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兄弟
石希生
五.
还没组建建设兵团的时候,农场各生产队就有些半军事化的味道,比如食
堂的采购员叫上士、支部书记叫指导员等等。马志强随着五八年那十万转
业官兵奔赴北大荒被分配到生产队时就被选进支部当支委,第二年赶上支
部改选他就成了指导员。
本来许多人认为王世荣能当选,因为在部队时马志强是上士班长,而王世
荣是准尉代理排长。王世荣主动做工作说上级党委的意思是要培养年轻干
部,这样大家就积极支持马志强的工作。其实王世荣心里明白,一定是部
队那边的事。他起义后立过功,入了党,平叛战斗中表现也很英勇。但是
他从班长升排长就很困难,几次都批不下来。
李政委,那位当年被他从井边上救下来的李参军把他叫到团里找他谈话
说:“好好干,我们干革命又不是为了升官。”他表态说:“没啥,在部
队感觉受到党组织的很大信任,以后在工作中看吧。”李政委拍拍他的肩
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于没说出来。
回到连里,指导员通知他,上级来电话,授予他准尉军衔并任命他为代理
一排排长。他隐隐地感到,是李政委对上边发了脾气,而上边对于他的任
命有很大争议。大概是因为他当过一段国民党兵,而且在当兵前械斗打死
过贫下中农。他有些心酸。马志强却主动找到老王说:“过去的事不要老
放在心上!”
那天乐山市第一小学有个女校工来到部队,说是看她弟弟马志强,马志强
特地把他姐姐介绍给王世荣认识。马秀芝早就听说她的杀父仇人又是她弟
弟的救命恩人居然跟她弟弟在一个部队,今日见面不免上上下下多描了他
几眼。这一描进去可描不回来了,后来她死心塌地追随王世荣来到北大
荒,还给他生了五个孩子。
马志强上任后干得红红火火很有起色,王世荣看在眼里也挺高兴。由于老
王工作一贯努力,老马就分配他去机务学开拖拉机。这可是个人人眼热的
铁饭碗技术活儿。可是老马后来却栽了。
到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农场中学的学生们从外边学来个“造反有理”,几
个有心计的孩子在一起偷偷地搞了个组织,叫“在险峰”。
农场党委有心给那几个小家伙戴个反革命帽,不过当时的政治气氛有些说
不准,那“造反有理”都上了毛主席语录了,自己一错可就是砸烂狗头的
罪过;而总是容忍这几个小东西胡闹,将来弄不好也是他们的错,并且党
委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对着干,你说在工作中有多别扭?于是农场党委就召
开党委扩大会,吸收各生产队指导员参加。各队指导员几乎清一色是复转
军人,他们可不像后来的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复转军人,他们是拿过枪打过
仗的。
老马在会上第一个跳起来说:“造哪个的反?乱来嘛!把他们送县里关到
起!”会议休息的时候,他又串联了几位老战友,跑到中学“在险峰”总
部,严正警告那几个学生:“造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造共产党的反,格老
子细细收拾你们!”吓得家长们跑到学校往回拉人。
但是这几个孩子心里有底:都啥形势了,省城哈尔滨那边把省长也揪出来
了,你们还想捂盖子咋的?他们非常英勇地坚持下来了。
农场党委没能掌握住局面,那几个小东西成功了。于是农场场长、党委书
记、各科科长、派出所所长等等都被批斗游街。各生产队也成立了造反组
织,党支部靠边了。老马本不过是位生产队的指导员,就因为他胆敢压制
革命小将的造反行动,是个跳梁小丑,当然也很荣幸地和他那些领导们一
起游街、扫厕所。
造反派们掌握了大权,农场的面貌焕然一新。不用说别的,就是打电话也
和过去不一样了,比如你过去打电话,摇完了摇把总机就会问你:
“请问你要哪里?”现在不兴这样说了,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
那天老许头想打个电话,他像往常一样先摇摇把然后拿起听筒,只听总机
喊:“为人民服务!”他觉得挺新鲜就笑了一下说:“我要场部医院。”
没曾想总机又喊了一声:“为人民服务!”那声音有些不耐烦。
老许头说:“你没听清楚咋的,我要医院。”
对方的声音严厉起来:“为人民服务!!”
老许头有点糊涂:“你咋啦?”
对方那位小姑娘问他:“你是谁?家里啥成份?”
那年代如果一问这句话,就表明对方的革命警惕性已经提高到极限了。
老许头摔下电话就走:“你娘!打个电话还得查俺祖宗三代哩。”
后来他才打听明白:总机说“为人民服务!”你就得赶快回答:“完全彻
底!”如果总机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你得接上:“祝林副统帅身
体健康!”再如果总机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你就赶紧回答:“五洲振
荡风雷激”等等,答不上来就不给你接线,答错了还得查你三代,看是不
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当然你要是实在答不上来也可以连说三遍:“要
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人家也可以给你接线。
不过那些像老许头那样上了年纪嘴上有些不利落、一着急就对不上碴的人
就不敢打电话了,整不好闹个砸烂狗头那是何苦呢。
农场场部打更的老孙头总背着一支老式的七九步枪。那天老孙头夜里值班
时趁没人注意喝了酒,困劲上来以后他走到场部医院住院处找了一张空病
床倒头便睡,早上九点钟查房的护士--他女儿小孙把他赶了出来。他背
起步枪往家走。
上午的阳光照在他那油黑发亮的大衣上,使得那支老七九枪格外显眼。谁
都知道这老头夜里又喝酒了,不然不可能这时候才回家。
“老家伙,昨晚喝了多少?”--他的酒友老李头从他身后冷不防一把摘
下他的枪,又摘下他的帽子挑在枪上。
吓了一跳的老孙头赶紧去夺枪:“快还我枪,看走了火!”
“你这枪也能走火?枪膛早就锈疙瘩啦!”老李头哈哈地笑着。
老孙头才醒悟过来:“可不咋的,也没装子弹呢我。”
老李头笑弯了腰:“你啥时候死了,我在你的坟头只摆一瓶酒就拉倒!”
老孙头也笑了,说:“你想当孝子好办,现在把酒拿来,何必等我死?—
—放心,到我死的时候,肯定把那套破行李传给你。”周围的人听了都
笑。
老李头把枪扔还给对方,说:“快把你这烧火棍收好了,出门还能当拐
杖!”然后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射击的动作,说:“告诉你,我可会打枪。
想当年江北边过来两个胡子,我一枪一个全都摆平了。”
老孙头嘲笑地说:“这下我可有牛肉下酒了,你就好好地吹吧你!”然后
在大家的笑声里往家走去。
但是有人笑过之后犯了琢磨。
这个老李头伪满时期当过“国兵”,恰好当年确有两个抗联战士从苏联越
过黑龙江后被日本边境警备队开枪打死,那时当地人也管抗联的人叫“胡
子”。
老李头大难临头了。
革委会派人把老李头拘起来,仔细地审问。他们决心要深挖出一个“大家
伙”来。老李头这才知道吹牛吹过了头。现在这么大的罪过自己如何承担
得起?他说啥也不敢承认。本来在那年代,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先送
公安局再说。但这时候那些人造反上来正想露一手,于是就自做主张干开
了。可怜老李头被打得伤痕累累也讲不清楚,后来趁人没注意喝了农药,
他那八一农大毕业的儿子也被从农场化验室赶到生产队监督改造。
也是,谁让他吹牛呢?
当时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号召把黑龙江搞成忠字化的海洋,于是农场场部
所有房屋的墙上窗户上都画上个大胖娃娃捧着个“忠”字。好像凡是忠
于毛主席的人都得又白又胖。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妇女也组织起来,把脸
上涂得红红的咚咚嚓嚓地扭大秧歌,那时候改叫忠字舞了,很难说当时那
些老年人与九十年代城市里为了健身而大扭特扭的老年人心情是一样的。
王世荣那一阵子在队里协助队长抓生产。麦收后地里大片的麦秸趟子影响
翻地进度。他带着家委会的妇女们在地里烧荒。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
位女将能把天吵翻了。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愉快,只要女人们在一起,就
总是嘻嘻哈哈地闹个没完。烧到地边上,大家休息,正赶上地边挖排水壕
的农工们也在那里休息,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取笑、打闹。妇女
里边武君媳妇郝爱莲可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她身材高大,又黑又胖,说
话大嗓门。不知几位妇女们说了些什么,她咧开大嘴叉子哈哈地大笑起
来,引起男工们的注意。
大海说:“这家伙要是发起脾气来,可够武君受的。”
于贵发叫板说:“别看你是个小伙子,你整不过她,信不?”
大海不信:“啥?别扯了。”
“那你敢不敢走过去拧她大腿一下子?”
“怕鸟啥。”他站起来一点一点地向妇女们挪过去,那些男工们忍住笑悄
悄地看着。
郝爱莲正说得高兴,冷不防大海从她屁股后边两腿之间伸进手去狠狠地拧
了一把,她一声大喊把在场的人都吓一跳。她回头见是大海,气得用左手
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一按,大海两手乱抓身子可就是动弹不得;她再用右胳
膊把他夹在腋下一用力,大海双脚就离了地。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郝爱莲一只手夹住他,一只手杵着他的脑门恨恨地说:“我的儿呀,想你
娘的啥哩?我说,姐妹几个快过来喂奶!”于是一群妇女叫喊着涌上来,
扯着他的头发,捏着他的鼻子,掏出乳头往他嘴里挤奶。男工们欢呼起
来。郝爱莲还不解气,又叫了一声,妇女们七手八脚把大海扒得赤条条地
扔回男工群里。
王世荣喊了半天也没制止住这些人胡闹,气得他指着大海的鼻子说:“活
该,这下你好看了吧?”大海被乳汁呛得直咳嗽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赶快
穿衣服。大家笑着继续干活去了。
从那以后,别说是大海,十八队所有的男人都不敢跟郝爱莲动手动脚。
王世荣领着妇女们烧到地北头又往回烧。地北头荒草茂盛,紧挨着黑龙江
畔的树林,老王他们往回烧的时候没注意跑了荒。当浓烟升起老高时有几
位妇女才发现,不由得叫起来,老王回头一看,了不得了。
当时野地里刮着五级风,地边一人多高的乱草加上成片的树林,大火借着
风势一下子就烧出二十几里。这一回惊动了边防军、附近的人民公社以及
全农场的人。火被扑灭了,幸好没伤着人。
老王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喘息已定就动手捆行李。
黑龙江边上往里两公里都属于边防林带,如今叫他一把火烧掉二十几里的
一个大口子,边防军说啥也得逐级上报到省军区。闯这么大的祸,咋也得
判上两年徒刑。马秀芝眼泪汪汪地和孩子们看着他,免不了也嘟嘟囔囔地
埋怨他几句。老王不耐烦地说:“少说几句,不是已经闯祸了吗?该死该
活鸟朝上!”
可他捆好行李等了十来天也没人理他。后来竟然不了了之。
说起来,他这次漏网并不是因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舍不得砸烂他的狗
头,而是当时那些铁拳头正自身难保呢,赶上合江地区砸烂旧公、检、
法,佳木斯公安局把所有县公安局长、各基层派出所所长都集中起来由省
里“大联委”和佳木斯地区造反派来人联合主持办学习班,斗私批修。那
个斗劲至今令人心悸,有一位说不清楚又想不开的县公安局长趁夜里没人
注意上吊了,还有十几位派出所所长当场被开除出公安队伍,有一位不开
眼的在会上想狡辩几句被打掉门牙还打断了腿。那场大火比起夺取无产阶
级革命政权来说算不了什么,根本没有人向合江地区公安局报告。不然就
凭他在“国军”那段历史,人家要是问他为啥放火他可就说不清了。
场部这里老马栽得快起来得也快,人生有时候也得靠机遇。
每次打扫厕所,动作稍微慢些就有人踢他屁股,今天可好,连监视的人也
没了。他知道他现在没有好奇的权力,只管低下头卖力地清扫。后来游行
的队伍过来了,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识趣地靠边站着。
今天游行不是因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又发表了,而是上边传来一个振奋人心
的好消息:根据医学专家测定,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他老人家
的寿命可以达到150岁!老马本来不敢偷听,可是小将们的嗓门太高,
不由在场的人听不见。他一时忘了身份,就鼓起掌来。
“啪!”地一皮带抽在脸上,一个姑娘双手叉腰丹凤眼倒立怒视着他:
“你咋啦,也配?”看见一群小将正虎视耽耽地瞪他,老马这才想起他的
身份,惭愧地低下了头。可是这也不行,那姑娘踹他一脚又问:“人家都
无比幸福无比振奋,你为啥哭丧个脸?快说,啥阶级感情?”她两头堵人
不给人留活路,皮带也举得高高的。老马看小将们撸胳膊挽袖子,知道今
天这场打又躲不过去了。心想他妈的,该死该活鸟朝上!他反而怒目圆睁
横起来了:“啥叫150岁?我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后来他也记不清他
当时是不是还做过一个跳忠字舞的优美动作。
“咋的,羊上树了?”有人恶狠狠地举起拳头。但是被知趣的人拦住了。
当时他喊的那句口号,没有人敢站在对立面上。于是头头们对他说:“你
先回去,听候革委会处理。”
这还不如当场枪毙了呢,叫人牵肠挂肚担心害怕不知怎么个死法。
经过激烈的讨论和辩论,第四天革委会才正式通知他:由于他高度的路线
斗争觉悟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革委会决定结束对他
的审查,重新回到生产队担任支部书记。当时各队党支部都靠边了,而且
革委会也不能任免党内的支部书记,这是个虚职。但起码革委会明确表态
支持他的革命行动,没有反对他那句话,这可是大家都看见的。当然他被
解放,也因为被“三结合”的那位老干部高文海趁机极力窜掇。
那姑娘当天回去被人数落了一顿,从此对红卫兵那一套革命行动再没什么
兴趣,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另一个生产队,后来嫁到其它农场。老马再也没
听过她的消息。
六.
对于王世荣的大起大落,最痛心的莫过于指导员老马了。王世荣调走以
后,他看见大海那两口子就有气,经常分派他们干最脏最累的活。每次杀
猪或是分个瓜菜啥的,他也有意少给或是给他们最次的。四连的人当然知
道:王世荣那死去的媳妇马秀芝是老马的姐姐。大海只好又像从前那样咬
紧牙关忍受着全连人的愤恨与轻蔑。
老马刚参军时与王世荣死不对付,后来竟成了生死之交以致于老王甚至成
为他的姐夫。
老马大号马志强,土改以后参军,那时候是小马。当年他爸马玉龙参加械
斗被人家打了一枪,子弹把腰椎打了个粉碎,抬回家不久就死了。
“那个人叫王世荣,从戚务村跑球了,再也没有回来。”同去的人这样说。
土地改革中他家定为贫农。在全国掀起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热潮中他当兵
来到部队。人不能都去朝鲜,他们准备支援进藏的部队。从新兵连分到班
里,班长正好是那位戚务村的王世荣。原来杀父仇人在这里,并且他还是
国民党部队起义人员。马志强多次到连部请求调离。
指导员说:“旧社会械斗的事莫要提了,王世荣在追回哗变部队的行动中
有功,救过咱们李政委的命。他是一位好同志嘛!多接触接触,你就会了
解他。”无奈马志强才打消了念头。不过他对王世荣总有一股抵触情绪。
军事训练中班长说东他偏往西,拉得他们班里训练成绩总是落在最后。好
在连里对他和王世荣的对立情绪有所了解,否则王世荣这当班长的不知道
要挨多少批评。
部队开到乐山一带集结,好像有什么大行动。经过动员大家才知道,大、
小凉山彝族上层奴隶主反对民主改革煽动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部队要去
平叛,大家纷纷到连部递上决心书。
半夜里紧急集合,小马有些手忙脚乱。王世荣看全班除小马以外都出去
了,就过来帮他拿枪。小马已经穿好衣服,一把抢过枪来头也不回地跑出
去集合。队伍在黑暗中向一百五十里外的县政府疾进。
彝族区山高林密,大家一个紧跟着一个鱼贯而行。这一路上静极了,不要
说新兵,老兵们也挺紧张。在彝族区行军,掉队就意味着死亡,被叛匪抓
住的人都被施以极残酷的毒刑。行至途中,队伍暂停休息一下。
马志强说:“报告班长,我要去解个手。”
“你背过脸就尿嘛。”
“要不得。”马志强不满地说。
“啥子要不得,这里是彝族区,小心些好。大家都是男人,怕啥子?”
“不行。”马志强说着就向林密处走去。王世荣不好再说什么,只得
由他了。
队伍要继续前进时,小马还没回来。王世荣觉得不妙,赶快带了几个人去
找他。结果只在林子里发现小马的军帽,上面有少许血迹。
任务紧急,不容耽搁;而且留少数人去找怕也是有去无回。连长狠狠地指
着王世荣的脑门:“这笔帐算在你身上!”王世荣知道失职只好默默无
言。队伍继续出发了。第二天下午,队伍赶到县政府顾不得休息立即抢修
工事。整个镇子上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夜间轮到王世荣上岗,哨位在一棵两抱粗的大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
觉得心里不踏实。小马那事还真的怨他,当时他若坚持一下就好了。当年
小马他父亲死在他手里,那时候是没办法;如今小马因为他一时心软再有
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不敢往下想了。他观察了一下四周,什么也看不
见。天阴沉沉的,整个镇子掩进一片黑暗之中。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情
况?于是他把军用雨衣挂在树上,自己利用大树的阴影轻轻地挪到大树
对面的茅屋下。那雨衣挂在树上在夜暗中真的像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似的。
后半夜快下岗时,他觉得有动静,但是又看不见什么,不由平端起冲锋枪
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警觉着。
几个黑影一闪向大树扑去,真有情况。
“龟儿子看到起!”他心里怒骂着随着那几人的背影向大树那个方向打了
一个长点射:“嗒嗒嗒嗒……!”枪声在夜暗中格外剌耳。一个黑影惨叫
一声就扑倒在地下不动了。另一个黑影向他枪口喷出火光的方向甩手一
枪,然后与其他人一闪就不见了。他只觉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耳根飞过,
耳朵上甚至感到热辣辣的,凭感觉知道那家伙是个老手了。县政府大院方
向传来脚步声,连长走过来打开手电,死者不是彝族人,那家伙身着国民
党军服。王世荣翻开死者衣袋一看那番号竟是他起义前所在部队!
连长悄悄地把所有岗哨撤入县政府院内。王世荣下岗后回到班里倒头就
睡。
天快亮时大家被枪声、嘈杂声惊醒,同志们发现县政府大院被几千人团团
围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彝族人“吼!……吼!”的喊声。镇子四周的山上
也都站满了人。昨天还空无一人静静的镇子现在闹哄哄的。幸亏连长昨天
晚上把岗哨都撤进大院里,不然也得像小马一样被人摸掉。
彝族人的第一个冲击波开始了,他们赤裸着上身,举着长刀吼叫着向大院
冲来。
连长喊:“枪口朝上,热闹一点,预备,放!”彝族人听到枪声楞了一
下,然后又不管不顾地向上冲。
连长又喊:“冲锋枪打短点射,步枪打领头的,开火!”第二阵枪响过
后,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叛匪被打倒,其他人完好无损地退了回去。不久第
二个冲击波又开始了,连长依然命令先朝天放枪,然后只打冲在最前面
的。这样第二次冲击也被打退了回去。县政府大院后面有几百人抬着十几
根大圆木猛撞院墙,墙内守卫的战士也没客气,一顿手榴弹就把他们炸得
死伤累累四散奔逃。
可是这么打太浪费子弹,而且对方火力掩护很老到,看得出是正规部队,
已经有几个人负了伤。其实冲在前面的大都是一般被煽动的彝族群众。如
果子弹打完了,县政府也保不住。
连长把枪法好的步枪手集中起来,吩咐道:“仔细观察,打他的指挥官、
机枪手和在背后煽动的家伙。注意节省子弹!”
王世荣发现五百米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的茅草屋旁边站着个放哨的,穿了
一身国民党军装;茅草屋有人进进出出,甚至有彝族头人骑着马来往。看
来那地方是个指挥部。他把冲锋枪挎到身后,从一位伤员身上摸过一支步
骑枪,把标尺往前推到“5”处,然后靠在墙边双臂合力屏住呼吸自然贴
腮右手五指同时收拢,“啪!”地一枪,那国民党兵双手一扬卡宾枪摔在
地上的瞬间又走了火,屋旁一匹白马猛然向前扑卧在地上——马腿被打断
了。连长走过来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打得好!”王世荣笑笑,又瞄
准四百米开外一个掩体,一发子弹打死一名穿军服的机枪手。就这样,虽
然枪声逐渐稀落下来,但是每响一枪必有一个倒霉鬼倒下去。大家慢慢地
打,对方的气焰被压制住了,冲锋的彝族人也没了精神,枪一响就纷纷趴
下,他们也明白解放军只打领头的,对于往回跑的人不打。
到黄昏时,对方只好停止了冲击。
对方有些泄气,他们也在想对策。不一会,百米开外的一棵树上吊起个人
来,叛匪们得意地放声呼喊着:“院子里的共军听了,二天我们让这个人
带领我们冲锋!”被吊起来的那个人浑身肿得像个水缸,又黑又亮。县政
府的人说,这是被叛匪用有毒剌的野藤抽打所致。大家听了不免毛骨悚
然。
二排那边捉了个俘虏,审讯中他说那个吊起来的人是被彝族人摸到起的一
个解放军。“是小马!”王世荣听说以后跳了起来。
他走到连长面前:“人是我丢的,怎么也得我把他救回来!”
连长说:“莫急,看看如果情况允许,等天黑时你带几个人去摸他一趟。”
夜深时分,王世荣带着两名战士摸出了县政府大院。他们从一具尸体爬向
另一具尸体。三个人都带着冲锋枪,每人都背了八颗手榴弹。他们没想到
爬了竟有二百多米,因为敌人把小马换了个地方,绑在挺远的另一座茅草
屋前的一棵树上。屋前很大的一块空地上燃起一堆火,敌人唧唧嗄嗄地或
吃东西或狂呼乱叫。可能他们觉得自己人多势众解放军人少不敢摸营,这
些家伙居然没设岗哨,或者是岗哨觉得不会出事就溜去吃东西了吧,反正
王世荣他们很容易地就接近了小马。
王世荣向左、右各指了一下,两名战士一左一右地爬了过去。王世荣把冲
锋枪吊在胸前,嘴里叨着一把匕首,同时左肘支撑,左腿伸直,右腿尽量
向前弯曲作好预备姿势。
左边的冲锋枪猛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吓坏了的匪徒们乱作一团纷纷向右
面涌去,于是右面的战士连续投出四枚手榴弹。趁硝烟未散,王世荣左手
撑地,右脚用力一蹬,人就像箭一样飞向小马。冲到小马跟前,王世荣用
匕首割断绳索,背起小马就往回跑。跑出一段之后,那两名战士交替掩护
着也往回撤。醒悟过来的匪徒开始向他们射击。王世荣觉得左小腿肚子突
然像被什么叮了一口,麻酥酥的,但他顾不上多想一口气跑了二百多米回
到县政府大院。进院的时候一名在后面掩护的战士捂着胳膊,血从指缝中
流出来。卫生员把小马抬进屋里,王世荣撸起自己的裤管看看,腿肚子上
被穿了个洞,是贯通伤。好在那地方全是肉,不会伤到骨头。他要了个急
救包自己包扎起来。
第二天凌晨,冲锋号响起来,援兵到了。匪徒们四散奔逃。连长兴奋地举
起手枪朝天就放了一枪,高声喊道:“一排留守县政府,其他人跟我
来!”大家上起剌刀争先恐后地涌出大院。
外面镇子里可放了羊了,叛匪们向东涌去,被一阵机枪迎头堵了回来;再
向北跑,只见连长带着三个排以及县政府武装工作队的人马端着刺刀冲到
跟前。许多穿国民党军装的人扔掉枪支去扒死人的彝族服装,可惜晚了,
战士们的刺刀尖已经杵上他们的脊梁骨。于是叛匪们大片大片地扔掉武器
跪下,双手高举,反抗者当场被打死。
连长又一声大喊:“仔细搜索,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封锁线!”
打扫战场时,一位干瘦的老太婆叽哩咕噜连比带划地向连长说着什么,连
长不懂彝语挺为难。县政府一位会说汉话的彝族干部翻译说,那老太婆看
过所有的俘虏和所有的尸体,没有看见他儿子。求大军做做好事,让她走
出封锁线到镇子外面去找。连长看那个老太婆怪可怜的,就一挥手想让她
走。
王世荣站在一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盯住那老太婆,突然走过去一把揪下那
“老太婆”的头发:“老长官,好久不见哟!”原来是他起义前所在那个
军的参谋长化装的。
马志强伤势沉重,被毒剌感染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军区紧急向入藏部
队基地求援,基地派了一架直升飞机来送他去成都治疗。飞机起飞时大家
都仰起脖子遥望天空羡慕得眼睛发直,恨不得自己也受上那么一次伤。许
多战士闭上眼睛想像着在飞机上飘飘悠悠的感觉,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
看见飞机。别说这些农民出身的普通战士,就是团里的首长们也认为飞机
只有中央首长才有资格乘坐。那些从原“国军”起义过来的士兵心里更不
平静,用飞机送一名新兵去医院,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觉得当初起义这
条路走对了,只有在“这边”当兵的才算是个人。
王世荣松了一口气,不然他永远愧疚。
七.
对于许武君的死和老王一家的惨剧,那些山东移民们议论纷纷,说是老王
太认真,甚至说这些四川转业兵总是欺侮山东人。人称老许头的那位老羊
倌许文治倒不这么认为,他的儿子他知道。
一九四三年那时候,许文治那会还年轻呢,而且他在山东梁山县许庄乡那
一带赫赫有名。抗日政府那边授予他民兵模范称号;日本警备队则到处贴
布告通缉他。
那天鬼子又到许庄扫荡。
民兵小队把乡亲们从庄里转移出去。许文治带了几个人围着许庄转,想找
机会伺侯伺侯鬼子,年轻人还就是闲不住。许文治他们那仅剩一发子弹的
两支破枪和一把老年间的大刀片子也该换换新了,然而鬼子吃亏上当次数
一多也就防备得紧了,许文治他们始终不得机会下手。
许文治说:“我摸进庄里看看!”
那几个人不同意说:“快别闹了,多危险呀!”
“没鸟事,你们看我的!”一把没拉住他,许文治就溜进许庄了。
鬼子每次来都扑空,他们对许庄这种有组织的抵抗行为恼火透了。于是又
像往常一样在庄里翻箱倒柜地折腾。许文治发现他家门口有一匹大洋马,
而看马的日本兵耐不住寂寞,正挨家翻弄鸡窝,想找洋涝。许文治悄悄地
摸过去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上马就走。走到井边时,没想到从另一幢房
子里走出一个日本兵来,想躲可是来不及了。
“站住,你什么的干活?”日本兵用剌刀抵住他的胸膛。
别喊,看马那家伙听见可就坏了,许文治心里也有点慌乱。但他被井栌橹
碰了一下之后马上就有词了:“太君的马,水。”他指了一下井口。
别提有多凑巧,那日本兵正好渴了,就对他说:“你的打水我的咪西,快
快的!”
许文治两手一摊:“水桶的没有。”然后他又一指井绳:“你的水壶的拿
来,用这个也可以打水!”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用井绳和水壶背带打结的动
作。
日本兵乐了:“大大的好。”那家伙走上井台,解下军用水壶递给他。
这时候他家那方向突然传来看马的鬼子叽哩哇啦的喊声,那日本兵不由得
向传来喊声的方向望去。等不得了!许文治右腿猛一扫那家伙的后脚根,
那家伙猝不及防两腿一滑竟“扑嗵”一声掉进井里。许文治什么也顾不得
想,拿起那家伙的三八大盖枪往马背上一蹿,再用枪托一捣马屁股,那马
大叫一声飞一般地向庄外跑去。庄口站岗的日本兵拦在街心让他站住,他
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向对方扬了一把沙土,这种光屁股小孩就会使的
“先进武器”竟使得那日本兵扔掉枪就去揉眼睛。后面枪声大作,受了惊
的大洋马反而跑得更快了。
日本鬼子这回的扫荡又没捞着便宜。
那天许文治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才算把马勒住,他不敢回许庄于是干脆找
到区长那里,区里得了一匹大洋马大伙都乐得不行。区长一高兴把那三八
枪奖给他们村民兵小队,还加上十发子弹。
许庄民兵小队的人得了一杆三八式大盖枪。鬼子走后他们回到庄里,发现
被许文治扔进井里的那个鬼子的水壶被丢在井边的草垛旁。鬼子走得可真
够急的。于是他们村委会的墙上以后就老是挂着个日本军用水壶了。
等到了一九四五年九月,他们村民兵小队全体带着五支三八枪、七十多发
子弹和十几颗日式手榴弹集体参加了正规部队。
到淮海大战时,他已经是副营长了。
他仍然福星高照。全营两次打得只剩下几个人,而两次那几个人里都有
他。这次总攻黄庄,他又带着全营担任主攻。炮火延伸以后,部队冲了上
去。他带个通讯员顺着交通沟也往前跑。
现在指挥部队有些不方便,因为除了各连连长以及部分班排长以外,他能
记住的人不多。全营两次被打光又两次基本上从俘虏中补充,真正从解放
区参军补充上来的没多少人。部队不光是来不及整训,许多人连军装还来
不及换,双方搅到一起混战的时候,他也头疼,因为有时候他实在分不清
谁是谁。光凭胳膊上扎个白毛巾不行,好多人在激战中把毛巾打掉了自己
都不知道。况且人一上战场,浑身滚得像个泥猴,不到近处谁也看不清谁
扎个毛巾呢。
枪炮声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在硝烟里他也看不清什么,他全凭着地图上
所标的敌军指挥部的方向来确定部队行进方向。遇上穿敌军官服装的人扑
过来他抬起驳壳枪就射击;遇上穿士兵服装的人可不行,他先大吼一声:
“哪一部分?”一般来说,全营四百多人倒是基本上能认得他这个带队主
攻的副营长,起码他穿的是一身正规八路的军装。
壕沟拐角处有一个穿士兵服的人正从被炮弹炸松了的土里用手往外刨出一
支冲锋枪,他一步上前用驳壳枪对准他:“哪一部分的?”
那人楞了一下说:“我的枪打坏了。”
他想不起这人是哪个连的,就说:“赶快回归建制,别跑散了。”
那人敬了个礼说:“是,营长。”有时候当兵的也这么叫,嫌多喊那一声
“副”字麻烦。他对通讯员一挥手说:“快,部队冲上去了!”
但是没走几步,背后响起冲锋枪的狞笑声,通讯员一头扎下去就不动了;
他只觉得双腿一阵剧痛就扑倒在地,但他在倒下的那一刹那间迅速地用右
手从左肩膀上向后伸出驳壳枪顺着枪响的方向开了火,冲锋枪声停止了。
他失去了知觉。
半年以后,他怀里揣着残废证随着大批民工一拐一拐地回到家乡。到县里
转组织关系时,县委书记——就是当年奖他一支三八枪的老区长说:“营
级个老八路了,在县里吧。”于是他成为县委组织部长。他没想到,他已
经走到一生中的顶峰了。从那以后,他一步一步地从革命干部向革命对象
开始转化。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中央那个长期搞保卫工作的姓康的大理论家来到山东
省当省长。这人的革命警惕性可高了,对钻进革命队伍里的异已分子从不
放过。
许文治这个农家出身,从民兵干到正规部队副营长的人对敌人有时候会来
些狡猾招数,但是在他认为是自己人的圈子里,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凡
是他认为对的他就坚决支持,反之他就当众批评。他没想到会吃亏。
他“衣锦还乡”那次身着的“锦”是一身洗得发白、领口上打着补丁的旧
军装。见过家人和亲戚们之后,他开始到处走走看看。那天他到邻村去见
一个老战友,所见所闻让他气愤不已。
那老战友本来已经提拔到正营级,因为回乡时打了土改中斗争过他爹的农
民被部队开除了党籍送回村里。
许文治说:“活该!谁让你阶级立场站错来。”
“啥鸟立场,你看看我爹!”老战友悲愤地拉住他进了屋。
老头子怯生生地缩在炕上看着他这个县里来的大干部,不敢高攀说认识
他。其实当年他当民兵时在他家隐蔽过。他家是老开明士绅了,当年不仅
为抗战出过力,而且送儿子当了八路军。他那位老战友在淮海大战前与他
在一个团里一同被提拔为副营长。
“咋啦?”许文治惊异地看着瘫在炕上的老人。
“你他娘的看看,这是土改时斗争的。”老战友气愤地说。
土地改革时,上边说他这个村光分土地不斗地主,太右倾了。于是村长狠
了狠心领着一群年轻人闯进他家把老人拉出去批斗。当时老人有些想不
通,说自己也对革命有过贡献,并且积极支持土改。村里人说他态度不
好,就动手打他,他分辨了几句,几个二流子竟冲上来把老人塞进麻袋,
然后抛向天空,重重地摔在地下。这种刑罚叫“凌空飞燕”,当年日本鬼
子常常拿来对付中国人。
当老人被家里人从麻袋里扶出来时已经腿骨骨折并且口眼歪邪半身不遂
了。老战友回乡后一时气愤去找村长评理,村长没法解释一时恼羞成怒就
找来民兵要抓他。他拳打脚踢并掏出驳壳枪与对方僵持。后来村长一纸状
子上去,转到部队后他就被开除党籍遣送回乡了。
许文治到县里反映情况,县委书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
个人的事情是阶级斗争!你当我不认识那个人?他当年也掩护过我哩!不
要感情用事。”他没对许文治说,处理这个营长是那位康省长亲自给部队
去的信。
他不服气,逐级写信反映,结果康省长在济南一次省委扩大会上专门点了
他的名。他被撤销了县委组织部长职务,回到村里当支书。在那种年代替
挨斗的地主说话这种处分可不算重,看来县委书记帮了大忙。
后来又因为大跃进。
公社挡不住上边的压力,于是就召集各生产队负责人开会落实农业放卫星
的指标。
许文治端着个烟袋吧哒吧哒地抽,心里实在是不屑一顾。那些年轻人可真
敢干,一张嘴就来个亩产过万斤,拿气吹哩?如果是城里来的学生干部也
罢了,热情可嘉呗。而他们这些家伙从小在庄户里长大,怎么就不知道麦
子出几个穗呢,看到秋天你咋交代!可惜这是上边的意思,少说为妙。上
回为老战友的事屁股坐错了地方叫上边给撸了,这还是小事,万一真当成
革命的对象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当年出生入死是为谁呢?
他不想说,有人可非得让他说。
康省长有一个讲话精神,说是各个地区和单位要注意抓右倾机会主义典
型,只有这样,大跃进的步伐才迈得开。如今地委顶不住压力,干脆下了
一个指标,要抓不出个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公社自己就得揪一个出来,
难道让这几个公社干部抓阄吗?许文治当初为地主阶级鸣不平,大炼钢铁
那时候他家的锅和菜刀就没交上来,他这个人再当上一回右倾机会主义分
子倒是真合适。得叫他说,说上几句准有把柄 !
老许,对不起了。
于是公社书记点了老许的将:“老许呀,你老同志带个头。你们许庄大队
那卫星小不了吧?”
许文治本来已经胸有成竹了,于是他发言:“说啥?没有啥说的。别人能
出一万斤,咱咋能出九千九哩?放个卫星啥的咱许庄大队不能拉后!”
这可不是老许一贯的作风。
书记又问:“有把握吗,这可得有依据才行哩?”“啥?依据呀,跟大家
说的都差不多。凭党的领导、广大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还有全国各地
的大好形势。”
“光说热情还不够,还得有事实做依据哩。”书记“好心”地引导他。
这个老许还真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人家一“引导”,他就露了
馅:“这个事实咱说不好,都说亩产一万斤,咱长这么大可还没见过哩!”
“看你说的,那人民日报上登的还能有假了?” 书记步步紧逼。
许文治说:“那报上登的是外地的经验,咱更没见过。反正我长这么大,
一亩地没种出过一万斤来。”把柄终于露出来了。
后来老许一句接一句地跟在座的多数人话不投机以至吵了起来,公社书记
的策略成功了。再后来大家一起哄把老许拉出去戴上高帽子游街,公社里
那几位领导松了一口气。
公社书记姓张,其实与老许挺熟的。他抓老许个右倾机会主义不光是因为
上级有指标,也因为另一件事。
老张原来在沈楼乡,解放前是雇农。他参加革命工作挺积极的,当民兵时
也和许文治一起打过游击。唯有一件事让老许看不起他,就是他那老婆。
老张扛长工时那东家的女儿葛妮儿跟他有点扯不清。葛妮儿特别爱上地里
去给长工们送饭,而且每次送饭以后都爱叫老张帮她敛碗拿桶到河边去
洗。有一次东家偶然钻到河边的的苇滩里要去解手,谁知一眼就看见苇丛
中有一个男人的大光屁股伏在那里一动一动的,不用问那男人身子下边一
定还压着个女人。东家想好好地开个玩笑,就故意不吱声,看着他们连哼
带喘地干完好事再狠劲地咳了一嗓子,那男人一激灵跳了起来,这下子东
家可气坏了,原来压在下边的那女的是他那宝贝闺女葛妮儿!结果葛妮儿
挨了一顿打,老张也被东家轰回了家。抗战胜利后东家被政府枪决了,因
为他通敌当了汉奸。而每次日本军官到葛家去,都是葛妮儿伺候:陪吃陪
喝不说,要是太君一高兴缠住她,还得陪着上炕。葛妮儿她爹死后葛妮儿
就不见了,有人说老张把她送到邻县他的一个远亲家里。土改时葛家被定
个富农成份,而葛妮儿在邻县却被定了个贫农成份。后来老张调到县里工
作,他的夫人就是葛妮儿。
这事后来不知叫谁给捅了,老张降职到区里当了办事员。后来不知咋弄
的,没多久又升为公社的书记。
老张一直弄不清这事是谁给捅出去的,反正老许当初不赞成他这事,于是
不知不觉地就迁怒于他。这次也不算是害他,不过略施小计罢了。
许庄大队当初办公共食堂时被当作典型上过地区的小报。后来就越办越不
行。老许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食堂当然就更没人管了。他儿子武君那
时候才十几岁正是能吃的时候,喝稀汤吃定量时间长了顶不住劲,有一天
夜里他爬进食堂会计室偷了一大把饭票。第二天被老许发现了要打他,他
顶嘴说:“咱家好歹也是贫下中农哩,都叫你闹的,成个坏蛋了!”老许
心一酸就没打他。当然大队终于还是捉住武君整了他一顿。后来老许的媳
妇死了,是因为营养不良。武君也变得桀傲不训,还有个小偷小摸的毛
病。
一九五八年国家治理黄河,许庄一带的老百姓全部移民到黑龙江国营农场
开荒。许庄几乎全村人都迁到了江滨农场新建的开荒点,老许全家在十八
队。十八队后来就是组建建设兵团以后的四连。
在农场第一次吃饭武君就大大地出了个风头:他一连吃了十五个馒头!吓
得队长叫农机手发动“罗马”要送他去医院。
黑龙江一带的土地真是多,光是十八队就有一万多亩地,人可是才有百十
号人。(连女人和孩子)
许文治成了个羊倌。就凭档案里那些个材料,他永远被打入另册了。虽然
他曾是民兵模范,虽然他还曾经是淮海大战中的副营长,更别提他当过县
委组织部长了,这些资料只能叫组织部门的人认为“这个人挺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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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鸟文艺 Hornbill 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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