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专题、专辑
四世同堂
07
虽然孙七平日好和小崔闹别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诚的同情小崔。
"怎么着?大赤包敢打人?"孙七--因为给人家剃过二十多年的头,眼睛稍微有点近
视--眯着点眼问。"他妈的,他们还没勾上日本鬼子呢,就这个样;赶明儿他们给小鬼
子咂上××,还有咱们活的份儿吗?"小崔的声音故意放高,为是教三号的人们听见。
"他们也得敢!"孙七的声音也不低。"咱们走着瞧,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孙七和小崔的联合攻击,教全胡同的人都晓得了冠家的活动。大家全不晓得国家
大事要怎样演变,而一致的以为冠晓荷没有人味儿。
这点"舆论"不久便传到白巡长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调到个空僻的地方嘱咐了一
番:"你少说点话!这年月,谁也不准知道谁站在那儿呢,最好是别得罪人!听见没
有?"
"听见了!"小崔,一个洋车夫,对巡警是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的。白巡长可是个例
外。多少次,他因酒后发酒疯,或因穷而发邪脾气,人家白巡长总是嘴里厉害,而心
中憨厚,不肯把他带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长的话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气和,他也勉强
的遵从。"白巡长,难道日本兵就这么永远占了北平吗?"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坏鬼们都快要抬头!"白巡长叹了口气。
"怎么?"
"怎么!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儿,私运烟土的,和嘎杂子们①,就都抖起来
一回。我知道的清楚,因为我是干警察的。我们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们,你看,
连我们自己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儿呀!这次,就更不同了;来的是日本人,还有不
包庇坏蛋琉璃球儿的?你看着吧,赶明儿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烟土,你把咱的眼珠
子挖了去!"
"那么从今以后就没有咱们好人走的路儿了?""好人?城全教人家给打下来了,好
人又值几个铜板一个?不过,话得往回说,坏人尽管摇头摆尾的得意,好人还得作好
人!咱们得忍着点,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话吧?"
小崔点了点头,而心中有点发胡涂。
事实上,连日本人也没把事情弄清楚。日本并不象英美那样以政治决定军事,也
不象德意那样以军事决定政治。她的民族的性格似乎替她决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
心,而老自惭腿短身量矮,所以尽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么
主义,打起什么旗号。她只能在军人闯出祸来以后,才去找合适的欺人的名词与说
法。她的政治是给军事擦屁股用的。
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
们作那些绝对无耻,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的事情。及至北平攻陷,这些地痞流氓
自然没有粉墨登场的资格与本领,而日本也并未准备下多少官吏来马上发号施令。所
以,北平只是军事的占领,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停顿下来。
小崔的腿,孙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闲起来。只有冠晓荷"马不停蹄"。可是,
他并没奔走出什么眉目来。和大赤包转了两天,他开始明白,政治与军事的本营都在
天津。北平是世界的城园,文物的宝库,而在政治与军事上,它却是天津的附属。策
动侵华的日本人在天津,最愿意最肯帮助日本人的华人也在那里。假若天津是唱着文
武带打的大戏,北平只是一出空城计。
可是,冠晓荷并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将要交好运,而大赤包的鼓励与协助,更
教他欲罢不能。自从娶了尤桐芳以后,他总是与小太太串通一气,夹攻大赤包。大赤
包虽然气派很大,敢说敢打敢闹,可是她的心地却相当的直爽,只要得到几句好话,
她便信以为真的去原谅人。冠晓荷常常一方面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面给大赤包甜蜜
的话听,所以她深恨尤桐芳,而总找出理由原谅她的丈夫。同时,她也知道在姿色
上,在年龄上,没法与桐芳抗衡,所以原谅丈夫仿佛倒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败中取胜的
办法。她交际,她热心的帮助丈夫去活动,也是想与桐芳争个各有千秋。这回在城亡
国辱之际,除了凑不上手打牌,与不能出去看戏,她并没感到有什么可痛心的,也没
想到晓荷的好机会来到。及至听到他的言论,她立刻兴奋起来。她看到了官职,金
钱,酒饭,与华美的衣服。她应当拚命去帮助丈夫,好教这些好东西快快到她的手
中。她的热诚与努力,颇使晓荷感动,所以这两天他对太太特别的和蔼客气,甚至于
善意的批评她的头发还少烫着几个鬈儿!这,使她得到不少的温暖,而暂时的与桐芳
停了战。
第三天,她决定和晓荷分头出去。由前两天的经验,她晓得留在北平的朋友们都
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势力,所以她一方面教晓荷去找他们,多有些联络反正是有益无损
的;在另一方面,她自己去另辟门路,专去拜访妇女们--那些在天津的阔人们的老太
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为爱听戏或某种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觉得这条路子
比晓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领,又知道运动官职地位是须走内线
的。把晓荷打发走,她嘱咐桐芳看家,而教两个女儿也出去:
"你们也别老坐在家里白吃饭!出去给你爸爸活动活动!自从政府迁到南京,你爸
爸就教人家给刷下来了;虽然说咱们没有挨过饿,可是坐吃山空,日子还长着呢,将
来怎么办?乘着他还能蹦蹦跳跳的,乘着这个改朝换代的时机,咱们得众星捧月,把
他抬出去!听明白没有?"
高第和招弟并不象妈妈那么热心。虽然她们的家庭教育教她们喜欢热闹,奢侈,
与玩乐,可是她们究竟是年轻一代的人;她们多少也知道些亡国的可耻。
招弟先说了话。她是妈妈的"老"女儿,所以比姐姐得宠。今天,因为怕日本兵挨
家来检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点粉,而没有抹口红。"妈,听说路上遇见日本兵,
就要受搜查呢!他们专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们摸去吧!还能摸掉你一块肉!"大赤包一旦下了决心,是什么也不怕的。"
你呢?"她问高第。高第比妹妹高着一头,后影儿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
鼻子太短,只有两只眼睛还有时候显着挺精神。她的身量与脾气都象妈妈,所以不得
妈妈的喜欢;两个硬的碰到一块儿,谁也不肯退让,就没法不碰出来火光。在全家
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时候她敢说几句他们最不爱听的话。因此,大家都不
敢招惹她,也就都有点讨厌她。"我要是你呀,妈,我就不能让女儿在这种时候出去给
爸爸找官儿作!丢人!"高第把短鼻子纵成一条小硬棒子似的说。"好!你们都甭去!
赶明儿你爸爸挣来钱,你们可别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绣的手提包,一手
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象战士冲锋似的走出去。
"妈!"招弟把娘叫住。"别生气,我去!告诉我上哪儿?"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和几块钱的钞票来。指着纸条,她说:"
到这几家去!别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顺口答音的探听有什么路子可
走!你打听明白了,明天我好再亲自去。我要是一个人跑得过来,决不劳动你们小姐
们!真!我跑酸了腿,决不为我自己一个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还唧唧咕咕的叨唠着走出去。招弟手中拿着那张小纸和几张
钞票,向高第吐了吐舌头。"得!先骗过几块钱来再说!姐姐,咱们俩出去玩会儿好不
好?等妈妈回来,咱们就说把几家都拜访过了,可是都没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儿去玩。还有心情去玩?"高第皱着眉说。"没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
本鬼子闹的!"招弟撅着小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谁知道!招弟,假若咱们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给鬼子作事,咱们怎办呢?"
"咱们?"招弟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来!你呢?""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
饭!"
"哟!"招弟把脖儿一缩,"你净拣好听的说!你有挣饭吃的本事吗?"
"嗨!"高第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没有别的!"
"我倒真愿去问问他,到底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钱家那个以驶汽车为业的二少爷。他长得相当的英俊,在驶着车子的时
候,他的脸蛋红红的,头发蓬松着,显出顶随便,而又顶活泼的样子,及至把蓝布的
工人服脱掉,换上便装,头发也梳拢整齐,他便又象个干净利落的小机械师。虽然他
与冠家是紧邻,他可是向来没注意过冠家的人们,因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来,第二他
很喜爱机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车上的机件,(他已学会修理汽车),便是拆开
再安好一个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机;他的心里几乎没想过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
的叔伯妹妹,而由妈妈硬给他定下的。他看嫂子为人老实规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
伯妹妹也必定错不了。他没反对家中给他定婚,也没怎样热心的要结婚。赶到妈妈问
他"多咱办喜事啊"的时候,他总是回答:"不忙!等我开了一座修理汽车行再说!"他的
志愿是开这么一个小铺,自东自伙,能够装配一切零件。他愿意躺在车底下去摆弄那
些小东西;弄完,看着一部已经不动的车又能飞快的跑起来,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悦。
有一个时期,他给一家公司开车,专走汤山。高第,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小团
体,到汤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车。她有点晕车,所以坐在了司机台上。她认识仲
石,仲石可没大理会她。及至说起话来,他才晓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对她相当的客
气。在他,这不过是情理中当然的举动,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高第,因为他的
模样的可爱,却认为这是一件罗曼司的开始。
高第有过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们一看到招弟,便马上象蜂儿看到另一朵更香
蜜的花似的,而放弃了她。她为这个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气壮的反攻:"我并不要
抢你的朋友,可是他们要和我相好,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是你的鼻子不大讨人喜欢
吧?"这种无情的攻击,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肿,而妈妈又在一旁敲打着:"是呀,你要
是体面点,有个人缘儿,能早嫁个人,也教我省点心啊!"妈妈的本意,高第也知道,
是假若她能象妹妹一样漂亮,嫁个阔人,对冠家岂不有很大的好处么?
因此,高第渐渐的学会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会忽然的遇到一个很
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静僻的地方一见倾心,直到结婚的时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么
体面,使他们都大吃一惊。她需要爱;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脑中给自己制造。
遇见了仲石,她以为心里所想的果然可以成为事实!她的耳朵几乎是钉在了西墙
上,西院里的一咳一响,都使她心惊。她耐心的,不怕费事的,去设尽心机打听钱家
的一切,而钱家的事恰好又没多少人晓得。她从电话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
绕着道儿到公司门外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终也见不到。越是这样无可
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
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制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
她开始爱读小说,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写一些故事。哪一个故事也没能写得齐全,
只是她的白字与错字却非常的丰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远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时候是
她自己,有时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为女主角的时候,那必定是个悲剧。
招弟偷看了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个知道高第有这个秘密的。为报
复姐姐使她作悲剧的主角,她时常以仲石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钱家全家的人
都有些古怪;仲石虽然的确是个漂亮青年,可是职业与身分又都太低。尽管姐姐的模
样不秀美,可还犯不上嫁个汽车司机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个能作一切,知道
一切的人,而暂时的以开车为好玩,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脱颖而出,变成个英雄,或
什么承受巨大遗产的财主,象小说中常见到的那样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讽她,她就必
定很严肃的回答:"我真愿意和他谈谈,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来,高第依然是那么严肃的回答,而且又补充上:
"就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的多!"
08
祁瑞宣的心里很为难。八月中旬是祖父七十五岁的寿日。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
桌有海参,整鸡,整鱼的三大件的席来,招待至亲好友,热闹一天。今年怎么办呢?
这个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议,因为一商议就有打算不招待亲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许在表
面上赞同,心里却极不高兴--老人的年岁正象岁末的月份牌,撕一张就短一张,而眼
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张了;所以,老人们对自己的生日是特别注意的,因为生日
与丧日的距离已没有好远。
"我看哪,"小顺儿的妈很费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议,"还是照往年那么办。你不
知道,今年要是鸦雀无声的过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场不可!你爱信不信!"
"至于那么严重?"瑞宣惨笑了一下。
"你没听见老人直吹风儿吗?"小顺儿的妈的北平话,遇到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时
候,是词汇丰富,而语调轻脆,象清夜的小梆子似的。"这两天不住的说,只要街上的
铺子一下板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这不是说给咱们听哪吗?老人家放开桄儿(尽量
的)活,还能再活几年,再说,咱们要是不预备下点酒儿肉儿的,亲戚朋友们要是来
了,咱们岂不抓瞎?"
"他们会不等去请,自动的来,在这个年月?""那可就难说!别管天下怎么乱,咱
们北平人绝不能忘了礼节!"
瑞宣没再言语。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说全国遵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
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净凭耳熏目
染,也可以得到许多见识。连走卒小贩全另有风度!今天,听到韵梅的话,他有点讨
厌北平人了,别管天下怎么乱……呕,作了亡国奴还要庆寿!
"你甭管,全交给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亲友来了,不至于对着脸儿发
楞!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给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几口!"小顺儿的妈说完,
觉得很满意,用她的水灵的大眼睛扫射了一圈,仿佛天堂,人间,地狱,都在她的了
解与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来看看。他的脸瘦了一些,挂着点不大自然的笑容。"铺户差不多都开
了门,咱们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没生意的,开开门总觉得痛快点!"他含着歉意的
向祁老人报告。
"开开门就行了!铺户一开,就有了市面,也就显着太平了!"祁老人的脸上也有
了笑容。
和老父亲搭讪了几句,天佑到自己屋里看看老伴儿。她虽还是病病歪歪的,而心
里很精细,问了国事,再问铺子的情形。天佑对国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会,商
会一劝大家献捐,他就晓得是要打仗,商会一有人出头维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
消停了。这次,除了商会中几个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动,商会本身并没有什么表
示,而铺户的开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还不能肯确的说大局究竟如何。
至于买卖的好坏,那要完全依着治乱而决定,天佑的难处就在因为不明白时局究
竟如何,而不敢决定是否马上要收进点货物来。
"日本鬼子进了城,一时不会有什么生意。生意淡,货价就得低,按理说我应当进
点货,等时局稍微一平静,货物看涨,咱们就有个赚头!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东
家们又未必肯出钱,我只好楞着!我心里不用提有多么不痛快了!这回的乱子和哪一
回都不同,这回是日本鬼子打咱们,不是咱们自己打自己,谁知道他们会拉什么屎
呢?"
"过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别着急!"
"我别着急?铺子赚钱,我才能多分几个!"
"天塌砸众人哪,又有什么法儿呢?"
说到这里,瑞宣进来了,提起给祖父作寿的事。父亲皱了皱眉。在他的心里,给
老父亲作寿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财神一样,万不能马虎过去。但是,在这日本兵刚刚
进了城的时候,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想了半天,他低声的说:"你看着办吧,怎办怎
好!"瑞宣更没了主意。
大家楞住了,没有话说,虽然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这时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
来,小文太太象在城根喊嗓子那样,有音无字的咿--咿--啊--啊--了几声。
"还有心思干这个!"瑞宣皱着眉说。
"人家指着这个吃饭呀!"天佑本来也讨厌唱戏,可是没法子不说这句实话。意在
言外的,他抓到了人们的心情的根底--教谁压管着也得吃饭!
瑞宣溜了出来。他觉得在屋中透不过气来。父亲的这一句话教他看见了但丁的地
狱,虽然是地狱,那些鬼魂们还能把它弄得十分热闹!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须
和鬼魂们挤来挤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声,赶到屋门口来。"你到学校看看去吧!"
小顺儿正用小砖头打树上的半红的枣子。瑞宣站住,先对小顺儿说:"你打不下枣
儿来,不留神把奶奶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门口没有,没有卖糖的,还不教人家吃两个枣儿?"小顺儿怪委屈的说。
奶奶在屋里接了话:"教他打去吧!孩子这几天什么也吃不着!"
小顺儿很得意,放胆的把砖头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问父亲:"哪个学校?"
"教堂的那个。我刚才由那里过,听见打铃的声儿,多半是已经开了课。"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胸中的闷气。
"我也去!"小顺儿打下不少的叶子,而没打下一个枣儿,所以改变计划,想同父
亲逛逛街去。
奶奶又答了话:"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日本鬼子!教爷爷给你打两个枣儿!乖!"
瑞宣没顾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两处教书。一处是市立中学,有十八个钟点,都是英语。另一处是一个天
主教堂立的补习学校,他只教四个钟头的中文。兼这四小时的课,他并不为那点很微
薄的报酬,而是愿和校内的意国与其他国籍的神父们学习一点拉丁文和法文。他是个
不肯教脑子长起锈来的人。
大街上并没有变样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惊心的改变,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么
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国难。可是,街上还是那个老样儿,只是行人车马很少,教他感
到寂寞,空虚,与不安。正如他父亲所说的,铺户已差不多都开了门,可是都没有什
么生意。那些老实的,规矩的店伙,都静静的坐在柜台内,有的打着盹儿,有的向门
外呆视。胡同口上已有了洋车,车夫们都不象平日那么嬉皮笑脸的开玩笑,有的靠着
墙根静立,有的在车簸箕上坐着。耻辱的外衣是静寂。
他在护国寺街口,看见了两个武装的日本兵,象一对短而宽的熊似的立在街心。
他的头上出了汗。低下头,他从便道上,紧擦着铺户的门口走过去。他觉得两脚象踩
着棉花。走出老远,他才敢抬起头来。仿佛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又低下头去;他觉得
自己的姓名很可耻。
到了学校,果然已经上了课,学生可是并没有到齐。今天没有他的功课,他去看
看意国的窦神父。平日,窦神父是位非常和善的人;今天,在祁瑞宣眼中,他好象很
冷淡,高傲。瑞宣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经过敏。说过两句话
后,神父板着脸指出瑞宣的旷课。瑞宣忍着气说:"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想必定停课!
"
"呕!"神父的神气十分傲慢。"平常你们都很爱国,赶到炮声一响,你们就都藏起
去!"
瑞宣咽了口吐沫,楞了一会儿。他又忍住了气。他觉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
的,北平人确是缺乏西洋人的那种冒险的精神与英雄气概。神父,既是代表上帝的,
理当说实话。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而后诚意的请教:"窦神父!你看中日战争将要
怎么发展呢?"
神父本也想笑一下,可是被一点轻蔑的神经波浪把笑拦回去。"我不知道!我只知
道改朝换代是中国史上常有的事!"
瑞宣的脸上烧得很热。他从神父的脸上看到人类的恶根性--崇拜胜利(不管是用
什么恶劣的手段取得的胜利),而对失败者加以轻视及污蔑。他一声没出,走了出
来。
已经走出半里多地,他又转身回去,在教员休息室写了一张纸条,叫人送给窦神
父--他不再来教课。
再由学校走出来,他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些。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又觉得这实
在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一个被捉进笼中的小鸟,尽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么用处
呢?他有点头疼。丧胆游魂的,他走到小羊圈的口上,街上忽然乱响起来,拉车的都
急忙把车拉入胡同里去,铺户都忙着上板子,几个巡警在驱逐行人:"别走了!回去!
到胡同口里去!"铺户上板子的声响,无论在什么时候,总给人以不快之感。瑞宣楞着
了。一眼,他看见白巡长。赶过去,他问:"是不是空袭?"这本是他突然想起来的,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及至已经问出来,他的心中忽然一亮:"我们有空军,来炸北
平吧!和日本人一同炸死,也甘心!"他暗自祷告着。
白巡长的微笑是耻辱,无可奈何,与许多说不出的委屈的混合物:"什么空袭?净
街!给--"他的眼极快的向四围一扫,而后把声音放低,"给日本老爷净街!"瑞宣的心
中又黑了,低头走进巷口。
在大槐树底下,小崔的车歪脖横狼的放着。小崔,倭瓜脸气得一青一红的,正和
李四爷指手画脚的说:"看见没有?刚刚把车拉出去,又净了街!教人怎么往下混呢?
一刀把我宰了,倒干脆!这么笨锯锯我,简直受不了!"
李四爷今天得到消息较迟,含着歉意的向瑞宣打招呼:"街上怎样啦?祁大爷!"
"吃过饭了?四爷爷?"瑞宣立住,勉强的笑着说:"大概是日本要人从这里过,净
街!"
"不是关城门?"在李四爷的心中,只要不关城门,事情就不至于十分严重。
"不至于吧!"
"快三十年没见过这个阵式了!"李四爷慨叹着说。"当初有皇上的时候,皇上出来
才净街!难道日本人要作咱们的皇上吗?"
瑞宣没话可答,惨笑了一下。
"祁先生!"小崔用乌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给大褂上印上了两个指头印儿。"你
看,到底要怎样呢?真要他妈的老这么锯磨人,我可要当兵去啦!"
瑞宣喜欢李四爷与小崔这点情感,可是他没法回答他们的问题。
四大妈拖着破鞋,眯着两只大近视眼,从门内出来。"谁说当兵去?又是小崔吧?
你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当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给我看着吗?赶紧回家睡个
觉去,等铺子开了门,再好好的去拉车!"
"四大妈,谁知道铺子关到什么时候呢!一落太阳,又该戒严了,我拉谁去?"
"甭管借盐,还是借醋,我不准你在这儿瞎胡扯!"
小崔知道反抗四大妈是没有便宜的,气哼哼的把车拉进院子去。
"看你这老东西!"四大妈转移了攻击的目标。"铺子都上了门,你怎么不喊一声,
教大家伙知道知道哇?"说到了这里,她才看见瑞宣:"哟!祁大爷呀,你看我这瞎摸
合眼①的!祁大爷,这么一会儿关城,一会儿净街的,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呀?"
瑞宣没话可说。他恨那些华北执政的人们,平日把百姓都装在罐子里,一旦遇到
危难,他们甩手一走,把那封得严严的罐子留给敌人!凭着几千年的文化与历史,民
气是绝对可用的,可是……
"我也说不清!盼着过几天就好点了吧!"他只能这么敷衍一下,好搭讪着走开。
进了家门,他看见祁老人,天佑,瑞丰夫妇,都围着枣树闲谈呢。瑞丰手里捧着
好几个半红的枣子,一边吃,一边说:"这就行了!甭管日本人也罢,中国人也罢,只
要有人负责,诸事就都有了办法。一有了办法,日本人和咱们的心里就都消停了!"说
着,把枣核儿用舌头一顶,吐在地上;又很灵巧的把另一个枣子往高处一扔,用嘴接
住。
瑞丰长得干头干脑的,什么地方都仿佛没有油水。因此,他特别注意修饰,凡能
以人工补救天然的,他都不惜工本,虔诚修治。他的头发永远从当中分缝,生发油与
生发蜡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他的小干脸永远刮得极干净,象个刚刚削去皮的荸
荠;脸蛋上抹着玉容油。他的小干手上的指甲,永远打磨得十分整齐,而且擦上油。
他的衣服都作得顶款式,鲜明,若在天桥儿闲溜,人家总以为他是给哪个红姑娘弹弦
子的。
或者因为他的头小,所以脑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远是最实际的东西与问题,
所走的路永远是最省脚步的捷径。他没有丝毫的理想。
现在,他是一家中学的校务主任。
瑞宣与瑞全都看不上老二。可是祁老人,天佑,和天佑太太都相当的喜欢他,因
为他的现实主义使老人们觉得他安全可靠,不至于在外面招灾惹祸。假若不是他由恋
爱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老人们必定会派他当家过日子,他是那么会买东西,会交
际,会那么婆婆妈妈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说得来。不幸,他娶了那么位太太。他实
际,她自私;二者归一,老人们看出不妥之处来,而老二就失去了家庭中最重要的地
位。为报复这个失败,他故意的不过问家事,而等到哥嫂买贵了东西,或处置错了事
情,他才头头是道的去批评,甚至于攻击。
"大哥!"瑞丰叫得很亲切,显出心中的痛快:"我们学校决定了用存款维持目前,
每个人--不论校长,教员,和职员--都暂时每月拿二十块钱维持费。大概你们那里也这
么办。二十块钱,还不够我坐车吸烟的呢!可是,这究竟算是有了个办法;是不是?
听说,日本的军政要人今天在日本使馆开会,大概不久就能发表中日两方面的负责
人。一有人负责,我想,经费就会有了着落,维持费或者不至于发好久。得啦,这总
算都有了头绪;管他谁组织政府呢,反正咱们能挣钱吃饭就行!"
瑞宣很大方的一笑,没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父子兄弟之间,他知道,沉默有时
候是最保险的。
祁老人连连的点头,完全同意于二孙子的话。他可是没开口说什么,因为二孙媳
妇也在一旁,他不便当众夸奖孙子,而增长他们小夫妇的骄气。
"你到教堂去啦?怎么样?"天佑问瑞宣。
瑞丰急忙把嘴插进来:"大哥,那个学校可是你的根据地!公立学校--或者应当
说,中国人办的学校--的前途怎样,谁还也不敢说。外国人办的就是铁杆儿庄稼!你
马上应当运动,多得几个钟点!洋人决不能教你拿维持费!"
瑞宣本来想暂时不对家中说他刚才在学校中的举动,等以后自己找到别的事,补
偿上损失,再告诉大家。经老二这么一通,他冒了火。还笑着,可是笑得很不好看,
他声音很低,而很清楚的说:"我已经把那四个钟头辞掉了!""什--"老二连"什"下的"么"
还没说出来,就又闭上了嘴。平日,他和老三常常吵嘴;老三不怕他,他也不怕老
三;争吵总是无结果而散。对老大,他只敢暗中攻击,而不敢公开的吵闹;他有点怕
老大。今天,看瑞宣的神色不大对,他很快的闭上了嘴。
祁老人心里很不满意长孙这个把馒头往外推的办法,可是不便说什么,于是假装
没有听见。
天佑知道长子的一举一动都有分寸,也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作事是必定有进有退
的,而且进退决定于一眨眼的工夫,不愿意别人追问为了什么原因。所以,他很怕别
人追问瑞宣,而赶紧的说:"反正只是四点钟,没关系!老大你歇歇去!"
小顺儿的妈正在东屋里作事,两手又湿又红,用手背抹着脑门上的汗,在屋门里
往外探了探头。院中大家的谈话,她没有听清楚,可是直觉的感到有点不对。见丈夫
往北屋走,她问了声:"有晾凉了的绿豆汤,喝不喝?"她的语气满含着歉意,倒好象
是她自己作了什么使大家不快的事。瑞宣摇了摇头,走进老三屋里去。老三正在床上
躺着,看一本线装书--洋书都被大哥给烧掉,他一来因为无聊,二来因要看看到底为
什么线装书可以保险,所以顺手拿起一本来。看了半天,他才明白那是一本《大学衍
义》。他纳着气儿慢慢的看那些大字。字都印得很清楚,可是仿佛都象些舞台上的老
配角,穿戴着残旧的衣冠,在那儿装模作样的扭着方步,一点也不精神。当他读外文
的或中文的科学书籍的时候,书上那些紧凑的小字就象小跳蚤似的又黑又亮。他皱紧
了眉头,用眼去捉它们,一个个的捉入脑中。他须花费很大的心力与眼力,可是读到
一个段落,他便整个的得到一段知识,使他心中高兴,而脑子也仿佛越来越有力量。
那些细小的字,清楚的图表,在他了解以后,不但只使他心里宽畅,而且教他的想象
活动--由那些小字与图解,他想到宇宙的秩序,伟大,精微,与美丽。假若在打篮球
的时候,他觉得满身都是力量与筋肉,而心里空空的;赶到读书的时候,他便忘了身
体,而只感到宇宙一切的地方都是精微的知识。现在,这本大字的旧书,教他摸不清
头脑,不晓得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敌人不怕线装书。
"大哥!你出去啦?"他把书扔在一边,一下子坐起来。
瑞宣把与窦神父见面的经过,告诉了弟弟,然后补上:"无聊!不过,心里多少痛
快点!"
"我喜欢大哥你还有这么点劲儿!"瑞全很兴奋的说。
"谁知道这点劲儿有什么用处呢?能维持多么久呢?""当然有用处!人要没有这点
劲儿,跟整天低着头拣食的鸡有什么分别呢?至于能维持多么久,倒难说了;大哥你
就吃了这一家子人的亏;连我也算上,都是你的累赘!""一想起窦神父的神气,我真
想跺脚一走,去给中国人争点气!连神父都这样看不起咱们,别人更可想见了!我们
再低着头装窝囊废,世界上恐怕就没一个人同情咱们,看得起咱们了!"
"大哥你尽管这么说,可是老拦着我走!"
"不,我不拦你走!多咱我看走的时机到了,我必定放了你!"
"可要保守秘密呀,连大嫂也别告诉。"老三声音很低的说。
"当然!"
"我就不放心妈妈!她的身子骨那么坏,我要偷偷的走了,她还不哭个死去活来
的?"
瑞宣楞了一会儿才说:"那有什么法子呢!国破,家就必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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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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