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下论)
子张第十九


    第十九篇的记载,与上论第九篇《子罕篇》性质有相同之处。《子罕》这一篇,
记载当时孔子做学问、言论、行为的实际教育理论,现在《子张第十九》这一篇,
讲到孔子的学生乃至门人,受孔子教育以后,对于孔门道学的发挥。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上面所说的,在孔子的言论中间,提到什么要紧的事,都是“君子、君子”,
到了这里,子张提出来的是“士”,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先后时代上的稍有不同。中
国的“士”,我们曾提到过的,每十个青年中选一个比较有学问、能力强的人为士,
这是中国的选举雏形,现在的选举是西方式的,中国古代的选举精神,一直到汉代,
表面上都是如此,真正自由民主的选举,推出来为社稷服务的就是“士”。现在子
张说,为什么国家社会需要知识分子的士?这个知识分子的观念与现在稍有不同,
当时的知识分子是为人群需要的“儒”。“人之需也”,子张说一个知识分子要“见
危致命”,看到国家社会艰难的时候,只好出来,挑起这个责任。在《礼记》中也
有过同样的话。如我们经常标榜的文天祥,他之当宰相,是很可怜的任务,等到南
宋末代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才发表的,他本可以不干,换句话说你们吃肉过好日
子的时候不要我,现在却要我了!但文天祥可没有这个不争气的观念,这也是一个
知识分子的士所谓“见危致命”的典型,艰难危险的时候,你既然要我,我就来了,
准备这条命赔进去。

    当然,除了文天祥以外,历史上许多开创的时代中,也有很好的事例,不过,
对于成功的一面,大家觉得不够醒目,所以未提。例如郭子仪,便是一个见危致命
的典型。“见得思义”,就是得到什么利益的时候,或者有功劳酬庸的时候,就要
考虑了。“思义”就是考虑是否为我们本分所应得的?不能随便得。由此可见中国
文化要求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阶级的所谓“儒者”,是这样严格:最艰难困苦的
由我担,好的由你们大家拿去,我不一定要。

    中国古代文化对于祭祀天地祖先鬼神,非常重视,譬如十二月廿四的祭灶,也
是几千年的历史了,虽然看起来是迷信,其实有重大的意义,当然祭祀行礼的时候,
要规规矩矩,如面对神灵。现代的科学只是讲看得见的一面,还有看不见的一面,
正在摸索。这看不见的一面,至少现在科学还无法证明有没有,一个真正大科学家
不敢说没有,所以对天人之间的祭祀要“思敬”。

    “丧思哀”,死了人是丧,这是狭义的讲面对丧事要有沉哀的心情,如讲中国
《礼记》,这个丧字包括有更大的意义,如时代的失败。今日在座的人,相处此地,
内心都有无比的悲愤,都应有责任问题的痛思。子张说要做到了这四点,才够得上
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士,不愧为一个读书人。这一点我们要认清,自己的国家文化中
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构成为士的条件有如此之难。

    孔子去世以后,子张在教学生,也就是继承了孔子精神,从事社会教育。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这八个字很难。“执德不弘”,执就是抓住,譬如信仰就是抓住某一思想为中
心。“德”是广义的,包括道德之德,真理。我们普通一每个人都有这种德,譬如
看见别人做好事,心里一定肃然起敬,看见人家有好画,心里也很欣赏,读书时感
到书中的道理很对,也很开心。但是我们照着做了没有?没有,这就是“执德不弘”。
我们没有这样远大,我们也服从真理,看见好人好事也很钦佩,但是自己做起来,
没有那么积极,不能发挥。“信道不笃”的“道”并不只是宗教的“道”,包括一
切真理。我们人生的体会,有时明明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到处理事情的时候,自己
的个性、脾气一来,就不管道理了,这就是“信道不笃”,不踏实。上面这八个字,
是我们最容易犯的错误,老实讲不但是普通人如此,有许多宗教徒也如此,他们对
信仰应该是坚定,但据经验看来,有时候只好对他们付之一笑,常常发觉他们都是
“执德不弘,信道不笃。”他不见得对那个宗教真正有认识、有信仰,像这种人教
他得意也不可以,“焉能为有”,他得意就会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让他失意也
不可以,“焉能为亡”!他又会失意忘形。换句话说,自己没有建立一个人生观,
自己没有中心思想,受环境的转变,有的人没事做时,会很痛苦,就是因为自己没
有中心思想的修养,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闲居,就没有关系,否则的话,闲
居时就很可怜,这情形就是子张这个话,“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子张认为要做
到“执德能弘,信道能笃。”自己有中心思想才可以。能处有处无,坦然自在。

                            有容德乃大

    子张、子夏这些人都是同学,孔子去世后,子张在教学,子夏也在教学,后来
荀子这一派都是由子夏这一派流出来的。子张、子夏都有学生,有一天有这样一件
事: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
    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
    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
    人也?

    子夏的学生,碰到师叔(子张少子夏四岁),就问师叔什么是交朋友之道,子
张就反过来先问,你的老师是怎么告诉你们的呢?子夏的学生说,我们老师教我们,
对于可以交的朋友,就和他往来作朋友,不可以交的朋友,就距离远一点。子张就
说,那对不住,我当时听到我们的老师孔子所教我们的,和你老师所教你的不一样。
(子张也蛮会讲话,他并不说你们的老师讲错了。)我所听到我们老师是说,一个
人处社会交朋友要尊贤,有学问有道德的值得尊敬,而对于一般没有道德、没有学
问的人要包容他,对于好的有善行的人要鼓励他,对不好的,差的人要同情他。假
定我是一个有道德修养,有学问的人,自己是个君子,那么对哪一个不可以包容呢?
假如我自己是一个混蛋,那么自己不必拒绝人,人家先讨厌我了,何必还要去拒绝
别人?

    这一段记载得很老实,就是讲子张和子夏都是孔子的学生。一个教育,一个思
想,到了第三代就大变。好比三民主义思想,到现在考试起来就很难。这是说一个
学问的发挥,到了第二代,第三代,范围扩充了,方向就两样,这是第一个观点。
第二个观点,就看到子张的见解,比子夏的见解是高明一点,作人的道理是应该如
此,对于不及我们的人,不必讨厌他,要同情他,能够帮助的就尽量帮助他,即使
不能帮助也要包容人,原谅人家一点,如果自己是对的,当然要助人,自己不对就
免谈,所以子张的见解是比子夏高明。

                        雕虫小技大有可观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这是讲学问和人生修养的道理。子夏说,人生天地间的学问,分门别类,不止
一种,虽然有很多小道,如下棋、写中国字、作诗、刻图章,甚至于打牌吧,这些
都不是什么大学问,只是小道,古人所谓雕虫小技,但也是学问,并不简单,都很
难,如果深入去研究,都会有所成就。但为什么它是小道呢?是说一个人的精神思
想,前面的目标不放远大,专抓一点小成就当成大学问,就被困住了,像掉进泥坑
里去了,爬不起来,所以君子不取小道,宁可走大路,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个事
也很难讲,譬如八股文,写文章也是小道,但现代的青年连小道都做不好。

    讲人生修养,一个大丈夫,不管对哪门学问,都要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不
要被它困住了。因此,反过来讲,对于下棋、打牌等等,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不被它困住的,不能不算是学问。如困住了的话,就变成了“致远恐泥”。有一个
朋友的孩子,在大学读书,成绩很好,文章也好,字也好。我这位朋友还嫌他儿子
的毛笔字写得不好,要我劝他的孩子去习毛笔字。我告诉他现在已经到了用打字机
的时代,而且一支笔千余元,一锭墨二千余元,一张宣纸又好几百元,已经写不起
了,将来孩子学成能创业,何必一定要书法好?正是:“销磨百代英雄气,殿体诗
书八股文。”殿体书又名殿阁体或台阁体,就是在皇帝面前应试所写的字体,现在
印刷界称之为“正楷字”的。这些都是小道。但是现在很可怜了,没有真正的文化,
人家外国人来看中国文化,我们拿什么给人家看?动辄到故宫博物院。到了故宫博
物院,心里一个惭愧的念头——沾祖宗的光!我们这一代有什么给人家看?我们自
己真值得反省,我们只拿书画、音乐这些小道当作文化,而且现在还拿不出来,即
使拿得出来,也不过只是做做表面工作,在精神思想上,一点都没有建立自己的文
化,这个问题很严重。因此子夏所讲的小道也有可观,对此实在有很多感愧。

                        学问无尽  岁月难留

        子夏曰:日如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这是子夏告诉学生做学问的道理。我们看到子夏教学生的这两点,真有无限的
感慨。子夏说,一个人应该每天反省自己所欠缺的,每个人都有所缺乏的,不要认
为自己有一点知识就满足了,还要再去补充、学习。每天补充自己所没有的学问,
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有恒心不丢掉,不忘记所学的,这样才真可说是好学,就是有
恒。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夏说,一个人知识要渊博,但是知识越渊博思想越没有中心。这一点大家要
研究一下,特别注意,尤其搞思想的人要注意。不但是现在社会,古今中外的知识
分子都是一样的,知识渊博的人,思想反而失掉中心。不过也许我这个看法是错的,
如果知识渊博,人品又好,修养又有中心,那一定是第一流人物,这种人很难办,
什么都沾不上,软硬都不吃,其实,一般的知识分子,并无可怕之处,都是很安分
的。我也常常和学生说笑话,将来时代是你们的,你们还年轻,我也看不见了。你
们将来做事,万一碰到知识分子捣乱,很容易办,多送他一点钱,弄一个清高的官
给他做,然后给他声色犬马,就什么都没有了。试看历史上,皇帝们,对付文人很
简单,都是这个法子,给什么翰林院,什么大学士,等于一个顾问,上了班泡杯茶
去吹牛,再赏黄金多少镒,另外赐几个宫女给他,他再也没有精神来惹事了,就完
了嘛,很容易安排的。对人,学问并不一定可贵,但是文人有知识,最喜欢乱叫。
我们几十年来,社会乱成这个样子,首先闹的还不是一般不成器的知识分子。借题
发挥来闹,对某一人不满意,就借题发挥的闹,结果把一个国家闹成这个样子。这
些人也真可怜,没有中心思想,而且多半是穷极无聊,处处不满意,实际上是乡巴
佬说朝廷。这就是博学不一定有用,博学要笃志,有一个中心,意志坚定,建立人
品,那么知识渊博,有如一颗好的种子,意志的坚定是肥料,培养出花和果来。内
在没有一个中心,知识越渊博,思想越危险,觉得样样都有道理,容易动摇,应该
是真理只有一个,要把它找出来,所以要笃志。

    “切问而近思”,切问就是经验,多听多问。但要注意,中年人都体会得到,
人生经验多了,结果容易走上两条路:灰心或怨恨,觉得自己几十年都上当,社会
上没有真理,切问包括了经验,所以有了经验还要近思,要真正有思想学问,去体
会人生经验就好了。近思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思想要有中心,一个是不要想得太虚
玄太高远,要切近的其实的思想,人生到底没有什么太高远,不必向外找,我们知
道朱熹先生写一本书叫《近思录》,就是取这句话的意义。子夏教育学生,如果能
做这两句话,那么孔子所标榜的“仁”这个学问的中心就有了。

                        体相圆融  用之不穷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说,社会上各种做工艺的,自己必须有一工艺场地,才能专心做成他的事
情。知识分子的求学,首先要认识,学术知识是一回事情,透过知识还要建立一个
东西,这个东西无以名之,称它为道。一切学问为了道而学,知识学问都是为了培
植这个道,知识并不就是道。“道”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就像“仁”一样,讨论起
来就大了,就麻烦了。我们可以简单的分三方面来讲:有它的体,有它的相,有它
的用。体就是中心,形而上的。相就是它的现象,譬如全部四书所讲的关于人生的
行为思想,都是道的相,这个相为达到人生目的就是用。这是简单的解释“道”的
体、相、用。如果严格讲起来太多了,这里不发挥。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讲到人生的修养,后来中国文学中常用“文过饰非”四个字,其出典在此。自
己有过错了,粉饰一下,掩护一下。子夏说,一个小人对于自己的过错,总想办法
说出一套理由,把过错掩盖起来,一个君子自己错了就承认错了,所谓君子之过如
日月之蚀,和太阳、月亮一样,偶然有一点黑影,大家都看得见,可是等一下就会
过,仍不失原有的光明。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这是下论曾经提到过赞扬孔子的话。他说一个人有高度的修养,就是君子之人,
有三种变相:看起来不可侵犯,实际上跟他一亲近,又非常温和,充满了感情,但
听他讲话,尽管他说笑话,但他言语的内容,又非常庄严,不可侵犯的。这是讲有
高度修养的人。上论中有这三句话的同义语用来形容孔子,他这里再重提一下,强
调君子学养的典型。

                            交浅不言深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
    则以为谤己也。

    这个地方子夏教学生们将来作人处世的道理,上面两句话是讲如何做领导人,
下面两句话,是讲做别人干部,“臣道”应有的态度。他说一个君子,要指挥下面
的人,需要他们做事的时候,必须先要建立起来他们对自己的信念,当他们对自己
有了信念,然后要他们做事,虽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然,他们仍会做到。当部下对
自己还没有信仰的时候,要求他们过多,他会以为是找他麻烦。一个领导人,在与
干部之间没有建立信心以前,虽然是为了干部的利益而想的办法,但干部们反而误
会你在利用他们,损害他们的权益。一般人的心理如此,人是最难对付的,所以待
人处世必须以信,信之重要在此。

    第二点,说明作为一个高级干部的人,要对主管长官提出建议之前,先要自己
估计,有没有在领导人心中建立信任,真正对自己有了信任,再依信任的程度,作
适当的建议才对。如果长官对自己的信任还不够,则自己提出来好的意见,往往会
得到相反的结果,上级反而误会,怀疑你在毁谤他、反对他,这问题就大了。我们
读历史,甚至看《贞观政要》,唐太宗的意见,常常被魏征、房玄龄这班大臣碰回
去。有人说魏征、房玄龄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唐太宗,魏征如果没有碰到这种
好老板,老早被怀疑了。唐太宗到底是唐太宗,能信任大臣,包容大臣的反对意见。
张良何以不找别的老板而找刘邦?也还是刘邦了不起,对他言听计从,这都是说明
长官与部下之间,要相互有信,下对上敬信,上对下信任,才有伟大的成就。如互
信不够,没有真诚的沟通情感和思想,问题就大了。

                          大行与小节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我们要注意,这两句话是子夏说的,平常很多人都误引述是孔子说的,“闲”
就是范围,上古的时候没有房门,晚上睡觉,门用木架子挡着就是了。当年在大陆
的西南、西北地区就可看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
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子夏主张大德、大原则不要超出范围,不可以轻易
变更,小的毛病大家都有,不要过分责备。人能做到这样也就很好了。那么子游说
话了: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
    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
    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讲到这里,是记载了子夏教学的事。孔子死后,子夏在河西讲学这个阶段的事。
他的同学子游说,子夏所教的这些年轻学生们,“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这里
“洒扫、应对、进退”六个字,是古人的教育,包括生活的教育、人格的教育,是
中国文化三千年来一贯的传统。如果有外国人问起我们中国文化教育方面,过去的
教育宗旨是什么?我们不是教育专家,专家说的理论是他们的,我们讲句老实话,
中国过去的教育,主要的是先教人格的教育,也就是生活的教育。美国也讲生活的
教育,但美国的生活教育是与职业,与赚钱相配合,而我们过去的生活教育是与人
格的建立相配合,不管将来做什么事,人格先要建立。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教育。现
在我们的教育跟着西方走,所谓的生活教育,则是美国式的生活教育,教出来的孩
子,先以能够谋职业,有饭吃,谋生为第一。这其中差别很大很大,这是教育上一
个大问题。当然将来会变,依我的看法非变不可,不变就不得了。社会自然会使它
变,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不是偶然的,到了某一情势、某一阶段,自然会变。

    过去孩子们进了学校,首先接受的教育就是“洒扫、应对、进退”这几件事。
“洒扫”就是扫地,搞清洁卫生等,我们现在小学、中学都有,好像和古代教育一
样,其实是两样的。我们从西方文化学来的教育,制度变了,教务、训导、总务三
个独立。等于一个政治,三权分立,三样都不连系,结果三样都失败。教务只教知
识没有教学问;训导是空的;总务呢?下意识中就认为是搞钱的。变成了这样,可
见我们整个教育制度没有检讨,因此学生对学校大体上都是坏印象。中间细微末节
的事还很多,譬如老师下命令搞清洁,就没有一个搞好清洁。我经常说搞总务之难,
一个好的总务,是宰相的人才,汉代的萧何,就是搞总务的。总务这门学问,在学
校里有家政系,(这个翻译得不好,实际上就是内务系。)训练内务人才。但总务
始终很难搞好。任何一个机关团体,一上厕所就发现毛病,管总务的也不可能每于
去看每一个抽水马桶,这就可见总务上管理之难。至于洒扫方面,现在的青年连地
都不会扫,虽然中学小学要扫地,可是拿到扫把挥舞,反而把灰尘扬得满天飞,抹
上桌上灰尘,转身反而抹到墙上,连洒扫都没学会,生活教育真不容易。再其次的
“应对”,更成问题。现在的学生几乎不会应对,如问他:“贵姓?”他就答:“我
贵姓某。”“府上哪里?”他会说:“我府上某地。”就是如此,应对的礼仪没有
了,这是大问题。最后“进退”更难了,一件东西该拿不该拿?一件事情该不该做?
是大学问,小的时候就要开始教。如吩咐去向长辈拜年,到了亲友家,该站该坐?
站在哪里?坐在哪里?进退之间,作人的道理,都要注意教育,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古代的教育,就从洒扫、应对、进退这些地方开始。

    中国的古礼,周公之礼,六岁就读小学,小学就从这种生活规范学起;进一步
八岁十岁认字;十八岁入大学,那是学大人。所以中国文化,小学这个阶段,就是
求作人的知识,先培养一个人,然后再讲高深的修养,才是大学之道,这是我们中
国过去文化教育的路线。

    现在我们看到这个时代真可怜,很差劲,“洒扫、应对、进退”统统没有了,
非常严重,这不能全怪学校,几乎每个人都要怪自己,因为现在我们搞得不中不西,
不今不古。如果完全西化还好,西方人还是蛮有礼貌的,尽管有的披头散发,像嬉
皮一样,他对人还是有一套,很有礼貌,也许他只穿一双胶拖鞋来,但对美国人不
必要求这些,因为他们很节省,以头发来说,美国孩子一年中难得有一次上理发馆,
普通家庭妇女,都是自己动手的,节省得很,只有英国讲究衣饰派头,所以不要以
为外国人平时穿着不好就没有文化,当他们参加社交宴会时就很讲究了。人家有人
家一套礼貌,可怜的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这一代必须特别
为下一代着想。这是对“洒扫、应对、进退”大概说了一下,如果详细说中国传统
“洒扫、应对、进退”的沿革,可以出一本专书了。

    子游批评子夏,说子夏办教育,教的学生,“洒扫、应对、进退”这几件事勉
强还可以,不过这是枝末的问题,他还没教人家根本。外形都教得很好,没有内容,
怎么办?他这个话传到子夏耳里,子夏就说,我这个老同学的要求太苛刻了,太过
分了。应该从哪里先开始?哪一样放在最后?乃至哪些应该放弃了?换句话说,办
教育的人,造就后一代,要观机设教,没有固定什么叫先本后末的事。基本上就要
完成一个人格,人在外形上做好,“洒扫、应对、进退”懂了以后,慢慢就会达到
内心。譬如种植草木,要有个区分,不能混合。同样,教育学生,对人才的资质要
有自然分类。如果施教如下雨一样普遍浇下来,可是青菜所吸收的雨量和大树所吸
收的雨量各不相同,这中间因受教者的本质不同必须有所区别的。不管如何,从事
教育的人,固然希望后一代好,但基本的教育最要紧,虽然它是注重形态,可是形
态也要教好,怎么可以随便说它没有用呢?至于再进一步,由生活教育一直到精神
教育的最高处,不是我们做得到的,要圣人才可以教人马上悟到“道”的真谛。

                              学与仕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这两句话要注意,后来一直成了中国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讲到这里,我的感
慨特别多。过去我们中国文化,都是走这两句话的路线,我们翻开历史来看,觉得
很可爱,过去的人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知。”学问有成就,考取
功名,做了官,扬名天下。可是做了官以后,始终不离开读书,还在求学,每个人
都有个书房,公余之暇,独居书房不断进步,这是古人的可爱处,就是“仕而优则
学”,尽管地位高了,还要不断求学。“学而优则仕”,学问高了,当然出来为天
下人做事。然而到了现代几十年看来,只有“学而优则仕”,至于说“仕而优则学”
就少有了,而是“仕而优则牌”,闲来无事大多数都在打牌。有的买了线装的二十
五史等书,我担心放在那里将来会被书虫蛀了,因为他都在打牌,这正如《老残游
记》所谓:“青琐琅嬛饱蠹鱼。”所以我深深地感慨,一个时代的风气之可贵,我
们要为后一代做好榜样,我们已经害了自己,害了社会,绝不要害后一代,对后一
代培养好,使国家未来的前途,看到光明的远景,我们这一代再不能马虎了。历史
上,如司马光做了这么大的官,《资治通鉴》是他著作的,退下来,公事之余,他
就著作、读书,千古的名著,不是简单的。现在读书的风气没有了。刚才说笑话,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牌。”现在这个风气又过去了,不是“牌”了,仕而优则
“舞”,下班以后跳茶舞、喝咖啡等等,花样多了。这就说到社会上读书的风气的
确是很重要。其次我有另一个很大的感慨,过去办教育的只是牺牲者,一辈子从事
教育,的确是牺牲。很多人教出来的学生地位很高了,回来看老师还磕头跪拜的,
学生为什么如此?是老师对教育的负责,学生终生的感谢。现在不然了,学而优则
商,读完了书去做生意,生意做垮了就“商而不优则仕”,搞一个公务员当当,公
务员再搞不好,于是“仕而不优则学”,转过来教书去!这怎么得了?我这话是老
实话。前几年确是如此,看到这种情形,身在教育界就感慨良多了。时代的趋势变
成这样,我们对于子夏这两句话,应该要深切地反省深思,今天的社会,所谓中国
文化、中国教育,到了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

    我们从文化资产中,看到历代名臣的著作太多了。至于名家也不一定是地位高,
官做得大。如清代的郑板桥、袁枚这几个名家,官位只不过是当县长而已,而且他
们也不想做大官,当了县长以后,年纪轻轻就辞职了,回家之后以名士的身份从事
著作,所产生的影响非常大。而我们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这个精神了。现在天天在
讲中国文化,而中国文化人——知识分子,这个读书的精神可变了。最近以来,有
许多年轻的同学,讨论到著作的问题,我告诉他们,现在的教育,由小学一直到大
学,这十几年读书,所浪费的精神的确不少,都在应付考试。孩子们真可怜,而用
脑力记下来的东西,考试完了以后,连影子都没有了,这些学问到底有没有用,将
来至少在文化教育史上,是一个大问题,现在我们也许感觉不到,但历史是一个天
平,将来是要算总帐的,现在的年轻学生,把脑力用在不必要的记忆上,但到大学
以后,开始想真正读书的时候,已经缺乏这个精力了,而且心静不来,没有读书的
习惯。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是尽量的吸收,装进来,当然也启发了自己的思想,
但没有像为了考试那样,去担心应付这些记忆,而读得非常轻松,到二三十岁的时
候,对于以前读进来的书,统统发挥出来了。尤其碰到作人处世的时候,把原来所
吸收的东西,尽量发挥出来,可真的很有用。现在的年轻朋友,他们可以说没有真
正读过一本书,而近年来,小学的孩子所具有的知识,比二十年前的孩子又多了许
多,但真教他对学问修养下一个决心,他就做不到了。所以我们可以预言的,将来
我们国家民族对这个问题,会深深感觉到害多利少,会很痛苦的。这是由“仕而优
则学,学而优则仕”两句话联想到的。

    再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古人不但是读书,而且把工作经验和学问
融化在一起,所以写真有价值的著作,准备流传。我们看古人有价值的著作,如讲
中国政治哲学吧,绝对离不开《管子》。但是《管子》这本书,就不是像现在我们
这样,为了拿一个学位或是为了出名而随便乱写的,而是从他一生的经验,乃至从
他在历史上有名的“一匡天下,九合诸侯。”——这是孔子对他的评语。管仲原是
一个犯法的罪人,齐桓公起用他以后,他能够九合诸侯。当时的国际关系比现在还
难做好,而他能前后开了九次国际联合会议,而且大家非听他的不可,并没有用原
子弹压迫别人,也没有利用石油控制别人,就把政治上一个混乱的时代,领导上了
轨道。所以孔子非常佩服他。以他这样一生的事功,也只写了《管子》这一本书。
不过后人再研究这本书的内容,认为真正是他写的,不过十分之三四,有十分之六
七是别人加进去的,或是后人假托他,或是他当时的智囊人物增进去的。但不管如
何,这本书对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比孔子的思想还
早。他这样以一生的经验,只写下了一本书,可见古人著作,慎重得不得了。还有
一本《商君书》,秦始皇以前的秦国,他之所以特别强盛起来,就靠商鞅变法,他
是讲法治的法家,也可以说以法律作统制工具的政治家。秦国用商鞅以来,一直主
张法治。这本书究竟真假的成分多少,我们不去管他,但在中国法家政治思想上非
常重要,要想研究思想斗争,这些书是不可少的。我们一般人,这几十年来接受外
国哲学思想,比接受自己的哲学思想更多,洋装书比线装书看得多,这也是一个大
问题。满清入关打明朝的兵法,就是用了一部《三国演义》,虽然这个话太概括,
也未免太轻视清朝了,但是大体上是如此。《三国演义》虽是一部小说,所包括的
外交、政治、经济、军事、谋略思想太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打中国以前,
几乎日本全国的人都在读《孙子兵法》与《三国演义》,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而
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看过这些小说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我们研究文化斗争,一定要把别人的根挖出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挖
出了敌人的根在什么地方,然后知道他下一步是怎么走,知道他必然是什么路线,
而且实际上历代讲统治的人,内在都是用法家的思想与原则。虽然商鞅变法自己是
失败了,而这部《商君书》,他和《韩非子》等这些法家的著作一样,在中国政治
的运用上,都是很重要的典籍。假使研究斗争的手段,在这些书里,可以找出来的
例证太多了,是用不完的。

    这也就是说明了“仕而优则学”,一方面工作服务求经验,一方面不断求学,
增加学识的渊博以开拓心胸,再配合自己为人处世的实验,而产生的学问,这是中
国文化讲学以致用的精神。但是现在和学人文科学的学生们谈谈,真觉得悲哀,连
自己中国的历史都没有学好,只学了研究历史的方法,而中国古人读历史不是走这
个路子,读懂了以后,自然知道方法,现在更可悲哀的,有中国学生去美国研究中
国学问,如中国史、中国文学等,或是只研究一节中国断代史的某一点,就拿到了
学位,想想看这该多可怜!这个样子读历史,学位是有了,而对于历史与人生的配
合则不晓得。这也是我们要注意的,将来对后代的教育,对自己工作与处世的方面,
也许会有新的认识。所以“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两句话,我们今天读来,
是有无限的感慨。

                          办丧事不是演戏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这是讲丧事,我们看到四书五经,尤其在《论语》中,很多次都说到丧事,以
现在年轻人的观念来说,讲死人的问题太多了,这也是一个问题。儒家为什么对于
丧事——死人的问题讲了那么多?我们要了解两个道理:第一要了解所谓人生,只
有生与死两件大事,这两个阶段就是两头,好比天象一样,早晨和夜晚;或如一年
的过程从正月到年底,就是这样一个现象。所以中国文化对人生问题的重点,在于
养生送死。西方文化的重点只有一半,养生非常重要。小孩子在西方文化中很有地
位,老年人可怜得很,因为他们对送死不是太重视的。中国则顾到两头,养生与送
死,因此自古对丧礼就非常重视。但是这种重视,产生了一个流弊,在春秋战国时,
丧礼的繁复,讨厌到极点:一副棺材有三套,所谓衣、榇、棺、椁。朱熹有一部著
作专门讲这些的,如土葬还要放木炭石灰等等,说来也蛮科学的。有的地方则不同,
天葬的挂在树上给鸟吃了,水葬的丢在海里就葬了,简单得很。而中国的丧礼很繁,
繁得过分了,所以当时有人出来反对。孔子以后的墨子,也是最反对重视丧礼的一
个。他讨厌透了这些,所以《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
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但是孔子、孟子的思想。
对于过分的节省是反对的。在《礼记》上有规定,对丧礼是有所修正的,这是我们
要注意的历史文化的事实问题。第二个要注意的是属于人类文化的,我们可以不用
这个“丧”字,我们研究古书,对这个“丧”字,并不须要头大,如果思想贯通起
来,从人类学的观点来看,都是一样的。我们说过,西方文化的根源是宗教,由宗
教发展为哲学,由哲学发展为现在的科学,这是三位一体的东西,对于世界上的宗
教,我们就以比较宗教来讲好了,这也是近年以来在大学里一门新兴的学科,哈佛
大学等都有这个系,对每个宗教的教义、哲学理论、方法,都作一个客观的比较,
我们以比较宗教的立场来看,先不谈教义,每个宗教首先讲人死问题,而且每个宗
教都是专管死人的,教人不要怕死,死了以后到我这里来,好像每个宗教教主都开
了一家观光饭店,招揽生意:“到我天堂上来,我的天堂第一。”有的说“你到我
西方极乐世界,招待周到,非常清净。”好像我们当年到了上海,一上码头,很多
打灯笼的旅馆茶房来拉生意一样。为什么每个宗教都如此,都管死的事,没有管生
的事?这一点唯有我们中国文化值得自豪,我们中国文化很少谈到宗教,我们固然
管死,但也管生的,你们站在殡仪馆门口看,看得很可怜,每天都有抬出去,有时
候每个厅还排队,上午下午都忙不过来。可是中国文化,是站在妇产科门口看,天
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没有什么悲哀,你那里抬走一个,我这里抱出两个,高兴得很,
“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

    但是有一点我们要注意,不管如何,都对于生命的生与死的问题在研究。生与
死的确是个大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就是说中国文化丧礼的境界,古人为什
么到处提到丧礼的内涵,它包括的问题有这样大,并不简单,我们不要轻视它。

    现在回到书上: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子游的思想是根据孔子的传统来的,他对于当时社会风其中,对丧礼过分的铺
张,有一个修正的论调,认为办丧事要诚心哀痛就够了,表面上办得非常铺张,办
得非常隆重,内心没有一点哀痛,外面的礼貌再好,仍不是丧礼的精神。古代就是
用这样一句话,概括了上述的观念,如果现在写文章,便可以在报章杂志上,写好
几评论文批评这个事。我们现在如果把这句话对年轻学生讲,一定会引起反感,他
们认为这句话有什么了不起。这就是学问与时代没有办法配合。我们这一辈知道,
中国旧式社会因几千年来的习俗,有的地方,可以出钱雇人来哭丧的,那种丧声,
比唱歌还好听,就有专门以替丧家哭死人赚钱维生的人,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流弊。
而且这种风气,过去在广东、福建某些地方最盛行,因为这是汉唐文化的遗风。这
种替人哭丧的人名为“挽郎”,等于现在出殡行列中的中西大乐队,因此子游提出
这个主张来,修正这种社会风气。

                              难能可贵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
    与并为仁矣。

    这是孔子死后,同学们互相的评论,大家关起门来的检讨。这一篇是子张开始,
所以这里讨论到子张。子游说,我们的同学子张,作人的确了不起,一般人很难做
到的事情,他去做了,困难的事情,他敢去负责任,敢去挑这个担子,而达到任务。
这一点子张做到了,但是还没有达到夫子那个仁的境界。

    这是子游对子张的评论。曾子也随着附和,认为子张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但是他修养的内涵,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这是用曾子的话,说明学问的道理,这里又提到丧事,他说,据我当年听到夫
子(指孔子)说“人未有自致者也”。这是一个问题了。自致是自动自发,就是说
自动自发的人几乎是没有,虽然有这个心情,但很难构成有恒的行为,而能够达到
最后目标的很少。这个话看起来很空洞,但孔门的道统比较注重内心自省的修养,
这也是求学问仁的中心。所以这句话就是说,一个人很难做到自己肯责备自己,乃
至由自己内心的反省,而到达了圣人的境界,这是很少的事例。换句话说,就是任
何一件事,都受客观环境的影响,出于不得已,完全出于主动的很少,例如有一件
事——打牌,三缺一的时候,还跑很远的路去拉一个人,这是出于自致。但以心理
学来研究,这也不是出于自致,因为打牌这个娱乐就不是靠自己来的,而是靠几个
人凑合成一种环境而影响来的。所以真正由自己内心自发,自致,达于仁的境界,
的确非常少。严格的说,一定要讲,哪一件事情是比较自发的呢?曾子便引用孔子
的话“必也亲丧乎!”一定说起来,只有父母死了的时候,内心真觉得悲哀,那种
悲哀是自然的,可以勉强说纯粹是自发的悲哀。但是注意“必也”两个字,就是“勉
强、一定、硬是要说的话”的意思,实际上那种悲哀,有时候也是迫于不得已,而
并不是真情。(所以说中国古文,虚字里有许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因此一个人内
心的情感与良心,真正能自发自致的毕竟太难。这节书看起来很简单,如以心理学、
哲学来看,可发挥的地方太多了。

                              继往开来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
    父之政,是难能也。

    这是历史哲学的问题。孟庄子是古代的世家,鲁国世袭的大夫,姓仲学,名速,
他的父亲孟献子,名蔑。孔子当时说,孟庄子可真是一个孝子,他对于父母的孝行
来说,其他的一般人都做得到。(像我有一个朋友,六十几岁了,也是白发苍苍,
事业很大,工作忙得很,家中有八十多岁的老父,他每天晚上一定回家陪父亲吃饭,
否则他父亲就吃不下饭,有时父亲还骂他,甚至用手杖打他,他赶紧跪下来给父亲
打,但这些孝行还不算太难。)孔子说,最难做得到的,是孟庄子承继高位以后,
对于他父亲原来用的这班老干部,并不改变,同他父亲一样待他们,没有变更,而
且对于父亲的政策,继续执行。这两句话实在道理很多。历史上古代的政治形态,
秦汉以前的宗法社会与秦汉以后又不同,与现在更不同,现在社会假使和古代一样,
那就糟了。现在是工商社会科学时代。春秋战国不但是农业社会,而且还保留浓厚
的宗法社会形态,非常保守的,那时是敬老尊贤,重视前人的经验。现在重视年轻
人,着重求新求变。这又是历史文化一个大问题,将来是不是人类整个文化会走回
头路?这很难说,看历史的演变,说不定会走回头路。这是第一点。

    这段书还要注意的,中国讲孝道,曾子著了一部书,后来列为十三经之一的《孝
经》。严格研究孝道,这中间也有些问题,如果我们每个家庭的孩子都是狭义的孝
子,那就不会有人去革命了,大家都去当孝子,这个社会还是不会有进步的。所以
孝与不孝之间,存在着问题。后来发展到孝与忠是相关连的,但后来又变成忠于一
人;忠于一事的狭义的忠。实际上讲孝道,就要研究曾子所著的这本《孝经》,其
中说到孝道的精神,就是西方文化的爱,爱要扩充到爱天下人,就是大孝于天下,
后世所提倡的忠,就是孝的发挥。因此唐宋之后,有“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句名
言。一个人对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来为天下国家献身,就一定真有责任感。
古代的“忠”,现在的名称就是一个大的责任感,不过这两个词句作一比较,我认
为还是中国古代的“忠”更好,因为“责任”只是法治的观念,而法治观念产生的
流弊,就是会在我们的思想上产生有价值没有价值的问题,如果没有价值又何必尽
这个责任?中国古代的文化则不谈价值的问题,,只有情义的问题,所以我们要了
解,孔子讲孟庄子的孝道“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是说他能大孝于
天下,继父亲善良政治的成规,是难得的。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我们要注意的,这个“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有什么难呢?其实非常难,
也许我们大家没有这样的家庭环境,体会不到,假使有这样的家庭环境就可以体会
到,往往对于老一辈的干部不会用。中国有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讲历史
上两个故事就可以看出来:

    汉武帝杀他最宠爱的妃子钩弋夫人,是因为要立她所生的孩子为太子。当汉武
帝立定了这个决心的时候,先把太子的母亲杀了。有人问汉武帝为什么这样做,汉
武帝说,自古以来国家所以会乱,都是帝王年少,母后年壮干涉政治所致,我年纪
已大了,这妃子还年轻,将来我儿子当了皇帝,母后如果干政怎么办?汉武帝这种
做法,说来是一种权术、帝王的统治手段,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第二个故事也是出在汉朝,以前提过汉文帝到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汉文帝进
不了营门;周亚夫出迎,以甲胄之士不便跪拜,拱手为礼,军容严肃,文帝赞他的
军队最好,重用他。但是后来景帝时,周亚夫还是被逼死。为什么杀他呢?汉景帝
讲了一句话,批评周亚夫为“此人鞅鞅,非少主臣。”这是景帝就决定要杀了他。
他也认为周亚夫绝对是忠臣,但只忠于我景帝、忠于国家,可是我年纪已大,将要
死了,儿子年纪还小,上来当皇帝,他心里就不会服气、不痛快了。

    我们读历史,看到了很多事,所以有人看通了,一辈子都不愿出来做事。(但
现在民主时代当然不同。)像这些帝王处理这些事情,如果只以古代宗法社会的体
制来说,则有他的道理。

    再说唐太宗与徐世绩的故事。徐世绩和太宗一同起来打天下的,战功之多,武
功之高,都是了不起的。当唐太宗将死的时候,第一个决定,马上发表徐世绩去边
远地区戍守边疆,等于一个总司令降下来当一个团管区司令。唐太宗并且告诉他的
儿子高宗,注意这道命令送达后,徐世绩是怎样起程动身的。可是徐世绩到底是年
轻时和唐太宗一同起来打天下的,也很高明。深懂唐太宗。他是在半路上接到命令
的,一接到命令,连家里都不回去,立即就去边疆报到。别人把这情形报告以后,
唐太宗放心了,知道他将来会听高宗的。

    假使徐世绩有犹豫或不愉快的表现,恐怕也要被杀了。这件事足见唐太宗的英
明。也好在是出于唐太宗的手上,因为他的好处太多了,就把这种玩手段的事忘了,
如说出在秦始皇这类人手上,一定给世人骂惨了。唐太宗是怕他功太大了,所谓“功
高震主”。

    其实社会人情都是一样。岂但是政治?对人付出太多的感情时,对方会受不了,
对朋友热心帮忙,如果过分得干涉到他的事务,必会遭反感,所以人生就是政治,
政治也是人生。看多了,就知道“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的确很难。所以这几句书
表面上很简单,却是真学问,要好学、要深思,用头脑从人生中去体会。

                          法律不外人情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
    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孟家找曾子的学生阳肤做士师,勉强比方,士师约等于现在的司法行政部长,
但权还更大,可以直接处理执行的官。阳肤上任前向老师曾子请教,征求意见。

    曾子就告诉他说,上面领导的人,(古代帝王政治是说上面领导的人,现在可
以说是整个的历史时代)失其道,社会文化没有上轨道,一个乱的时代,因为时代
乱了,民心也散乱了,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中心信仰,也没有真感情,这情形已很
久了。(自春秋开始到曾子这个时代,已经乱了三百多年,比我们现在还可怜,所
以我们的历史是多灾多难的历史,中华民族文化会这样深厚,也正因为历史在多灾
多难中渡过的。知识分子在多灾多难中,把政治的、人生的、社会历史的经验累积
起来,流传给我们。这便是历史文化的精神。)“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这
是曾子对法治的观点,他认为应该把社会的实际情形与法治配合起来,这是执法人
员应该具有的态度,判案的人,要深深了解人的内情,犯罪的动机究竟在哪里?有
许多是社会问题促成人去犯罪,所以在这样的时代,办案的时候,对犯罪的人,应
该别有一种怜悯悲痛的心情,因为大家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老百姓,为什么这
人会犯罪?这是我们的责任。所以只有无比的悲痛和怜悯,没有什么功绩可喜的,
更不要认为办了一个大案,自己有功了而高兴。如果社会上永远不发生罪案,那有
多好呢?所以古代的士大夫,对于社会风气坏了,每人都有自己应该负责任的感觉。

    上面几段,用曾子的话说明学问外用的道理。下面便提到子贡的观念:

                          成败论英雄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
    归焉。

    这是子贡对历史哲学的一个批评。周武王推翻纣王建立周朝,是因为纣王暴虐。
子贡说,纣王的坏,并不像后世说的那么严重,等于另一派的人说秦始皇的坏,不
如一般人说的那么坏,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事实,说他把天下的书都烧了则不见得,
他只是把全国的书集中到咸阳阿房宫,不许民间多流传,怕老百姓知识高了难统治,
这才是真的。至于坑儒,他坑的儒,是实在令人讨厌的一些人,我们注意历史上“处
士横议”四个字。秦始皇最初找好多高级知识分子开会,提出很多问题向他们请教,
开会时,大家屁都不放一个,开完会以后,心里又在嘀咕。这还不算顶讨厌,更讨
厌的是那些没有做到官的处士们,又生横议,鸡蛋里去挑骨头,蛮横地找道理,又
不是走直道,所以秦始皇一气就坑了这些人。我们大家也要反省,读书人最容易犯
这个毛病。开会开多了就会知道,一些人在开会的时候,唯唯诺诺,对什么事都没
意见,等散会以后,他又到处乱批评。所以秦始皇坑儒也有他的理由。这些都是李
斯干的,而罪过都归到秦始皇的身上。中国的书谁烧的?项羽烧的,咸阳一把火,
连续烧了三个月。秦始皇建阿房宫当然不对,像那种建筑,如果不被项羽烧掉,还
流传到现在,那是了不起的文化古迹。假定根据《阿房宫赋》的形容,人站在马上,
高举十丈长的旗杆,仍然可以通过阿房宫的城门,意大利的建筑是不能比的。所以
我们古书文化的破坏,这位项老兄的罪过也是很大的。

    不但项羽罪过大,萧何也有罪,他到底只是县吏——科员出身,到了咸阳以后,
所注意搜罗的,都只是户口、钱粮这些行政方面的基本资料,都搬走了。至于书,
因为他也没有把书读好过,就不管了。等项羽一到咸阳,这位世家公子一把火,把
书都烧了,这也归罪于秦始皇吗?这都是对历史讲公平话。世家公子而兼太保的项
羽,就有这样不懂事。近人易实甫有一首诗说他:“二十有才能逐鹿,八千无命欲
从龙。咸阳宫阙须臾火,天下侯王一手封。”非常有趣。

    所以这里子贡说纣王的坏是坏,但并不是后世所说的那么坏,一个人,尤其是
一个领导的人,如果自己做得下流,做得坏的时候,天下的错尽都归到他身上。因
些我们看历史,有些人真可怜。不但历史如此,社会也是这样,子贡这个是老实话,
所以作人要小心。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
    仰之。

    子贡说,一个大丈夫有过错,没有什么关系,好像日月一样,一个本来发亮的
东西,给别的影子掩盖起来了,大家都看得见;变转来,大家也看得见,仍然仰慕。
这段文字就是这样,在意义上有两个:第一个意义是说,君子人不怕有过,不要自
己去掩饰,错了就坦承错了,给大家看得见,这是君子风度,不过现在明白了,改
过来了,人家就像对太阳、月亮一样,仍然会仰望他的光明。第三个意义,君子就
是代表在上面的人,领导人。在过去的社会,小人有过错没有关系,他本来就是一
片无明,黑洞洞的,再也找不出一点亮光,大家看惯了。但对太阳,大家都看惯了
他是亮的,假如他有一点黑,就要被人指摘,所以在客观上看,君子之过,有这样
的可怕,如果错了,要马上改,一纠正大家都会原谅他,因为人们始终是仰望他的。

                              圣人无常师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
    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
    而亦何常师之有?

    这一段是研究孔子本人和研究中国文化的几个不同观点。公孙朝是卫国的大
夫,他问子贡,孔子是跟谁学的?学问怎么这样好?等于我们现在说他是哪个大学
毕业的?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中国文化集大成的是周朝,周朝有
三个人具代表性。文王、武王统一天下,而周公建立中国文化与政治的基础,所以
周代维持了八百年的政权。春秋战国的时候,正是周代衰落的时候。子贡这句话,
就是说,中国文化并不是完全没有了,还是存在的,问题在于人。如果有比较贤的
人,(“贤”代表有智慧、有道德的人。)就懂得中国文化大的一方面。不贤的人,
对于中国文化小的部分也知道。等于现代有人以为要了解中国文化,到故宫博物院
看看就够了,对于科学方面的文化,不但不欣赏,还反感,甚之还认为我们没有人
文科学,不知道中国文化在精神方面的伟大。这也就说明不贤者不是完全不知道。
如绘画、编织、木刻,乃至有名的三把刀——厨师的菜刀、裁缝师的剪刀和理发师
的剃刀也不能说不是中国文化,它还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是其小者。不管大小方面,
中国文化,从文、武、周公以来,到孔子那个阶段,都有中国文化的精神。至于老
师孔夫子,不管对于哪一样中国文化的精神,样样他都有,如果问他的老师是哪一
位,那是没有的,谁有长处,他就跟谁学,所以无常师。没有认定跟一个人学。哪
一门有所长,他就学哪一门。后来唐代韩愈“师说”的观念,也由此而发挥。

                            宫墙外望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
    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
    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是人名,叔孙氏,名州仇,谥为武,鲁国的大夫。这是孔子以后的事
情。这一篇都是说到孔子的学生出场了,这时子路也已经死了,子贡在国际之间很
有声望,所以叔孙武叔在朝廷中告诉一班大夫们说,真要比较起来,孔子的学生子
贡,比孔子还行。子服景伯也是人名,鲁国的大夫,他和子贡是同学,在《宪问十
四》中曾经提到过,他在当时是很有实权的人,他报告孔子,公伯寮在造老师的谣
言,只要老师一句话,我就可以除掉公伯寮。孔子说不必那么做。现在子服景伯听
了这个话,就回来告诉子贡,说叔孙武叔在如何批评老师。子贡就说,譬如门墙,
(后来称拜老师为列入门墙,就由这个典故来的。)我们筑的墙,只筑到肩膀这么
高,人家站在外面一望,就看见了里面的一切。

    讲到这里,顺便提一下,我们看了日本式的房子,围墙都很矮,人家都说日本
人喜欢矮,其实不然,我们中国古代,唐、宋时间的房子,都是如此,都是矮墙,
所以古代的武侠小说讲飞檐走壁,这种墙只要有一点功夫,用手在墙顶一搭,一甩
就上去了,是可以做得到飞檐走壁,可不比现在几层楼的高墙。其次,以前的墙是
土墙,上面往往有小坑洞,手上有点功夫,是可以抓住洞来上去,现在的钢筋水泥
墙,壁虎功也好,什么功也好,完全靠功夫上不去。古代的墙矮,宫墙也并不高,
我们到日本看皇宫,靠护城河的外面的宫墙是高的,如城墙一样,里面的宫墙还不
高的,这是中国的古制。

    子贡说我的墙只到肩膀,人家在外面把头一伸,就看到里面,房间里摆的什么
茶几,挂的什么画,好的坏的东西都看得见,换句话说,这个家里有多少内容,给
人家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学问、修养、作人就是如此被人看得见,程度只到这个样
子而已。讲到我们老师的这个宫墙,有数十尺之高(古时期尺为一仞),因为老师
的门墙太高,连门在哪里,一般人都找不到,使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那里宗庙之
美,百官之富,更不要说了。我们这里可以看到古人的文字,两个地方的形容词用
得不同,子贡说自己的墙矮,人家就看穿家中的内室,“室家”两个字,严格说来
就是夫妻的寝室,连私生活的房间都看见了,一眼看到底,这是子贡在形容自己。
而在讲到老师的时候,就很恭敬,不用“室家”两个字了,而用“宗庙”,在古代
的制度,“宗庙”是敬祖宗的地方,最高的地方。这两个形容,一个对自己很随便,
一个对老师的很恭敬,这就看到古文文字的逻辑概念,身份不同,下的句子形容词
都不同,古人是注意到这些要点。我们现在随便有随便的好处,也有随便的坏处。
子贡再把孔子的学问用皇宫来形容,宫殿太高了,看不进去。孔子的学问有如帝室
的庄严富有,面前站着文武百官有那么多,所以一般人要研究老师,能够找到门的
已经很少了,何况登堂入室!叔孙武叔这位先生说我比老师还更好,也难怪,因为
我太浅薄了,他们一眼就看穿了,认识我是容易,认识老师则难,因此难怪他们要
这样说了。“不亦宜乎”用在这里,是文字的反用。

    宋朝的宰相张商英,是学禅的,在他没有当宰相以前,很自负,因为看了很多
佛学的书,认为自己懂禅了,这时他还在当转运使,掌管几省的财税,运输补给连
带地方行政,权力相当大。一次他经过一个佛寺,寺里的大和尚云峰悦禅师说,张
转运使太骄傲了,自以为懂禅,他不过官做得大,但禅的修养不一定就好,我一定
要打击他的傲气。可是小和尚们怕死了,因为以前的大和尚,是由政府敦请的,等
于现在的大学校长,转运使有权影响把他解聘,所以徒弟们劝他不要得罪了这位大
员。这个老和尚说,出家人既不求名、又不求利,是就是,非就非,教徒弟们不必
管。第二天张商英来了,当然很客气,两个人就谈到禅,而张商英看不起这个大和
尚,只跟这个大和尚谈诗,对大和尚说:“听人家说你诗作得很好。”这个大和尚说:
“转运使你不要听外人乱讲,别人说我诗作得好,正如人家说你的禅学得好是一样
的。”这句话可把张商英骂惨了,“不亦宜乎!”这句话,就是这个道理。这是讲话
的艺术,也是骂人的艺术,非常高明,子贡这句话也是如此。他们说我好,是对的,
因为他们眼光浅,只能看到浅的地方,孔子太高深,他们看不到。

                            圣人心日月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
    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
    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这个人,又有一次毁谤孔子,子贡就劝他不要这样做,孔子不是你们
毁谤得了的,别人学问好,道德好,那就好比山坡,的确崇高伟大,但还是可以慢
慢爬到顶上去的。至于孔子的伟大崇高,像太阳、月亮一样,是拿不到,摸不着的。
一般人与他隔离关系,想不受孔子思想的影响,等于排拒太阳、月亮的影响一样。
太阳、月亮永远照临天下,你盖一间房子想挡住他,太阳、月亮并不生气,你房子
里总要有些亮光,这些亮光还是从太阳、月亮来的。就是说,你虽然不接受孔子的
思想,但没有关系,孔子的思想还是慢慢会影响到你,所以你想毁谤孔子,只不过
是显得你自不量力。

    我们常常看到宗教的经典上,如基督教及佛教的经典,也常常用类似这个比喻。
一个大圣人的心,就像太阳月亮一样。我们常看到于右老最爱写的一副对联中的“圣
人心日月”就是根据这一段书来的,太阳月亮的光明,永远照临,你要盖间房子遮
盖起来,是你自己的事,太阳、月亮照临的心,并没有不平,他永远是平等的。

                              欲赞无词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
    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
    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
    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陈子禽是孔子的学生,在上论和下论中,这位同学有好几次都有所怀疑,而对
子贡提出问题。这里他去对子贡说,子贡老兄,我看你很了不起,非常值得我们恭
敬,你已经很成功、很完美了,身心内外的修养,都达到“恭”的境界。(这个“恭”
并不只是“恭敬”,而是“谨严”的意思。)实际上我们的老师,(古代的礼貌,
学生对老师可以称字、称号,不能称名,所以他们口里的“仲尼”,就是孔子的号。)
我看未必比你好。子贡就教训这位同学了,他的话又和答复上面几个人的不同了。
他说,一个人言谈很重要,一句话代表了你的智慧学问。换句话说,我们听人家讲
话,对方一开口,他有多少程度,多少修养,就可以知道,有时候听一句话,就晓
得他无知,所以言语要特别注意,不要乱开口。我们老师的高明,我们永远都达不
到他那种程度,他崇高得像天一样,不是可以用一张梯子让我们爬得上去的。从《论
语》这些资料,我们知道孔子在生乃至他过世以后,真正能够宣扬孔子、捧孔子的
还是子贡;而对于孔子的学问,真正能在事功上用得出来,对于时代有所贡献的,
也还是子贡,所以子贡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正面的称赞孔子,从完全敬仰孔
子的学问这一方面看,古今中外任何恭维孔子的文章,所说的话,都被子贡在这里
统统讲完了。结论都在下面,别人无法再超过他的好,这也可以说是预言。

    他进一步对陈子禽说,夫子的学问,永远在这个世界上。小至于个人的成家立
业,大至于为天下、为国家做大事,想建立一个思想行为作风的基础,必须要以孔
子的学问思想作基本,没有办法不这样做,没有办法超过他的范围,人生经验到了
的时候,更加深刻地觉得他的对。想做好一个领导人的,必须具有领导的基本道德
与学问,领导的基本条件很多,中外有关的书籍也很多,但都是讲权术,不是道德,
都不行。真正的领导要以道德为基础。说到以道德为基础的领导,就离不开孔子的
思想。要安抚天下,安抚人心,也只有用孔子的思想,因为它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中
坚精神,一般人才会信仰,才会接受这安抚而来附和,而一切行为,也必须以孔子
这种以道德为基础的思想,才能达到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和平相处。——这是子贡
形容孔子的伟大之处。

    下面说到孔子个人:孔子活着是大家的光荣,他死了是大家的悲哀,像这样谁
都及不了他。我们两个是同学,你怎么把我捧得比老师还更好呢?“如之何其可及
也!”就是说怎么办得到呢?这也可以说是子贡真诚恳切的定论,这也是子贡情深
意真的心声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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