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专题、专辑
四世同堂
09
要是依着日本军阀的心意,当然最如意与简明的打算,是攻陷一处便成立个军政
府,以军人作首领,而把政治用枪刺挑着。但是,这样去作,须一下手便有通盘的军
事计划与雄厚的兵力。事实上,他们有极大的侵略野心,而没有整个的用兵计划与庞
大得足以一鼓而攻下华北的兵力。他们的野心受了欺诈的诱惑,他们想只要东响几声
炮,西放一把火,就能使中华的政府与人民丧胆求和,而他们得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
大的利益。欺诈是最危险的事,因为它会翻过头来骗你自己。日本军人攻下了北平与
天津,而战事并没有完结。他们须将错就错的继续打下去,而不能不把用枪刺穿住的
肥肉分给政客们与资本家们一些。他们讨厌政客与大腹贾,可是没法子不准他们分
肥。他们更讨厌中国的汉奸,而汉奸又恰好能帮助他们以很小的兵力镇服一座城或一
个县分。他们须擦一擦手上的血,预备和他们所讨厌的政客与汉奸握手。握手之后,
那些政客与汉奸会给他们想出许多好听的字眼,去欺骗中国人与他们自己。他们最不
愿要和平,而那些小鼻小眼的人却提出"和平";他们本只忠于自己--为升官,为抢钱,
而发动战争--而政客们偏说他们是忠于天皇。"武士道"的精神,因此,一变而为欺人与
自欺,而应当叱咤风云的武士都变成了小丑。
假若他们不是这样,而坦率的自比于匈奴或韩尼布尔,以烧红的铁鞭去击碎了大
地,他们在历史上必定会留下个永远被诅咒的名声,象魔鬼永远与天使对立似的。但
是,他们既要杀人放火,而又把血迹与火场用纸掩盖上。历史上将无以名之,而只能
很勉强的把他们比作黄鼬或老鼠。北平为老鼠们净了街。老鼠是诡诈而怕人的。
他们的聚议,假若不是因战争催迫着,将永无结果。他们非教政客与汉奸们来帮
忙不可,可是帮忙即须染指。他们应教别人分润多少?分润什么?自己抢来的,而硬
看着别人伸手来拿,不是什么好受的事,特别是在鼠眼的东洋武士们。假若照着他们
的本意,他们只须架上机关枪,一刻钟的工夫便把北平改成个很大的屠场,而后把故
宫里的宝物,图书馆的书籍,连古寺名园里的奇花与珍贵的陈设,统统的搬了走,用
不着什么拐弯抹角的作文章。可是,还有许多西洋人在北平,东洋的武士须戴上一张
面具,遮盖上狰狞的面孔。政客们又说,这是政治问题,不应当多耗费子弹。资本家
们也笑容可掬的声明,屠杀有背于经济的原理。最后,汉奸们打躬作揖的陈述,北平
人是最老实的,决不抗日,应求"皇军"高抬贵手。于是,最简单的事变成很复杂,而
屠杀劫抢变为组织政府与施行"王道"。
这样的从军事占领迂回到组织政府,使藏在天津的失意军阀与官僚大为失望。他
们的作官与搂钱的欲望,已经随着日寇的侵入而由期待变为马上可以如愿以偿。他们
以为只要一向日本军人磕头便可以富贵双临。没料到,日本军是要详加选择,而并不
摸摸脑袋就算一个人。同时,日本军人中既有派别,而政客与资本家又各有党系,日
本人须和日本人斗争,华人也就必须随着乱转,而不知道主要的势力是在哪里。他们
的简单的认日本军阀为义父的办法须改为见人就叫爸爸。他们慌乱、奔走、探听、勾
结、竞争、唯恐怕落选--这回能登台,才能取得"开国元勋"的资格与享受。他们象暑天
粪窖的蛆那么活跃。
更可怜的是冠晓荷一类的人。他们所巴结的人已经是慌乱而不知究竟如何,他们
自己便更摸不清头脑。他们只恨父母没多给了他们两条腿!他们已奔走得筋疲力尽,
而事情还是渺茫不定。
冠晓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两个坑儿,脸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点也不灰心,他
既坚信要转好运,又绝不疏忽了人事。他到处还是侃侃而谈,谈得嗓子都有点发哑,
口中有时候发臭。他买了华达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说话的时候,口中好还有些事
作。他的事情虽然还没有眉目,他可是已经因到各处奔走而学来不少名词与理论;由
甲处取来的,他拿到乙处去卖;然后,由乙处又学来一半句,再到丙处去说。实在没
有地方去说,他还会在家中传习给太太与女儿。而且,这样的传习与宣传,还可以掩
饰自己的失败,常常的在一语未完而打个哈欠什么的,表示自己因努力而感到疲乏。
假若他的事情已经成功,他一定不会有什么闲心去关切,或稍稍的注意,老街旧邻
们。现在,事情还没有任何把握,他就注意到邻居们:为什么象祁瑞宣那样的人们会
一声不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他们究竟有什么打算与把握呢?对钱默吟先
生,他特别的注意。他以为,象钱先生那样的年纪,学问,与为人,必定会因日本人
来到而走一步好运。在他这几天的奔走中,他看到不少的名士们,有的预备以诗文结
交日本朋友,打算创立个诗社什么的。
从这些诗人骚客的口中,冠晓荷学会了一套:"日本人是喜欢作诗的,而且都作中
国旧诗!要不怎么说白话诗没价值呢!"
有的预备着以绘画和书法为媒,与日本人接近,冠晓荷又学会一套:
"艺术是没有国籍的,中国人作画,正和日本人一样,都要美。我们以美易美,也
就没什么谁胜谁败之分了!"有的预备着以种花草为保身之计,他们说:"日本人最爱
花草。在东洋,连插花瓶都极有讲究!大家在一块儿玩玩花草,也就无须乎分什么中
国人与日本人了!"这一套也被冠先生学会。
这些准备与言论,使冠晓荷想到钱默吟。钱先生既会诗文,又会绘画,还爱种
花;全才!他心中一动:呕!假若打着钱先生的旗号,成立个诗社或画社,或开个小
鲜花店,而由他自己去经营,岂不就直接的把日本人吸引了来,何必天天求爷爷告奶
奶的谋事去呢?
想到这里,他也恍然大悟,呕!怨不得钱先生那么又臭又硬呢,人家心里有数儿
呀!他很想去看看钱先生,但是又怕碰壁。想起上次在祁家门口与钱先生相遇的光
景,他不肯再去吃钉子。他想还是先到祁家打听一下好。假若祁瑞宣有什么关于钱默
吟的消息,他再决定怎样去到钱宅访问--只要有希望,碰钉子也不在乎。同时,他也
纳闷祁瑞宣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办法,何以一点也不慌不忙的在家里蹲着。含上一颗华
达丸,梳了梳头发,他到祁家来看一眼。"瑞宣!"他在门口拱好了手,非常亲切的
叫:"没事吧?我来看看你们!"
同瑞宣来到屋中,落了坐,他先夸奖了小顺儿一番,然后引入正题:"有甚么消息
没有?"
"没有呢!"
"太沉闷了!"冠晓荷以为瑞宣是故意有话不说,所以想用自己的资料换取情报:"
我这几天不断出去,真实的消息虽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经清楚了大势所趋。一般
的说,大家都以为中日必须合作。"
"哪个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这路人,他就不由的话中带
着刺儿。
冠先生觉到了那个刺儿,转了转眼珠,说:"自然,我们都希望中国能用武力阻止
住外患,不过咱们打得过日本与否,倒是个问题。北平呢,无疑的是要暂时由日本人
占领,那么,我想,象咱们这样有点用处的人,倒实在应当出来作点事,好少教我们
的人民吃点亏。在这条胡同里,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钱默翁,也就特别的关切你们。
这几天,默翁怎样?""这两天,我没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会活动吧,他是诗人!"
"诗人不见得就不活动呀!听说诗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职的可能!"
瑞宣不愿再谈下去。
"咱们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个时间!"
瑞宣被挤在死角落里,只好改敷衍为进攻。"找他干什么呢?"
"是呀,"晓荷的眼放出光来,"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钱先生能诗
善画,而且爱养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欢这些玩艺儿。咱们--你,我,钱先生--要是组
织个什么诗画社,消极的能保身,积极的还许能交往上日本人,有点什么发展!我们
一定得这么作,这确乎是条平妥的路子!""那么,冠先生,你以为日本人就永远占据
住咱们的北平了?"
"他们占据一个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们得有个准备。说真的,你老哥别太消
极!在这个年月,咱们就得充分的活动,好弄碗饭吃,是不是?"
"我想钱先生决不肯作这样的事!"
"咱们还没见着他呢,怎能断定?谁的心里怎么样,很难不详谈就知道!"
瑞宣的胖脸微微红起来。"我自己就不干!"他以为这一句话一定开罪于冠先生,
而可以不再多罗嗦了。冠先生并没恼,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诗,画画,也没关系!
我也不会!我是说由默翁作文章,咱们俩主持事务。早一点下手,把牌子创开,日本
人必闻风而至,咱们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制自己,冷笑得出了声。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来。"我觉得这件事值得作!作好了,于我们有益;作
不好呢也无损!"一边说,他一边往院中走。"要不这样好不好?我来请客,把钱先生
请过来,大家谈谈?他要是不愿上我那里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这边来!你看怎样?"
瑞宣答不出话来。
走到大门口,冠先生又问了声:"怎样?"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么,便转身进来。他想起那位窦神父的话。把神父
的话与冠晓荷的话加在一处,他打了个冷战。
冠晓荷回到家中,正赶上冠太太回来不久。她一面换衣服,一面喊洗脸水和酸梅
汤。她的赤包儿式的脸上已褪了粉,口与鼻大吞大吐的呼吸着,声势非常的大,仿佛
是刚刚抢过敌人的两三架机关枪来似的。
大赤包对丈夫的财禄是绝对乐观的。这并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
己的手眼通天。在这几天内,她已经和五位阔姨太太结为干姊妹,而且顺手儿赢了两
千多块钱。她预言:不久她就会和日本太太们结为姊妹,而教日本的军政要人们也来
打牌。
因为满意自己,所以她对别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干了什么?高第你呢?怎
么?该加劲儿的时候,你们反倒歇了工呢?"然后,指槐骂柳的,仍对两位小姐发言,
而目标另有所在:"怎么,出去走走,还晒黑了脸吗?我的脸皮老,不怕晒!我知道帮
助丈夫兴家立业,不能专仗着脸子白,装他妈的小妖精!"
说完,她伸着耳朵听;假若尤桐芳有什么反抗的表示,她准备大举进攻。
尤桐芳,可是,没有出声。
大赤包把枪口转向丈夫来:"你今天怎么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
了?你也不害羞!走,天还早呢,你给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脚的小妞
儿,还怕走大了脚?"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调的说。"请太太不要发脾气!"说罢,戴起帽子,懒
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后,尤桐芳对大赤包开了火。她颇会调动开火的时间:冠先生在家,她能忍
就忍,为是避免祸首的罪名;等他一出门,她的枪弹便击射出来。大赤包的嘴已很够
野的,桐芳还要野上好几倍。骂到连她自己都觉难以入耳的时候,她会坦率的声明:"
我是唱玩艺儿出身满不在乎!"尤桐芳不记得她的父母是谁,"尤"是她养母的姓。四岁
的时候,她被人拐卖出来。八岁她开始学鼓书。她相当的聪明,十岁便登台挣钱。十
三岁,被她的师傅给强奸了,影响到她身体的发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脸,皮肤相
当的细润,两只眼特别的媚。她的嗓子不错,只是底气不足,往往唱着唱着便声嘶力
竭。她的眼补救了嗓子的不足。为生活,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帮助歌唱。她一出台,
便把眼从右至左打个圆圈:使台下的人都以为她是看自己呢。因此,她曾经红过一个
时期。她到北平来献技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二岁。一来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来是
她曾打过二次胎,中气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这样失意的时
候,冠先生给她赎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说别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个矮
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读几年的书,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聪明,她必能成为一个很有
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说,即使她不读书,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会经验,和
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扑纳心①的作个好主妇。她深知道华美的衣服,悦耳的言笑,
丰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烂掉,而被扔弃在烂死岗子的毒药。在表面上,她使
媚眼,她歌唱,她开玩笑,而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亲戚;
睁开眼,世界是个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须向任何人都微笑,都飞眼,为是赚两顿
饭吃。在二十岁的时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虚,她切盼遇到个老实的男人,给她
一点生活的真实。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除了她的媚眼无法一时改正--假如她遇上
一个好男人--她愿立刻改掉一切的恶习。但是,姨太太是"专有"的玩物;她须把媚惑众
人的手段用来取悦一个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与压迫,她就更须向丈夫讨好,好不
至于把到了口的饭食又丢掉。一方面,她须用旧有的诱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
面,她决定不甘受欺侮,以免变成垫在桌腿下的青蛙。况且,在心里,她不比任何人
坏;或者,因为在江湖上走惯了,她倒比一般的人更义气一些。以一个女人来说,她
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贞节。虽然她十三岁就破了身,二十二岁就已堕过两次胎,可是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罪恶。因此,大赤包越攻击她,她便越要抗辩,她觉得大赤包没有
骂她的资格。不幸,她的抗辩,本来是为得到了解,可是因为用了诟骂的形式来表
达,便招来更多的攻击与仇恨。她也就只好将错就错的继续反攻。
今天,她的责骂不仅是为她自己,而且是为了她的老家--辽宁。她不准知道自己
是关外人不是,但是她记得在沈阳的小河沿卖过艺,而且她的言语也是那里的。既无
父母,她愿妥定的有个老家,好教自己觉得不是无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骗去了她
的老家,也晓得日本人是怎样虐待着她的乡亲,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设尽方法想接近
日本人。在全家里,她只和高第说得来。冠晓荷对她相当的好,但是他的爱她纯粹是
宠爱玩弄,而毫无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欢心,当然愿意有个朋友,所
以对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对高第以诚相见。
桐芳叫骂了一大阵以后,高第过来劝住了她。雷雨以后,多数是晴天;桐芳把怨
气放尽,对高第特别的亲热。两个人谈起心来。一来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点小秘
密告诉了桐芳,引起桐芳许多的感慨。
"托生个女人,唉,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告诉你,大小姐,一个女人就象一个风
筝。别看它花红柳绿的,在半天空中摇摇摆摆,怪美的,其实那根线儿是在人家手里
呢!不服气,你要挣断那根线儿,好,你就头朝下,不是落在树上,就是挂在电线
上,连尾巴带翅膀,全扯得稀烂,比什么都难看!"牢骚了一阵,她把话拉回来:"我
没见过西院里的二爷。不过,要嫁人的话,就嫁个老老实实的人;不怕穷点,只要小
两口儿能消消停停的过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帮你打听!我这一辈子算完了,睁开
眼,天底下没有一个亲人!不错,我有个丈夫;可是,又不算个丈夫!也就是我的心
路宽,脸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窝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着你有一门子好亲
事,也不枉咱们俩相好一程子!"
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不少条儿笑纹。
10
北平的天又高起来!八一三!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
了!
祁瑞宣的眉头解开,胖脸上拥起一浪一浪的笑纹,不知不觉的低声哼着岳武穆的
《满江红》。
瑞全扯着小顺儿,在院中跳了一个圈,而后把小妞子举起来,扔出去,再接住,
弄得妞子惊颤的尖声笑着,而吓坏了小顺儿的妈。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坏了,可怎么办!"小顺儿的妈高声的抗议。
祁老人只晓得上海是个地名,对上海抗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慨叹着说:"劫数!
劫数!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兴中国敢与日本决一死战,而在理智上却担忧自己的生意:"这
一下子更完了,货都由上海来啊!""爸爸,你老想着那点货,就不为国家想想!"瑞全
笑着责备他老人家。
"我并没说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声辩。小顺儿的妈莫名其妙,也不便打
听,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议吃一顿茴香馅的饺子。歪打正
着,瑞全以为大嫂是要以吃饺子纪念这个日子,而大加夸赞。"大嫂我帮着你包!"
"你呀?歇着吧!打惯了球的手,会包饺子?别往脸上贴金啦!"
天佑太太听到大家吵嚷,也出了声:"怎么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开,而后告诉妈妈:"妈!上海也开了仗!"
"好!蒋委员长作大元帅吧?"
"是呀!妈,你看咱们能打胜不能?"瑞全喜欢得忘了妈妈不懂得军事。
"那谁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几万小日本再说!""对!妈你真有见识!"
"你们要吃饺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两下子,什么都知道!""搀我起来,我帮她拌馅子去;她拌
馅子老太咸!""妈你别动,我们有的是人!连我还下手呢!"
"你?"妈妈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来。瑞全忙过去搀扶,而不知把手放在
哪儿好。
"算了吧!别管我,我会下地!这两天我好多了!"事实上,她的病是象夏天的
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她精神好的时候,她几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
一阵不舒服,她便须赶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来。立起来,她是那么矮,那么瘦,瑞全仿佛向来
没注意过似的;他有点惊讶。他很爱妈妈,可是向来没想到过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小
老太太。再看,妈妈与祖父,父亲,都长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
亲,他觉得奇怪,而不知怎么的就更爱她。再看,她的脸色是那么黄,耳朵薄得几乎
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上海开了仗,早晚他须由家里跑出去;上海在呼唤
他!他走了以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妈妈呢?是不是能再见到她呢?
"妈!"他叫出来,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她。
"啊?"
"啊--没什么!"他跑到院中,仰头看着那又高又蓝的天,吐了口气。
他到东屋看了看,见大嫂没有容纳他帮忙包饺子的表示,没出声,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该走了吧?想想看,上海一开仗,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里等好
消息!"
"到上海去?"
"是呀!以前,想走我找不到目的地;现在有了去处,还不走?再不走,我就要爆
炸了!"
"怎么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轻力壮,又象学生的样子,日本人能轻易
放你过去?我不放心!""你老这么婆婆妈妈的,大哥!这根本是冒险的事,没法子想
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说,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咱们再仔细想一想!"瑞宣含着歉
意的说。"怎样走?怎样化装?带什么东西?都须想一想!"
"要是那样,就别走啦!"瑞全并没发气,可是不耐烦的走出去。
瑞丰有点见风驶舵。见大家多数的都喜欢上海开仗的消息,他觉得也应当随声附
和。在他心里,他并没细细的想过到底打好,还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态度不使别
人讨厌。
瑞丰刚要赞美抗战,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为太太的口气"与众不同"。
瑞丰太太,往好里说,是长得很富泰;往坏里说呢,干脆是一块肉。身量本就不
高,又没有脖子,猛一看,她很象一个啤酒桶。脸上呢,本就长得蠢,又尽量的往上
涂抹颜色,头发烫得象鸡窝,便更显得蠢而可怕。瑞丰干枯,太太丰满,所以瑞全急
了的时候就管他们叫"刚柔相济"。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她
的脑子或者是一块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过是一块象蹄?一类的东西。
"打上海有什么可乐的?"她的厚嘴唇懒懒的动弹,声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满脂
肪。"我还没上过上海呢!炮轰平了它,怎么办?"
"轰不平!"瑞丰满脸赔笑的说:"打仗是在中国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轰
平?就是不幸轰平了,也没关系;赶到咱们有钱去逛的时候,早就又修起来了;外国
人多么阔,说修就修,说拆就拆,快得很!"
"不论怎么说,我不爱听在上海打仗!等我逛过一回再打仗不行吗?"
瑞丰很为难,他没有阻止打仗的势力,又不愿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说上海打仗
的事。
"有钱去逛上海,"太太并不因瑞丰的沉默而消了气:"你多咱才能有钱呢?嫁了你
才算倒了霉!看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啬刻鬼,连看回电影都好象犯什么罪似的!
一天到晚,没有说,没有笑,没有玩乐,老都撅着嘴象出丧的!""你别忙啊!"瑞丰的
小干脸上笑得要裂缝子似的,极恳切的说:"你等我事情稍好一点,够咱们花的,再分
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丰太太的胖脸涨红,鼻洼上冒出油来。
中国的飞机出动!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边老象有飞机响似的,抬着
头往天上找。他看见一只敌机,但是他硬说是中国的,红着倭瓜脸和孙七辩论:"要讲
剃头刮脸,我没的可说;你拜过师,学过徒!说到眼神,就该你闭上嘴了;尊家的一
对眼有点近视呀!我看得清楚极了!飞机的翅膀上画着青天白日;一点错没有!咱们
的飞机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孙七心中本来也喜欢咱们的飞机能来到北平,可是经小崔一说,他就不能不借题
抬几句杠。及至小崔攻击到他的近视眼,他认了输,夹着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铺户
去作活。到了铺户中,他把小崔的话扩大了一些,告诉给小商人们。他一手按着人家
的脸,一手用刀在脸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声而恳切的说:"我刚才看见七架咱们的轰
炸机,好大个儿!翅儿上画着青天白日,清楚极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胁之下,谁也
不敢分辩。
小崔哼唧着小曲,把车拉出去。到车口,他依然广播着他看见了中国飞机。在路
上,看到日本兵,他扬着点脸飞跑;跑出相当的远,他高声的宣布:"全杀死你们忘八
日的!"而后,把咱们的飞机飞过天空的事,告诉给坐车的人。
李四爷许久也没应下活来--城外时时有炮声,有几天连巡警都罢了岗,谁还敢搬
家呢。今天,他应下一档儿活来,不是搬家,而是出殡。他的本行是"窝脖儿",到了
晚年,他也应丧事;他既会稳当的捆扎与挪移箱匣桌椅,当然也能没有失闪的调动棺
材。在护国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纸钱象大白蝴蝶似的飞到空中,李四爷的尖
锐清脆的声音喊出:"本家儿赏钱八十吊啊!"抬杠的人们一齐喊了声"啊!"李四爷,穿
着孝袍,精神百倍的,手里打着响尺①,好象把满怀的顾虑与牢骚都忘了。
李四大妈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紧靠马路边,为是看看丈夫领殡--责任很重的事--的
威风。擦了好几把眼,看见了李四爷,她含笑的说了声:"看这个老东西!"
棚匠刘师傅也有了事作。警察们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赶快把棚席拆掉。警察们没
有告诉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飞机来轰炸;席棚是
容易起火的。刘师傅忙着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们的飞机。
小文夫妇今天居然到院中来调嗓子,好象已经不必再含羞带愧的作了。
连四号的马老寡妇也到门口来看看。她最胆小,自从芦沟桥响了炮,她就没迈过
街门的门坎。她也不许她的外孙--十九岁的程长顺--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么失闪。她
的头发已完全白了,而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上还戴着四十年前的式样
的,又重又大的,银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妈还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
妈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动上,并不象李四妈那样积极,活跃,因为自从三十五岁她
就守寡,不能不沉稳谨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点点积蓄,可是老不露出来。过日子,她极俭省,并且教她的外孙去
作小生意。外孙程长顺在八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就跟着外婆。他的头很大,说话有点
囔鼻,象患着长期伤风似的。因为头大,而说话又呜囔呜囔的,所以带着点傻相;其
实他并不傻。外婆对他很好,每饭都必给他弄点油水,她自己可永远吃素。在给他选
择个职业的时候,外婆很费了一番思索;结果是给他买了一架旧留声机和一两打旧唱
片子,教他到后半天出去转一转街。长顺非常喜欢这个营业,因为他自己喜欢唱戏。
他的营业也就是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戏词与腔调都能唱上来。遇到片子残
破,中间断了一点的时候,他会自己用嘴哼唧着给补充上。有时候,在给人家唱完半
打或一打片子之后,人家还特烦他大声的唱几句。他说话时虽呜囔呜囔的,唱起来可
并不这样;反之,正因为他的鼻子的关系,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听起来很
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错,有几条街的人们专等着他,而不照顾别人。他的囔鼻成
了他的商标。他的志愿是将来能登台去唱黑头,因他的脑袋既大,而又富于鼻音。这
一程子,长顺闷得慌极了!外婆既不许他出去转街,又不准他在家里开开留声机。每
逢他刚要把机器打开,外婆就说:"别出声儿呀,长顺,教小日本儿,听见还了得!"
今天,长顺告诉外婆:"不要紧了,我可以出去作买卖啦!上海也打上了,咱们的飞
机,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们准得打胜!上海一打胜,咱们北平就平安了!"
外婆不大信长顺的话,所以大着胆子亲自到门外调查一下;倒仿佛由门外就能看
到上海似的。
老太太的白发,在阳光下,发着一圈儿银光。大槐树的绿色照在她的脸上,给皮
肤上的黄亮光儿减去一些,有皱纹的地方都画上一些暗淡的细道儿。胡同里没有行
人,没有动静,她独自立了一会儿,慢慢的走回屋中去。
"怎样?外婆!"长顺急切的问。
"倒没有什么,也许真是平安了!"
"上海一开仗,咱们准打胜!外婆你信我的话,准保没错儿!"长顺开始收拾工
具,准备下午出去作生意。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兴,都准备着迎接胜利,只有冠晓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
情还没有眉目。假若事情已定,他大可以马上去浑水摸鱼,管什么上海开仗不开仗。
但是,事情既没决定,而上海已经在抗战,万一中国打胜,他岂不是没打到狐狸而弄
来一屁股臊?他很不痛快的决定这两天暂时停止活动,看看风色再说。
大赤包可深不以为然:"你怎么啦?事情刚开头儿,你怎么懈了劲儿呢?上海打
仗?关咱们什么屁事?凭南京那点兵就打得过日本?笑话!再有六个南京也不行!"大
赤包差不多象中了邪。她以为后半世的产业与享受都凭此一举,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凑巧,六号住的丁约翰回来了。丁约翰的父亲是个基督徒,在庚子年被义和团给
杀了。父亲殉道,儿子就得到洋人的保护;约翰从十三岁就入了"英国府"作打杂儿
的。渐渐的,他升为摆台的,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虽然摆台的不算什么很高
贵的职业,可是由小羊圈的人们看来,丁约翰是与众不同的。他自己呢也很会吹嘘,
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诉人家他是世袭基督徒,一提到职业,他便声明自己是在英国府
作洋事--他永远管使馆叫作"府",因为"府"只比"宫"次一等儿。他在小羊圈六号住三间
正房,并不象孙七和小崔们只住一间小屋。他的三间房都收拾得很干净,而且颇有些
洋摆设:案头上有许多内容一样而封面不同的洋书--四福音书和圣诗;橱子里有许多
残破而能将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槟杯,和各式样的玻璃瓶与咖啡盒子。论服装,他也
有特异之处,他往往把旧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当作马褂--当然是洋马褂。
在全胡同里,他只与冠家有来往。这因为:第一,他看不起别的人家,而大家也
并不怎么特别尊敬他,所以彼此两便,不必往来;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
欣赏他的洋气,这已经打下友谊的基础,再加上,他由"府"里拿出来的一点黄油,咖
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酱什么的,只有冠家喜欢要,懂得它们是多么地道,所以双方
就更多了一些关系--他永远把这类的洋货公道的卖给冠家。
这次,他只带来半瓶苏格兰的灰色奇酒,打算白送给冠先生。
假若丁约翰是在随便的一家西餐馆摆台,大赤包必定不会理会他,即使他天天送
来黄油与罐头。丁约翰是在英国府摆台,这就大有文章了。假若宫里的太监本来是残
废的奴役,而因在皇宫里的关系被人另眼看待,那么,大赤包理当另眼看待丁约翰。
她觉得丁约翰本人与丁约翰所拿来的东西,都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倒是"英国府"那
三个有声势的字。丁约翰来自英国府,那些东西来自英国府,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与
英国使馆有了联系,一点可骄傲的联系!每逢她给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酱的时候,她必
要再三的说明:"这是由英国府拿出来的!""英国府"三个字仿佛粘在了她的口中,象口
香糖似的那么甜美。
见丁约翰提着酒瓶进来,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当时所能搬运到脸上的笑
意全搬运上来:"哟!丁约翰!"她也非常喜欢"约翰"这两个字。虽然它们不象"英国府"
那么堂皇雄伟,可是至少也可以与"沙丁鱼""灰色奇酒"并驾齐驱的含有洋味。
丁约翰,四十多岁,脸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远不敢平视,而老向人家
的手部留意,好象人们的手里老拿着刀叉似的。听见大赤包亲热的叫他,他只从眼神
上表示了点笑意--在英国府住惯了,他永远不敢大声的说笑。"拿着什么?"大赤包问。
"灰色奇!送给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里颤动了一下。她顶喜欢小便宜。接过去,象抱吃奶的婴孩似的,
她把酒瓶搂在胸前。"谢谢你呀,约翰!你喝什么茶?还是香片吧?你在英国府常喝红
茶,该换换口味!"
"坐下,约翰!"冠先生也相当的客气。"有什么消息没有?上海的战事,英国府方
面怎么看?"
"中国还能打得过日本吗?外国人都说,大概有三个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
了!"丁约翰很客观的说,倒仿佛他不是中国人,而是英国的驻华外交官。
"怎么完?"
"中国军队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听到此处,一兴奋,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晓荷!你听见没有?虽然我
是个老娘们,我的见识可不比你们男人低!把胆子壮起点来,别错过了机会!"
冠晓荷楞了一小会儿,然后微笑了一下:"你说的对!你简直是会思想的坦克
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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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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