”她半撒娇半开玩
笑地伸出手掌,要妮娜和她拍掌成交。妮娜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姜敏不敢多占妮娜的时间,笑着起身走了。她还忙着要到余先生家去分发俄语速成教材
呢。善保已有两天没见面了。
她没进余家的门,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笑声。走近去,她听出善保和余楠笑着抢背俄
语生字,中间还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原来是余照在教他们基础俄语。
余照是单眼皮,鼻子有点儿塌,嘴唇略嫌厚,笑起来有两个大酒涡,都像她的妈。
体格该算健美,身材很俏,大约余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细溜的。她有一副自信而任性的
神态。姜敏见过余照。姜敏一进门,余照就说:
“嘿!班长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来着?”姜敏不好意思。
“说你要气死了!”
姜敏听着真有点气,可是她只媚笑着问:“为什么要气死呀?”
“我新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名叫爸爸,二徒弟名叫陈哥儿。他们不当你的兵了!
当我的徒弟了!”她又像开玩笑,又像挑衅。
余楠忙解释:“我们觉得欲速则不达,速成则不成,还得着着实实,一步步慢着
走。”
善保说:“速成俄语太枯燥,学了就忘,不如基础俄语好学,也不忘记。”
姜敏强笑说:“好呀,我就做个三徒弟吧!”
余照一点不客气说:“你不行!你太棒,我教不了。我是现买现卖的。”
余楠帮着女儿说:“我们是跟不上,只好蹲班。你和我们一起学没意思,太冤枉了。
你该赶在头里,加快学。等你速成班毕业,可以回过头来教我们。”
善保的话更气人。他说:“我们跟不上你,又得紧张。”
恰好孙妈端着一盘三碗汤团进来,姜敏看清楚是三碗。余照的大嗓门儿,难道余太
太没听见?这不是逐客吗!
她忙说:“那么,你们不用教材了,我就不打搅了。”她忙忙辞出,忍着气,忍着
泪,慢慢地回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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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施妮娜在图书资料室的小办公室里和姜敏谈姚家那批书的时候,罗厚正在组办公室
和姚宓谈同一件事。运书是前天的事。那天罗厚亲自押送那批书到图书馆,然后还得照
着书单对负责接收的人一一点交,傍晚才把书单和收据连同两把钥匙送交姚太太。昨天
他又到那边图书馆去了结些手续,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还没完。
他告诉姚宓:“我巧施闪电词,吓倒老河马,倒是顶痛快的。可是替你们捐献,却
献得我一肚子气。那批书偷偷儿从那间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闪电计。要把书送进那个了
不起的图书馆,却不能随着我了。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
儿呢!”
姚宓说:“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连语法部不通了。”
“反正你懂就完了。我问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给社里了吗?”
“交了。妈妈说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里不会知道,叫我去通
知了他们,把空屋交出去。”
“老河马见了你,怎么样?”
“她没在。”
“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罗厚说到施妮娜,又得劲了。
“妈妈说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们星期天偷偷儿进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
呢!”
罗厚说:“那是准备工作呀,不算的。搬运正好半天。第一批,是书。一箱箱也不
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第二批,书架子。不过是
些木头的书架子,好搬;当场点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挥办的。第三批是你的东西,
书橱大些,可是空的,才两只,书又不多,你的书房是老郝带人收拾的,都交给他了。
他是殿后。”
姚宓笑说:“老郝说你们纪律严着呢,打嚏都不准。”
罗厚也笑了:“你调出了图书室,那间屋子大概没收拾过吧?积了些土。我们刚进
去,大家都打嚏,幸亏那天这边图书室没人。”
“打嚏怎么能忍住不打呢?”
罗厚说:“谁叫你忍啊!打开窗子,扫去尘土,当然就不打了。我们约定不许出声
的。老郝告诉我,他临走把连在门上的木板照旧掩上了,好像没人进去过一样。”
姚宓说:“我不懂,你收据都拿来了,还有什么手续呢?”
罗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把那边的感谢信交给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据。
我还瞒着些事情没敢说。舅舅和马任之当初讲好的是把书专藏在一间屋里,不打散,成
立一间纪念室,就叫姚宓遗书或藏书室,还挂上一张像。可是点收的人说没这个规矩,
也办不到。我另找人谈,他以为我是讨价还价——姚宓,你知道,他们不了解为什么不
要钱。我看了那几个人的嘴脸不舒服。献给国家,为的是献。可是接收的人,我觉得和
老河马夫妻没多大分别。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没献上。”
姚宓沉默了一会儿说:“纪念馆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也别再争。反正不要他们的钱
就完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主要是,他们不懂为什么不要钱。姚宓,这话可别告诉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
们的头儿谈谈。我总觉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你那间小书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没照
我说的那样布置,可是他说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纸箱出空了可以
叠扁,交给沈妈收着……”他还没说完,很机警地忽然不说了,站起身要走。
原来是姜敏来了。她也不理人,嘴脸很不好看。罗厚也不理她,一溜烟地跑了。姜
敏沉着脸说:“你们谈什么机密吗?”
姚宓陪笑说:“他得到朱先生家去当徒弟呀。”
姜敏没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语速成教材,大声念生字,旁若无人。生硬的俄语生
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她以为善保不来,
姜敏也不念了呢。他们两人一起念,轻声笑话,还安静些,姜敏念了一会儿,放下教材,
换了一副脸问姚宓:
“听说你们家的书高价出卖了,是不是罗厚给你们跑腿的?”
姚宓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问:“谁说的?”
这回是姜敏赔笑了:“好像听说呀。”
“谁听见的?听见谁说了?”姚宓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姚宓这副神态,姜敏有点怕。她站起身说:“我不过问问呀!不能问吗?”她不等
回答就跑了。
姚宓暗想:“可惜不能告诉妈妈”(她不愿招妈妈生气),“经不起我们福尔摩斯
和华生的推断,准是她和老河马造谣呢!”
姜敏那天受了余照的气,满处活动了一番,两天后兴冲冲地跑来找姚宓。
“姚宓,我请你帮个忙。你替我向咱们夫妻组长请个长假。”
“什么长假?”
“长假。领导上批准我脱产学习俄语——速成班的俄语。余楠和善保两个跟不上,
半途退学了。因为只我一个跟了上去,而且成绩顶好,领导要我正式参加大学助教和讲
师的速成班,速成之后再巩固一下,所以准了一个长假。两位导师都让你一人专利了!
该谢谢我吧?”
“可是我怎么能替你请假呢?得你自己去请呀。”
姜敏说:“假,不用请,早已准了。通知他们一下就行。”
“那也得你自己去通知呀。”
“你陪我去,帮我说说。”
姚宓说:“领导都准了,还用我帮什么!”
姜敏斜脱着她说:“可是你还这么拿糖作醋的,陪陪都不肯!”
“我从没到他们家去过。”
姜敏大声诧怪道:“是吗?听说你们家的钢琴都卖给他们家了。”
“他们家老太太来问我妈妈借的,和我无关。”
“你这个人真是!上海人就叫‘死人额角头’!我带你到他们家去看看,走!”
姚宓笑着答应了,跟姜敏一起到许家。
许彦成出来应门,把她们让进客堂,问有什么事。
姜敏说:“我是来请假的,姚宓是陪我来的。”
彦成说:“你该向你的小组长请假呀。”他喊丽琳出来,又叫李妈倒茶,自己抽身
走了。
丽琳从她的书房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请两人坐。她听姜敏说了请假的理由,一口答
应,还鼓励她快快学好俄语,回来帮大家做好研究工作。她说,两位难得来,请多坐会
儿大家谈谈;还拿出“起士林”咖啡糖请她们吃。她仔细问了姜敏长假的期限,问她份
内的工作是否让大家分摊等等。姜敏说她不能添大家的事,她窝的工,回来再补。
丽琳说:“领导上批准的假,当然不用我再去汇报,我只要告诉一声就行吧?”
姜敏说:“除非您反对。”
“我当然赞成,十分赞成。只是,姚宓同志,你要少一个伴儿了。”
她们说笑了几句,姜敏就和姚宓一同辞出。许彦成没再露面,送都没送。
过一天,姚宓傍晚回家,姚太太交给她一本苏联人编写的世界文学史的中文译本,
说是彦成托她转交的,叫姚宓仔细读读。
姚宓心想:“我到了他家,他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可是,我们三人的谈话,也许他
都听见,也许杜先生都搬给他听了,反正他是关心的,准也理解姜敏存心刁难,以为没
有坤就没法儿知道苏联的观点了。”她不知道自己心上是喜欢还是烦恼。
彦成照例下午到姚家去。丽琳好像怕姚宓一人寂寞,常到办公室去看她,因为她知
道罗厚和善保都不常到办公室,尤其下午。姚宓是一个安静的伴侣,丽琳不和她说话,
她就不声不响地只埋头看书写笔记。有一次,彦成竟到办公室来接丽琳了。他说:“我
知道你在这儿呢!回家吧。”他只对姚宓略一点头,就陪着丽琳回家。以后丽琳天天下
午到办公室看书,许彦成来接,偶尔也坐下说几句话,不过恰如其分,只是导师的话。
转眼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姚宓乘星期天,想把小书房的书整理一下。她进门
一看,吃了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满地的纸箱都已出空,叠扁了放在角落里。
书都排列在书橱里。原先架上乱七八糟的书也掸干净了放得整整齐齐。门后挂着一把掸
子,一块干布,一块湿布。临窗那张小书架前面添了一只小圆凳,原是客堂里的。是
“他”干的事吧?打开抽屉,里面已垫上干净纸,几支断了头的铅笔都削尖了,半本拍
纸簿还留在抽屉里,纸上却没有一个字。她难道指望“他”留一两句话吗?她呆了一下,
出来问妈妈:“谁到我的书房里去过了!”
姚太太说:“彦成要求去看看书。他不怕冷,常去。我让他去的。他没弄乱你的书
吧?”
姚宓装作不介意,笑说:“我发现多了一只小圆凳。”她没敢说许先生为她整理了
书,故意等过了两天才把纸箱交沈妈搬走,好像书是她自己整理的。
她看着整洁的书房,心上波动了一下,不过随即平静下来。因为她曾得到一点妙悟。
她发现自己烦恼,并不是为自己,只为感到“他”在为她烦恼,“他”对她的冷淡只是
因为遮掩对她的关切。这不是主观臆想吗?据她渐次推断,许彦成对她的冷淡很自然,
并非假装。他的眼神不复射过来探索她的眼神。也许他看明了她的“误解”,存心在纠
正她。可是,他为什么又悄悄地为她整理书房呢?也许是为了自己方便,也许是对她的
一种抚慰,不然,为什么不留下一两句话呢?她本想在纸上写个“谢谢”表示知感,可
是她抑制了自己。她不需要抚慰。
自从小书房里的纸箱搬走以后,许彦成常拣出姚宓该读的书放在小书桌上,有时夹
上几个小纸条,注明哪几处当细读。他是个严格的导师。姚宓一纳头钻入书里,免得字
面上的影子时常打扰她。
大学放暑假的时候,研究社各组做了一个年终小结。傅今在全社小结会上表扬了各
组的先进分子。姚宓因为超额完成计划,受到了表扬。
姚太太问女儿:“姜敏回来了吗?她该吃醋了。”
姚宓说:“也表扬她了,因为她学习俄语的成绩很好。她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回到
小组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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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夏天过了。绿荫深处的蝉声,已从悠长的“知了”“知了”变为清脆而短促的另一
种蝉声,和干爽的秋气相适应。许彦成家的老太太带着小丽在北京过完暑假,祖孙俩已
返回天津。彦成夫妇松了一口气。正值凉爽的好秋天,他们夫妇擅自放假到香山去秋游
并野餐。回家来丽琳累得躺在床上睡熟了。
照例这是彦成到姚家去听音乐的时候。可是他很想念姚宓。虽然他们除了星期日每
天能见面,却没有机会再像以前同在藏书室里那样亲切自在。丽琳总在监视着,他不敢
放松警惕,不敢随便说话。姚宓又从不肯在上班的时候回家。她只是防人家说她家开音
乐会吗?这会儿乘丽琳睡熟,他想到办公室去看看姚宓,他觉得有不知多少话要跟她说
呢。
办公室里只姚宓一人。彦成跑去张望一下,只见她独在窗前站着。他悄悄进屋,姚
宓已闻声回过头来。
“阿宓!”彦成听惯姚太太的“阿宓”,冒冒失失地也这么叫了一声。
姚宓并不生气,满面欢笑地说:“许先生,你怎么来了?”
这就等于说:“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她从心上扫开的只是个影子,这时袭来的却
是个真人。
“我们今天去游了香山。”他看见姚宓小孩儿似的羡慕,立即后悔了,忙说:“我
现在到你家去,你一会儿也回去,好不好?破例一次。”
姚宓只摇摇头,不言语。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香山还是那样吧?”说完自己笑了。“当然还是那样——你们上了‘鬼见愁’
吗?”
彦成叹气说:“没有。我要上去,她走不动了,坐下了。”
姚宓说:“我们也是那样——我指五六年前——我要上去,他却上不去了,心跳了。
我呀,我能一口气冲上一个山头,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鬼见愁’!鬼才愁呢!”
她一脸妩媚的孩子气,使彦成一下子减了十多岁年纪。
他笑说:“你吹牛!”
“真的!不信,你——”她忙咽住不说了。
“咱们同去爬一次,怎么样?”
姚宓沉静的眼睛里忽放异彩。她抬头说:“真的吗?”
“当然真的。”
“怎么去呢?”姚宓低声问。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外也没人。可是他们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明天我算是到西郊去看朋友——借一本书。你骑车出去给你妈妈配药——买西洋
参。西直门外有个存车处……”
“我知道。”
“我在那儿等你。你存了车,咱们一同去等公共汽车。”
他们计议停当,姚宓就催促说:“许先生快走吧,咱们明天见。”
彦成知道她是防丽琳追踪而来,可是不便说破丽琳在睡觉呢——也说不定她醒了会
跑来。他也怕别人撞来,所以匆匆走了。
姚宓策划着明天带些吃的,准备早上骑车出门的路上买些。她整个夏天穿着轻爽的
旧衣,入秋才穿上制服。这回她很想换一件漂亮的旧衣裳,可是怕妈妈注意,决计照常
打扮。她撒谎说:听说某药铺新到了西洋参,想去看看,也许赶不及回家吃饭。以前她
至多只对妈妈隐瞒些小事,这回却撒了谎,心上很抱歉。可是她只担心天气骤变,减了
游兴。
姚宓很不必担心,天气依然高爽。她不敢出门太早,来不及买什么吃的,只如约赶
到西直门存车处,看见许彦成已经在那儿等待了。她下车含笑迎上去,可是她看见的却
是一张尴尬的脸。许彦成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对不起,姚宓,我忘忘忘了另外还还有要要要紧的事,不能陪陪陪……”
姚宓唰的一下,满脸通红,强笑说:“不相干,我也有别的事呢。”可是她脸上的
肌肉不听使唤,不肯笑,而眼里的莹莹泪珠差点儿滚出来。她急忙扶着车转过身去。
彦成呆站着看她推着车出去,又转身折回来。他忙闪在一旁。只见她还是存了车,
一人走出城门,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彦成悄悄跟在后面。她走到站牌下,避开一群
等车的人,背着脸低头等车,并没看见彦成。彦成很想过去和她解释几句。可是说什么
呢?昨晚他预想着和姚宓一同游山的快乐,如醉如痴,因而猛然觉醒:不好!他是爱上
姚宓了;不仅仅是喜欢她、怜惜她、佩服她,他已经沉浸在迷恋之中。当初丽琳向他求
婚的时候,问他是否爱她。彦成说他不知道,因为没有经验。这是真话。他们结婚几年
了,他也从没有这个经验。近来他感觉到新奇的滋味,一向没有细细品尝和分辨。这回
他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假如他和姚宓同上“鬼见愁”,他拿不定自己会干出什么傻
事来。姚宓还只是个稚嫩的女孩子,他该负责,及早抽身。他知道自己那番推却实在不
像话。可是怎么解释呢?
公共汽车开来了。彦成看见姚宓挤上了车。他不放心,忙从后门也挤上车。这辆车
一路都很挤。到了终点站,姚宓下车又走向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彦成不放心,还是
遥遥跟着。他想劝她回家,又想陪她同游。姚宓仍是背着脸低着头等车,没看见彦成。
开往香山的车来了,他们两人还是各从前后门上了车。彦成站在后面,看见姚宓在前排
坐下了。这辆车不挤。他慢慢儿往前挨,心想,假如前去叫她一声,她会又惊又喜吗?
可是他看见姚宓一直脸朝着窗外,不时拿手绢儿擦眼睛。彦成想到刚才看见她含着的泪,
忙缩住脚,慢慢儿又退到后面去,不敢打搅她。
车到香山,他料定姚宓是前门下车。他从后门挤着下了车,急忙赶往前去找姚宓。
可是车上的乘客从前后门全都下来了,却不见姚宓,想必早已下车,走向香山公园去了。
彦成在人丛里寻找,直找到公园门口,不见踪迹。他退回来又在汽车的周围寻找,也不
见踪迹。她大概已经进园,独自去爬“鬼见愁”了。彦成忙买了门票进园,忽忽若有所
失。
往“鬼见愁”的游客较少,放眼望去,不见姚宓;寻了一程,也不见她的影儿。他
顽然坐下,心想偌大一个香山,哪里去找姚宓呢。假如他等到天晚了回去,而姚宓还未
到家,他怎么向姚太太交代呢?她一个人谅必不会多耽搁,或许转一转就回家了。如果
她还没回家,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这么一想,他又急不能待,要赶回城里去。
彦成回城已是午后。他还空着肚子,却不觉得饿。他跑到姚家,看见姚宓的自行车
靠在大门内过道里,心上放下一块大石头。姚宓反正是回家了。她准是看见了他而躲过
了他。她还在家吧?没去上班吗?彦成见了姚太太,问起那辆自行车,知道姚宓照常回
家吃过午饭,这时已去上班。据说她因为吃得太饱,要走几步路消消食,所以没骑车。
姚宓是快到香山临下车才看见彦成的。她原是赌气,准备一人独游;见了彦成,她
横下心决不和他同游。她挤在头里下车,一下车就急步绕过车头,由汽车身后抄到汽车
后门口,看见彦成下了车急急往前去找她。她等后门口的乘客下完,忙一钻又钻上车去,
差点儿给车门夹住。售票员埋怨说:“这里不上人,车掉了头才上人呢。”
姚宓央求说:她有病,让她早上来占个座儿。售票员看她和气又可怜,就没赶她下
去,让她蜷坐在后排角落里,随着车拐了一个大弯。她这样就躲过了彦成。可是她心上
又不忍,所以故意把自行车留在家里。
她上午就赶回办公室,不见一人。她觉得又渴又累,热水瓶里却是空的。她正要去
打水,恰巧碰见勤杂工秀英。秀英是沈妈的侄女儿,抢着给她打水。姚宓做贼心虚,正
需要有人看见她上班,就把热水瓶交给她,自己扶头独坐,暗下决心。她曾把心上的影
儿一下子扫开,现在她干脆得把真人也甩掉。
她把罗厚求她校改的一份稿子整理好,准备交还他。她自己的一大叠稿子给善保借
去了,因为她受到了表扬,善保借去学习的,可是至今还没有还她。她写了一个便条,
托罗厚转交善保,催讨稿子,因为她自己要用了。然后她取出大叠稿纸,工工整整写下
题目,写下一项项提纲,准备埋头用功。假如“心如明镜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
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尘埃。
可是过去的事却不容易抹掉。因为她低头站在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的时
候,有人看见她了。不但看见她,也看见了许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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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余照和陈善保已交上朋友,经常一起学习,一起玩笑。恰逢这般好秋天,两人动了
游兴,约定同游香山。余照到了北京,只到过颐和园,还没游过香山呢。他们避免星期
日游人太多,各请了一天假。宛英为他们置备了糕点水果等等,特地还煮了茶叶蛋。她
和余楠老两口子看小女儿成对出游,满心欢喜。
余楠这个暑假也并不寂寞。他从妮娜处得知姜敏愿意加入他的小组,不胜得意。年
中工作小结会上姜敏得了表扬,余楠就去贺她。姜敏一扭头似笑非笑说:
“我们不过是速成的呀!学完就忘了!”
“哎,”余楠拍着她的肩膀说:“学不进的才忘记。我不是早说了吗,希望你快快
学成,回过头来教我们。老实告诉你吧,我慢班都没跟上,现在都退学了。”
他把姜敏邀到家里,满口称赞她,一面又择问她工作的计划。姜敏当然不会白喝他
的米汤。她带着娇笑回敬的米汤,好比掺和了美酒,灌得余楠醉醺醺地。他兴致也高了,
话也多了,自吹自卖,又像从前在上海时款待他喜爱的女学生那样。宛英只防姜敏媚惑
善保,破坏余照的姻缘。现在余照和善保已经好上了,宛英不防她了。至于余楠,宛英
是满不在乎的。余照和善保现在不在身边了,余楠觉得落寞,常到丁宝桂家去喝酒。如
今来了个姜敏,平添了情趣。他们谈工作,谈批判,有时施妮娜和江滔滔也过来加入讨
论。整个夏天,余楠很少出门,姜敏经常来。
有时两人低声谈笑,有时热烈地讨论。宛英只听到他们反复提到什么“观点不正确”
呀,“阶级性不突出”呀,什么“人性论”呀等等,也不知他们评论什么。她曾悄悄问
过善保,善保茫然不知。一次她听见善保问姜敏,她和余先生讨论什么问题呢。姜敏说
她是来帮余先生学习俄语,她自己也借此温温旧书。宛英觉得蹊跷,不信自己竟那么糊
涂,连外国话和中国话都不能分辨。
余照和善保游山归来,宛英安排他们在饭间里吃点心。余楠和姜敏正在书房里谈论
他们的文章,立即放低了声音。
余照大声说:“妈,你知道我们碰见谁了?”
善保有心事似的不声不响。
宛英问:“碰见谁了?”
“你猜!”
宛英说:“我怎么知道呀。”
“姚宓啊!姚宓!!还有许彦成!!”
“你该称姚姐姐和许先生——还有谁?”
“就他们两个!!”
“别胡说!”宛英立即制止了余照,“你们哪儿碰见的?和他们说话了吗?”
“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两人分两头站着!我们赶紧躲了。”
“你们准是看错人了。”宛英一口咬定。
“善保先看见,他拉拉我,叫我看。我们赶紧躲开,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前门、一
个后门上了车。”
宛英说:“干吗要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车呢?”她不问情由,先得为姚宓辟谣。
“远远看着像的,不知多少呢。像姚小姐那样穿灰布制服的很多,她怎么会和许先生一
起游山呢!你们在香山看见他们两人了吗?”
余照不服气说:“香山那么大,游客那么多,哪会碰见呢?”
“你们只远远看见一个人像姚小姐,又没近前去看,就躲开了,却把另一人硬说是
和她一起的。你们准是看错了人。”
余照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承认可能是看错了人。
善保却固执地说:“是姚宓,我一眼就看出是她。我决不会看错。”
余照听了这话不免动了醋意,因为她知道善保从前看中姚宓。她说:“哦!是姚宓,
你就不会看错!反正你眼睛里只有一个姚宓!穿灰制服的都是姚宓!”
善保不争辩,却不认错。宛英不许余照再争。余照哪里肯听妈妈的话,嘀嘀咕咕只
顾和善保争吵。
他们的话,姜敏全听在耳里。她不好意思留在那里隔墙听他们吵嘴,借故辞别出来。
姜敏相信善保不会看错。她想到办公室去转转,料想姚宓不会在那里,不如先到姚
家去看看。
她入门看见姚宓的自行车,就问开门的沈妈,姚宓是否在家。沈妈说:“没回来
呢。”姜敏自以为得到了证实,不便抽身就走,不免进去向姚伯母问好,说她回社后还
没正式上班,敷衍了几句,有意无意地问:“姚宓还不回家?”
姚太太说:“她还不回来呢。”
姜敏暗想:不用到办公室去了,且到许彦成家去看看。她辞了姚太太又到许家。
许彦成从姚家回来,就闷闷地独在他的“狗窝”里躺着。李妈出来开门,遵照主人
的吩咐,说“先生不在家”。杜丽琳一听是姜敏,忙出来接待。她恭喜姜敏学习成绩优
异,又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姜敏说:“想问问几时开小组会。”
丽琳说,没什么正式的会,他们小组经常会面,不过星期一上午他们都在办公室碰
头,安排一星期的工作。她和姜敏闲聊了一会儿。姜敏辞出,觉得时间已晚,没有必要
再到办公室去侦察。姚宓这时候即使跑到办公室去工作,也不能证实她没有游山。她拿
定自己侦得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她很谨慎,未经进一步证实,她只把秘密存在心里。
星期一,罗厚照例到办公室去一趟(别的日子他也常去转转,问问姚宓有没有什么
事要他办的)。他跑去看见姚宓正在读他请姚宓看的译稿,就问:“看完了吧?看得懂
吗?”
姚宓说:“懂,当然懂。可是你得附上原文,也让我学学呀。”
罗厚笑嘻嘻说:“原文宝贵得很,是老头儿从法国带回来的秘本,都不大肯放手让
我用。”
“那你怎么翻译呢?”
罗厚说:“不用我翻呀。他对着本子念中文,我就写下来,这就是两人合译。我如
果写得一塌糊涂,他让我找原文对对。我开始连原文都找不到,现在我大有进步了。”
“这也算翻译?他就不校对了?”
“校对!他才不耐烦呢!所以我请你看看懂不懂。”
“发表了让你也挂个名,稿费他一人拿?”
“名字多出现几次,我不也成了名翻译家吗?”
两人都笑了。
正说着,只见姜敏跑来。罗厚大声说:“唷!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改在余先生家上
班吗?”
姜敏横了他一眼:“谁说的?”
“还等傅今同志召开全体大会正式公布吗?”罗厚说着扮了个鬼脸。
姜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儿说:“他们拉我呀。”
姚宓微笑着说:“听说你天天教余先生俄语呢。”
姜敏忍不住了,立即回敬说:“听说你某一天陪某先生游香山了!”
姚宓的脸一下子转成死白,连罗厚都注意到了。可是姚宓很镇静地说:“我没有游
香山。”
“没游香山,游了樱桃沟吧?”姜敏一脸恶笑。
姚宓说:“我没有游樱桃沟。我天天在这儿上班。”
这时候,姜敏等待着的许彦成和杜丽琳正好进门。姜敏只作不见,朗朗地说:“可
是有人明明清清看见你们两人去游山了!你,还有一个人……”
罗厚深信姚宓说的是实话,所以竖眉瞪眼地向姜敏质问:“你亲眼看见的?”
姜敏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我亲耳朵听见的。”
他们大家招呼了许先生和杜先生。
姜敏接着说:“星期五上午,在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你们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
一个前门上车,一个后门上车……”她瞥见许彦成脸色陡变,杜丽琳偷眼看着彦成。
罗厚指着姜敏说:“你别藏头露尾的!谁亲眼看见了?我会去问!我知道你说的是
陈善保。善保告诉我的,他星期五和朋友一同去游香山。我会当面问他!”
姜敏鄙夷不屑地笑道:“我说了陈善保吗?我一个字儿也没提到他呀!反正姚宓在
这儿上班呢,当然就是没有游山。游山自有游山的人。”她料定姚宓在撒谎。
许彦成和杜丽琳都已经坐下。丽琳笑着说:“姜敏同志,你说的是我们吧?”
“我说的是游山的人。”
丽琳说:“就是我和彦成呀。我们俩,上班的时候偷偷出去游香山了,彦成自不量
力,一人爬上了‘鬼见愁’。挤车回来,有了座儿还只顾让我坐,自己站着,到家还兴
致顶高。可是睡了一宵,第二天反而睡得浑身酸痛,简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力气全无。
你来的时候他正躺着,我让李妈说他不在家,让他多歇会儿。谁看见我们的准是记错了
日子。我们游山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
姚宓仍静静地说:“不论星期四、星期五,我都在这里上班。可以问秀英,她上下
午都来给咱们打开水的。”
姜敏没料到她拿稳的秘密却是没有根,忙见风转舵说:
“罗厚,听见没有?人家说的准是星期四。假如是星期五,那就是陈善保和他的朋
友。反正我听见人家说,亲眼看见咱们社里有人游香山了。我以为是姚宓,随便提了一
句,你就这么专横!”
罗厚卷起自己的稿子,站起来说:“你们是开小组会吧?我也找我的导师去。”
他出门听见姜敏在说:“他们拉我加入他们的小组。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罗厚不耐烦,挟着稿子直往余楠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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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匪浣衣之下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