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绛
书香门第-洗澡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一章
解放前夕,余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至少余楠认为他是上了胡小姐的当。他
们俩究竟谁亏负了谁,旁人很难说。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俩中间那
段不清不楚的糊涂交情呢。
余楠有一点难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实在太贤惠了,他凭什么也没有理由和她离婚。
他实在也不想离。因为他离开了宛英,生活上诸多不便,简直像吃奶娃娃离开了奶妈。
可是世风不古,这个年头儿,还兴得一妻一妾吗?即使兴得,胡小姐又怎肯作妾?即使
宛英愿意“大做小”,胡小姐也决不肯相容啊!胡小姐选中他做丈夫,是要他做个由她
独占的丈夫。
胡小姐当然不是什么“小姐”。她从前的丈夫或是离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个。
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时找个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
地,这并不容易。她已到了“小姐”之称听来不是滋味的年龄。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
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领和资格所得不到的种种。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
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
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
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了,最好身无背累,心
无挂牵。胡小姐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胡小姐为当时一位要人(他们称为“老板”)津贴的一个综合性刊物组稿,认识了
余楠。余楠留过洋,学贯中西,在一一个杂牌大学教课,虽然不是名教授,也还能哄骗
学生。他常在报刊尾巴上发表些散文、小品之类,也写写新诗。胡小姐曾请他为“老板”
写过两次讲稿。“老板”说余楠稍有才气,旧学底子不深,笔下还通顺。他的特长是快,
要什么文章,他摇笔即来。“老板”津贴的刊物后来就由他主编了。他不错失时机,以
主编的身份结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捧得住饭碗儿,也识得风
色,能钻能挤,这几年来有了点儿名气,手里看来也有点积蓄;相貌说不上漂亮,还平
平正正,人也不脏不臭;个儿不高,正开始发福,还算得“中等身材”。说老实话,这
种男人,胡小姐并不中意。不过难为他一片痴心,又那么老实。他有一次“发乎情”而
未能“止乎札仪”,吃了胡小姐一下清脆的耳光。他下跪求饶,说从此只把她当神仙膜
拜。好在神仙可有凡心,倒不比贞烈的女人。胡小姐很宽容地任他亲昵,只到他情不自
禁,才推开说:“不行,除非咱们正式结婚。”
余楠才四十岁,比胡小姐略长三四年。他结婚早,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已先后
考上北平西郊的大学,思想都很进步,除了向家里要钱,和爸爸界钱划得很清。女儿十
六岁,在上海一个教会女中上学,已经开始社交。宛英是容易打发的。胡小姐和她很亲
近,曾多方试探,拿定她只会乖乖地随丈夫摆布,决不捣乱牵掣,余楠可以心无挂虑地
甩脱他的家庭。可是余楠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和胡小姐正式结婚,却总拖延着不离婚。胡
小姐也只把他捏在手心里,并不催促。反正中选的人已经拿稳了一个,不妨再观望一番。
好在余楠有他的特点,不怕给别的女人抢走。
余楠非常精明,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钱。胡小姐如果谈起某个馆子有什么可口的
名菜,他总说:“叫宛英给你做个尝尝。”宛英传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调,余楠又是个
精于品尝的“专家”。他当了刊物的主编,经常在家请客。这比上馆子请客便宜而效益
高。他不用掏腰包,可以向“刊物”报销。客人却就此和他有了私交,好像不是“刊物”
请客组稿,而是余楠私人请的,并且由他夫人亲手烹调的。胡小姐有时高兴,愿意陪他
玩玩,看个电影之类。余楠总涎着脸说:“看戏不如看你?”当然,看戏只能看戏里谈
情说爱,远不如依偎着胡小姐诉说衷情。不过,胡小姐偶尔请他看个戏或吃个馆子,他
也并个推辞。因为他常为胡小姐修改文章,或代笔写信。胡小姐请他,也只算是应给的
报酬。有一次胡小姐请他看戏。散场出来,胡小姐觉得饿了,路过一家高级西莱馆,就
要进去吃晚饭。余楠觉得这番该轮到自己做东了,推说多吃了点心,胃里饱闷,吃不下
东西,胡小姐说:“我刚听见你肚里咕噜噜地叫呢”,一面说,就昂首直入餐馆。余楠
少不得跟进去,只是一口咬定肚里作响是有积滞,吃不进东西。他愿意陪坐,只叫一客
西菜,让胡小姐独吃。胡小姐点了店里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后,还只顾劝余楠也来一份,
余楠坚持“干陪”,只是看着讲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闻着莱肴的香味,馋得口中
流涎。幸喜帐单未及送到他手里,胡小姐抢去自己付了。胡小姐觉得他攥着两拳头一文
不花,活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听说他屡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缘故。不过,作为一
个丈夫呢,这也不失为美德。他好比俭啬的管家婆,决不挥霍浪费。反正她早就提出条
件,结了婚,财政权归她。余楠一口答应。在他,财政权不过是管理权而已,所有权还
是他的,连胡小姐本人也是他的。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老板”嘴里说:“长江天险,共产党过不了
江,夹江对峙是早经历史证实的必然之势,”可是他脚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计”
里的“上计”。他行前为胡小姐做好安排,给她的未来丈夫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
个主任。这当然是酬报胡小姐的,只为她本人不够资格,所以给她的丈夫。余楠得知这
个消息,吞下了定心丸,不复费心营求。他曾想跟一个朋友的亲戚到南美经商,可是那
个朋友自己要去,照顾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个香港朋友为他在香港的大学里谋个教席。
那个朋友不客气,说他的英语中国调儿太重,他的普通话乡音大多,语言不通,怎么教
书,还是另作打算。他东投西奔,没个出路。如今胡小姐可以带他到巴黎去,他这时不
离婚,更待何时!
他对胡小姐说,家事早有安排,他认为乘此时机,离婚不必张扬,不用请什么律师,
不用报上登什么启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赡养费等等,他只要和宛英讲妥,一走了之。
胡小姐很讲实际,一切能省即省,她只要求出国前行个正式婚礼。余楠说,婚礼可在亲
友家的客堂里举行,所谓“沙龙”结婚。胡小姐不反对“沙龙”结婚,不过一定要请名
人主婚,然后出国度蜜月;“沙龙”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请。她只提出一个最起码的条
件——不是索取聘礼。她要余楠置备一只像样的钻戒,一对白金的结婚戒指。余楠说,
钻石小巧的不像样,大了又俗气,况且外国人已不兴得佩戴珍贵首饰,真货存在保险库
里,佩戴的只是假货。至于白金戒指,余楠认为不好看,像晦暗的银子,还不如十八K
的洋金。
胡小姐并不坚持,她只要一点信物。余楠不慌不忙,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对椭圆形的
田黄图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个阳文,一个阴文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对胡小姐指
点着读了两遍,摇头晃脑说:
“怎么样?”
胡小姐满面堆笑说:“还是古董吧?”
胡小姐见识过晶莹熟糯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
不是收藏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四黄比
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满口赞赏,
郑重交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
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小姐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
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险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
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么两块石头吗?我迁
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色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小姐手里的一张王牌难
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连成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
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么也不离!”胡小姐
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
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
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
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
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
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余楠哪里知道。她觉得胡小姐和他一样痴心,不然,为什么定要嫁他呢。
他“痴汉等婆娘”似地痴等着她的消息。不过也没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胡
小姐的信,说她已按照他的主意,举行了一个“沙龙”婚礼,正式结婚。信到时,他们
新夫妇已飞往巴黎度蜜月。行色匆匆,不及面辞,只一瓣心香,祝余楠伉俪白头偕老,
不负他“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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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封信由后门送进厨房,宛英正在厨下安排晚饭。她认得胡小姐的笔迹,而且信封
上明写着“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该是为了她和余楠出国的事吧?宛英当然
关心。她把这封信和一卷报刊交给杏娣,叫她送进书房去。她自己照旧和张妈忙着做晚
饭的菜。
这餐晚饭余楠简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机械地进食,话也不说。
熏鱼做得太咸些,他也没挑剔。一晚上他只顾翻腾,又唉声叹气。余楠向来睡得死,从
没理会到宛英睡得很轻,知道他每次辗转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就
出门了。宛英从字纸篓里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团的信——信封只撕作两半,信纸撕
成了十几片。宛英耐心抚平团皱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细读了两遍。她又找出那一对田
黄图章,发现已换了簇新的锦盒。
宛英不禁又记起老太太病中对她说的话:“阿楠是‘花’的——不过他拳头捏得紧,
真要有啥呢,也不会”。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亲型”和“娼妓型”。“花”就相当于
女人的“娼妓型”。不过中国旧式女人对于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对女人的“娼妓
垫”更为宽容。宛英觉得“知子莫若母”。显然这回又是一场空,证实了老太太所谓
“真要有啥呢,也不会”。宛英和余楠是亲上做亲。余楠的母亲和宛英的继母是亲姐妹。
宛英和余楠同岁,相差几个月。一个是“楠哥”,一个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这个
儿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来做干女儿,准备将来做儿媳妇。宛英小时候经
常住在余楠家,和余老太太一个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说自己是“好妈奶的童养媳妇”。
她长大了不肯再这么说,不过她从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余楠结婚后连生两个
儿子,人人称她好福气,她也自以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对儿”。她初次发现楠哥
对年轻女学生的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书,初次见到他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
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曾气得暗暗流泪。
她的胃病就是那个时期得的。她渐渐明白自己无才无貌,配不过这位自命为“一表堂堂”
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会像她婆婆一样被丈夫遗弃。她听说,他公公是给一个有钱的寡
妇骗走的。她不知哪个有钱的女人会骗走余楠,所以经常在侦察等待。假如余楠和她离
婚,想必不会像他父亲照顾他母亲那样照顾妻子。
余楠每月给老太太的零用钱还不如一个厨娘的工钱。宛英的月钱只有老太太的一半。
宛英曾发愁给丈夫遗弃了怎么办。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出去做厨娘,既有
工钱,还有油水,不称意可以辞了东家换西家。如果她不爱当厨娘,还可以当细做的娘
姨。她在余家不是只相当于“没工钱、白吃饭”的老妈子吗!出去帮人还可以扫扫余楠
的面子。不过宛英知道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决不会答应。
余楠“花”虽“花”,始终没有遗弃她。老太太得病卧床,把日用帐簿并给宛英说:
“这是流水帐,你拿去仔细看看,学学。”宛英仔细看了,懂了,也学了。老太太不过
是代儿子给自己一份应给的管家费。宛英当然不能坏了老太太的规矩。余楠查帐时觉得
宛英理家和他妈妈是同一个谱儿。老太太病危,自己觉得不好了,乘神识还清,背着人
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说:“这是我的私房,你藏着,防防荒,千万别给阿楠知道。”她
又当着儿子的面,把房契和一个银行存折交给宛英,对儿子说:“你的留学费是从你爹
爹给我的钱里提出来的,宛英的首饰,也都贴在里面了。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给我的钱
买的。宛英服侍了我这许多年,我没什么给她,这所房子就留给她了。存折上是你孝敬
我的钱,化不完的,就存上;没多少,也留给宛英了。”“留给宛英”是万无一失的留
在余家,因为余楠究竟是否会“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稳。
老太太去世后,宛英很乖觉地把老太太的银行存折交给余楠说:“房契由我藏着就
是了。钱,还是你管。”余楠不客气地把钱收下说:“我替你经管。”其实宛英经常出
门上街,对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过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过她宁愿及早把存
折交给余楠,免得他将来没完没了地算计她那几个钱。
宛英料定余楠这回是要和胡小结婚了。据他说,“老板”报酬他一个联合国教科文
组织的什么职位。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得乘早逃走。尽管他儿子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
叫爸爸别慌,他只说:“我才不上这个当!”不过他说宛英该留在国内照看儿女,他自
己呢,非走不可。宛英只劝他带着女儿同走,因为他偏宠女儿,女儿心上也只有爸爸,
没有妈妈,从不听妈妈一句话。余楠说,得等他出国以后再设法接女儿,反正家里的生
活,他会有安排。宛英明白,余楠的安排都算计在留给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过,她也
不愁,她手里的私房逐渐增长,可以“防防荒。”两个儿子对她比对爸爸妈妈;女儿如
不能出国,早晚会出嫁。宛英厌透了厨娘生活,天天熏着油气,熏得面红体胖,看见油
腻就反胃,但愿余楠跟着胡小姐快快出洋吧,她只求粗茶淡饭,过个清静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计究竟不错。胡小姐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宛英的失望简直比余楠还
胜几分。这会影响余楠的出国吗?她瞧余楠惶急沮丧的神情,觉得未可乐观。他连日出
门,是追寻胡小姐还是去办他自己的事呢?
黄金、美钞、银元日夜猛涨,有关时局的谣言就像春天花丛里的蜜蟀那样闹哄哄的
乱。宛英忍耐了几天,干脆问余楠:“楠哥,你都准备好了吗?要走,该走了,听说共
产党已经过江了。”
余楠长叹一声,正色说:“走,没那么容易!得先和你离了婚才行。你准备和我离
婚吗?”
宛英便不回答。
余楠说:“我没知道出洋是个骗局,骗我和你离婚的。”
宛英说:“你别管我,你自己要紧呀!”
余楠说:“可是我能扔了你吗?”
宛英默然。她料想余楠出国的事是没指望的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老板”照顾胡
小姐的。
她不说废话,只着急说:“可是你学校的事已经辞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
——余楠对宛英只说人家请他,他不愿去;宛英虽然知道真情,也只顺着他说。
余楠满面义愤,把桌子一拍说:“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我讨饭也不能扔了你
呀!”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确实说了真话。
宛英凝视着余楠,暗暗担忧。她虽然认为自己只是家里的老妈子,她究竟还是个主
妇,手下还有杏娣和张妈,如果和楠哥一起讨饭,她怎么伺候他呢?
余楠接着说:“共产党来也不怕!咱们乘早把房子卖了,就无产可共。你炒五香花
生是拿手,我挎个篮子出去叫卖,小本经纪,也不是资本家!再不然,做叫化子讨饭
去!”
宛英忽然记起一件事。二三月间,北京有个姓丁的来信邀请余楠到北京工作。余楠
当时一心打算出国,把债一扔说:“还没讨饭呢!”宛英因为儿子都在北京,她又厌恶
上海,曾拣起那封信反复细看,心上不胜惋惜。这时说起“讨饭”,她记那封信来。她
说:“你记得北京姓丁的那个人写信请你去吗?你好像没有回信。”她迟疑说:“现在
吃‘回头草’,还行吗?——不过,好像过了两三个月了。那时候,北京刚解放不久—
—那姓丁的是谁呀?”
余楠不耐烦说:“丁宝桂是我母校的前辈同学,他只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认识。
况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儿寄信呀?”
宛英是余楠所谓“脑袋里空空的”,所以什么细事都藏得住。她说她记得信封上印
就的是“北平国学专修社”几个红字,上面用墨笔划掉,旁边写的是“鹅鹁子胡同文学
研究社”。
余楠知道宛英的记性可靠。他想了一想,灵机一动,笑道:“我打个电报问问。”
他草拟了电报稿子,立刻出去发电报。
宛英拼凑上撕毁的草稿。头上一行涂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几行是“……信,谅早达。
兹定于下月底摒当行李,举家北上。”他准是冒充早已写了回信。宛英惊讶自己的丈夫
竟是个撒谎精。
电报没有返回,但杳无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经解放。她越等越着急,余楠却越
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办理停当。将近下月底,余楠又发了一个电报,说三天后乘哪一
趟火车动身。
宛英着急说:“他们不请你了呢?”
余楠说:“他们就该来电或来信阻止我们呀?”
宛英坐在火车上还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亲自来接,社里还派了两
人同来照料,宿舍里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
几分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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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北京一解放,长年躲在角落里的“北平国学专修社”面貌大改。原先只是一个冷冷
清清的破摊子,设在鹅鹁子胡同“东方晒图厂”大院内东侧一溜平房里。中间的门旁,
挂着个“北平国学专修社”的长牌子,半旧不新,白底黑字,字体很秀逸,还是已故社
长姚謇的亲笔。这里是办公室和图书室。后面还有空屋,有几间屋里堆放着些旧书,都
是姚謇为了照顾随校内迁的同事,重价收购的。姚謇的助手马任之夫妇和三两个专修生
住在另几间空屋里。
姚謇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北平沦陷前夕,学校内迁,姚謇有严重的心脏
病,没去后方。他辞去教职,当了“国学专修社”的社长。这个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
立的,好像姚謇辞职前早已存在。反正大院里整片房屋都是姚謇的祖产。姚謇当时居住
一宅精致的四合院连带一个小小的花园,这还是他的家产。此外,他家仅存的房产只有
这个大院了。有人称姚謇为地道的败家子,偌大一份田地房屋,陆陆续续都卖光了。有
人说他是地道的书呆子,家产全落在帐房手里,三钱不值两钱地出卖,都由帐房中饱私
肥了。这个大院里的房了抵押给一个企业家做晒图厂,单留下东侧一带房子做“国学专
修社”的社址。
社里只寥寥几人:社长姚謇,他的助手马任之和马任之的夫人王正,两三个“专修
生”,还有姚謇请来当顾问的两三位老先生,都是沦陷区伪大学里的中文教师,其中一
位就是丁宝桂。社的名义是“专修同学”,主要工作是标点并注释占籍;当时注释标点
的是《史记》。姚謇不过是挂名的社长,什么也不管。马任之有个“八十老母”在不知
哪里的“家乡”,经常回乡探亲。王正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个足不出户的病包儿,
可是事情全由她管。她负责指点那三两个“专修生”的工作,并派他们到各图书馆去
“借书”、“查书”,或“到书店买书”。至于工作的成绩和进度,并无人过问。顾问
先生们每月只领些车马费,每天至多来社半天;来了也不过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姚
謇也常来聊天。
胜利前夕,姚謇心脏病猝发,倒下就没气了。姚太太是女洋学生的老前辈,弹得一
手好钢琴。他们夫妇婚姻美满,只是结婚后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个宝贝女儿。姚太太怀
孕期间血压陡高,女儿是剖腹生的,虽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压始终没有下降。姚謇
突然去世,姚太太闻讯立即风瘫痪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们的女儿姚宓
生日小,还不足二十岁,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正当第二学期将要大考的时候。她由帐房
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
姚太太从医院出来,虽然知觉已经回复,却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识也不像原先
灵敏了。大家认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个长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没有什么
亲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并不宽裕,和姚家很少来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学
毕业,正等出国深造。他主张把病人托付给天津的姨妈照管,姚宓和他结了婚一同出国。
可是姚宓不但唾弃这个办法,连未婚夫也唾弃了。她自作主张,重价宴请了几位有名的
中医大夫,牛黄、犀角、珠粉等昂贵药物不惜工本,还请了最有名的针灸师、按摩师内
外兼施,同时诊治。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姚太太神识复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
而且渐渐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们家的四合院连小小的花园终究卖掉了,帐房已
经辞走,家里的佣人也先后散去。母女搬进专修社后面的一处空屋去居住。姚宓还在原
先的大学里,不当大学生而当了图书馆的一名小职员,薪水补贴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
娘早来晚归照看病人。好在大院东侧有旁门,出入方便。
这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马任之却一去无踪。专修生已走了一个。社长去世后并无
人代理,“专修社”若有若无。王正照旧带领着一两个专修生工作,并派遣他们到各处
图书馆和书店去“借书”、“查书”或“买书”。丁宝桂等几位老先生还照常来闲坐聊
天,不过车马费不是按月送了。
北京解放后,马任之立即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出头露面,当了社长。不过这个社
不仅仅专修国学了,社里人员研究中外古今的文学,许多是专象家和有名的学者。
马任之久闻余楠的大名,井知道他和丁宝桂是先后同学,据丁先生说,这余楠是个
神童,没上高中就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就出国留学。马任之对这种天才不大了解,不过
听说他没有逃跑,还留在上海。他出于“统战”的原则,不拘一格收罗人材,就托丁宝
桂写信邀请。余楠究竟什么时候写了回信,也许王正记得清楚,反正马任之在并不追究,
丁宝桂自认健忘,还心虚抱歉呢。
“那时候社里人才济济。海外归来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和杜丽琳夫妇是英国和美国留
学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国文学专家。副社长傅今是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
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脱稿,还有许多解放区
来的文艺干部,还有转业军人,还有大学毕业分配到社里来研究文学的男女毕业生。专
修社的人员已经从七八人增至七八十人。
不出半年,专修社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整片厂房都收来改为研究室和宿舍。马任之
夫妇搬出大院,迁入分配给他们的新居。姚太太母女的新居没地方安放这一屋子书,姚
宓只拿走了她有用的一小部分。姚宓已调到文学研究社,专管图书。
“北平国学专修社”的招牌已经卸下,因为全不合用了。社名暂称“文学研究社”,
不挂牌,因为还未确定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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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国学专修社的办公室已布置成一间很漂亮的会议室。一九四九年十月中间,文学
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大院里停放着一辆辆小汽车,贵宾陆续到会,最后到了一辆最大最新的车,首长都
到了,正待正式开会。
余楠打算早些到场,可是他却是到会最迟的一个。他特地做了一套蓝布制服,穿上
了左照右照,总觉得不顺眼。恰好他女儿从外边赶回来,看见了大惊小怪说:
“唷,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了!”
余楠的说:“和尚穿制服吗?”
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
赶回来的。她解释说:
“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
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
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么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么大学的校花,
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楠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黄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么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
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
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
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四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
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
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
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
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
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射着他,
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么熟人,只见那位法
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
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着破他捣鬼,当初很豪爽地欢迎
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
观看四周的同事。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干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
学理论专家黄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
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
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
小,可是嘴形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
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
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
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
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
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
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了宝桂说,社里最
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
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
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极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
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
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的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
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
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他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
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
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
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
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
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
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
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
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
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
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
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
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
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
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作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
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
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
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
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谢。只是想到
去世的姚謇音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
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
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
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
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
“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
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
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
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
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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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
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
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
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
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
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
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
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
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
比他确信自己决不抛充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大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
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
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
自己得以豁免。准知朱先生忽然咳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
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
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
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
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日,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
“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
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
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
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
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
急得抬头向着人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
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
己的理是唯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
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
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
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
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
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
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
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
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
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
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
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
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
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
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
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
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
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
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
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
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
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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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5
第六章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
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
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壮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
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
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
多于窟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律开业的西医。
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
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个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
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
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于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
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
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
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
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
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
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干脆让寄宿在校,
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
小丫头已十六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
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干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
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
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
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
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
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
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
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
没有多大兴趣。他中学时期,周末怕回家,宁愿在图书室翻书,因而发掘到中外古典文
学的宝藏,只可惜书不多。上了大学,图书馆里可读的书可丰富了,够他仔细阅读和浏
览欣赏的。他性情开朗,脾气随和,朋友很多,可是没有亲密的朋友,也不交女朋友。
这也许因为他有书可读,而且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
大学三年有一门必修课,那是一个美国哲学家讲授的伦理学。老师十分严厉,给的
分数非常紧,学生都怕他。学期终了的大考,大家看作难关,因为不及格就不能毕业。
可是许彦成大考前在图书馆看书,竟把考试忘了。等他记起,赶到考场,考试的时间已
过了一关。老师生气,不让他考。彦成笑嘻嘻他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思索一个伦理问
题,想到牛角尖里去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从老师手里抽了一份考题,擅自到教
桌上取了一份考卷,从容坐下,不停笔地写答题。他的笑容软化了老师的严厉。他交卷
也不太晚。老师好奇地当场就看了他的考卷。比他后交卷的人告诉他魌:“老头子对你
的考卷好像很满意。”果然,那位老师不久就找彦成谈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伦
理的书,要彦成做他的助手。约定一年后带他同到美国去。
杜丽琳偶见许彦成注目看也,以为是对她有意。彦成从不追求她,她认为这是彦成
的自尊,自知是穷学生,不愿高攀有财有貌的出风头小姐。彦成不追求她,在她心目中
就比所有追求她的人高出一头。她明显地当众表示她对彦成的仰慕,同学间因此常常起
哄,弄得彦成看见她就躲了,越发使丽琳拿定他是看中自己的。她倒是很大方,见了彦
成总笑脸相迎。彦成却显得很窘,甚至红了脸。转眼彦成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将要
结束,过了阳历年就大考;再过一学期,彦成毕业就出国了。丽琳还有机会和他亲近吗?
新年一九四四年是闰年。按西洋风俗,每当闰年,女人可向男人求婚。男方如果不
答应,得向求婚的女人赠送一套绸子衣料。杜丽琳拿定许彦成是怕羞而骄傲,虽然对她
有意也不敢亲近。她凭自己的身份,不妨屈尊向彦成求婚。
那天飘着小雪,丽琳拿了一把大伞到图书馆去找彦成,说有事和他面谈。她叫彦成
打着伞,自己勾着他的胳臂,带他走入校园的幽僻处,一面当笑话般告诉他闰年的规矩,
然后就向他倾吐衷情。她满以为彦成会喜出望外,如痴如狂。可是许彦成却以为杜丽琳
作弄他,苦着脸说:“我不会买衣料。”
她笑说:“你非买衣料不可吗?”
彦成急得口吃的老毛病几乎复发,结结巴巴说:“你你不是说,得送送送……”
她打断了他,干脆说:“你非拒绝不可吗?”
彦成那时候正给他妈妈逼得焦头烂额。他家那个小丫头已经跟人逃走,他妈妈自觉
丢脸,不再提丫头收房的事。可是她自从知道儿子毕业了要出国,就忙着为他四处求亲,
定要他先结了婚,生下个孙子再“远游”。她已求得好几份庚帖,连连来信催促儿子回
家挑选一个,因为庚帖不兴得留过年,得在除夕以前退还人家。如果彦成再不答理,她
决计亲自赶到上海来。许彦成对妈妈还应付不了,怎禁得半夜里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他苦着脸把自己的苦经倒核桃似的都倒出来。
丽琳却笑了,认为这都是容易解决的事。她问彦成:“你就没跟你那些朋友谈谈
吗?”
彦成说:“这种事怎么跟他们谈呢?”
丽琳觉得彦成把这些话都跟她讲,就是把她看得超过了朋友。她既是求婚者,就直
接了当,建议如此这般,解决一切问题。
彦成没想到问题可以这么解决,而丽琳竟是侠骨柔肠,一片赤心为自己排难解纷,
说不尽的感激。但是他说:“我怎么可以利用你来对付我妈妈呢?”
丽琳觉得他老实得可爱。她款款他说:“别忘了我在向你求婚呀!我愿意这么办,
因为我爱你。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你爱我。你爱我吗?”她问的时候不免也脉
脉含羞。
他们俩同在一把伞下紧紧挨着。丽琳不复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而是一个暖烘烘的
人。她大衣领上的皮毛,头上大围巾的绒毛,软软地拂着他的脸颊。彦成很诚恳他说:
“你待我这样好,我什么都应该对你老实说。我——我——”
丽琳凉了半截,以为彦成要拒绝她。可是他只说:“我实在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
验。”
丽琳笑他傻,她自己也没有经验呀。在她的诱导下,谈话渐渐转入谈情的正轨。雪
仍在飘,两人越谈越亲密。一个是痴心,一个是诚恳;一个是爱慕,一个是感激。丽琳
说,她只爱他一个,永远永远只爱他一人,问彦成嫌她不嫌。彦成当然不嫌,可是他很
惶恐,只怕不配受她的爱重,只怕辜负了她。丽琳拉着他的手说:
“答应我,彦成,我只要你永远对我真诚,永远对我说实话。”
彦成一口答应。他们直谈到晚饭时,丽琳送彦成回宿舍。她的求婚算是成功了。
彦成都按丽琳的建议办事。寒假两人同回天津举行婚礼。两家都无异仪,彦成的妈
妈更是喜出望外。婚礼完毕,新人到北平度蜜月——其实不满一月,然后又同回学校。
彦成毕业后出国,丽琳准备迟一年毕业后也出国。
可是丽琳没有毕业,因为她生了孩子,旷课太多了。她父亲年老多病,已把企业交
付给两个儿子。丽琳的大哥在天津经营,二哥到了美国。二哥已为妹妹办好入大学的手
续。丽琳母亲早亡,庶母没有孩子,很巴结丽琳兄妹。丽琳把孩子托给庶母,自己就到
美国就学。彦成的妈妈因为丽琳的只是个孙女,急要儿媳妇和儿子团聚,多生几个孙子,
所以一力赞成。
彦成却已离开美国,到了英国。那位哲学家的书已经写完。有个英国汉学家要彦成
和他合译《抱朴子》,为彦成弄到一笔伦敦大学的奖学金。彦成可以进修,还能省些余
寄家。彦成夫妇分居两地,只在假期同出旅行,延长了他们断断续续的蜜月。
一年来,一年去,丽琳已经得了一个普通文学士学位和一个教育硕士学位。她二哥
在美国经营商业很成功,已把妻子儿子都接到美国。彦成如果愿意到美国去,二哥可帮
他找到合适的工作。从前带他出国的美国哲学家已当上了一个州立大学的校长,也召他
去教书。丽琳只为等待彦成得一个响当当的博士,没有强他到美国和自己团聚。谁知彦
成把学位看作等闲,一心只顾钻研他喜爱的学科。
祖国解放,丽琳的大哥嫂和庶母等都已逃往香港。丽琳的父亲已于解放前夕去世。
丽琳的女儿小丽早由许老太太接去。丽琳准备留在美国,设法把小丽接出来。彦成却执
意要回国。他向来脾气随和,丽琳以为他都会依顺她,不料他却无情无义他说:“你自
己考虑吧。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我决不勉强。”他自己是打定主意要回国的,尽管回去
后工作还没有着落。
丽琳跟他一同回国了,倒也并不后悔。丽琳在国内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曾和
傅今交过朋友,虽然没成眷属,傅今对那位女友还未能忘怀。他认识丽琳,偶尔在朋友
家相逢,便把他们夫妇延请到文学研究社,并为他们留下了最好的房子。丽琳的姑妈从
天津为侄女运来了她家早为她置备的整套卧房、书房、客堂的家具。丽琳布置了一个非
常漂亮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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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杜丽琳认为彦成算得是一个模范丈夫。他忠心——从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体
帖她,一般总依顺着她。例如他爱听音乐,丽琳爱看电影,他总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陪
丽琳看电影。不过他们俩不免有点几生疏。彦成对她界限分明,从不肯花她的钱;有时
也很固执,把她的话只当耳边风。放着好好的机会可得博士,他却满不理会。社国解放
了,他也不盾“风色”,饭碗还没个着落,就高兴得一个劲儿要回国。丽琳觉得夫妻不
宜长期分居,常责怪自己轻易让他独去英国。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亲密无间了。
丽琳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对女儿不甚关心,家里有庶母,有当家的大哥大嫂,有不
当家的二哥二嫂,加上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还有个离了婚又回娘家的姐姐。她在这个
并不和谐的家庭里长大,很会“做人”,在学校里朋友也多,可是她欠缺一个贴心人。
她一心追求的是个贴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时抓住了彦成。可是她有时不免怀疑,她是否
抓住了他。
他们布置新家,彦成听她使唤着收拾整理,十分卖力。可是他只把这个家看作丽琳
的家。他要求丽琳给他一间“狗窝”——他个人的窝。他从社里借来些家具和一个铺板,
自己用锯子刨子制成一只木板小床,床底下是带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爱的音乐片。丽
琳原想把这间厢房留给四年个见的女儿小丽。她忙着要接她回家团聚。自从许老太太硬
把这孩子从杜家接走,三年来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相。彦成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孩子却毫无
兴趣。他回国后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却不让丽琳去。理由是他对老太太撒
了谎,说丽琳不在天津。为什么撒谎他也不说,只承认自己撒了谎。问他小丽怎样,他
一句也答不上,因为小丽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觉得孩子长得像她奶奶,脾气都像。
丽琳直在盘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来。彦成只叫她“慢慢再说”。
以前他和丽琳只是一起游玩,断断续续地度蜜月。现在一起生活了,丽琳感到他们
之间好像夹着个硬硬的核;彦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着,贴不住。以前,也许
因为是蜜月吧,彦成从没使她“吃醋”。现在呢——也许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总不舒
服。
彦成天天跑图书室,有时带几个年轻同事来家,不坐客厅却挤在他那“狗窝”里,
还放唱片。丽琳嫌他们闹,彦成就不回家而和他们在外边打球下棋。没有外客,他好像
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他从图书室回来,先是向丽琳惊讶“那管书的人”找书神速。后来又钦佩“那管书
的人”好像什么书都看过,后来又惋惜“那管书的人”只不过中学毕业,家境不好,没
读完大学。他惊诧说:“可是她不但英文好,还懂法文。图书室里的借书规则,都是她
写的,工楷的毛笔字,非常秀丽。”有一天,彦成发现了大事似的告诉丽琳:“那管书
的人你知道是谁?她就是姚小姐!”
丽琳也听说过姚小姐,不禁好奇地问:
“怎么样儿的一个人?美吧?”
“美?”彦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个三十岁的人——不是人老,
是样子老;看着也满顺眼的,不过我没细看。”
丽琳相信彦成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彦成要到图书室去还一本
到期的书,就跟着同去。这是她第一次到图书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图书出纳,
姚宓抽空还在编目。丽琳看见两个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个大约是郁好文,她正在给人
找书,看见又有人来,就叫了一声“姚宓”。另一个苗条的就站起来,到柜台边接过许
彦成归还的书,为他办还书手续。丽琳偷眼看这姚宓,她长得十分匀称,五官端正,只
是穿了这种灰色而没有式样的衣服,的确看老。姚宓见了丽琳,就一本正经地发给她一
个小本子请她填写。她说:“这是借书证,您还没领吧?”她说完就回到后面去编目了,
对他们夫妇好像毫无兴趣,只是例行公事。
丽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说:“干吗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呀!其实人还长得顶不错的。”
她随就把姚宓撇开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会上,丽琳看见彦成眼睛直看着她背后,又和不知谁打招呼似的眼
睛里一亮,一笑。她当时没好意思回头,回家问彦成跟谁打招呼。彦成老实说,没跟谁
打招呼。
“我看见你对谁笑笑。”
“我没笑呀。”彦成很认真地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笑一笑。”
彦成死心眼儿说:“眼睛里怎么笑呀?得脸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给我笑一
个。”
丽琳相信彦成不是撒谎。彦成从不对她撒谎,只对他妈妈撒谎,撒了谎总向丽琳招
认自己撒谎。可是,这回彦成看完姚宓的记录,眼睛里对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会那天
的表情正是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试探着说:
“姚小姐真耐看;图书室那个旮旯儿里光线暗,看不清。”
彦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耐看?”
“问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吗?”
彦成惶恐道:“是吗?”他想了一想说:“我大概是看了,因为——因为我觉得好
像从来没看见过她。”
“你过不了三天两天就上图书室,还没看够?”
“我只能分清一个是郁好文,一个是姚宓。我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
“没看清她那么美!看了还想看看。”丽琳酸溜溜他说。
“美吗?我没想过。”彦成讲的是老实话。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丽琳说得不错。
姚宓的脸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确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
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颌很美很甜。
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他惭愧他说:
“丽琳,下次你发现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
丽琳心上虽然还是不大舒服,却原谅了彦成。
饭后她说:“彦成,你的工作计划拟好了吗?借我看看好不好?”
彦成说,拟好了没写下来,可是计划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议和丽琳同到图
书室去找些资料,先看看书再说。
图书室里不少人出出进进,丽琳想他们大概都是为了拟定工作计划而去查找资料的。
他们跑到借书的柜台前,看见施妮娜也在那儿站着。江滔滔在卡片柜前开着抽屉乱翻。
施妮娜把手里的卡片敲着柜台,大声咕哝说:
“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
郁好文不理。她刚拿了另一人填好的书卡,转身到书架前去找书。姚宓坐在靠后一
点的桌子打字编目。她过来接了许彦成归还的一叠书,找出原书的卡片一一插在书后。
施妮娜发话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问:“书号填上了吗?”
妮娜生气说:“找不到书号,怎么填?”
姚宓说:“没有书号,就是没有书。”
“怎么会没有呢!我自己来找,又不让!”妮娜理直气壮。
姚宓接过她没填书号的卡片,念道:《红与黑》,巴尔扎克著。”她对许彦成一闪
眼相看了一下。彦成想笑。
姚宓说:“《红与黑》有,不过作者不是巴尔扎克,行不行?”
妮娜使劲说:“就是要巴尔扎克!”
姚宓说:“巴尔扎克的《红与黑》,没有。”
妮娜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边书架上没有,那个书库里该有啊?”
“那个书库”就指姚宓的藏书室。
姚宓说:“那是私人藏书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可是她只静
静的说:
“那间房,还没有捐献给公家,因为藏着许多书呢。里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没有
编目,有的还没有登记。外文书都是原文的,没有中文译本,也都没有登记,所以不能
外借,也不开放。”
她在彦成的借书证上注销了他归还的书,坐下继续编目。
彦成看施妮娜干瞪着眼无话可答,就打圆场说:“妮娜同志,你要什么书,我帮你
找书号。”
妮娜气呼呼地对遥望着她的江滔滔一挥手说:“走!”
她对彦成夫妇强笑说:“算了!不借了!”她等着江滔滔过来,并肩一同走出图书
室。
彦成夫妇借了书一起回家的时候,丽琳说:“她真厉害!”
彦成并没有理会丽琳的“她”指谁,愤然说:“那草包!不知仗着谁的势这么欺人!
管图书的就该伺候她研究吗?”
“我说那姚小姐够厉害啊,两眼一亮,满面威光。”
彦成接口说:“那草包就像鼻涕虫着了盐一样!真笑话!巴尔扎克的《红与黑》!
不知是哪一本文学史上的!跟着从前的丈夫到苏联去待了两年,成了文学专家了!幸亏
不和她在一组!谁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霉!”
姚宓和彦成相看的一眼没逃过丽琳的观察,她说:“让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错几吧?”
“留她面子,暗示着告诉她了,还逞凶!”
丽琳想不到彦成这么热忱地护着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红与黑》的书名,却记不
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课,读书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硕士。
她换个角度说:“这位姚小姐真严肃,我没看见她笑过。”
“她只是不像姜敏那样乱笑。”
丽琳诧异说:“怎么样儿乱笑呀?”
“姜敏那样就是乱笑。”彦成的回答很不科学。
丽琳问:“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标准。”
丽琳觉得不够恭维。她索性问到底:“姚小姐呢?”
彦成漫不经心他说:“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对你笑吗?”
彦成说:“对我笑干嘛?——反正我看见她笑过。我看见她的牙齿像你的一样。”
这句话可刺了丽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样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彦成初次发现她
假牙的神情。
她觉得彦成是着迷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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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姚宓每天末了一个下班。她键上一个个窗户,锁上门,由大院东侧的小门骑车回家。
从大院的东头到她家住的西小院并不远。这几天图书室事忙,姚宓回家稍晚。初冬天气,
太阳下得早。沈妈已等得急了,因为她得吃完晚饭,封上火,才回自己家。
姚宓一回家就减掉了十岁年纪。她和姚太太对坐吃饭的时候,鬼头鬼脑地笑着说:
“妈妈,你料事如神,姜敏的妈真是个姨太太呀,而且是赶出门的姨太太。妈妈,你怎
么探出来的?”
姚太太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会做福尔摩斯呀!——姜敏的亲妈嫁了一个‘毛毛匠’——上海人叫‘毛毛
匠’,就是做皮大衣的洋裁缝。她不跟亲妈,她跟着大太太过。家里还有个二太太,也
是太太。她父亲前两年刚死,都七十五岁了!妈妈,你信不信?”
姚太太说:“她告诉你的吗?”
“哪里!她说得自己像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其实是伺候大太太眼色的小丫头。”
姚太太看着女儿的脸说:“华生!你这是从陈善保那儿探来的吧?”
“妈妈怎么又知道了?”
可是姚太太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说:“阿宓,咱们今天没工夫玩福尔摩斯,我有要
紧事告诉你呢?”
姚太太要等沈妈走了和女儿细谈,不料沈妈还没走,罗厚跑来了。
罗厚和姚宓在大学同班,和姚家还有点远亲。姚家败落后,很多事都靠他帮忙,他
父亲继母和弟妹等逃往台湾,他从小在舅家长大,不肯跟去。舅舅舅妈没有孩子,他等
于是舅家的孩子了。舅舅是民主人士,颇有地位,住一宅很宽敞的房子。可是舅舅舅妈
经常吵架,他又是两口子争夺的对象,所以宁愿住在研究社的宿舍里。他粗中有细,从
不吹他的舅舅。同事们只知道他父母逃亡,亲戚家寄居不便,并不知道他舅家的情况。
罗厚没事也不常到姚家去。这时他规规矩矩先叫声伯母,问伯母好,接下就尴尬着脸对
姚宓说:
“姚宓,陈善保——他——他……”
罗厚诨名“十点十分”,因为他两道浓眉正像钟素上十点十分的长短针,这时他那
十点十分的长短针都失去了架式,那张顽童脸也不淘气了。他鼓足勇气说:“陈善保问
我,他——他——伯母,您听说过一个新辞儿吗?……”
沈妈正要出门,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就大喊:“小姐,小姐,快来!”
姚宓急忙赶到门口。
罗厚巴不得她一走,立刻说:“陈善保问我是不是跟姚宓‘谈’呢——‘谈’,您
听到过吗?”
姚太太点头。
罗厚接着说:“我告诉他我和姚宓认识多年了,从来没‘谈’过。”
这确是真的。罗厚好管闲事爱打架,还未脱野男孩子的习性。他有鉴于舅家的夫妻
相骂,而舅妈又娇弱,一生气就晕倒。他常诧怪说,一个人好好的结什么婚!他假如结
婚,就得娶一个结结实实能和他打架的女人。他和姚宓同学的时候很疏远,觉得她只是
个娇小姐。姚宓退学当了图书馆员,回家较晚。一次他偶然撞见街上流氓拦姚宓的自行
车。他从此成了义务保镖,常遥遥护送,曾和流氓打过几架。他后来对姚宓很崇拜,也
很爱护,也很友好,可是彼此并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他从没有想到要和她“谈”。
他接下说:“善保对我说,你不谈,我就要谈了。伯母,我可怎么说呢?我怕姚宓
回头怪我让他去找她谈的,我得先来打个招呼。”
姚太太抬头听听门口,寂无声息。
罗厚也听了听说:“我看看去,什么事。”
他回来说:“大门关上了(姚家的大门上安着德国式弹簧锁),一个人都没有。开
门看看,也不见人。”他哭丧着脸说:“准是陈善保找她出去了。”
姚太太说:“不会,准有什么急事。”
“也许陈善保自杀了。”
姚太太忍不住笑了。
“人家转业军人,好好的,自杀干嘛?——他还是团支部的宣传组长呢,是不是?”
罗厚说:“陈善保是头等好人,长相也漂亮,可是姚宓……”
姚太太说:“好像姜敏对他很有意思。”
“可不!她尽找善保谈思想,还造姚宓的谣……”罗厚说了忙咽住,深悔说了不该
说的话。他瞧姚太太只笑笑,毫不介意,也就放了心,转过话题,讲图书室这几天特忙。
他说:“那老河马自己不会借书,还拍桌子发脾气。幸亏那天我没在……”
“你在,就和她决斗吗?”她接着问是怎么回事。
“姚宓没告诉伯母?糟糕,我又多嘴。伯母,可惜您没见过那老河马,怎么长得跟
河马那么像呀!她再嫁的丈夫像戏里的小生,比她年轻,人家说他是‘偷香老手’,也
爱偷书。真怪,怎么他会娶个老河马!”
姚太太早听说过这位“河马”,她不问“河马”发脾气的事,只说:“罗厚,我想
问问你,姚宓和姜敏和你,能不能算同等学力?”
“哪里止同等呀!她比我们强多了!”
姚太太说:“你的话不算。我是要问,一般人说起来,她能和大学毕业生算同等学
力吗?当然,你不止大学生,你还是研究生呢。”
罗厚说:“姚宓当了大学里图书馆的职员,以后每次考试都比我考得好。”
“她考了吗?”
罗厚解释:“每次考试,她叫我把考题留给她自己考。我还把她的答卷给老师看过。
老师说她该得第一名,可是,在图书馆工作就不能上课;不上课的不准考试,自修是算
的,考得再好也不给学分。图书馆员的时间是卖死的!学分是学费买的!”
他气愤愤他说着,一抬眼看见姚太太籁籁地流泪,不及找手绢,用右手背抹去脸上
的泪水,又抖抖索索地抬起不灵便的左手去抹挂在左腮的泪。
罗厚觉得惶恐,忙找些闲话打岔。他说,听说马任之升官了;又说,傅今入党了,
他的夫人正在争取。他又怕说错什么,看看手表说:“伯母要休息了吧?我到外边去等
门。”他不敢撇姚太太一人在家。
姚太太正诧异女儿到了哪里去,姚宓却回来了,问沈妈有没有讲她到了谁家去。
原来沈妈在外边为姚宓吹牛,说她会按摩,每晚给她妈妈按摩,有什么不舒服,一
经按摩就好了。那晚余楠到了宝桂家吃晚饭,他们的女儿晚饭后不知到哪里去玩了。余
太太忽然胃病发作,面如黄蜡,额上汗珠像黄豆般大。她家女佣急了,慌慌张张赶到姚
家,门口碰到沈妈,就说:“我们家太太不好了,请你们小姐快来看看。”姚宓不知是
请她当大夫,听到告急,赶忙跟着那女佣赶到余家,准备去帮帮忙。宛英以为女佣请来
了大夫,她神识很清楚,说没什么,只因为累了,胃病复发了。姚宓瞧她的情况并不严
重,按着穴位给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才知道这位“大夫”是早已闻名的姚小姐,
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着叫女佣沏茶。要不是姚宓说她妈妈在家等待,宛英还要殷勤
款待呢。
姚宓笑着告诉妈妈:“我给揉揉肚子,放了——”她当着罗厚,忙改口说:“气通
了,就好了。”
罗厚说:“姚宓,你出了这个名可不得了呀!”
姚宓说:“我辟谣了——谢谢你,罗厚,亏得你陪着妈妈。沈妈真糊涂,也不对妈
妈说一声就自管自走了。”
姚太太等罗厚辞走,告诉女儿:“今天午后王正来看我,对你的工作做了安排。据
她讲,领导上已经决定,叫你做研究工作,你和姜敏一伙大学毕业生是同等学历。你原
先的工资高,所以和罗厚的工资一样,比姜敏的高。她说,你这样有前途,在图书室工
作埋没了你。”
姚宓快活得跳起来说:“啊呀,妈妈!太好了!太好了!”她看看妈妈的脸,迟疑
地问:“怎么?不好吗?”
“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负
又嫉妒。不比图书室里,你和郁好文两人容易合作。”
姚宓说:“那我就不换工作,照旧管我的图书。”
姚太太说:“没那么简单。你有资格做图书室主任吗?图书室放定要添人的。将来
派来了主任,就来了个婆婆,你这个儿媳妇不好当,因为你又有你的资格,假如你做副
主任,那就更倒霉,你没有权,却叫你负责。”
“反正我不做副主任,只做小职员。”
姚太太摇头说:“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他夹袋
里准有人。你也没有别的路。做研究工作当然好,我只怕你太乐了,给你泼点儿冷水。
——还有,咱们那一屋子书得及早处理。这个图书室规模太小,规章制度定了也难行,
将来保不定好书都给偷掉。”
“索性捐赠给规模大的图书馆。”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得抽空把没登记的书都登记下来。”
姚宓服侍妈妈吃了药,照常读她的夜课。可是时候已经不早,她听妈妈只顾翻腾,
想到以后黑日白天都可以读书,便草草敷衍了自定的功课,上床睡在妈妈脚头,挨着妈
妈的病腿,母女安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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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姚宓不知为什么,忙着想把她调工作的事告诉许彦成先生,听听他的意见,并请教
怎样订她的工作计划。她觉得许先生会帮她出主意。他不像别的专家老先生使她有戒心。
那位留法多年的朱千里最讨厌,叼着个烟斗,嬉皮赖脸,常爱对她卖弄句法文,又喜欢
动手动脚。丁宝桂先生倚老卖老,有时拍拍她的肩膀,或拍拍她的脑袋,她倒也罢了,
“丁老伯”究竟是看着她长大的。朱千里有一次在她手背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沉下脸,
抽回后在自己衣背上擦了两下。朱千里以后不敢再冒昧,可是尽管姚宓对他冷若冰霜,
他的嬉皮赖脸总改不掉。余楠先生看似严肃,却会眼角一扫,好像把她整个人摄入眼底。
只要看他对姜敏拉手不放的丑相,或者对“标准美人”毕恭毕敬的丑相,姚宓怀疑他是
十足的假道学。许先生不一样。他眼睛里没有那副馋相。是不是因为娶了“标准美人”
呢?看来他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许先生即使注视她,也视而不见,只管在想别的事似的。
他显然是个正派的人。
许先生曾探问姚宓的学历,对她深表同情,偶尔也考考她,或教教她。姚宓觉得许
先生有学问,而许先生也欣赏姚宓读书不少,悟性很好。许先生常到图书室来翻书或借
书,姚宓曾请他到她父亲的藏书室去看书。他们偶尔谈论作家和作品,两人很说得来;
人丛里有时遇遥相见,他会眼神一亮,和她打个招呼。姚宓觉得许先生虽然客客气气,
却很友好,准会关心她的事。不过那天是星期日,她不会见到他,得再等机会。
星期日姚家常有客来。姚宓母女商量好,免得陈善保来“谈”,姚宓乘早到她父亲
的藏书室去登记书目。
姚宓未及出门,姜敏就来了。她穿一条灰色西装裤,上衣是墨绿对襟棉袄,胸口露
出鲜红的毛衣,小鸟依人般飞了进来。姜敏身材娇小,白嫩的圆脸,两眼水汪汪地亮。
她惯爱垂下长长的睫毛,斜着眼向人一瞄,大有钩魂摄魄的伎俩。她两眼的磁力,把她
的小鼻子和参差不齐的牙齿都掩盖了。她招呼了姚伯母,便拉了姚宓说:“我特来向你
道歉——也许不用道歉,可是我做了一桩冒昧的事。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向傅今同
志建议,调你作研究工作!别管什么图书了!你看怎么样?我是不是冒失了?”
姚宓说:“我有资格吗?”
姜敏说:“我叫他们大家都保证你有!”
姚宓笑说:“嗬!好大口气!大家都听你的!”
姜敏说:“反正大家都会同意。”
姚宓满不理会说:“姜敏,我要替妈妈去办点儿事,你陪妈妈坐会儿。”姚宓知道
姜敏是来等善保的。善保来了,她会跟着一起走。
姚宓赶忙推着自行车出门。她骑车过大院中门,忽有个小孩儿窜出来,拦着车不让
走。姚宓急忙一脚下地,刹住了车。那孩子她从没见过,大约四五岁,穿一件和尚领的
厚棉袄,开档裤,脚上穿一双虎头鞋。头发前半面剪得像女式的童化头,后半面却像和
尚头。
姚宓说:“小妹,乖,让我走。”
那孩子拉着车不放,只光着眼睛看人,也不答理。
姚宓说:“你是小弟吧?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一口天津话:“人要骑车。”
门里赶出来的是许家的女佣。她说:“小丽,不能街上乱跑呀!快进来!”她认识
姚宓,解释说:“昨晚老太太带着孙女儿来了。这孩子一刻也看不住。”她抓了孩子进
去。姚宓忙又上车。
分房子的时候,她听说许家有个老太太。孙女儿是许先生的女儿吗?她名叫小丽,
该是丽琳的女儿吧?怎么长得不像许先生,也不像杜先生。那一身打扮,更是古怪。
姚宓进了大院东侧的小门,推着车往图书室去,只见有个人在前廊踱步,正是许先
生。
姚宓说:“呀,许先生,今天星期日,图书室不开门的。阅览室要下午开呢。”
许彦成举手拍拍脑门子说:“忘了今天星期日!我说怎么还不开门!可是,我不是
要借书。”他看着姚宓诧怪说:“你怎么来了呢?你值班儿?”
姚宓说了她的任务。许彦成吐一口气说:“那么,对不起,让我进来躲一躲,我糟
糕了。”
原来许彦成应付不了他妈妈的时候就撒谎,撒完谎他又忘了。他在国外的时候,每
一、二星期会接到伯父母的信,里面总夹着他妈妈一纸信。伯母每次解释说,同样的信
还有几张,因字大纸厚,内容相同,只寄一纸。信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汝父仅汝
一子,汝不能无后也。”然后急切问:“新妇有朵未?”(他妈妈看不起白话文,也从
不承认自己会写错别字。“孕”字总写成“朵”字。)彦成知道伯父事忙,伯母多病,
他免得妈妈常常烦絮,干脆回信说:“新妇已有朵”。过些时他妈妈又连连来信询问生
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就回信说:生了儿子。他从未想到该把这些谎话告诉丽琳,也记不
清自己生了多少孩子。他妈妈却连孩子的生日都记得,总共三个,都是男的。彦成回国,
先独自去看望伯父母和母亲。他母亲问起三个孩子,彦成推说都在丽琳身边,没来天津。
他撒完谎就忘了。直到丽琳要看看女儿,才想起无中生有的三个儿子。他觉得这种谎活
是无聊,只告诉丽琳他撒了谎,阻止丽琳去看女儿,并未说明缘由。彦成打算稳住老太
太仍在天津定居,每月尽多给她家用钱。
丽琳的姑母为侄女儿运送了一批家具,最近偶逢许老太太,便告诉说,彦成夫妇已
布置好新居。老太太立即带了孙女赶到北京来。彦成夫妇得到伯母打的电报,亲自到车
站去接。老太太问起三个孙子,彦成说,都托出去了。丽琳一心在女儿身上,也没追究
三个孙子是谁。她为小丽寄回一套套漂亮的洋娃娃式衣服,老太太嫌穿来不方便,又显
然是女装,都原封藏着,这次带来还给丽琳。小丽那副不男不女的怪打扮,是象征“招
弟”的。丽琳瞧她前半面像小尼姑,后半面像小和尚,又气又笑,又觉丢脸,管住她不
让出门。老太太直念叨着三个孙子,星期六不接回家,星期天总该接呀。彦成事到临头,
才向丽琳招供出他那三个儿子来。他这会儿算是出来接儿子的。
彦成跟着姚宓进书室,一面讲他的糟糕事。姚宓先还忍住不笑,可是她实在忍不住
了,跨进她父亲的藏书室,打开窗于,竟不客气地两手抱住肚子大笑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彦成仿佛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
散,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
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彦成常觉得
没看清她,原来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的。料想她是稚年粹
遭家庭的变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养家奉母的担子,少不得学做大人。彦成觉得满
怀怜惜和同情,看着她孩子气的笑容,自己也笑起来。
姚宓忍住笑说:“许先生,你可以说,孩子都在外国,没带回来,不结了吗?”
彦成承认自己没脑子,只图眼前。他实在是不惯撒谎的。他说:“我也没知道儿子
已经生了三个。一个还容易,只说死了。两个一起死吧,该是传染病。三个呢!分别死
的?还是一起死的呢?没法儿谋杀呀。反正随丽琳怎么说吧,她会对付妈妈。”他长叹
一声:“我心里烦得很。让我帮你干干活儿,暂时不去想它。”
姚宓讲了自己可能调工作。只是还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彦成大为高兴,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忘了,连声说:“王正真好!该说,新社会真好!
不埋没人!”他接下一本正经告诉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学得硕士的强多了,怎
会不够格!”
他帮姚宓登记书,出主意说:“外文书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余不用的一一
登记书目,咱们分分类,记个数就行。”
姚宓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说着就干。英文书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彦成帮她把法文
书也挑出来,一面还向她介绍什么书易读,什么书难懂。彦成把姚宓需要的书从架上抽
出,姚宓一叠叠堆在地下。其他的分类点数。两人勤勤紧紧地干活,直到姚宓觉得肚子
饿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点半。她问许先生饿不饿,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饭。彦成在书堆
里坐下说,先歇一会儿吧。两人对面坐下。
彦成说:“你妈妈看见我这种儿子,准生气。”
“不,我妈妈准喜欢你。”姚宓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幸亏彦成并没在意。他把自己
家的情况告诉姚宓,又说他的伯母待他怎么好。
他们歇了一会儿,彦成说,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家去了,说着自己先站起来,一面
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随他拉起来,她笑说:“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来吃饭。”
彦成笑说:“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儿子去了。姚宓同志……”
“叫我姚宓。”
“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
姚宓因为藏书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许彦成穿得单薄,担心说:“这个窗口没风,
外边可在刮风了,许先生,你冷不冷?”
许彦成说:“干了活儿暖得很,乘身上还没凉,我先走吧。”他说声“再见”,匆
匆离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对女儿说:“你调工作的事,王正准是和傅
今谈妥了,傅今已经和别人说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
姚宓说:“姜敏,她听了点儿风声就来居功。她就是这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挖苦,
上面拍马,下面挤人。她专拍傅今的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
‘标准美人’;许彦成她拍不上,‘标准美人’顶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
接着她讲了许彦成的“三个儿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儿,姚太太乐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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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女儿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而
且她对两个儿子太痴心,把希望都寄在他们身上,余楠来北京后,两兄弟只回家了一次,
从此杳无音信。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
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
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
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照早不在耐烦说:“妈妈,你就是死脑筋,没法儿进步。该学学爸爸,面对现实,
接受新事物呀!做什么好菜!还不是‘糖衣炮弹’!”她的语言表示她的思想近期内忽
然大有进步了。
余楠附和说:“现在的大学生不但学习业务,还学习政治呢。你别扯他们的后腿。
我叫你做两个菜给隔壁傅家送,睦睦邻,你就是个听!”
“他们又不认识我。”
“啊呀,做了邻居,面也得送两碗!你亲自送去,不就认识了?”
宛英说:“现在还行这一套吗?我是怕闹笑话。”
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
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个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
妇女,笑话也不怕呀。”
他说完就到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丁宝桂是他新交的酒友。经常来往,借此打听些
社里的新闻和旧事。
余照直嚷肚子饿,催着开饭。她自管自把好的吃了个足,撂下饭碗,找人扶她学骑
自行车去了。
宛英忙了一天,又累又气。她对两个儿子还抱有幻想,不料他们也丝毫不把她放在
心上。她勉强吃下一碗饭,胃病大发。
她发现找来治病的不是大夫,而是听人说是为了妈妈丢了未婚夫的那位姚小姐。别
瞧她十指纤纤,劲头却大,给她按摩得真舒服。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不免对姚小姐又怜
又爱,当时不便留她。过了几天,特地做了一个黄悯鸡,一个清鳜鱼,午前亲自提着上
姚家致谢。
她把菜肴交给沈妈,向姚太太自我介绍了一番说:“前儿晚上有劳姚妹妹了,又搅
扰老伯母,心上实在过不去,特地做两个菜,表表心意。”她有私房钱,可以化来结交
朋友。
姚太太说:“余太太,您身体不好,做街坊的应该关心,您太客气了。”
余太太忙说:“叫我宛英吧,我比老伯母晚一辈呢。”她知道姚太太已年近六十。
姚太太喜欢宛英和善诚恳,留她坐下说闲话,又解释她女儿只是看见大夫为她按摩,
胡乱学着揉揉。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沈妈领来一位高高大大的太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件铁灰
色的花缎旗袍,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鼓鼓囊囊地穿一身紫红毛衣,额前短发纠结成
两股牛角,交扭在头顶上,系上个大红缎带的蝴蝶结子。后脑却是光秃秃的。姚太太拄
着拐杖站起来迎接,问来客姓名。
那位客人说:“您是姚太太吧?这位是余太太呀!我是许老太太。”
姚太太说:“许太太请坐。”
“许老太太了!许太太是我们少奶奶,许彦成是我犬子。”
姚太太看了那女孩子的头发,记起姚宓形容的孩子,已猜到她们是谁。她一面让坐,
一面请问许老太太找谁,有什么事。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
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
的。”
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
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
告诉余伯伯找你算帐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
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
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
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
总比闲搁着好了。”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道:“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
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
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
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老伯母,不是我当面奉承,像姚妹妹
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
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
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她只追问女
儿,傅今找她谈话没有。
姚宓上心事说:“还没有呢。可是那个陈善保看来直在想找我。幸亏我躲得快,但
愿再躲几回,他知趣别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天阴欲雪,陈善保好像在等机会和姚宓说话。正好许彦成到图书室来,
对她说:“姚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咱们到外间去谈谈,可以吗?”
他们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彦成低声说:“我妈妈昨天早上到你们家去闯祸了,
你知道吧?”
“知道——也不算闯祸。”
“余太太说得很委婉,可是我知道我妈妈准闯祸了。而且她的脾气是犟极了的,不
达到目的就没完没了,准缠得你们厌烦。我呢,忽然想出个好办法,不知你赞成不赞
成?”
他告诉姚宓,他从国外带回一只新式唱机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可是他只可以闲搁
着,因为丽琳嫌他开了唱机闹个没完。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
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他想姚太太准爱听音乐。
姚宓高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交换,是不是?”
彦成点头说:“琴,搁在我们家客厅里做摆设。我负责保管。小丽压根儿没耳朵,
唱个儿歌都走调,弹什么钢琴!我们送他上学就完了。唱片,你们可以听听,消遣消
遣。”
“太好了!妈妈经常也看看书,可是大夫不让多看。她有时候叫我弹琴解闷儿,可
是这几年来我哪有工夫练琴呀?指头都僵了。妈妈渴着要听点好音乐呢——你也可以到
我们家来听。”
“可以吗?谢谢你。反正我闲搁着唱片不用,和你们的钢琴正是一样,今晚,丽琳
要我和她一起到府上来向你妈妈道歉。丽琳准也赞成我这个建议,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她,
先问了你再说。”
姚宓看见善保守在一边。等他们谈完,善保却走了。
许彦成的建议得到丽琳赞成,也受到姚太太的欢迎。“交换”的事,双方很顺利地
一下子就谈妥了。
彦成夫妇告辞出门。姚太太对女儿说:“这位‘标准美人’看上来顶伶俐的,怎么
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
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姚宓不及答话,陈善保就来了。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等他“谈”。
陈善保说:“我等了你两天,只好等你们的客人走了再来,也许时间晚了。”
他接着就告诉姚宓,领导上调她做研究工作,叫她快制订自己的工作计划。她不用
写小结,不过得把书目编完。他说,姚宓和他和姜敏都算同等学历,施妮娜、杜丽琳和
许彦成大概也算同等学历吧?他不大知道。
“罗厚呢?”
“不清楚,他和江滔滔算是同等吧?以后施妮娜和江滔滔都到咱们外文组来了。”
“她们来干吗?——哦,施妮娜是苏联文学专家。江滔滔是什么学历、什么专业呀?
她不是作家吗?她难道也和罗厚一样是研究院毕业的?”
“她原在现当代组,可是咱们这里需要她。她在不知什么学院的研究班上旁听过。”
姚宓说:“我的书目哪年才能编完呢?我干脆还是继续管图书吧,不用订什么研究
计划了。”
善保做了个鬼脸说:“编目呀,你把手里的一本编完就算,留给施妮娜吧,你不管
了。”
“什么?留给施妮娜?她不是在外文组了吗?”
“她兼任图书室的什么主任。”
姚宓忍住没说什么。等陈善保一走,她苦着脸对妈妈说:“我怎么办呢?连退路都
没有了。”
姚太太安慰她说:“研究工作总比管图书好些,而且,姜敏准对善保作了些工作,
他找你只谈了公事。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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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
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
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
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
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
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
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
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
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
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
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
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
‘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
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
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
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
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
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
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
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
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
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
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
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
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
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
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
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
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
“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
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
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
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
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
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
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
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
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
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
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
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
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
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
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
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
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
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
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
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
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
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
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
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
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清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笑着说:“能者不忙,忙者不能。许彦成准是嫌事情忙,官儿也不
大。其实,官儿大小全看你怎么做呀。悄悄儿加上两个字,成立一个‘图书资料室’,
规格不就高了吗!‘图书资料室’正主任,下面有个副主任,再设个‘秘书处’,用上
正副两秘书,日常的事就都有人管了。目前先有一个秘书也行。”
“谁当秘书呢?”
“瞧谁肯听指挥,肯做事。”
宛英心想:“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她是内行,管了好几年图书了,而且听说
图书室的不少书都是她家捐献的。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她暗打主意,
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姚太太,别让姚宓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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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
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
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
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
‘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
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
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
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
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
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
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
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
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
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
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
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
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
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
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
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
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
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
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
“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
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
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
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
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
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
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
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
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
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
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
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
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
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
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
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
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
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
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
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
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
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
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
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
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
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
—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么,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
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
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
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
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
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
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于,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
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
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
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
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
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到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干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
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么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依我,
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他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
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
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
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
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
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
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
“他怎么办呢?”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妈妈当然
也不能说我错,可是她总怪自己害了我。”
彦成问:“他现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钱,据说也还漂亮的小姐结了婚,同到美国去了。听说还在
美国。妈妈说他伤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结婚,他大概会回来。还不是护着他吗?好像是
我对他不起,好像是我太无情。”
彦成说:“伯母决不是怪你。谁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静默了一下,缓缓流下两行眼泪,忙偷偷儿抹了,半晌才说:“大概你的话不
错,我妈妈是娇养惯的。恨不得也娇养我一辈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国留学,
其实,我要不是遭逢这许多不顺当的事,哪会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
我嫁了他,即使不闹翻,也一辈子不会快活。妈妈很不必抱歉。”
许彦成脱口说:“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照你这话,就是我不该了。”
“不!不!不!不!不!”彦成急了。“你完全应该。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释说:“我讲这些不光彩的事,为的是要分辨个是非。不对的,就是不该的,
就是坏的。对的,就是应该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亏便宜,只要我没有错,心上
就舒服了。”
彦成不禁又笑又怜,他说:“我认为你完全对——伯母也没有怪你不对。好,你该
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妈妈,或者竟是“标准美人”。她不愿接谈,转过话题问:
“许先生,你那三个儿子呢?”
“都化为乌有了。我妈妈不好对付,可是也好对付。她信命。丽琳告诉她,我命里
没有儿子——也许她们真的算过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丽惯得喝粥出声。小
丽说,奶奶说的,要呼噜噜地喝,越响越乖。现在孩子不肯上学,也不肯学琴。我堂姐
能弹琴,家里有琴,小丽算是跟她学的。其实是胡说,她只会乱打。我现在把琴锁上,
把钥匙藏了。奶奶说,让她乱打打也好,打出滋味来,就肯学了。我撒谎说钥匙丢了。
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他们已经快要把书理完了。姚宓问许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彦成说:“奶奶跟小丽一
样,眼前对过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着回去,只问姚宓研究计划订好没有。
姚宓说:“善保告诉我,计划都没用了,得重来,咱们要开组会呢。许先生没听说
要开组会吗?”
“好像听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记起一件事:“许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请你当图书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么知道?”
“余太太来讲的。”
“我当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干呢!余老太太怎么知道呀?”
“我妈妈说,余楠在巴结傅今,想当正主任。”
“咱们开组会就为这个?还是为计划?”
“当然为计划,还要分小组。余楠想当图书室主任是背地里的勾当,又不等咱们选
举。”
彦成说:“最好咱们能分在一个小组里。”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
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闻。
“余先生的女儿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妈妈打听他呢。”
“陈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个人吗?”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说:“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
姑娘正合适。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组,让余楠把他拉去吧!”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姚宓说:“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吗?”
“我为这一屋子书,得去找王正谈谈。”
彦成说:“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来。要来,我得和丽琳一起来。”
姚宓笑了:“许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们家来找你了。”
彦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关上窗,键上,又锁上门。她一面想:“刚才怎么
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
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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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匪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