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性文化

第五章 中国封建社会的全盛时期 (隋、唐、五代)2

  第二节 女子地位的张和弛

  唐代是个封建社会,从总的看来,女子仍然处于受压迫的地位,许多社会规范
束缚女子;但是,唐代又比较繁荣、开明,与其它封建王朝相比,对女子的压制与
束缚相对地不那么严酷,这就构成了一种有些方面紧,有些方面松的复杂状态。

  一、妇女比较自由的社交活动

  在唐代,男女之间的接触、交往比较自由、公开,不拘礼法,比较符合人性的
自然发展,无论是宫廷、官宦、民间都是如此。

  在唐代的宫廷中,后妃、宫女都不回避外臣,甚至可以亲近接交,不拘礼节。
例如,韦皇后与武三思同坐御床玩双陆,唐中宗在旁为之点筹。唐玄宗的宠臣姜皎
常与后妃连榻宴饮。安禄山在后宫与杨贵妃同食、戏闹,甚至通宵不出。宫官们更
时常“出入内外,往来宫掖”,结交朝臣外官。以上这些,其中虽有淫乱的成分,
但当时风气也的确开放,人们对男女交往不以为怪,否则,有些人是不敢如此公开
地胆大妄为的。在云阳公主成婚时,吴人陆畅做傧相,嫔娥们笑话他的口音,以诗
嘲弄,陆畅也以诗酬和,戏谑说:“不奈鸟鸢噪鹊桥”,可知当时宫女们一定是在
他周围叽叽喳喳,笑作一团。当时的朝廷礼仪也不大注意男女之别,高宗、武后和
肃宗时,曾命令命妇与百官在一起朝贺宴集,有些大臣曾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有失
礼教。

  朝廷如此,官宦之家也是如此。变文《丑女缘篇》描写一位驸马要宴请朝士时
对妻子说:“每日将身赴会筵,家家妻女作周旋……我到他家中,尽见妻妾,数巡
劝酒,对坐周女。若诸朝官赴我筵会,小娘子事须出来相见……”这件事很清楚地
说明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史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如朝廷重臣郭子仪病重时,朝臣
前来探望,姬妾都不回避;唯独卢杞来时,郭屏去姬妾,因为卢貌奇丑,郭防止姬
妾窃笑,以免种下祸患。唐玄宗开元时的诏书中也提到了僧尼、道士出入百姓之家,
家中妻子无所避忌的现象。

  这方面还有许多逸事:例如著名文人温庭筠少年时喜欢寻花问柳,被官员姚勖
鞭打、驱逐,从此坏了名声,屡试不第。温的姐姐对姚十分恼恨,有一天姚勖有事
到温氏家中,温氏死死地抓住姚的袖子不放,大哭不已,把姚狠狠地责骂够了,才
放他走。姚因为受了惊吓,后来竟得病死了。从此事可以看出,有些唐代女性是多
么不拘礼节与大胆、泼辣。

  诸官之妇,相见后,伍夫人问:“赞府夫人何姓?”答:“姓陆。”又问:“
主簿夫人何姓?”答:“姓漆。”县令夫人勃然入内。诸夫人都莫名其妙,不知所
措。县令得知,急忙入内询问,夫人说:“赞府妇云姓陆,主簿妇云姓漆,以吾姓
伍,故相弄耳。余赖吾不问,必曰姓八、姓九。”县令大笑曰:“人各有姓,何如
此!”赶忙劝夫人重新出来见客。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如节度使章仇兼琼曾令夫人在成都开宴招待女宾;广州
都督夫人设宴招待下属官员夫人,别驾、长史夫人等都到席做客,等等。这种官员
夫人之间的交际活动和现代很相似,起着协助丈夫处理好公务和密切上下级与同僚
关系的作用,也说明了唐代妇女的社交风气。

  唐代民间妇女的社会交往较之于上层妇女就更广泛了。民间妇女有时单独和异
性结识交往,不避嫌疑。“君家何处住,ae 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首诗写了一位船家女和一个陌生人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攀谈。《太平广记》卷
二四二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天宝初年,肖颖士夜归某县,半路遇到一位二十四五
岁的女子,请求同行。肖误以为是狐狸精,其实是位店家女,闹了一场误会。这也
是一位年轻女子在外主动与男子交往的事例。白居易的著名诗篇《琵琶行》写了一
位商妇在丈夫外出时半夜接待一群陌生男客上船,与他们同席交谈并弹奏琵琶的事。
洪迈在《容斋三笔》中对此议论说:“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此外,新人
传奇中写陌生男女在外自由地攀谈、结识,甚至同席共饮之事不胜枚举。

  有些唐代妇女还有“胡服骑射”的爱好和风气,喜欢穿上胡服戎装或女扮男装,
矫健英武地跃马扬鞭,“露髻驰骋”,还可以参加打球、射猎等活动,例如现代的
女子足球,唐代已有之。杜甫在《哀江头》中所描写的“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
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说明这些骑射女子是多么英姿勃
勃。

  民间妇女自身的交际活动也很多,而且有组成社团活动的情况。敦煌文书中有
两件“女人社”社约文书,其中一件为显德六年(公元959年)所写,虽然已到
五代,但其内容约略可以反映唐时情况,内容是:

  显德六年已未岁正月三日,女人社因兹新岁初来,各发好意,再立条件。盖闻
至诚立社,有条有格,夫邑仪者,父母生气身,朋友长期值,遇危则相扶,难则相
救,与朋友交,言如信,结交朋友,世语相续,大者若姊,小者若妹,让语先登,
立条件与后,山河为誓,中不相违。一、社内荣凶逐吉,亲痛之名,便于社格,人
各油壹合、白面壹斤、粟壹斗、便须駈駈,济造食饭及酒者。若本身死亡者,仰众
社盖白耽拽便送,赠例同前一般,其主人看待,不谏厚薄轻重,亦无罚责。二、社
内正月建福一日,人各税粟壹斗、灯油壹盏,脱塔印砂,一则报君王恩泰,二乃以
父母作福,或有社内不谏大小,无格在席上宣拳,不听上人言教者,便仰众社,就
门罚醴腻一筵,众社破用。若要出社之者,各人决杖叁棒,后罚醴局席一筵,的无
免者。

  以下有社官、长社、录事、社老以及诸社人署名,共15人。另一件内容与之
略同,只是注明是某坊巷的女人社。从录文看,这种女人社是下层民间妇女的自愿
结社,这些妇女大约都有亲邻关系,她们各自提供结社经费,社里有纪律规定和处
罚条例,其作用在于女性之间的“危则相扶,难则相救”。这种女人社比之上述的
“夫人外交”具有完全不隶属于男子的独立性,表明了唐代下层妇女比上层妇女在
家庭和社会中有更独立的地位和更广泛的社交活动。

  二、女子重服饰打扮

  唐代女子十分重视妆饰打扮,为封建社会历代之盛,这具有多种原因:经济的
繁荣、社会的文明发展,必然使人们更多地追求生活的美;但是另一方面,这又和
性的开放,女子以妆饰打扮媚惑男性有关。

  关于唐代女子的风姿与妆饰打扮,现代人只能从唐代的一些大画家留传至今的
作品中看到。周昉是当时人物画的大家,《宣和画篇》云:“世谓昉画妇女,多为
丰厚态度者。”元代汤垕云:“周昉善画贵游人物,又善写真;作仕女多秾丽丰肌,
有富贵气”。这就是说,周昉所画,多为上层妇女。他是贵公子出身,又经常出入
卿相间,所接触的都是上层人物,由于他们本身的优越生活、经常的游宴活动,就
造成了他们的丰肌肥颊体态。同时,以丰腴为美,这也是当时的一种社会风尚。董
广川跋周昉的《按筝图》说:“尝持以问人曰,人物丰秾,肌胜于骨。盖画者自所
好者?余曰,此固唐世所好。尝见诸说,太真妃丰肌秀骨,今见于画亦肌胜于骨。
昔韩公言,曲眉丰颊,便知唐人所尚,以丰肌为美,昉于此,知时所好而图之矣。”
这是因为,在唐代杨贵妃曾红极一时,对社会有一定影响,“不重生男重生女”是
一个方面,而且“太真姿态丰艳”也被时代崇之为中唐妇女的标准美。同时,这种
典型美的形成和当时长期的安定繁荣分不开,于是反映在艺术上就成了一种健壮丰
肥的时代风格。

  至于唐代妇女的服饰,从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看来,几个贵族妇女云髻高耸,
博鬓蓬松,头戴各种不同的折枝花朵,簪步摇钗,作浓晕蛾翅眉。衣著薄质,鲛绡,
“或轻容花纱外衣,披帛也用轻容纱加泥金绘,内衣有的作大撮晕缬团花。”以上
是盛唐时宫中十分流行的服饰。

  据陈东原的《中国妇女生活史》归纳,唐代女子发髻的样式,连过去所流行而
取其佳者,名曰十髻,即:

  凤髻(周文王时) 还香髻(秦始皇时) 飞仙髻(汉武帝时) 同心髻(汉
元帝时) 堕马髻(梁冀妻)
 灵蛇髻(魏甄后) 芙蓉髻(晋惠帝时) 坐愁髻(隋炀帝时)反绾乐游髻(唐
高祖时)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画眉的样式,到五代时,也归纳为十种,名曰十
眉,即:

  开元御爱眉 小山眉 五岳眉 三峰眉 垂珠眉 月稄眉 分稍眉 涵烟眉 
拂云眉 倒晕眉因此,后来宋朝的苏东坡诗有“成都画眉开十眉,横烟、却月奇新
奇”之句。“横烟”即拂云眉,“却月”即月稄眉。唐末点唇名式也很多,如:

  胭脂晕品 石榴娇 大红春 小红春 嫩吴香丰边娇 万金红 圣檀心 露珠
儿 内家圆 天宫巧 恪儿殷 淡红心 猩猩晕 小朱龙 格双唐 眉花奴这些讲
究的妆饰,自然与性有密切关系,其主要功能是为了取悦于男性,自不待言。隋朝
丁六娘的《十索曲》,对这种性心理有较充分的反映,下录其五: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粗细君自知,从郎
索衣带。

  为性爱风光,生憎良夜促,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奈眠,从郎
索花烛。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娇,从郎
索红粉。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嬾攀。——欲呈纤纤手,从郎
索指环。

  含娇不自转,送眼劳相望,无那关情伴,共入同心帐。——欲防人眼多,从郎
索锦幛。

  按理说,男女两性在性方面是相互吸引,相互媚惑,但由于在包括封建社会在
内的阶级社会中男子居于统治地位,所以女子向男子邀宠、媚惑男子的心理要强烈
得多。薛馧的《赠郑女郎》诗,也表现出这方面女子媚惑男子的心理:

  艳阳灼灼河洛神,珠帘绣户青楼春。

  能弹箜篌弄纤指,愁杀门前少年子。

  笑开一面红粉妆,东园几树桃花死。

  朝理曲,暮理曲,独坐窗前一片玉。

  行也娇,坐也娇,见之令人魂魄销。

  堂前锦褥红地炉,绿沈香榼倾屠苏。

  解佩时时歇歌管,芙蓉帐里兰麝满。

  晚起罗衣香不断,灭烛每嫌秋夜短。

  女子的妆饰是属于性美学范围的,而性美学问题和性心理有极大的关系,古代
亦然,这是值得很好地分析研究的。

  三、女子的戒律

  当然,我们决不能由于如上所述,就认为唐代妇女十分自由,不受压迫和约束
了。在封建社会中,女子既然处于被统治地位,那么以男子为统治的社会总要制订
一些清规戒律以约束女子,使女子规规矩矩、服服贴贴地以适应男子的需要。而奇
怪的是,这些女诫的制订,大多出于女子,这种“以女治女”的方法大概与后世的
“以夷治夷”相类似。对此,唐代也不例外。

  上一章曾经说过,后汉班昭写了《女诫》,这实际上对女子的生活是一种压迫。
到了唐初,唐太宗时的长孙皇后曾作《女则》三十卷,说是采自古妇人得失,用以
垂范后世的,唐太宗曾以颁行于世,但现已失传。

  其后陈邈妻郑氏,作《女孝经》十八章:1.开宗明义;2.后妃;3.夫人;
4.邦君;5.庶人;6.事舅姑;7.三才;8.孝治;9.贤明;10.纪德
行;11.五刑;12.广要道;13.广守信;14.广扬名;15.谏诤;1
6.胎教;17.母仪;18.举恶。此书作班昭和诸女问答的口气,押韵,易读。
据说郑氏的侄女为永王妃,郑氏耽心她未娴诗礼,所以作此以献,教她为妇之道。
这本书流传后世,影响很大。

  然而,唐朝最重要的一本有关女教的书,是《女论语》。有个叫宋廷氽的,贝
州清阳人,世以儒闻,他生了五个女儿: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都警慧
善属文,秉性素洁,鄙薰泽靓妆,不愿嫁人,而要学名家。若莘写了一本《女论语》
,若昭作了申释。贞元中,卢龙节度使李抱贞表其才,德宗召入禁内,试文章,论
经史,都称旨。帝每与群臣赓和,五女都参加,屡蒙赏赐,后来都被德宗所恩幸。
只有若昭不希望得到上宠,所以不以ae 侍称呼她,而称为女学士,拜内职尚宫,
使教诸皇子公主,号曰宫师,《女论语》得她的帮助很多。

  《女论语》的序阐明了它的宗旨:

  大家曰:妾乃贤人之妻,名家之女。四德粗全,亦通书史。因辍女工,闲观文
字,九烈可嘉,三贞可慕。惧夫后人,不能追步,乃撰一书,名为《论语》,敬戒
相承,教训女子。若依斯言,是为贤妇。罔俾前人,独美千古。可见,这本书的目
的和宗旨是“教训女子”,使她们成为“贤妇”。

  《女论语》的内容,也不过是“贞节柔顺”几个字。全书十二章:1.立身;
2.学作;3.学礼;4.早期;5.事父母;6.事舅姑;7.事夫;8.训男
女;9.营家;10.侍客;11.和柔;12.守节。全书四字一句,押韵,许
多地方以白话表述,易懂,所以流行很广。

  《女论语》以封建规范来要求女子,比几百年前班昭的《女诫》又有了不少发
展。

  例如,《女论语·立身章》说: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
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
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
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在对女子的举止风范的要求方面,《女诫》并没有这样具体。班昭只是说:“
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体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
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当然,在《女论语》中,训练女子应有良好的仪态风
度,这有合理的成分,时至今日,一些女青年“行必回头,语必掀唇,坐必动膝,
立必摇裙,喜必大笑,怒必高声”,这还是需要改进的;但是,例如“出必掩面,
窥必藏形”等,这些对女子的束缚就太不合理了。所以,还是要作具体分析。再如,
女子应如何侍候丈夫,《女论语》与《女诫》相比,提出了复杂得多、繁琐得多的
要求: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将夫比天,起义匪轻。夫刚妻柔,
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淳;莫
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出外,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思寻;停灯温饭,等候
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
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吞声:
莫学泼妇,闹闹频频。粗丝细葛,熨贴缝纫;莫教寒冷,冻损夫身。家常茶饭,供
侍殷勤,莫教饥渴,瘦瘠苦辛。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棺椁,生共衣衾。能依
此语,和乐瑟琴;如此之女,贤德声闻。

  《女论语》中这么多的篇幅,归根结蒂是教诫女子如何侍候好丈夫,当好男子
的附属品这个角色罢了。

  再如,关于夫死妻守节,《女诫》中只提出“妇无二适之夫”,而《女论语》
具体得多,它说:

  夫妇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
整顿坟茔。殷勤训后,存殁光荣。

  唐代教女的项目,李义山《杂纂》中载有十则:1.习女工;2.议论酒食;
3.温良恭俭;4.修饰容仪;5.学书学算;6.小心软语;7.闺房贞洁;8.
不唱词曲;9.闻事不传;10.善事尊长。《女论语》对于女教的主张,大体与
此相仿。其中,《学作章》是讲“习女工”的;《学礼章》是讲“温良恭俭”、“
修饰容仪”的;《早期章》是讲“议论酒食”的;《事父母章》、《事舅姑章》是
“善事尊长”的;《立身章》、《守节章》是讲“闺房贞洁”的。其余各事,有《
训男女章》与《和柔章》差不多都曾说到。如《训男女章》说训女道:

  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朝暮训诲,
各勤事务;扫地烧香,纫麻缉苎。若在人前,修她礼数;递献茶汤,从容退步。莫
纵骄痴,恐她啼怒;莫纵跳梁,恐她轻侮;莫纵歌词,恐她淫污;莫纵游行,恐她
恶事。

  以上最后几句话,实际上是对女子加强性控制。

  四、女性的悲哀

  相对于其它封建王朝来说,唐代的妇女地位要高一些,行动的自由度要大一些,
但是从本质上看,她们还是男子的奴隶,她们的生活充满了泪水,而命运往往是很
悲惨的。

  先看看那些宫廷中的后妃,她们是女性中最上层的人物,富贵、荣显、优闲、
舒适——占尽了人世间的风光,可是她们的命运最不稳定,比一般民间女子更无力
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她们太容易受到政治风云的冲击,也因为她们的命运完全系
于最高权势的爱憎与好恶上。

  在两唐书《后妃传》中有记载的36个后妃中竟有15个不得善终,其中有2
个死于后宫争宠,2个因战乱流落失踪,1个自杀殉葬,1个作为太后获罪于皇帝
而死;其余9个全都死于政治权力斗争、宫廷政变,而这9人中有3人是因为干预
朝政而为政敌所杀,另外6人完全是政治斗争无辜的牺牲品。

  政治斗争是最残酷的。高宗王皇后与肖淑妃和武则天斗争失败,被各打200
杖,截去手足,装到酒瓮中,而后惨死。中宗的赵后在作王妃时,因为母亲长公主
与武则天有矛盾,被囚禁起来,无人照看,死后几天才被发现,尸体已腐烂。睿宗
的窦后、刘后受人诬陷,在同一天内被秘密处死,尸体下落不明。肃宗作太子时的
韦妃因兄长被赐死,被迫与肃宗离婚,终身为尼。唐末昭宗的何皇后下场也很惨,
在昭宗被朱全忠杀死后,她被缢死,成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品。

  即使不受政治权力斗争的影响,她们的命运系于皇帝一人,也时常受到失宠与
皇帝死去的威胁。人老珠黄、色衰爱弛是许多后妃的共同命运。例如王皇后和玄宗
是患难夫妻,曾参与玄宗发动的宫廷政变,可是当武惠妃得宠后,逐渐受到冷遇。
她向皇帝哭诉,希望能念及当日患难与共之情,玄宗一时也受了感动,但最后还是
被废为庶人。即使受宠不衰,但如果皇帝一旦死去,就失去了靠山,往往凄凉潦倒
终生。唐代后妃中还有自杀殉葬的事例,那是武宗王贤妃。她原先是才人,能歌善
舞,十分得宠。武宗病危之际,问她道:“我死,汝当如何?”答曰:“愿从陛下
于九泉。”武宗就以巾授之,于是王才人自缢于帐下。宣宗即位后,赠号“贤妃”,
以嘉奖她的“节操”。其实,这位可怜的女子很可能是迫于无奈,因为如果不回答
“愿从陛下于九泉”也是死,如不自缢也是死。这类事例充分地说明了封建统治者
的残忍与女子命运的悲惨。

  在宫廷之中,还有大量宫女,她们在宫中地位是最低贱的,因此所受的迫害和
痛苦也要严重得多。在唐代,宫女之众几乎到了封建社会的顶峰。杜甫曾有“先帝
侍女八千人”之句,白居易又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之说,这并不是艺术夸张,唐
代宫廷女性实际上远远超过此数。唐太宗时,李百药上疏曾说到:“无用宫人,动
有数万”。《新唐书·宦者上》则记载:“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后
者大概是唐代宫廷女性的最高具体数字,那正是盛唐风流天子唐玄宗在位的时候。
宋人洪迈说这是自汉朝以来帝王妃妾人数最多的时代。唐朝的最多人口数字是天宝
十三年(公元754年),共有52880488人,假设其中女性占一半,则有
2600多万人,那么宫廷女性占当时妇女总人数的1D 600,即平均每600
名女子中,有1名宫廷妇女。直至唐末,国事凋零,江山残破,仍然是“六宫贵贱
不减万人”。这样惊人的数字,不知造成了多少旷夫怨女,难怪唐末诗人曹邺感叹
说:“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了。

  宫女由于身份低贱,常常会被加上莫名其妙的罪名,随便地被处死,生命如同
草芥。例如,文宗因为听信杨贤妃的诬陷,杀了太子,事后又十分后悔,他不怪自
己昏庸,却斥责宫人张十十等:“陷吾太子,皆尔曹也。”于是这些宫女都被处死。
宫人杜秋在穆宗时是皇子的保姆,因为皇子受诬陷,她也被株连遣回乡里,老来饥
贫交迫,孤苦伶仃,杜牧等名士都为之伤感,作了有名的《杜秋娘》诗悲叹她的命
运。宫女受皇帝宠幸也可能是一场大祸。宣宗得到进献的一个美丽的宫女,十分宠
爱,数日内赏赐无数。有一天早晨他忽然闷闷不乐,说:“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
至今未平,我岂敢忘!”于是将美人召来说:“应留汝不得。”左右奏言可以放还,
宣宗却说:“放还我必思之,可赐鸩一杯。”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这么被毒死了。宣
宗是唐朝后期一个比较有见识的皇帝,而对宫女竟如此残忍,一时心血来潮就把人
杀害了,就像随便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这种事并不是个别的,懿宗的爱女同昌公主
死后,懿宗不顾宰相刘瞻的劝谏,将同昌公主的乳母、保傅等一一殉葬,这真是太
惨了。

  对于更多的宫女来说,即使生命没有受到残害,一生的青春也在深宫中被埋葬,
这种慢性的煎熬可能是更摧人心肝的。在中国的封建王朝中,除清朝有宫女退休制
度,只要不曾被皇帝收用,年满22岁就可被发放出去、准其择配外,历代宫女多
为终生制,所以唐代诗人元稹的《行宫》诗中说:“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
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也有“椒房阿监青娥老”之句。

  几千年来,封建帝王搜罗大量良家女子置于后宫,这实际上是一种性压迫、性
摧残。这些女子在宫廷中尽管不愁衣食,但不可能与男子有性接触,得到皇帝宠幸
的可能又是微乎其微,生命被如此葬送,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唐代文学发展到一个
高峰,宫怨是许多文人雅士吟咏的内容,同时,还流传了许多哀事、韵事,都反映
出这方面的情况。

  唐代描写宫怨的诗文,流传下来的很多,例如杜荀鹤的《春宫怨》:

  早被迫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这首诗描写了春天是幸福降临的标志,春天是勃勃生机的象征。然而,对幸福
感到渺茫,对生机感到去而不返的人,春天只会令她更添一层怨苦。

  刘皂的《长门怨》(其一)也很有名,漫漫的长夜,冷滴的秋雨,其中含有多
少失宠妾妃的凄冷孤独和哀怨忧愤:

  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

  泪痕不学君恩断,试却千行更万行。

  还有杜审言的《赋得妾薄命》,描写了宫女们秋扇见捐的悲哀:

  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

  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

  啼鸟惊残梦,飞花揽独愁。

  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

  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一诗,描写唐玄宗时期宫女闭锁深宫、青春流逝的怨
恨,也是描写宫怨最好的作品: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还有一些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宫怨。如玄宗时,赐边军扩衣,制自宫中。
有兵士于袍中得一诗,曰: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得诗的兵士向主帅作了报告,主帅又奏于帝。唐玄宗遍示后宫,查问是谁写的,
声明承认的不加罪。有个宫女承认了,说自己万死,玄宗发了怜悯之心,说:“吾
与汝结今生缘。”把她嫁给了得诗者。

  这件事似乎很动人,但只是个例外的例外。宫女的解放不可能寄托在帝王一时
的恻隐之心上,帝王一时高兴,可能成全一个宫女,但不可能成全后宫几万宫女,
以下这个写诗的宫女就没有结果了:

  孟《本事诗》载红叶题诗的故事,说唐诗人顾况在洛阳时暇日与一二诗友游
于苑中,流水上得大梧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起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明日于上游也题诗叶上,泛于波中,诗曰: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一诗,因以示顾况,其诗曰:

  一叶啼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

  从诗中看,此事不了了之。又有一说是这“红叶题诗”的宫女名韩翠苹,诗为
一读书人于祐所得,于题诗于叶又为韩所得,韩25岁时被放出宫,又做了于妻。
这么凑巧,也许是某个文人托伪杜撰。总之,可能当时宫女们以写诗作为一种性心
理渲泄,打发光阴不是个别的。“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很能反映一起愁苦
之情,她们的性压抑是多么惨重。

  关于宫女的性苦闷,明人洪升的杂剧《长生殿》中有很深刻的描绘,在其书第
二十一出“窥浴”(描写宫女偷看唐玄宗和杨贵妃同浴)中,开场“字字双”借宫
女之口说:“自小生来貌天然,花面;宫娥队里我为先,归殿;每逢小监在阶前,
相缠;伸手摸他裤儿边,不见。”这性苦闷的宫女竟在太监身上发泄了。“窥浴”
中还有一段宫女和太监的对话,说两名宫女偷看唐玄宗和杨贵妃共浴,看得正兴起
时,一名太监上前调笑道:“两位姐姐看得高兴呵!也等我们看看。”宫女说:“
我们侍候娘娘洗浴,有甚高兴?”太监笑说:“只怕不是侍候娘娘,还在那里偷看
万岁爷哩!”这一语道破了宫女们的性苦闷和性饥渴。在历代,太监们当是宫女发
泄性苦闷和性饥渴的对象。

  当然,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宫女们也会以某种形式反抗。古人笔记曾记载有
一年正月望日,唐中宗和皇后微服出宫,在市上徜徉游览,而且也让一批宫女出游,
“皆淫奔不还”。这是抓住机会解放自己了。

  当然,这种机会是不多的,有些宫人也不敢这么做,那么还有一种反抗的做法
就是以自尽了此余生。韩偓在《迷楼记》中写了隋炀帝时有一个叫侯夫人的妃妾上
吊死了,人们从她尸体上所悬的一个锦囊中发现了几首诗,以献炀帝,其中有《自
感》三首、《看梅》二首、《妆成》一首,还有一首《自伤》,是她的绝命词: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侵入骨,独坐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深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器,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贫无骨肉,遍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这首诗第一段写初入承恩一次后,七八年不见君王的苦处,第二段写她自己的
感伤怨慕,第三段写想家,第四段写几次想死的情况,诗情十分哀婉动人。据说隋
炀帝见其诗,反复伤感,说:“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于是厉责一个名叫许
延辅的宫使,问他这么美貌的女人,为什么不荐送迷楼来供帝挑选、接触,并赐这
个宫使自尽。此事与王昭君出塞而杀毛延寿相似。隋炀帝后来还将侯夫人诗令乐府
歌之,所以这几首诗很出名。如此看来,炀帝似乎还真动了感情,其实,他只不过
是痛惜失去一个死后“颜色犹美如桃花”的玩物而已,他怎能反躬自问这根本上是
谁造成的,又应怎样对待这千万宫女,使悲剧不再重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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