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专题、专辑|
灵山
第18部分
69
睡梦里被隐约的一片紧迫的钟鼓声惊醒,我一时不清楚身在何处。四下漆黑,渐
渐才认出一方窗户,窗榻的小方格似有若无。我需要弄清楚是否尚在梦中,努力去睁
沉重的眼皮,才辨清手表上的萤光,凌晨三时整,即刻意识到是早祷开始了,这才想
起我寄宿在寺庙里,连忙翻身爬起。
推开房门,到了庭院,鼓声已止住,钟依然一声一声更加分明。树影下天空灰
暗,钟声来自高墙后面大雄宝殿那边。我摸到回廊里通往斋堂的门,从外面插上了。
我转向回廊的另一端,上下摸索,都是砖墙,竟像个囚徒,被关在高墙隔离的这庭院
里,叫唤了几声,无人答应。
白天我再三要求在这国清寺留宿,接受香客布施的和尚打量我,总怀疑我的虔
诚。我执意赖着不走,一直等到庙门关闭,最后他们总算请示了住持老和尚,才把我
单独安置在寺庙后面的这侧院里。
我不甘禁闭,一心要见识一下这千年来香火未断的大庙是否还保留天台宗的仪
轨,想必不至于触犯寺庙的清规,重又摸索到庭院,居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丝微弱的光
线,透过一条缝隙漏了出来,用手触摸,是一扇小门,运自开了。可见毕竞是佛门,
倒无禁地。
绕过门后的壁障,里面一个不大的经堂点着几支蜡烛,香烟袅袅,香案前垂挂下
一块紫红锦缎,锈着"香炉乍热"四个大字,令我心头一动,似乎是一种启示。为表明
我心地光明,并非来窥探佛地的隐秘,干脆拿起烛台。四壁挂了许多古老的字画,我
没想到寺庙里还有这样雅静的内室,可能是大法师起居的地方,私自闯入,不免有点
内疚,顾不得细看是否还保留寒山拾得两位唐代名僧的手迹,又放下烛台,循着早祷
的钟声,从经堂的正门出去。
又一进庭院,四厢烛影幢幢,大概都是僧房,冷不防一个披黑袈裟的和尚从我身
后越过,我吃了一惊,然后便明白他或许为我引路,尾随他接连穿过好几道回廊。转
眼间,人又不见了,我有些纳闷,只好寻有烛光的地方去。刚要跨进门槛,抬头一
看,一尊四、五米高的护法金刚,举着降魔柠,怒目睁睁向我打来,吓得我出了一身
冷汗。
我赶紧逃开,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前去,见有点微光,走近是一个圆门,过了门
洞,谁知正是大雄宝殿下那广大的庭院。大殿飞檐两翼,一边一条苍龙,守护当中的
一轮明镜,在参天古柏间透出的黎明前兰森森的夜空,显得格外奇幻。
高台阶上,铁铸的大香炉后面,殿堂里烛光辉煌,宏大的钟声轰然涌出。披着灰
黑袈裟的和尚推着一根当空吊起的大木柱,正撞击这口巨钟,它却纹丝不动,仿佛只
出于感应,从钟口下的地面钟声缓缓升腾到梁柱之间,在殿堂里充盈了再回旋着涌向
门外,将我全身心席卷进声浪之中。
几个和尚逐个点燃两侧十八罗汉前的红烛,整把整把烧着的信香分别插到各个香
炉里。僧人们纷纷潜入殿内,全一色灰黑的袈裟,幽幽身影缓缓游移到一个个蒲团
前,每个蒲团绣的莲花各不相同。
随后,又听见嘭嘭两击鼓声,厚沉得令五脏六腑跟着震荡。这鼓在殿堂左边,立
在一人多高的鼓架上,鼓面的直径比站在梯架的平台上击鼓的和尚还高出一头。唯独
这鼓手没穿袈裟,一身短打扮,扎住裤腿,蹬着一双麻鞋,他举手过头。
嗒嗒
嘭!嘭!又是两下。
哎唁
最后一响钟声刚飘逸消散,鼓声便大作,脚底的地面跟着颤抖。开始时还能辨别
一声声震荡发自鼓心,节奏随即越来越快,重重迭迭,轰然一片,人心跟着搏动,血
也沸腾。浑然一片的鼓声毫不减缓,简直不容人喘息,接着响起一种音调稍高稍许分
明的节奏,浮起在鼓心皮实而持久的震荡声之上,另一种更为急促的鼓点又点缀其
间,之后,在或高或低不同声部上,出现不断变化的鼓点,同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那急
速的间奏又交错,又对比,竟统统来自这一面大鼓!
击鼓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僧人,手中并没有鼓锤,只见他赤裸的两臂间光亮的后
脑勺晃动不已,拍、击、敲、打。指、点、踢,手掌、手指、拳头、肘、腕和膝盖乃
至于脚趾,全都用上,整个身躯像贴在鼓皮上的一条壁虎,着魔了似的扑在鼓面上弹
跳,从鼓心到镶满铁钉的鼓边,没有不被他敲击的地方。
这持续不断的紧张的轰鸣交响中,突然铮铮然一声铃声,轻微得让人差一点以为
是错觉,像寒风中一根游丝,或是深秋夜里颤禁禁一声虫吟,那么飘忽,那么纤细,
那么可怜,在这混饨的轰响之上毕竟分明,明亮得又不容置疑。随后便勾引起大大小
小六七个不同音色的木鱼,或沉闷,或空寂,或清脆,或嘹亮,再带动浑厚和鸣的铜
馨,一一连串,都交织融合到这片鼓乐声中。
我找寻这铃声的来源,发现是一位极老的高僧,空晃晃撑在一件破了一补再补的
袈裟里,左手持一只酒盅般的小铃,右手捻一根细钢笠,只见他钢笠在铜铃上一点,
游丝样的铃声同烟香一起冉冉飘逸,又犹如渔网的拉线,网罗起一片音响的世界,让
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我最初的惊异和兴奋于是随之消失。
殿上前后两幅挂匾,分别写着"庄严国士","利乐有情",大殿顶上垂挂下层层帐
慢,如来端坐其中,端庄得令人虚荣顿失,又慈祥到淡漠无情,尘世的烦恼刹那间消
失殆尽,时间此时此刻也趋于凝聚。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长老持铃在前,干瘪的嘴唇嚅嚅嗫嗫,牵动深陷的两
颊和灰白的眉毛,众和尚参差不齐,一片诵经声随着铃声的尾音缓缓而起,一,二,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行,环
绕大殿中央的如来,一面游动,一面唱诵。我于是也加入这行列,混同他们合掌念唱
南天阿弥陀佛,又听见一个明亮的声音,在经文的每个句子将近完结的当口,声调总
要从众多的唱诵声中稍稍扬起,就还有一种未曾混灭的热情,还有一颗仍受煎熬的灵
魂。
70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霸雪纷纷落
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又清寂幽深。--
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一片湿墨,他用笔
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
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
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
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茫寂寥不可以
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
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那几根竹子早
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不想胡涂还假
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
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
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
71
从天台山出来,我又去了绍兴,出老酒的地方。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名,
也还出过许多伟大的人物,从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大画家到巾帼英雄,如今他们的
故居都成了纪念馆。连鲁迅笔下的那个小而又小的人物阿Q过夜避风雨的土谷词也修
整一新,油漆彩绘得鲜艳夺目,还挂有当今书法名家题的额匾。这阿Q当作土匪砍头
的那时辰,绝对想不到死后会有这分荣耀。我于是想到这小城里的小人物也性命难
保,更别说那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挂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静俊美诗文并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明
净,神态妇淑,年方二十有余,却绑缚街头闹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故也
早给杀掉了,足见这片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辕",是我
做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的帝王,也可
作祖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出来又是否光大得
了?头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徐渭的联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似乎更为透彻。可
这形骸虽假,为什么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说,不任人捏塑难道不行?再说,那
本来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说,问题是是否又主张得了?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几棵老藤,有那么间窗明几净
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大抵这人世
并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杀又不肯被弄
疯,就只有逃难。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赶紧逃了出来。
城外会稽山是大禹的陵墓,历史上第一个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公元
前二十一世纪前后,在这里一统天下,会聚诸侯,论功行赏。
从若耶溪上的小石桥过去,松林覆盖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场子上,晒满稻
谷,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阳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种适意的困倦。
进到门里,偌大的庭院清悠闲寂。我只能去想象七千年前在这里种精养猪烧制泥
人头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几何图形扎眼符号的良渚人的后
代,那些以鸟为图腾断发纹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检阅,庆典之时,偏偏有
一位不知趣的巨人防风氏,披件麻衣,扎条牛皮绳子,吊而郎当,晚来了一步,被大
禹喝令左右,砍下了首级。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亲自来此做过调查,写下了那部巨著《史记》。他也得罪了
皇帝,虽勉强保住了脑袋,也还割掉了睾丸。
正殿顶上,两条苍龙之间,一轮明镜映射耀眼的阳光。阴凉的殿堂里有一尊新塑
的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俗气,倒是他背后象征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钺多少透出点
消息。
据《蜀本记》记载:"禹本泱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我正是从那一带而下,即当
今汉川羌族地区,也是大熊猫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书更早的《山海经》可以佐
证。
他治水的功绩,通常说是疏通了黄河,我也怀疑。我以为他是从岷江上游(古之
长江源一向以氓江为主导,有《水经注》可供查考),沿长江,过三峡,北攻积石之
山,南攻工共之国,东攻云两之山,一路征战,直打到这东海之滨。在当年出产象征
端详的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国,之后改名为会稽的这苍翠的涂山之下,遇到了那位妖娆
的女娇,合欢之时,露出了熊的本相。这小处女仓皇不已,神圣的大禹不免情急,追
将上去,大声喝道:"启!"才生出了人世间继承帝位的第一名皇太子。这禹在他妻子眼
里是一头熊,在百姓日里传为神,史家笔下他是帝王,写小说的则可以将他写成第一
个扼杀他人实现自己意志的人。至于这洪水的传说,当然不妨也可以从胎儿的羊水中
去找寻先天记忆的因子,外国就有人做这学问。
这禹陵里如今残存可考的古迹,只有大殿对面的一块石碑,斑剥的若干切料般的
文字专家学者尚无人能辨认。我左看右看,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发现可以读
作: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再
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
打墙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验甚而还至
于:历史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抑或:历史是
比喻或:历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及:历史是感叹
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原来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
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
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
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
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
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
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
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
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
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
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
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
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
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
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
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
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
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
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
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
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
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
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
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
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
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
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
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
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
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
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
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
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
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这一章可读可木读,而读了只
好读了。
73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吃饭。她来
我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
蟹,(左女右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一定都有。"
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
"还有一程路,要走好一阵子,你坐上车,我带你。"
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我又不残废。
"还是我带你吧,你说往哪里骑?"我说。
她跨上车后座,车子把手直摇晃,我不断掀铃,招摇过市,在人群中穿行。
有女人单独请吃饭本何乐而不为,可她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华,一张憔悴的黄
脸,颧骨突出,说话推车跳车的举止都没有一点女性的风韵。我边骑边沮丧,只好同
她找点话说。
她说她在一个工厂里当出纳,怪不得,一个管钱的女人。我同这样的女人没少打
过交道,可说是个个精明,别想从她们手里多得一分,这自然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而
非女人的天性。
她住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里面好几户人家。她把自行车靠在院里她窗下,这辆
自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大床,边上
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木箱,女人家的一点梳
妆用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然后,给
我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恋。"她已经
死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定喜欢,谁
见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樱桃小口,柳叶眉,
水灵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我为
什么对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她死
后她妈来一下全收走了。你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片,也没有
画,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大概都化作杯中物下肚
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的是文笔,
小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我要有钱,
还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到她的照
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长得丑,所
以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个学校,总是上学放学
路上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想同她
接近。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同她说个
话,希望她不要见怪。她说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家门附近等
她,就这样认识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她经
常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徒刑又同我
闹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是女孩子间那种最纯洁
的感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是作家,
吃螃蟹呀!"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左女右圣)子,沾
作料吃。又是男女之间的战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带到的口信
赶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想她
爸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父亲的结婚
照,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她,心疼她,后来搂紧
她,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图逃
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话都
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情结和
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剧
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她们
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公安员
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查抄,又
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这女孩的舅
父家。她母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女孩的舅父于
是也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如何转来找到
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里不让回家,之
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不下去,我搁
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我见
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不准
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见
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烧掉
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审讯到
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给
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探
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狱,
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姐
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那当
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就满足
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淡。我
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我结婚
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犯人!以
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结婚的。"我
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正常结婚,养
育子女,不致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人
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我,有
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她
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她那
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的男犯
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还是根
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阵
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不新
鲜。
74
他们说,这滨海的山上,夜里总有些奇怪的钟鼓乐声,是那些道土和道姑在做秘
密道场。他和她都说亲眼见过,也都偶然碰上的,回来还告诉了别人。要是白天上山
去找,那道观却总也找不到。
据他们回忆,说是在临海的悬岩上。他说将近山顶。她说不,从靠海的峭壁上一
条小路上去,应该在半山腰。
又都说是一座精致的道观,就建在一条裂开的崖缝里,只有顺着那条狭窄的山路
上去,才能够走到。因此,白天无论是诲上作业的渔船,还是爬到山顶采草药的,从
远处都无法看到。他们也都是走夜路的时候,循着乐声,摸黑来到那道场,突然见灯
火通明,观门洞开,香烟缭绕。
他看见有百十来个男男女女,全抹着花脸,穿着道袍,手里拿着飞刀和火烛,眼
睛半闭,又唱又跳。个个放声哭喊,涕泪横流。而且男女相杂,没有任何顾忌,进入
近乎狂欢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又是仰面,又是顿脚。
她说她遇上的那次没那么多人,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少都有,从小丫头到老
太婆,只是没有男人。脸上全涂的大红的胭脂,嘴唇抹得血紫,眉毛用炭条描画过,
头上扎的红布髻子,还插上一串串茉莉花,也有吊着铜耳环的,穿没穿鼻孔她记不清
了。也是又唱又跳,甩着袖子,咿咿呀呀,热闹非凡。
你问她不是做梦吧?她说同她一起还有一位女同学,上山玩去走岔了路,天黑了
没下得山来,听见声音,摸索前去才碰巧遇上,人家也不避讳,观门就敞开着。
他说他也是,不过当时只他一个人。他山里走惯了夜路,并不害怕,防的是歹
人,这些道士只做他们的道场,并不害人。
他们都说是亲眼见到的,要只是听说,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
神智健全,都不信鬼神。如果是幻觉,这怎么都能分辨。
他们也互不相识,分别同你说起的,说的又都是这临海的山上。你同他们虽然是
初交,却一见如故,立刻同你推心置腹神聊,之间无利害之争,毋须谁提防谁,谁算
计谁,谁诓骗谁的必要。他们犯不着使你上当,事后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亲身
经历,不吐不快。
都说你既然到了这海滨,一路找寻奇迹,不妨去走一遭。他们也都想陪你去,怕
只怕专门去找,倒未必遇上,这种事情,无心就有,有意去寻,偏偏徒劳。你可信可
不信,可他们自己亲眼见到明火红烛之下,倦意全消。他们都可以发誓,倘若发誓能
有效应,能叫你信,他们马上就都发誓,无奈发了誓也不能顶替你亲身经历一回,你
没法不相信他们的诚意。
你还是去了,赶在太阳落下之前,登到山顶,坐看车轮一般赤红如火浑圆的太
阳,光芒收敛,落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跳跃着和水面相接,颤颤的沉入变得灰蓝的海域
里。金光像水蛇般游动,只剩下似乎割断了的通红的半圆的冠顶,像是一项椭圆的帽
子,浮动在深黑的海水里,然后跳动了两下,便被茫茫苍海吞没了,只留下满天的云
霞。
你这才开始下山,很快包围在暮色中。你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一步一点,
敲着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级。不一会,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里,既看不见海也辨不
清路。
你只能贴往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深渊里,越
走腿越发软,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脚是否安稳,犹豫如同这越来越浓
厚的黑暗从你心底滋生。你对手中的拐杖也失去信心,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打火机,且
不管它能否维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好歹能照亮一程。浓重的黑暗之中,打火机那
一点火花只照亮这惊慌不已抖动的火苗,你还得用手掌替它挡风。咫尺之外,更竖起
一道黑墙,令你疑惑,诱你没准一步就跨进深渊。你由它被风熄灭,像瞎子一样,全
靠手上的那根树枝一点点一点点在脚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动脚步,这路走得真提心吊
胆。
你好歹摸进个山洼里,又像是个崖洞,竟看到一丝微光,像是一线门缝。到了跟
前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贴住门缝,只见里面孤灯一盏,空空的殿堂上供
着太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灵宝天尊,三尊造像。
"做什么的?"
冷不防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你猛的一惊,既听见了人声,随即倒宽下心来。
你说你是个游人,这山中夜里述了路,找不到归宿。
他也不多言语,领着你登登踏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亮着油灯的屋里。你这才看
清他穿的一身玄衣,扎住裤脚,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目光炯炯有神,显然是位有修炼的
老道。你不敢说你来窥探他道观的秘密,一再表示打扰了,请求留宿,说好天亮就
走。
他沉吟片刻,从板壁上取下一串钥匙,拿起灯盏,你乖乖跟随他,上了一层楼
板。他打开一扇房门,二话不说,下楼去了。
你打着打火机,里面有一张光的铺板,仅此而已。你于是和衣躺下,卷缩成一
团,不敢有别的心思。之后,你听见楼板上再高一层,有一个很轻的铃声,随着铃声
的敲击,似乎还有个女声隐约在念诵。你不免诧异,开始相信他们讲述的那奇异的道
场。你想可能就在这楼上,正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想要探个究竟而终于没有动弹,
那是一种令人安逸的催眠声,黑暗中倦意止不住袭来,你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的
背影,盘腿束发端坐,在敲一只铜铃,轻盈的声浪扩散开,有一种光的波动,你禁不
住相信机缘和命运,祈求冥冥之中,你灵魂能得以安息……
早晨,天已大亮。你爬起来,顺着楼梯,登上顶层,门敞开着,里面竟然是一个
空空的厅堂,别说是香案和帷慢,神像牌位额匾一概没有,只正中壁上挂了偌大的一
面镜子,镜面朝向除了一道木栏干没有别的遮拦的洞口。你走向镜前,只见一片青
天,令你默然伫立在镜前。
下山路上,你听见一阵呜咽,拐弯前去,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当中间,自
顾自低声抽噎,嗓子有些嘶哑,显然哭了一阵子,已经累了。你上前弯腰问他:
"就你一个人?"
他见来人,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你抓住他细小的胳膊,拉起他,拍拍他光屁
股上的泥土。
"你家大人呢?"
你越问他越加哭得厉害,前后左右不见村舍。
"你爸你妈呢?"
他直摇头,望着你,泪眼巴巴。
"你家在哪里?"
他依然哭着,撇着小嘴。
"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
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
"你从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
"就你一个人?"
他还是呆望你。
"你会不会说话?"你做出发怒的样子。
他即刻又要哭了。
"别哭!"你止住他。
他咧开小嘴,要哭又不敢哭。
"再哭就打你屁股!
他好歹忍住了,你抱起他。
"小家伙,你要上哪里?说话呀!"
他搂住你脖子,好生自在。
"你难道不会说话?"
他满脸泥手抹过的泪痕,就傻望着,弄得你毫无办法。他也许是这附近农家的孩
子,父母也不加照看,真够荒唐。
你抱他走了一程,依然不见房舍,手臂也酸了,总不能抱着这么个哑巴孩子一直
走下去,你同他商量。"下来走一段好不好?他摇摇头,一付可怜相。
你坚持又走了一程,仍不见人家,山谷下也没有炊烟。你疑心会不会是个弃儿?
人故意把这哑巴孩子丢弃到山路上?你把他抱回原处,没有人领他父母总还会找来。
"小东西,下来走几步,手臂都麻了。"
你拍拍他屁股,竟然睡着了。他扔在这山道上肯定已有好一个时辰,做大人的居
然下得了这狠心。你心里开始咒骂他生身的父母,既无力抚养,又何苦生下他来!
你端详地泪痕斑斑的小脸,睡得很熟,对你就这么信赖,平时恐怕不曾得到过关
怀。阳光从云层穿射出来,照在他脸上,他睫毛扇动,身于扭曲了一下,把脸理进你
怀里。
一股温热打你心底涌出,你许久没有过这种柔情。你发现你还是爱孩子的,早该
有个儿子。看看看着,越看越觉得像你,你莫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才偶然给他生命?
尔后又全然不顾,将他丢弃?甚至不曾再想过他,可诅咒的正是你自己!
你有点害怕,怕他醒来,怕他会说话,怕他明白过来。幸亏是哑巴,幸亏睡着
了,并未醒悟到他的不幸。你得乘他未醒扔回山道上,乘人还未发现,赶紧逃之夭
夭。
你把他放回路上。他滚动了一下,卷曲小腿,双手抱住头脸,肯定感到土地冰
凉,马上就会醒来。你撒腿便跑,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逃犯,你似乎听见背后在哭
喊,再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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