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猎手
灵魂的猎手——论心理现实主义大师茨威格
王焕新
第三部分:独具魅力的心理现实主义——茨威格小说创作的风格特色
(一)心理现实主义:独创性、与传统的联系与区别
(二)直逼内心:激情与分析的完美融合
(三)心理现实主义与意识流
【第三部分 独具魅力的心理现实主义】
第三部分 独具魅力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风格特色
(一)心理现实主义:独创性、与传统的联系与区别
不言而喻,茨威格的心理现实主义是在继承传统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
的。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基调都是现实主义的,就是从现实生活的实际出发,从
社会生活中汲取创作素材,揭示现实矛盾,表现作者的真实感受。像其他现实主
义作家一样,茨威格惯常描写的几乎都是现实社会中的人情世态,日常生活中普
通人的生活命运。然而即使如此,在读他的作品后,相信不会有人把他等同于一
般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家,换言之,仅凭这些联系归之于传统现实主义并不
确切。茨威格在现实主义艺术的王国里, 赋予了它新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
他与传统现实主义区别开来。
传统现实主义创作的首要原则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进行写作,作家们把自
己对现实的主观情感融汇在客观再现中,渗透在情节、场面、人物的描绘刻画
中,通过对事物感性状貌、细节的具体刻画,逼真地再现出特定历史时代的生活
环境,从而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茨威格开创的心理现实主义所追求
的则是通过心理刻画创造形象,以此来反映时代的精神面貌。他把自己的艺术视
野投向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展示其内心深处的感情活动来再现人物的命运。他
笔下的人物大都有着“异变心理”和“变态行为”,他们命运乖张、蹇促、变幻
莫测,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纵他们的行动,属于心理现实主义独特的“这一
个”。我们从一个于连身上可以看到法国社会千百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形象,从一
个泼留希金身上可以找到俄国农奴制下无数个守财奴的身影。但雷泼莱拉、陌生
女人、马来狂人则各只有一个,这是心理现实主义的非凡之点。传统现实主义在
人物形象塑造上通常采用肖像描写的方法,通过对人物的外观特征,如容貌、服
饰、语言、表情、姿态和风度等的描写来构造角色,展示具体可感的形象。而心
理现实主义则很少具体的形象描写,茨威格笔下的主人公大都以平静而忧郁的面
目出现在读者面前,每个读者想象出来的外形尽可不同,但感受到人物的内心和
精神世界却是共同的。如他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一生中
的二十四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读起来美丽而虚幻,一个看上去高贵而娴静,
但你却无法从小说中把握她们具体的面貌特征和体态服饰,只能从她们共同具有
的仁爱、同情和自我牺牲精神中用想象在头脑中塑造出一个形象来,而这一点正
是茨威格小说创作的又一个显著特征。他认为“在我们的世界外表上变得越来越
单调,生活变得越来越机械”(35)的今天,小说家的任务应该是“从心理的角
度再现人物及其遭遇”。因此,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虽然表面看上去冷漠、消
沉,似幽灵般捉摸不定,其实他们的内心个个涌动着一个沸腾的海洋。可以说,
这种外在精神状态的单一性与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在茨威格笔下得到了完美的
统一。
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常用的一个手法就是用悬念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通过几
个平行的或交错的故事情节线索推进发展到一定焦点时(故事高潮将至之时或人
物行动与命运即将发生突变之时),作家对某一情节线索故意切断,造成情节线
索的中断空白而形成阅读接受期待心理,即是这种小说艺术的悬念效果。这种悬
念是局部情节式的,大都能在后面情节线索的接续中得到释解。而茨威格小说的
悬念结构却是通篇全局式的,产生于其小说创作的总体构想中,任何删节性、跳
跃性的阅读都是行不通的。这种创作手法在茨威格看来是出于“一种个人的恶
习”,因为“任何冗长烦琐、空泛铺张、晦涩朦胧、含混不清、不明不白,以及
一切画蛇添足之处都会使我感到烦躁。只有每一页都始终保持高潮,能够让人一
口气读到最后一页的书,才会使我感到完全满足”(36)。所以,为了让小说保
持这种高涨不衰,他在小说开头总是给读者设计一个谜,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
信》,小说家R 度假回来发现了一封笔体陌生的信,信的开头称呼:“你,和我
素昧平生的你!”使他惊讶万分,小说写道:“这是称呼他呢?还是指的一位臆
想的主人公呢?突然他的好奇心大发,开始读下去”。不要说小说家 R了,读
者读到这里也大有不休不眠、一气呵成的决心和勇气。而小说随后的叙述更是丝
丝入扣,环环相生,把陌生女人从13岁到将近30岁短短一生的心路历程、情感纠
葛呈现在读者面前。谜在开头,谜底在陌生女人每一行幽怨的倾诉中,在其整部
作品的字里行间。这种贯穿头尾的悬念艺术正体现了茨威格艺术创作的非凡魅
力。
(二) 直逼内心:激情与分析的完美融合
在茨威格小说创作中,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式人
物,既没有悲剧角色的崇高伟大,又不具备喜剧人物的诙谐幽默。但他的作品仍
然引起读者的共鸣,其原因就在于他用心理分析式的笔法深入主人公的内心,写
出了他们瞬间的情感起伏,欲念冲动,尤其是激情的爆发,那些受情欲驱动的女
人,那些任意挥霍和作贱自己生命、金钱、名声的男人,那些活着毫无目标的偏
执狂,总之一句话,那些激烈而又不受拘束的天性都在茨威格作品的天地里任意
驰骋、咨意放纵。几乎每一篇作品,都着力解剖人物的激情,从各个角度,翻过
来倒过去地审视、打探,仿佛要将其皮、肉、筋骨统统剔分开来,将其全部秘密
统统抖露出来:丑陋的和美丽的、道德的和不道德的、见得人的和见不得人的。
在他笔下,激情一旦被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进展的速度相当迅猛,一下子就
把激情主人公卷进去,再也抛不出来;而激情主人公往往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威力
就被它所吞没,这种风格显然是作家个性的反映,茨威格就是一个充满激情的
人,一个由“激情塑就的心理学家”(37)。所以他往往对激情主人公不可理喻
的心理持理解的态度,而很少在字面上加以道德的评价。他的小说是激情与分析
的完美融合。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很好地体现了这一融合。小说的结构从总体上说是
一个心理分析的结构,女主人公感情的发生、发展及其深化的全部心理历程构成
了这个结构的轴心,而她那激情驱使下义无反顾的举动构成了整部作品的血肉。
她不仅剖析自己的心灵,还试图给R 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动机。她情感的激流就像
山洪爆发,一泻无余,从来没有沉思与反省。在小说中,作者描写了命运女神的
多次暗示:第一眼就让少女直觉到作家身上的双重性,不断让她看到作家与众多
女性的交往;在少女的激情之火越烧越旺时,作家妙笔一转,让她离开维也纳,
而就在临行前那个可怕的一月份的寒夜,偏偏又让她听到“轻轻的、娇滴滴的笑
声”。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里,她更固执地把自己关在自我折磨与孤苦伶仃的灰
暗的天地里。整日的悲伤,甚至见不到心上人的每一点悲哀都能让她陶醉,这一
切本应使一个情感正常的少女幡然醒悟,然而在激情的拥裹中,陌生女人陷入一
片情感的混沌当中,她只知如此谦卑地、固执地爱着,一丝让对方回馈的念头也
没有。少女时代是这样,青春时代是这样,做了母亲之后还是这样。这份激情熔
化了她,让她为此付出了一切:青春、美貌、家庭、婚姻,直至生命。
《心灵的焦灼》同样运用心理分析的笔法刻画了男女主人公心灵的激情。小
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写“我”在社交场合偶然结识了奥地利总军需部的军官霍夫
米勒。霍夫米勒在一战中曾获得过奥地利军队的最高勋章。他讲述了战争刚开始
时他在一个匈牙利边境小镇驻防的一段亲身经历。他在百无聊赖之中意外地认识
了当地首富克克斯法尔伐那下肢瘫痪的女儿埃迪特。军官出于同情心关照少女,
而后者则爱上了前者,并希望同他结合。霍夫米勒在同情与爱情的天平上摇摆,
最终怯懦地逃跑了,这一结果促使埃迪特在绝望中自杀身亡,男主人公心怀内疚
上战场以冒险来赎罪,最后获得了勋章。
作家在开头这样写道:“同情恰好有两类。一类同情,懦弱而感伤,其实只
是心灵的焦灼而已。只想尽快摆脱因他人的不幸而起的难堪与激动。这种同情,
根本就算不上同情,仅仅是自己在本能地抗拒他人的不幸……”。小说中男主人
公的同情显然属于这种“心灵的焦灼”。起初,关心体贴埃迪特给霍夫米勒带来
的是一种施予者特有的自信。他一头栽入这种体验自身价值的狂热中,生活里充
满了难以名状的激情。在这份激情的驱动下,他充当着“快乐天使”,不惜以同
情的谎言编织姑娘理想的未来。但当他发觉埃迪特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时,由
同情所带来的激情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他被这份爱弄得精疲力尽,犹豫不决,
那种做一个有益于他人的人的决心动摇了。他用激情点燃了姑娘的激情,最后却
做了躲避自身责任的逃兵,造成了埃迪特坠楼自杀的悲剧。男主人公的激情充其
量只不过是一种危险的怜悯。而埃迪特的激情则有如火山爆发,它最初沉默着,
固守着激情的出口不让它喷涌。她竭力拒绝着上尉的怜悯,试图在他好心所做的
每一件事中找到爱情的踪影。当上尉处于软弱不敢告知真相而假称她能康复时,
埃迪特再也抑制不住爱情的冲动,给霍夫米勒写了一封长达十六页“一个人一生
中只能写一次”的信向他倾诉自己的真情,她要为他重生,这一念头刺激着她,
使她看不见上尉的无奈和抗拒,于是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这部小说中,男
女主人公都变成了激情的奴隶,一个被始于同情的激情捆住了手脚,背上了一辈
子也无法去赎的感情债;一个被单恋的激情蒙住了双眼,毫不迟疑地为它献出了
生命。这一切使读者再一次感受到了激情的魔力是怎样浸入血液,摄人魂魄的。
作为精通弗洛伊德学说的卓越的心理现实主义大师,茨威格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
像掌握了点金术的魔法师那样点化激情,还在于他能够不失时机地对这激情的性
质、威力以及产生激情的内心世界进行分析。换句话说,除了对激情世界的渲
染,还有更为精彩的心理分析或灵魂透视。在《心灵的焦灼》中就进行了大量的
心理分析,把霍夫米勒在各个时期的心理活动展示在读者面前。比如,埃迪特在
其生日时送给他一个金烟盒作纪念这一小插曲,茨威格运用了大量的篇幅分析了
霍夫米勒的内心感受:起初的兴奋、来自同伴的打趣、巴结有钱人的嫌疑、怀疑
的扪心自问等等一系列内心感受纷至沓来,他决定避嫌,停止对克家的例行拜
访。类似于这样的分析比比皆是,它与激情的渲染共同构成了这部心理小说的完
整结构,体现了茨威格一惯的创作风格:直逼内心。
再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由于小说采用剖白胸臆的书信体写法就为对
女主人公心理隐秘的分析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加之写信人已决定弃绝人世,而这
个世界对她来说也已无所牵挂,因此可以毫不讳饰地对心上人讲述她的一生,包
括其经历和情感中那些最难出口也是最深刻最有价值的行为、动机┅┅,真挚的
柔情和惊人的坦率合二为一,把她的性格、憧憬、忧伤、敏感之类的极细微处,
亦即她丰富的精神世界,都合于逻辑地揭示出来。其中很多关于心灵隐秘处的分
析没有流于表面化或一般化,作家着力揭示最深邃和最朦胧的意识活动。举例
说,在她和他第一次幽会的晚上,她竟以极大的自控力抑制了一个处女初次委身
于某个男人时那种本能的羞怯与踌躇,或者说,她巧妙地掩饰了她钟情的秘密,
因为她不愿让他感到自己因引诱玩弄了一个处女而有所自责,而她早凭直觉和对
于他的暗中观察研究摸透了他的性格:由于害怕承担责任,故而他素常喜欢交往
的只不过是烟花风尘之流。类似对这样极其委婉周密之心理活动的揭示,真可谓
入木三分了。
茨威格在运用弗氏精神分析方法挖掘人的深层心理,讴歌激发了生命活力的
激情时,没有忘记产生这种激情的现实根源。在《马来狂人》中,他详细分析了
那位医生偏执心理形成的原因是由于他所生活的那个世风日下的资本主义大染
缸。起初他是一个善良、富于同情心的人,但在不公正的社会里却处处受到压抑
与欺骗,于是潜意识里他滋生出仇恨报复的心理,由善良走向邪恶,从正直滑向
无耻;而“噬蚀人的灵魂,敲骨吸髓”的热带丛林生活,更使他一天天走向沉
沦,堕落成一只精神上孤寂鄙瑣的“马来狂人”。他的激情是可怕而又不可理喻
的,从最初要凌辱那个冷若冰霜的堕胎贵妇,到最后为了维护她的名誉和她的棺
材一同沉入大海,整个举动只能用疯狂来解释。而这一切无不与卑鄙的社会有
关,是那个社会扭曲践踏了他的热情,迫使他精神饥馁。这里茨威格所展现的激
情是时代精神在个性中形成的主观情绪,涵藏着现实社会的投影与底蕴,是他对
那个时代充满痛苦的反思与总结。
《象棋的故事》同样通过心理分析的手法来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小说写
B 博士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小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作者施展他心理描写的
技巧提供了绝好的条件。心理分析的过程是细腻的,层次分明而又步步深入。
B 博士在孤独中忍受的折磨,在受审时的紧张心理,还有那与自我的对弈--从
为摆脱困境而到产生乐趣,再从乐趣而变为热情、由热情而变为狂热、由狂热而
变为癖好,直到最后发展为一种偏执狂。这一切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作者的心灵
因法西斯对人类精神的摧残而产生的痛苦的颤抖和拼命的挣扎。
此外,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小说极富层次感,他的笔触总是步步深入到人物心
灵的最深处,去触及那极为隐秘的地方。在《家庭女教师》中,茨威格用了五次
“可怜的小姐”,便把一对小姐妹复杂的心理变化全过程串了起来,并且环环紧
扣,令读者产生一种紧迫逼促的心理和透不过气来的情绪。
她们第一次发出“可怜的小姐”的叹息,是因为她们觉得小姐行为怪异反
常:“她不像原来那样严厉了┅┅”这时候 她们的心理是惶恐不安。第二次说
出这句话时,小姐妹已开始慢慢接近真相的外围,她们隐约感觉到小姐和她们的
堂哥恋爱了。然而这一切却使她们困惑不解:恋爱不是很美妙吗?小姐为什么不
高兴呢?她们忐忑不安而又不知不觉地感觉到正在接近一个“闪烁不定的秘
密”。到第三次发出“可怜的小姐”的叹息时,她们已带着读者突进到了真相的
核心:原来小姐有了奥托的孩子。与此同时,她们的感情也经历了由同情到悲伤
转而狐疑的过程:“她们不再相信别人跟她们说的话,在每句话中都闻出谎言和
计谋的味道”。接下来的发展出乎她们的预料,奥托的离家出走,母亲粗暴地驱
逐她们心目中日渐温柔可爱的小姐,使她们再发出“可怜的小姐”的感慨时,已
含着绝望与愤怒了。最后一次出现这声叹息时,已经是诀别的呼声了,她们朦胧
中似在悲叹自己的命运:没有了真心爱护她们,关怀她们的小姐,今后该咋怎么
办呢?小说写道:“她们感到害怕,她们今天已经心惊胆战地向这个世界投了最
初的一瞥。她们现在已经踏入的人生,使她们望而生畏。这个人生像座阴森森的
树林,矗立在她们面前,昏暗、逼人,可是她们得去穿过这座森林”。
故事写到这里,读者窒息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得到放松,反而更加沉重了。眼
看着两颗像睡莲一样纯洁、幽静的幼小心灵被丑恶的现实环境残酷地扭曲、污
染,怎能不让人感到痛惜?这篇小说的构思,茨威格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选择了一
个非同寻常的视角,通过儿童内心世界的活动(这活动不但描写得真切细致生
动,尤其分析得层次分明,符合年龄、性别与性格的逻辑),既可以达到推动情
节发展,又可以抨击现实社会的目的。小说虽然没有正面描写激情,但作家却把
一种饱含着痛苦、怜悯、恐惧和愤怒的激情,一种摇撼心灵的激情深埋在读者心
中。随着故事的结束,读者那种具有爆发性的激昂情绪才得以彻底释放。因此,
这篇小说仍然可以看作是一部激情之作,是激情与分析的完美融合。
总之,在茨威格的小说创作中,激情与分析就像一对连体姐妹,它们同呼
吸,共生存,步调错落有致,一起演绎着他那个时代人类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
悲哀,共同组成了一个属于作家独有的世界;内心世界。
(三)心理现实主义与意识流
19世纪后期以来,随着西方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精神文明出现了严重危
机。人们逐渐丧失了本性与价值,开始异化为非人,再加上战争浩劫、经济危
机、劳资冲突及各种社会矛盾,本来就不正常的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
关系受到强烈的扭曲。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了众多文学流派,意识流便是其
中之一。意识流作家们的创作深受弗罗依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通过“内心独
白”方式着力表现人的内心世界,主要内容就是人的潜意识心理过程,把它们按
照原始的状态不加保留地传达给读者,是意识流作家的目的。许多意识流作品的
内容都是通过对意识潜意识交错的多层次意识流动的描写,用精神分析式的方法
挖掘主人公受到压抑的本能冲动。从这一点说,就与茨威格的心理现实主义有了
惊人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弗氏精神分析的影响,都注重心灵的体
验与刻画,都擅长描写人的潜意识、性本能、异变心理,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隐
秘。但同时它们又有着极大的差异,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意识流派小说旨在展现人物的内在生活本来面目的完整画卷。在他们
看来,人物的社会生活只是投映在这画卷中的片片段段、星星点点,而且还是变
了形、走了样的,读者必须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把它们复原,再重新组合,才能
获得人物社会生活相对清晰的图景。意识流作家们完全打破时空界限,让各种成
分、各种内容呈现不规则状态的流动。可以说,根本无情节轨迹可寻。而茨威格
的心理现实主义虽然也把笔触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表现他们的内在生活,但他的
立根点却是现实主义的,他的目的是通过刻画人们精神领域的渴求与冲突,展示
社会生活逼真而完整的艺术画卷。并且为了达到这两者的统一,茨威格采用了一
种框架式的小说结构,精心设计了两个主人公。他让其中之一扮演着叙述者的角
色,他是作品真正的主角,读者受到震憾的也是他的心灵激荡。另外一个扮演着
解说者的角色,他是贯穿于作品主人公与读者之间的纽带,由他设计谜面,最后
揭开谜底。这样做的好处就在于既可以尽情呈现主人公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
性,让读者探幽发微,如入无人之境;又可以打破时空界限,随时收放自如,井
然有序。如《夏天的故事》即采用这种框架结构。“我”的作用一方面在于开场
引出那位修养有素的老先生,引出一段“夏天的故事”;另一方面在于通过
“我”的倾听与分析,最后揭开这场爱情游戏的面纱,还它的真面目。而作者写
作的真正意图是让读者随着故事的主人公,那位高雅的老先生一起去经历一场心
灵的激荡,去领悟一个不平凡的生活插曲。两个主人公分工明确,各司其责,共
同组成茨威格激情小说的灵魂。
再如《心灵的焦灼》,全篇围绕着两条线索展开叙述,一个是霍夫米勒上尉
的兵营生活,一个是他对埃迪特的同情与照拂。情节便在这两条线索引出的两个
场景的交替中向前发展,而上尉心灵由同情、激情到彷徨、焦灼的过程就穿插在
情节发展中。这样写的好处就在于既有紧张的故事情节,又有扣人心弦的灵魂剖
白,两者相得益彰,共同赋予读者强烈的审美感受。因此,与意识流的无情节轨
迹可寻相比,茨威格的小说情节紧凑,脉络清晰,符合逻辑进程,心绪的流动也
呈现出清晰的轨迹,这是他小说创作的一大显著特征。
其次,在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时,茨威格摒弃了意识流作家常用的“内心独
白”方式,而是突出了蕴丰富于瞬间的创作手法。意识流动的轨迹,也不是意识
流手法中的跳跃性流动,而是突出那种瞬间的丰富性。在他看来,生活中的每个
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稍纵即逝的瞬间,而这种瞬间又常常是下意识的活
动,因此常常被人忽略。但它却往往是人们心灵世界日积月累的沉淀,是人们内
心深处最最渴求的欲念的闪现。在这特定的瞬间,“人物心灵的窗户完全敞开,
内心的奥秘都显露无遗”(38)。因此,茨威格认为充满戏剧性和与命运攸关的
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是难得有的,它往往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基于这种认
识,茨威格着力捕捉人物那最富孕育性和生发性的瞬间,用凝炼的白描将其精确
完美地表现出来。在他的小说中,“那一时刻”、“那一秒”、“那一瞬间”随
处可见。如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一口气用了二十几个“那一时刻”、
“那一秒”,把陌生女人无可抑制的潜意识暗藏的情欲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
前,使她那离奇的经历变得可亲可信,读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共鸣。再如他描写的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里那个年轻的赌徒,一但赢了钱,在那“一秒
种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
采……”,而在输钱的“那一瞬间”,“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
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
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地掉在桌上……”。这段精彩的描述形象地表现出了年
轻赌徒瞬间的喜怒哀乐和意识深处不可救药的嗜赌如命,同时也暗示了他悲剧性
的结局。可见瞬间的容量是多么巨大!
正是借助这种蕴丰富于瞬间的创作手法,茨威格才能成功地展现他笔下人物
狂暴激烈的内心活动、变幻莫测的情绪纠葛、波澜迭起的感情变化和深刻尖锐的
精神矛盾,才能将人物的心理活动与他的生活经历结合在一起,使心理时空达到
和谐的统一,从而产生一种立体的美。可以说,这一点既是其创作手法的显著特
征,又是其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举和独特之处。
此外,作为一位心理分析小说家,茨威格的作品极富音乐的流动感,跳跃起
伏,有高有低。他把人物心理描写和剖析恰到好处地分布和掺揉到对情节的叙述
中,使之既没有通常心理描写所惯有的那种情节凝滞的静态感,又避免了只重情
节发展而产生的单一感。他的小说分不清哪是叙述,哪是刻画。在叙述中探索心
灵的激荡,在刻画中推动情节的发展。但这并不能说茨威格的作品就完美无瑕
了,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缺少“从事重大构思的能力”(39),这使他过分集中
在个性心理的描写上,而忽略了产生这些心理的社会历史背景,使得题材范围过
于狭窄,这是其创作的一大缺憾。
版权所有:清韵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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