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拉越文学丛书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二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六九年)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二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六九年)
砂拉越与沙巴州政府设立文化局的目的之一是发掘与鼓励作家,鼓励出版国,华,英与依班文
四种杂志,刊登本地作家的作品外,每年都举办一次征文比赛,接受本地任何语文选写的文
稿。这两篇是1969年,文化局举办第12届征文比赛的优胜的一部分。此可代表本国青年的创作
的文学。希望此后更多作家参加比赛,共同为提高本地文学而努力。
婆罗州文化局
1970年出版
1976年再版
珠儿
作者:俞雪凝
“珠儿”作者介绍
俞雪凝,原名俞希珍,出生於诗巫。一九六六年以甲等文凭毕业於诗巫卫理中学高中。曾在某
私立中学执教过一段时间,后赴台湾升学,毕业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
俞小姐自幼爱好文艺,喜欢写作,曾多次参加报刊,杂志所主办的征文比赛,均获奖。她最大
的报负是希望革新砂拉越的报业,办一分富有文艺气息,报导正确而快捷的报纸。
(一九六九年)
马戏团来到了诗巫,吸引了成百成千的人群,全向场地里挤,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马戏表演。
“妈妈,我们也要去看马戏团。”才满三岁的敏儿,一直吵着要我去;说真的,自从婚后,家
事及校中执教的课程,已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空间及时间,对於看戏,许久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了。翰也说:“这是机会难逢,我们去吧!”几经犹疑,终於决定去了--果然名不虚传,节目
精采,惊险,高潮迭起。忽然,我的视线为一个刚出场的小丑黏住了。我看他矮矮肥肥的身
体,战战惊惊的爬上高空的钢线,七颠八倒的走了不到中途,嘴里吐出些滑稽的话语,语调粗
糙,在线上上上下下跳了几下,忽地,一个失足,摔了下来,跌到安全网里--观众一阵哗然大
笑。
“翰,你看,那小丑多像珠儿呀!”我说。“什麽珠儿?儒儿?他明明是个侏儒,一个不健全
的人。”
珠儿?侏儒?一个不健全的人?忽然,我眼前彷佛又现出了珠儿的影子,而淹没了近十年的记
忆又像洪水般泛滥,一波波地淹着我。
****
当年,高中毕业后,一时间,只觉得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转念英校吗?津贴学校又不收
华校生,找差事吗,人浮于事。战后初中生就可充当要职,而今,高中毕生,比比皆是,又无
人事关系,只好闷在家中。新年,叔叔来拜访,他是在拉让江下游S埠经商的。我说:“叔叔,
替我留意留意”。他笑笑:“你一向不是凌云壮志的吗?
区区的小乡中的职位,只怕不肯屈就。”“大丈夫能屈能伸,叔叔,你是当地的(头人),替我
推荐,推荐!”这一推荐,足足推了四个月。四月的假期里,叔叔写信来,说当地一间新办的
中学,有一位教员因结婚辞职,问我是否有意;我想总比失叶好,於是,收拾行装,匆匆去
了。
学校离开叔叔的家大概有十多哩,往返不便,叔叔说:“我已替你和罗校长商量过了,校长
说:反正学校刚建二,三年,学生不多,教室还空着,就将教室当睡房给你居住。”
校舍是两层楼的木板屋,共十间教室,而目前只开五班,办公室及乒乓室除外,还有空出三间
教室。校长是外地请来的,也住在校中,而全体教员连校长在内,一共七位。我心想:地方虽
然偏僻些,倒还不错。
我听说:有些乡村小学,一位老师要同时教三,四班呢!校长是男性,偌大的一间学校,只住
两个人,未免有些不方便。开学时,我到校报到,校长说:“你权且在校外住几天,我马上发
出布告,招收一些寄宿生。学校离市区远,与邻近小镇相距也只十多哩,但交通不便,巴士一
小时一班,许多小孩想来念也不成,若可以寄宿,可能会增加几个插班生;我们学生人数尚不
够教育部规定呢!”
真的,布告与消息发出几天,就有五,六个家长带了学生来报名要寄宿,但清一色是男生。第
五天才有邻镇一个女生小玲来插班初中一,并且要寄宿。校长说:“一个女生固然少些,但
五,六个男生却也够了,现在可以高挂(客满)的牌子了!”岂知到了第七天,蓦地,一辆罗里
车停在校门,从车前座跳下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小一大成极强烈的对比。我那时正在讲大
人国与小人国的故事,忽然学生大叫:“老师,小人国的人来了,小人国的人来了。”说着,
许多一窝蜂地跑出课室,围着那新来的同学,指手划脚的,哈哈大笑。我也愣住了,真的,我
敢说,我自有生以来,不曾见过这麽怪的人--高只三尺左右,胳臂又粗又壮又短,腿儿粗短,
园胖,远看像一团小肉团。
对着这么多学生,她呆住了,不敢举步,尽向那年纪大的身后躲。校长出来了,我也唤回了学
生。
“老师,小人国离这里有多远?她是不是从小人国来的?”“老师,她怎么会来这儿呢?”
“老师。。。。。。。。。。。。”“老师。。。。。。。。。。。。”“安静,安静!”我
恼了,“这世上那有小人国?”
但我未免想起,以前在地理书上念到什麽小人国的,长得奇矮,但这里是砂拉越,怎会出这样
的矮人?而且想来这儿念书?下课了,我走进办工室,却听见那年纪长的正对校长说:“珠儿
今年也该是十四岁了,本来前二年小学即可毕业了,无奈我们家太远,须步行二小时方可到达
大路。现在听说贵校招收寄宿生,所以赶来。”我对珠儿,名如其人的侏儒仔细端详,只觉越
看越恐怖。她的脸大得出奇,鼻梁凹陷,下巴向前突出,上颚牙齿全露了出来,两个大牙太大
了,占了太多的空间,却把旁边的牙齿压在底下,长不出来,显得极不整奇,牙齿又黄又夹杂
一些蛀牙,十分触目难看!一阵呕心,我连忙地说:“校长,我们已经收够了寄宿生,五个男
生,住一间教室,一个女生与我同住。”那客人,大概是珠儿的父亲说:“校长,我是一个老
粗,不会说话,可是,你替我想想,珠儿又是残废的人,我再苦,也该供她念过中学,好不容
易才有这个机会。。。。。。。”
校长是个行将退的老先生,一向慈悲为怀,竟动了侧隐之心,他转向我说:“林先生,你那个
房间最大,我想,再住一个人也不会太挤。”“可是,校长,我。。。。。。”我呐呐地说不
出来。我自然不敢在学生家长面前说我不愿意和她,珠儿,住在一起。“不要紧,暂时住一段
日子,学校马上要建宿舍了。”
於是,珠儿住下来。珠儿搬进来那一天,正是星期日,同住的小玲回家去了。乡下地方生活简
陋,房里摆了唯一的一张床,是我睡的。学生都用席子铺在地上睡,因为是在楼上,又是木板
屋,很多人都这样习掼,觉得没有什麽不方便。小玲,一向是与我睡在一头的,名份上虽是师
生,但我们却相处得非常融洽。珠儿来了,是她的母亲带她来了,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珠儿挪动着腿儿,卜!卜!卜地走上楼梯,再走过走廊,走到我房门前,我开了门出来。“先
生姐,珠儿就交给你了,请您照顾照顾,她身体不好。”
我看看珠儿的母亲,她很健全。珠儿的妈说:“珠儿,一共有八个兄弟姐妹都很正常,谁只这
最幼的珠儿生下来就特别怪,最初,还不以为意,至稍为大些时,才知到这是病态。
几年来,我不知求过多少神,问过多少卦,看过多少医生,总没有结果,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想起似乎在报端上见过注射“荷尔蒙”可以减少“矮小症”。但必须在医药发达的地方,这
儿,有没有办法诊断出珠儿患的是什麽病?我不知到。“妯娌以及左邻右舍们都说:我是怀胎
时受了惊或吃错了东西,什至有人说怪物投胎生下来的。。。。。。。”聊聊天,珠儿的妈要
赶着搭车回去,临行,珠儿的妈拉我过一旁,呐呐地说:“先生姐,伙食方面,不知可不可以
暂时拖延几天,过几天胡椒晒干卖了,我再把钱送来,现在胡椒价不好,家里人又多,可是,
再穷也得供她升学。。。。。。。”她走了,我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注意到她鬓边
闪耀着斑白的头发---不健全的儿女永远是父母的累赘,可是父亲因为爱,并不以儿女为累赘。
珠儿,她正拿着一大包的包袱,地上还摆着铺盖,她母亲带来的。我说:“进来吧!珠儿。”
一面开了房门,自己也为声音的粗鲁而吃了一惊。珠儿抱着包袱,迈着脚步,一摇一摆地挪向
前,从膝盖处,小腿向外弯,隆窿突起,像肉锥,至足踝处又弯向里,形成了一个弧形,踏着
八字脚步向前,我跟在她后面,忽然我感到一阵令人欲呕的味道冲鼻而来。
我说:“你来回往返不便,就住在靠门的这一头。”珠儿住下了。她的来校,曾掀起了一阵热
潮,初上学的几天,不少同学围着她,捉弄她,嘲笑她,直到有一天,校长捉住了几位正在戏
弄她的同学,痛骂一番,方收了杀一儆百之效。但不论什麽时候,大家都不能不以讶然的眼光
看着她。
珠儿与我住在一起,两下里都不方便。第一,我须要忍受陌生人对她的注意和歧见。第二,因
我居然和一个怪物住在一起,而引起我的睡房受人多馀的注易。珠儿晚上睡眠,一躺下便鼾声
大作,人小鬼大,呼噜作响,隔室可闻。小玲说:“我听说用鞋底打脸,打到她醒过来,下次
就不会打鼾了。”“好哇,你去试试看。”小玲平时和珠儿虽在一起,但并无深交,于是狠狠
地“卜”地一声响,“啊”地一声,我的心一阵阵的疾跳,然后我听到拖鞋落地的声音,以及
小玲飞快地跑回来的声响,空间只有珠儿呜咽声在荡漾着。“珠儿,你再哭,吵醒了大家,我
就叫你睡在走廊上去了,听见了没有?”呜咽声变成了饮泣,渐渐地平下去了,忽然,如雷般
的鼾声又奏起来了。
我用忱头压住了头,用以压住那要透过空隙侵来的声响,有时,梦中惊醒过来,听着鼾声,许
久不会入睡。万事起头难,初办的学校为了建立校誉,功课方面都压得非常紧,学校规定每月
月考一次,并且排了名次。第一次月考,珠儿考得最坏的。“珠儿,你是插班生,来晚了,成
绩不好,可以原谅你,可是,你写的字,东歪西斜的,残缺不全的,简直不如小学生写的。”
我忘了,珠儿曾辍学两年。学生里几位学生,大家都相处得不错,只有珠儿却总是不受欢迎的
人物。男同学见到她,总要退避三舍。后来,男生不只怎的,学会了“侏儒”这词儿,每次,
见到珠儿,总高喊着:“走开,侏儒!”用餐时,学生都不愿意与珠儿并坐。后来,校长“硬
性”规定学生用餐,必须按照校长所排的座位就坐。
我不能怪学生不听话,我的位置离珠儿最远,但有时还嗅到一股怪味道。晚上,寄宿生温习功
课,都集中在一个课室里。乡下地方,没有电灯,都使用汽灯,灯光不太亮,但几个学生集在
一起,还算可以。
我通常作业很多,又得准备功课,都在房里,点着一盏小洋油灯工作。“卜通”一声,好像是
重物落地的声音,我跑过去,一看,珠儿才从地上爬起来,不问可知,学生又在作弄珠儿了。
珠儿慢慢地爬起来,一面深锁着眉头,大约十分的痛。她畏畏缩缩地躲到一个角落里,默然不
语。“珠儿,干嘛躲到那边去,光线那麽淡,怎麽看得见呢?坐过来!”珠儿不动。
“听见没有?我要你坐过来!”珠儿说:“他们不要跟我坐在一起,他们不要跟我坐在一起,
他们赶我走。”也许因为痛,也许因为受了太大的委屈,珠儿居然哭泣起来了。珠儿哭了,在
大庭广众面前哭了,大家彼此看看,十分尴尬,我说:“珠儿,你再哭,我把你送回家去!”
不知怎的,这次,珠儿居然对我的威胁丝毫不发生反应。忽然,我感到一阵内疚,我是不是对
珠儿太坏了?校长来了,问清了事由,又把男生教训了一番。
然后,他转过身子来,看看我,说:“林老师,对不幸的人,我们应赋以同情,”“嗯,嗯”
地漫应了几声,我忽然觉得十分惭愧:自己枉为“为人师表!”放学了,学生都回去了,同事
们坐在办公室聊天,话题谈到珠儿。小王说:“珠儿最近进步了不少。”
我也注意到珠儿的字整齐了许多。小林说:“像珠儿那样的人,即使念到博士又能做什麽
呢?”
“对嘛,一般公司,机关怎麽会聘请这样的人呢?”校长说:“以前我一位同学幼年撞车受
伤,失去了两只手臂,后来苦苦训练,用脚来写字,终于成功了,高中会考用脚作答,还成了
新闻人物,他父亲又有地位。可惜,后来也一直失业,对不幸的人很少赋予同情,即使同情,
有时也爱莫能助。”我心跳了几下:我对珠儿可连同情也谈不到。敲门声,跟着珠儿的妈妈进
来了,带来了一大包的食品。“先生,这是我们自己家制的糕,请你们都赏一点,还有这些水
桃,香蕉是我们家自己种的,”珠儿的妈一边说一边从藤蓝里拿出了一包包的食品摆了出来。
“伯母,你太客气了”“伯母,这怎麽好意思呢!”“伯母,怎好让你破费这麽多呢!”
“伯母。。。。。。。”“珠儿在校中,要诸位照顾,我放心不下。”“蒙诸位照顾”?忽
然,我感到羞惭,心想:天晓得我们是怎麽照顾珠儿的!珠儿的妈就要回去。临行时,还邀请
我有空去她的家玩几天。忽然,珠儿抱住她母亲大哭起来了。“妈,你不要走,妈,我要跟你
回去,妈,我要回去。”
珠儿的妈哄骗了她一阵子,我想:珠儿在家可能是娇生掼养的,如今却在这里受这般的待迂。
珠儿的妈走了,珠儿有独自哭起来。这时,我不免追悔为什麽不待珠儿好一点。
珠儿住在我房里,我立下严格的界线,不许她跑到我这边来,只可困在她自己的那一角落里,
而小玲则住在我这一头。我不在房里,珠儿总偷偷越过界,跑到我在儿来。我推门进来,珠儿
扑扑扑地一溜烟地跑到自己的角落上去。最初,我说她几句,渐渐地习以为常,反正她又不碍
我,只要我不在,任她与小玲谈笑自若。每次交代珠儿做的事,她都办得井井有条。譬如说,
不用我吩咐,她就起来,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房里东西,有些倒了,或有些乱放着,她总会收
拾整整齐齐。
我渐渐地发现了她的好。寄宿生中,起初不受欢迎的珠儿每次只好逆来顺受。她渐渐地习惯成
自然,可以和大家玩在一起了,虽然有时大家还是欺负她。在功课方面,珠儿也一天比一天进
步了,珠儿天分并不高,可是非常用功,每次她都作功课作到最晚,早上起来就孜孜不倦地背
书写字。有时,她在梦中也读书。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她考得第一名。同学们都以讶然的眼光
看着她。
第三学期快结束时,我接到通知单要去师训受训,学生都依依不舍,先后举行了欢送会。
学期结束了,珠儿的妈来接她。珠儿对我说:“老师,我父母希望你去我家玩一次,你无论如
何要答应我去,现在去我们家去完一次,以后恐怕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我说:“不用那麽客气嘛。”实在,我一点也不想去珠儿那样的家。“老师,你不去就表示看
不起我们。”
珠儿说。事实上,自第二学期以来,我们已经相处得非常好。“不是。。。。。。”我正待申
辩。
“那你为什麽不去呢?我们家隔邻的李叔叔的罗里车刚好开来办货,等下就搭他的车,到了小
路,可以改骑脚踏车。”珠儿的妈说。接着她又催促说:“去罢,小玲也一起去。”
小玲说:“好吧!老师,我们去吧!”终于,我还是去了;我那时那里想像得到这是最后一
次,我和珠儿在一起呢?珠儿的家洗扫得十分整齐。乡下地方,环境清幽异常,屋子四周满是
菜圃,各类各种的青菜,放眼看去,青绿一片,胡椒种在离家不远的小山上,屋后一条大河,
据说可通到海里,珠儿的哥哥,姐姐都在园里工作。珠儿的父母十分热情地款待我,一到他们
家,他们便忙着倒茶又杀鸡。“何必那麽客气呢!”“应该的,应该的,珠儿常说先生姐待她
太好了。”
太好了?我太好了?我待珠儿好?我扪心自问。珠儿也正以畏缩的眼光看着我。忽然,我感到
一股难受的感情恿上心田,如果有那麽一个机会,我一定要对珠儿好,我一定要对她好。
南国的气候,是出其的热,加以长途拔涉,我只觉得混身是汗。珠儿屋后的那条河,每到黄
昏,便有成群的人在游泳,这时正是午间三时多,还没有人这麽早下水呢。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游泳了,虽然,当年,我是游泳健将。珠儿说:“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到江
边,老师你要游泳是吗?”珠儿的妈则插咀:“珠儿,不要紧,你跟小玲站在岸边,看老师游
好了。”江水虽是黄浊浊的,却是冷冰冰的凉透我的心脾。我泡在水里。浮浮沉沉,觉得十分
写意,我心里只在惋惜没把游泳衣带来,否则我可以尽情的游,表演各种花样。
蓦然,我感到小腿一阵阵刺痛,痛心的刺痛,我意识我在抽筋了。我开始慢慢向下沉,一浪一
浪的水浪卷来,似乎要吞吃我。出于一种本能的,我死命的喊出:“救命!救命!”再一个激
流冲来,我知到我要完了,我在向下沉,向下沉,终于我失去知觉。
当我恢复知觉时,我发觉我是躺在岸上,小玲正蹲在我身边,珠儿不见了;我大概喝了不少
水,现在都吐出来了。耳际,却闻到一阵宣哗声及许多脚步来回走动声,许多人跳往水中的声
音。“在这儿,在这儿,珠儿在这里。”“那里有?那里有珠儿?”似乎,我听到这声响,忽
然,一阵头晕,我又失去知觉,耳边似乎还响着:珠儿,珠儿的呼声。。。。。。。
****
“怎麽了?桑,怎麽不看这非洲的侏儒!”“我想起了珠儿。”“珠儿?”“就是那个我常常
提到的矮小人。”
我提醒他。“哦。”珠儿,她现在在那儿呢?我不知到,在天堂?在地岳?我不知到,忽然我
的心又感到一阵阵的痛了。“翰,珠儿的父母真可怜。你知到:珠儿一时情急,见到我要沉没
了,不顾一切的跳进水中。她忘了,她自己不会游泳。等到小玲去喊了人来,救起了我,已经
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的尸体第三天才找到。”我说。“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翰说,“纵然惋
习,也无济于事呵!”“不,翰,我追悔的是我一直不曾对珠儿好过,一直不曾对她好过,而
如今,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想想看,一个你从来不曾对她好过的人,却为你牺
牲!。。。。。。”
****
四周,观众一浪一浪的笑声猛烈袭来,小丑正在表演最精彩的节目。“妈,这个非洲侏儒真好
玩。”。。。。。。。。。。。
圈里圈外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二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一九六九年)
作者:锺济祥
圈内圈外作者介绍
钟济祥,现年二十四岁,在日本南侵失败后,出生於古晋西连路十九哩的一个贫寒农家,是个
长子。当时百物奇缺,他本身天生躯体虚弱,再加上当时在几乎断炊的环境里,使他的身子直
今还是不什健康。作者受过华文小学教育,因天性好学,自习华文外,还兼修英,巫文。在学
校求学时,作者最初对些作并无兴趣,六年前迁入古晋西连路十七哩的新村里,於是利用环
境,发奋自修,并对文艺发生浓厚的兴趣,时常写稿,其作品常在当地的报刊上发表。
此篇是他首次参加文化局征文比赛的成功作品。
(一九六九年)
每天都踏着那匹老弱的铁马,“匕卡,匕卡”的去,又“匕卡,匕卡”的回,有如战斗机般的
声音,旁人听了也觉得讨厌,刺耳,何况是自己呢?
每天都千偏一律地独个一人,把泥土翻了过来,又翻了过去。在那一畦一畦的小天地里,就是
要讲半句话,也难找到个对像;只是握紧锄头猛地里,向那黑褐色的泥土里一上一下的挥动
着,就会发出那一声声的“匕错,匕错”声,仿佛这“匕错,匕错”声才是自己唯一的伴俪。
从年头到年尾,都千偏一*地把泥土翻了过来,又翻了回去和听那“匕错,匕错”声,说多乏
味就多乏味,多单调就多单调。刚踏进门槛,母亲的嘶哑声音便从房间里传了出来。“阿明
呀!为什麽这个时候才回来呀?天气这般的炎热,饿坏了吗?渴坏了吗?看你满头大汗,我真
担心你马上就要病倒的了。”
妈边说边走进橱房里,就端出了一壶茶出来,又道:“就先喝几杯凉茶吧!”说罢又去端菜,
端饭,饭桌上就摆上二碗的白米饭和一大碗的青菜汤。“妈,你就自己先吃了吧!等会儿饭菜
都凉了。”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很了解母亲的怪脾气,就催她先吃。
“阿明呀!你真是那副牛皮气难改,对每日三餐吃饭的事情都漠不关心,我看你那副黄黄的面
孔,十足是营养不良,明天还是去给王伯伯看看吧!即使有病,发现得早,要来医吗,也很容
易的”说毕就坐小木凳上干咳起来,一会儿又道:“还是去洗个藻吧!每天要做工的人,不定
时把饭吃饱,怎麽行呀?”妈总是爱东说西谈的,总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来得关心,每天不是
东来西往地替弟妹们检衣递裤,就是叽叽沽沽的叮嘱他们要如何的照顾自己,社会中人心险
恶,甜言蜜语比糖还甜,身为穷人子弟,更应格外小心戒备不可。
像以往一样,弟妹们还未放学回家,妈就开始忙着烧饭呀!等着弟妹们回来不闹肚子饿,口
渴。她老人家就暗地里喜欢地有如一朵玫瑰花在锭开着。她的手脚就更熟练,彷佛她已经变得
年轻似的。“你们慢慢的吃吧!我洗个澡去了。”妈对她的子女总是这般的伺候,总是故意安
排让他们先吃饭,她才去洗澡,吃饭对她好像无关紧要的。
“真是我们命运不好。你父亲死得那麽早,不然的话,不要说我们连年累月都吃不上两三次鲜
猪肉;亚明呀!最少你也能多念两三年书,读到了中学毕业之后,对于社会的认识,交结朋
友,我也有一个交代。”每当妈洗完澡回桌吃晚饭的时后,总爱谈谈人生处事的哲学,虽然她
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这些经验谈使她的子女都很敬服她的。“你们还小,不知人心险恶,
亚芳呀!你在学校里的时后,应该好好的照顾你弟弟呀!凡是不该做的事,不该看的东西,都
不可去做,去看,因为这些都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事情。你们应该好好的去念书,好好的去念书
不但是你们圈子里的事情,而且也是你们得好好去做的事情。”说着又向亚明道:“亚明呀!
妈也是风头上的残烛,已经没有精力去帮你到园里去干活了,你嗲死得那麽早,今后的家庭生
活的担子,已全部落在你肩上了。。。。。。。”当妈话儿梢说多一点时,就会干咳了起来,
一咳就是一两分钟。咳过后,便是上气接不着下气,只有丝儿般的微风在流动。为了家,为了
子女,妈总是时时不停地在督促。****在人潮中被人推了过来,又被挤了回去。过节日的时
后,古晋街巷都塞满了人群的。从这边街挤到那条巷,又从那条巷挤到这边街,总是这样的挤
了过来,又挤了过去。在戏院的广告前,站满了穿着各式各样异装怪服的男女,在欣赏片子的
镜头广告。
红男绿女在售票处前排长龙阵似的等着购买戏票,人们都为了枪购戏票而匆忙的前冲横闯;戏
票似是生命,深怕戏票买不到,好似自己的生命都没着落的样子。在那写着“停车场”三个大
字的旁边,停放着各式各样崭新陈旧,大小,颜色各不一的汽车和电单车。阿明独个儿像发呆
了似的,停立在一旁,眼看那些为了张戏票而舍命横冲直闯,拼命争挤的镜头,看那些穿短裙
窄裤,头蓄怪发的超时代的少年少女,那些白白胖胖的绅士们,周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们鱼贯的
步上石级,消失在戏院的入门口内。人群越来越少了,他的脑海中仍然萦绕着那舍命横冲直
闯,奇装艳服,窄裤短裙,头蓄怪发的少男少女,那白白胖胖的绅士和周身珠光宝气的贵妇
们。
他只身虽然曾在那人潮中挤了过来又被挤了回去,但,他不妄想,也不能妄想。
在这幕紧张刺激抢购戏票的人潮中,没有他的份儿,简直是多馀的。他们又好似在向他示威:
你有身着大衣窄裤吗?连戏票都不敢买!你的袋子里有几个铜板?在那挂满电影广告的建筑物
上的霓虹灯光,反射到他的面上,好像在向他示威:我戏院的票子你买不买都没关系,少了一
个你,我也不觉得怎样,你可知到我里面坐椅是圆的;还是方的;还是软的?他突然惊觉还有
自己的存在,他不敢伫立的太久这不是属于他的,他不该妄想,他不敢再逗留在这里了,这不
属于他圈子里的,他要远远的离开。他想着,他“匕卡,匕卡”的回,又“匕卡,匕卡”的
去,那翻过来又翻过去的,握紧锄头柄猛地里一上一下地挥动着和那清脆的“匕错,匕错”声
才是真正的属于他的。在街边溜嗒着,看那高高的大牌子,划着大大的酒瓶和那弯弯曲曲霓虹
灯所写成的“夜总会”和“酒吧”的大字儿,他真的想壮起胆儿闯进去瞧一瞧,里面有什麽东
西?所光顾的是怎麽样的一种人,是不是每天都握紧锄头,猛地里向那黑褐泥土里一上一下的
挥动着的人?还是像刚才在戏院周围所见的那身着奇装怪服的红男绿女,白白胖胖的绅士和周
身珠光宝器的贵妇们?正在犹疑着,妈的声音突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亚明
呀!妈已是风头上的残烛,已没有精力,帮你到园里去干活了,你嗲死得那麽早,今后的家庭
生活的担子已全落在年的肩上了。。。。。。。”怎麽可以呢?我怎麽可以呢?刚才到戏院
时,随人潮漂了过来又漂了过去,还漂不进有如在排长龙阵的阵中去。如今,又怎可进这连我
做梦也不曾梦到的地方去?
若给妈知到了将会怎样?如给弟妹们知到了又将怎样?他不敢像得太远,他又想到那“匕卡,
匕卡”的有如战斗机般的踏着去,又踏着回;那从上午到下午,从年头到年尾的把泥土翻了过
来又翻了过去,那“匕错,匕错”的声音,配着那猛地里一上一下地挥动的双手死紧地握着锄
头柄,这些才是真正的属于自己圈子范围内的,这才不使妈失望。
****
对面的阿徐伯的小婴儿又啼哭了起来,亚徐嫂连忙地跑过去把她搂在怀抱中摇了摇,哄了哄,
总算把她哄静了。亚徐伯的那副满脸终生不见愁恨的笑脸,每迂难题时,就把肩耸了耸,把头
转了转,就好像这样可以把一切的烦恼抛掉。
他真不明白,这些日子来,他这一大群孩子是怎麽样拖过来的,就足亚徐伯去愁了;怎只他却
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你说他有丰富的家产吗?有可观的入息吗?他也只不过和自己一模一样
的,从上午到下午,从年头到年尾孤守着那块小天地,每天千遍一律地把泥土翻了过来又翻了
过去,跟“匕错,匕错”结侣的标准农夫。他迂人总是见牙不见眼地说:“这是我的世界,在
这种圈子里我才真正的体会到辛福,这就是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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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邻的刘亚伯昨天又新置了一辆崭新大型乳白色大轿车,当晚又在家中开了一个空前盛大派对
午会,电唱机播出那“阿哥哥”,“差差差”,“波叉叉”。。。。。。的疯狂音乐来,那昏
昏暗暗,七颜八色的灯光,那玻璃杯相碰时所发出的震动心弦的声音,那浓烈的酒味随着空气
飘播在静夜的空中,新鲜的空气似乎已然被染污了。那苹果脸的胖小姐在高唱“我要迷死
你”。阵阵的狂笑声时而惊天动大地,黑,美梦。。。。。。。
他们好像味有这样疯疯癫癫的日子才好过,才够刺激。好像这样的饮烈酒,疯狂地扭摇身躯,
跳“灵魂午”才是至高的享受。整天驾着崭新的大型摩登汽车才有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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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铁马又将“匕卡,匕卡”的引导一天无价光阴的奔驰,那昨晚所开过空前盛大的派对午会
的大门依然紧闭着,好像过着反面式的生活。他不能老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妈的声音又在他耳
边响起:“亚明呀!妈已是风头上的残烛,已没有精力,帮你到园里去干活的了,年嗲死得那
麽早,今后的家庭生活担子,已全落在年的肩上了。。。。。。。”于是,他的脚车“匕卡,
匕卡”似箭般往他小圈子内的目的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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