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兄弟
石希生
八.
一九六九年,中国在乌苏里江地区的珍宝岛同苏联打了一仗,边境地区形
势聚然紧张。
国家在东北农垦总局系统组建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从沈阳军区下来一
大批现役军人到农场来,于是江滨农场变成十团。有了团长、政委、参谋
长。各科室改称股,正职的股长也都是现役军人。整个管理体制变成司、
政、后三大机关。各生产队改称连。有一位现役正营级的神枪手被派下来
把沿黑龙江边的几个连队组建成一个武装营,营部设在复山屯里。武器发
下来了,每人还发了一身“狗屎黄”的服装。王世荣因为在部队时军事训
练有一套,被任命为四连主管军事的副连长。战士就由各连抽调。抽调来
的武装战士一般来说从城市来的知青们居多。这些小生犊子可不像当年部
队里的那些兵,成立武装分队那些日子他净哄孩子了。
那天老王带人沿黑龙江向东十来里以外的黑通岛方向巡逻。大家深一脚浅
一脚在林间没膝深的雪地里趟。知青小张第一次来到黑龙江边上,不免好
奇地向北边张望。这样他心不在焉地没走出几里地,挎在胸前的步枪也不
知是被树枝挂的还是咋的,竟“砰!”地一枪走了火。不用问,子弹一定
是打到对岸去了。
“不是说过子弹不许上膛吗?”老王挺恼火。刚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小张
却“哇”地一声哭起来。他想起老王临出发前跟大伙交代的那句话:“边
境无小事,有事通中央。”弄不好林副主席亲自下令处分他呢,没法他不
哭。
这小子还嫩呢,老王倒心软了。他只好说:“莫哭,检查一下枪支,看看
子弹又上膛了没有?”然后说:“怪不得你,既然是我带队就得我负责
任,回去写检讨肯定是我来嘛。”
说说容易,一九六九年是啥时候?当时边境上每过一条船都要逐级上报到
军分区,何况开了一枪!虽然后来苏方并没有向我方交涉,老王还是受到
全师通报批评。小张从此再也没出过类似的事情,他成了老王家里的常
客。
当晚他们在黑通岛上守哨,全体人员挤在原来打渔队住过的土坯房里。炕
面失修,屋里到处都是烟。老王年长,因此他排最后一班岗。
凌晨时分,老王向哨位走去。刮了一夜的大烟泡现在消停多了。要监视苏
方情况,他就得面向北,也就是得迎风而立。凌晨已经小了许多的风吹在
脸上仍然叫他觉得像刀刮一样,可见这整整一晚上那些城市小伙子们遭的
是啥罪。
他听见对岸有汽车的轰鸣声,于是举起望远镜。一辆苏联边防军的小嘎斯
车沿江边公路驶来,到他正前方的江岸边停下,驾驶员拎着一只帆布桶和
一把大冰穿走向江面的冰层,开始凿冰。一下、两下,老王替那人数着。
这家伙发动车以前肯定忘记加水了。没想到那家伙打上水来,竟然脱掉上
衣开始用冰水擦身!
老王笑了。惭愧,我可是快捂成个棉花包了。
下岗后老王跟大伙说起这事,小张说:“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早上出操时老王一看队列里缺十几个人,就又叫“假小子”去宿舍喊。每
天都有人用各种理由躲避出操,太不像话了。老王生气地说:“咱们大
家就在这里等,看他们咋好意思偷懒!”。队列里有人暗暗地笑。
今天有些异样。“假小子”眼泪汪汪地跑回来了,问她她又红着脸说不上
来啥。队列里有人终于笑出了声。原来“假小子”今天受了捉弄。
连队从知青里边提拔的这位女副指导员吃苦肯干热情也高,泼泼辣辣的像
个男孩,所以人称“假小子”。每天早上集合时,遇到有偷懒不起床的她
就去宿舍里掀被窝。也别说,偷懒的还是男知青居多。但她可不管你是男
的还是女的,谁不出操她就进谁的屋里掀被窝。几次被窝掀下来,有人可
就想主意了。男知青里有胆子大的,那天在一起商量:“妈的,今天晚上
谁穿裤衩就揍谁!”第二天他们可是等她进来呢,她也真的就进来了。
她像往日一样不管不顾进屋就掀被窝,掀第一个吓了一跳,她就去掀第二
个,结果又吓一跳;掀了第三个她就明白了:敢情这一屋坏小子都光着身
子呢。她流着眼泪跑回操场。
王世荣报告了站在一边的连长,那位山东汉子可不吃这一套:“别光让她
一个人开眼,全连去参观!”于是这一屋十几个坏小子赶紧爬起来每人披
个棉被坐在炕上跟佛爷似的叫全连各排轮流参观了一遍,以后才没人敢这
么闹了。
当时还有一个大问题是枪走火。那些只在电影里看见过枪的小伙子们一下
子摸着真家伙了,也着实新鲜了一阵子。不过到了晚上站岗的时候,他们
只顾害怕了,所以每次换岗他们都是子弹上膛的。等下岗时又往往一头钻
进被窝打死也不起来,子弹也不退膛。所以擦枪时经常见响。后来伤过几
个人之后,团里狠狠地处分了几个惹祸精,情况才好些。有一次半夜里猪
舍那边猪叫得有些异常,连长怕是有狼,叫一位值勤的上海知青去看看,
那位勇士竟上起剌刀、子弹顶火、打开手电并且高唱“下定决心……”才
敢过去。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到,就这么回来交差了。这还不算,他又擅自
离岗跑到食堂去蹭吃人家的夜班饭,当时他把枪往墙上一靠就不管不顾地
去抓馒头。吃饭的农机手摸起枪一摆弄就响了,子弹把食堂的顶棚打了个
窟窿。连里召开大会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还给了一个处分。
到了上工的时间,好半天也没有人出来,老王挺奇怪,就到食堂去看看。
结果这些小青年们都在食堂里坐着呐。他们一见老王进了食堂,就一齐拿
勺子敲起碗来。一时间那杂音搅得他头皮发麻。老马也来了。
“我们要上越南,支援世界革命去!”他们说。
“捣什么乱,就凭你们?”老马大发雷霆。
“吃饱了就下地去,快!”老王想和点稀泥。
“我们啥也没吃。”
“不吃活该,下地去!”老王也火了。小青年们望着他只是嘻嘻地笑。其
中一些积极分子和骨干也为难地不敢说话。
司务长一时心血来潮,把食堂多年积存下来的大批细粮上交,“支援越
南”了。这些城里来的小家伙们尤其是那些上海、温州等地的知青实在咽
不下东北的大馇子饭,他们可不比那些本地人,就是北京、哈尔滨知青也
受不了整天吃这东西。终于他们下决心要捣捣乱了。这一上午他们真的没
出工。下午他们下地的时候把地里也搅的一塌糊涂。
“四川锤子!”他们骂老马。老马因为被当天的铲地质量搅得头疼而没听
见。
“臭国民党!”也有人骂老王。老王可是听了个真真的,但他也只好装听
不见。
团首长倒认为那位司务长了不起,不久就把他调到团部任通讯股长,因为
当初他在部队时是电话兵。事过多年,那位已经退休的前股长还认为这件
事他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的,他被提拔是这次路线斗争的一次胜
利。
麦收过后,秋翻地不等人。师部却下达了一个命令,不许烧麦秸,一律送
师部新建的造纸厂。可是团汽车队要向松花江码头突击运粮,师里也派不
出车。既然季节不等人,连里决定还是烧荒。老王带人下了地。小伙子们
拿烧荒当好玩,飞快地跑着烧。一时间烟雾迷漫,几十里以外都能看见。
几个往复烧下来,地南头公路上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穿军装的现
役军人气呼呼地叉着腰等在那里。一个警卫员跑过来问:“你们谁是领
导?李副师长叫你过去一下。”小伙子们一听来了个师首长,也涌过来看
新鲜。
“你他妈混蛋!”那首长开口就骂。“谁让你们烧荒来?知道师部有命令
吗?”原来这位首长主管工业,往师部送麦秸的命令是他下达的。老王刚
想解释就被他打断了:“你敢不服从命令!你说,如果是在战场上我能不
能枪毙你?”老王虽然不敢顶嘴,可是觉得这实在可笑。枪毙?我咋的
啦?
于是只好给他一只耳朵让他喊。
“明天把检查交团部转师部给我!”那首长骂够了,吩咐了一句。“是!”
老王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心里却说:“直接给你送去多好,还费那一遍
事干啥。”那首长走了,小青年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纵然是师首长也
罢,骂起人来其实跟屯迷糊差不多。
老王当众挨骂好丢面子,于是问大家:“我挨骂你们解气了吧?”
“活该!你等师里来汽车多好,我们也好在宿舍里待命。”那位外号叫
“老头”的小郭说话最嗄,也最敢说。
“呸,你们想偷懒呐?门儿也没有。”老王气鼓鼓地说。
“副连长你别生气,今天晚上酒钱我们出。”有人说了一句,这还差不
多。
这样的兵叫王世荣挺头疼,但同时他们热情高涨,用笨拙的动作模仿老职
工的样子拼命干活,大多数人并不惜力。三十年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说,
当时只要上头一句话,为保卫边疆他们可以马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
后来有些后怕。
老王想,这些小青年本质上不错,热情可嘉。如果正确地引导,绝大多数
都是好家伙。他有意识地主动接触他们。
老王那次挨打纯粹是自找的。
小满已过,江边草甸子里的洋草就像是播种机播过一样那么整齐,而且金
灿灿的那么一大片就像是要开镰的小麦。老王带人在这儿打草。天气闷热
得连狗都躲在树底下吐舌头,不一会大家就浑身透湿。休息的时候老王看
见几个小伙子坐在树下擦汗,就走过去递上水壶:“渴了吧?喝。”
小伙子们你争我夺一下子把水喝了个罄尽。然后大家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突然一个人问他:“副连长,你过去在国民党队伍里挨过打吗?”
他愣了一下,说:“咳,也不总是那样,首先你不逃跑不打,其次训练时
麻利一点也不打;反正那边是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你要是在那边当连长,会给我们水喝吗?”有人问他。
“说不准,其实那边也有互相帮助,有一次行军时当官的还帮我扛过枪
呢。”他说着说着有些没边了。
谁也没想到,正聊在兴头上,有个小家伙突然翻了脸:“你他妈的美化国
民党,你什么居心?”
他一下子没词了,他知道那人在他们那个城市里曾跟着“工总司”出去武
斗过,有些不着调。于是他说:“啥子居心哟,大家聊聊天嘛!”
“你混蛋!”那家伙竟骂了起来。
“算啦,不说就算嘛。”他挺大度地想结束谈话。
但那小子可不想罢休,竟跳着脚抡了他一个耳光。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有人愤愤地说:“妈的,聊聊天呗,咋就这么熊人呢!”
忽然有人喊起来:“快看,老毛子兵舰!”大伙一下涌向岸边。只见十几
艘苏方炮艇排成一列逆江而上。行至近处,大家看见所有炮艇都用跳板联
在一起,所有水兵都赤着上身按严格的队形坐在甲板上。那些白种小伙子
们,一个个晒得比中国这边放猪的老头还黑。
这西洋景把刚才的气氛冲淡了。
老马气呼呼地要召集全连大会说说这事,老王苦笑一下说:“拉倒吧,咋
说?弄不好他越说越有理。”老马愤愤不平地走了。
可是那个人有一次去团部看病时突然被十几个人围住打了一顿。肯定不是
因为老王这事,而是有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还有人也因为类似老王那样
的理由被他打过,于是有人商量一下堵了他一次。没别的理由。当时知青
之间打架斗殴是常事,团保卫股甚至都没过问。
这位爱出手的铁杆“红总司”挨打的时候竟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再没打过
人,见着谁都彬彬有理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旬,团里突然紧急命令所有武装分队全副武装在团里集
合,然后漫无目的在县里转。天上下着小雨,队伍或紧或慢地走路。一
天七八十里烂泥路走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这一次好像不是演习,也不
像是野营拉练,像是真的有情况,因为边防军也在外面转。但是队伍在
野外转了一天以后,参谋长看队伍实在是疲惫不堪,就让各连带回驻地
了。老王身上背了两支步枪,肩上又扛了一挺苏制德普机枪,给快拖垮了
的队伍做总结。
他看看这些平时拿枪照相挺威武、现在站都站不直小家伙们,有意想把他
们比下去似地故意用洪亮的声音说:“今天大家表现都挺好,等一下解散
以后大家好好休息。”他故弄玄虚地指了一下黑龙江对岸苏方小山包上的
观察哨:“99.6高地上的哨兵是什么装备?他们四个人一辆吉普车。
同志们,我们要做好准备,苏修一过来咱就和他们干!今天的行动直通中
央,可能是林副主席直接指挥呢!”
他不知道,这次行动是因为林彪出逃,为防苏方炮击,边境一带武装队伍
一律拉出驻地。这是沈阳军区的紧急命令。
老王更没有想到,后来美帝国主义的头子尼克松厚着脸皮跑到北京和毛主
席、周总理握手,苏修这边也没敢咋样。再后来觉得把武器放在宿舍里实
在是不够操心的,于是统统收起来。大家一门心思搞生产了。
到一九七七年,陈永贵副总理到黑龙江视察,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批评
了几句。没想到因为这件与个人命运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事,却又引发了他
作梦也没想到的矛盾激化。
后来……
那天在场部他遇见郝爱莲时又想像往常一样识趣地躲开,但是郝爱莲把他
喊住了。
“王副连长,俺要去四川了,娟子要结婚。”她还叫着他当年的职务。
老王没法只好站住,对她笑笑说:“我知道,成贵有信来。”
“那小子不善,房子是他给买下的。你看看,到老了能亨上儿女的福。”
郝爱莲分明没有什么恶意。
“他们比咱强。咱那时候,咳,都是属狗的。”
“不赖你呀王副连长,那时候国家形势就那样。还是娟子说得对,她们不
想当那啥骡子啥猪的。”郝爱莲一时想不起娟子信上说的那个词。
“那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别看老王灰头土脸的,他可知道这个典故。他
记得清楚,当年部队有一位文化教员给他们上文化课时讲过这个故事。
后来那个文化教员突然提前复员回乡了,听说是个右派。
“你看你看,这妮子才念了几年书,就和我显摆这些东西了。啥意思呀?”
“就是说父母那一辈有仇,当儿女的想谈朋友又不敢叫大人知道,没办法
就一起自杀了。”
“俺娘呀,这叫啥事。”郝爱莲吃了一惊,心想幸亏她后来没有坚持叫娟
子吹了这事。不过这两个小东西能干出这事来?未必。况且她也不是那
种不懂事的大人。
她对老王说:“娟子原来也该有个妹妹的,生下她时许武君一看又是个女
孩,就给弄死了。不是后来对外面说的是因为有病。那家伙我知道,混得
邪乎。”她眼睛红了。老王转身要走,但是郝爱莲又在身后叫他:“俺那
老公公临死的时候总是念叨,说要找个适当的机会去看看你,他说可不能
再窝里斗了”。
老王没有回头,因为眼泪已经滴在衣服前襟上。
姓名:叶英 笔名:石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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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P:68583366-33262(010)
犀鸟文艺 Hornbill 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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