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专题、专辑
四世同堂
05
瑞全把选择和焚烧书籍的事交给了大哥。他很喜爱书,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与书
的关系已不十分亲密了。他应该放下书而去拿起枪刀。他爱书,爱家庭,爱学校,爱
北平,可是这些已并不再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热血使他的想象飞驰。
他,这两天,连作梦都梦到逃亡。他还没有能决定怎样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
似乎已从身中飞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见了高山大川,鲜明的军旗,凄壮的景
色,与血红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鲜血与炮火的地方去跳跃,争斗。在那里,他应该把
太阳旗一脚踢开,而把青天白日旗插上,迎着风飘荡!
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
个自由的人。他们也要打碎民族国家的铐镣,成个能挺着胸在世界上站着的公民。他
们没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们能创造出新的中国史。他们的心声就是反抗。瑞全
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中国几千年来视为最神圣的家庭,只当作一种生活的关系。到
国家在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得住他应声而至;象个羽毛已成的小鸟,他
会毫无栈恋的离巢飞去。
祁老人听李四爷说叫不开钱家的门,很不放心。他知道钱家有许多书。他打发瑞
宣去警告钱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奋勇的去了。
已是掌灯的时候,门外的两株大槐象两只极大的母鸡,张着慈善的黑翼,仿佛要
把下面的五六户人家都盖覆起来似的。别的院里都没有灯光,只有三号--小羊圈唯一
的安了电灯的一家--冠家的院里灯光辉煌,象过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叶照
得绿里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会儿,才到一号去叫门。不敢用力敲门,他轻轻的
叩了两下门环,又低声假嗽一两下,为是双管齐下,好惹起院内的注意。这样作了好
多次,里面才低声的问了声:"谁呀?"他听出来,那是钱伯伯的声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门缝上回答。
里面很轻很快的开了门。
门洞里漆黑,教瑞全感到点不安。他一时决定不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好。他只好
先将来意说明,看钱伯伯往里请他不请!
"钱伯伯!咱们的书大概得烧!今天白巡长嘱咐李四爷告诉咱们!"
"进去说,老三!"钱先生一边关门,一边说。然后,他赶到前面来:"我领路吧,
院里太黑!"
到了屋门口,钱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点灯。瑞全说不必麻烦。钱先生语声中
带着点凄惨的笑:"日本人还没禁止点灯!"
屋里点上了灯,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围都是长长短短的,黑糊糊的花丛。
"老三进来!"钱先生在屋中叫。瑞全进去,还没坐下,老者就问:"怎样?得烧
书?"
瑞全的眼向屋中扫视了一圈。"这些线装书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们的
读书人,更恨读新书的人;旧书或者还不至于惹祸!"
"呕!"钱默吟的眼闭了那么一下。"可是咱们的士兵有许多是不识字的,也用大刀
砍日本人的头!对不对?"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
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着打着都不哼一声的
狗!"
"那是个最大的错误!"钱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请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我是向来不问国家大事的人,因为我不愿谈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来亡我的
国,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着本国的人去发号施令,而不能看着别国的人来作我的
管理人!"他的声音还象平日那么低,可是不象平日那么温柔。楞了一会儿,他把声音
放得更低了些,说:"你知道吗,我的老二今天回来啦!"
"二哥在哪儿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钱先生的语声里似乎含着点什么秘密。
"他说什么来着?"
"他?"钱默吟把声音放得极低,几乎象对瑞全耳语呢。"他来跟我告别!"
"他上哪儿?"
"不上哪儿!他说,他不再回来了!教我在将来报户口的时候,不要写上他;他不
算我家的人了!"钱先生的语声虽低,而眼中发着点平日所没有的光;这点光里含着急
切,兴奋,还有点骄傲。
"他要干什么去呢?"
老先生低声的笑了一阵。"我的老二就是个不爱线装书,也不爱洋装书的人。可是
他就不服日本人!你明白了吧?"瑞全点了点头。"二哥要跟他们干?可是,这不便声
张吧?""怎么不便声张呢?"钱先生的声音忽然提高,象发了怒似的。
院中,钱太太咳嗽了两声。
"没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说闲话儿呢!"钱先生向窗外说。而后,把声音又放低,
对瑞全讲:"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一个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会有这样的一个
儿子,我还怕什么?我只会在文字中寻诗,我的儿子--一个开汽车的--可是会在国破家
亡的时候用鲜血去作诗!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什么时候日本人
问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杀我们的是你的儿子?我就胸口凑近他们的枪刺,说:一点也
不错!我还要告诉他们:我们还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儿子的人呢!你们的大队人马来,
我们会一个个的零削你们!你们在我们这里坐的车,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饭,都会
教你们中毒!中毒!"钱先生一气说完,把眼闭上,嘴唇上轻颤。
瑞全听楞了。楞着楞着,他忽然的立起来,扑过钱先生去,跪下磕了一个头:"钱
伯伯!我一向以为你只是个闲人,只会闲扯!现在……我给你道歉!"没等钱先生有任
何表示,他很快的立起来。"钱伯伯,我也打算走!"
"走?"钱先生细细的看了看瑞全。"好!你应当走,可以走!你的心热,身体好!"
"你没有别的话说?"瑞全这时候觉得钱伯伯比任何人都可爱,比他的父母和大哥
都更可爱。
"只有一句话!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
己的消沉堕落!记住吧,老三!""我记住!我走后,只是不放心大哥!瑞宣大哥是那
么有思想有本事,可是被家所累,没法子逃出去!在家里,对谁他也说不来,可是对
谁他也要笑眯眯的象个当家人似的!我走后,希望伯伯你常常给他点安慰;他最佩服
你!""那,你放心吧!咱们没法子把北平的一百万人都搬了走,总得有留下的。我们
这走不开的老弱残兵也得有勇气,差不多和你们能走开的一样。你们是迎着炮弹往前
走,我们是等着锁镣加到身上而不能失节!来吧,我跟你吃一杯酒!"钱先生向桌底下
摸了会儿,摸出个酒瓶来,浅绿,清亮,象翡翠似的--他自己泡的茵陈。不顾得找酒
杯,他顺手倒了两半茶碗。一仰脖,他把半碗酒一口吃下,咂了几下嘴。
瑞全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可是不便示弱,也把酒一饮而尽。酒力登时由舌上热到
胸中。
"钱伯伯!"瑞全咽了几口热气才说:"我不一定再来辞行啦,多少要保守点秘密!"
"还辞行?老实说,这次别离后,我简直不抱再看见你们的希望!'风萧萧兮易水
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钱先生手按着酒瓶,眼中微微发了湿。
瑞全腹中的酒渐渐发散开,他有点发晕,想到空旷的地方去痛快的吸几口气。"我
走啦!"他几乎没敢再看钱先生就往外走。
钱先生还手按酒瓶楞着。直到瑞全走出屋门,他才追了上来。他一声没出的给瑞
全开了街门,看着瑞全出去;而后,把门轻轻关好,长叹了一声。
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点,一着凉风,他的血流得很快,好象河水开了闸似的。立
在槐树的黑影下,他的脑中象走马灯似的,许多许多似乎相关,又似乎不相关的景
象,连续不断的疾驰。他看见这是晚饭后,灯火辉煌的时候,在煤市街,鲜鱼口那一
带,人们带着酒臭与热脸,打着响亮满意的"嗝儿",往戏园里挤。戏园里,在亮得使
人头疼的灯光下,正唱着小武戏。一闪,他又看见:从东安市场,从北河沿,一对对
的青年男女,倚着肩,眼中吐露出爱的花朵,向真光,或光陆,或平安电影场去;电
影园放着胡鲁胡鲁响的音乐,或情歌。他又看见北海水上的小艇,在灯影与荷叶中摇
荡;中山公园中的古柏下坐着,走着,摩登的士女。这时候,哪里都应当正在热闹,
人力车,马车,电车,汽车,都在奔走响动。
一阵凉风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倾耳细听,街上没有一点声音。那最常听到的电车
铃声,与小贩的呼声,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树尖上一亮,象在梦中似的,他猛孤丁的看见了许多房脊。光亮忽然
又闪开,眼前依旧乌黑,比以前更黑。远处的天上,忽然又划过一条光来,很快的来
回闪动;而后,又是一条,与刚才的一条交叉到一处,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
空中一个颤动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扫射着北平的黑
夜。全城静寂,任着这怪眼--探照灯--发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流湿。他不是个爱落泪的人。可
是,酒意,静寂,颤动的白光,与他的跳动的心,会合在一处,不知不觉的把泪逼出
来。他顾不得去擦眼。有些泪在面上,他觉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号的门开了。招弟小姐出来,立在阶上,仰着头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
呢。她是小个子,和她的爸爸一样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双眼皮,一对
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显着灵动俏媚。假若没有这一对眼睛,
她虽长得很匀称秀气,可就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
都灵动起来,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点都遮饰过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说出最难以表达
的心意与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与脑开出可爱的花来。尽管她没有高深的知识,没
有什么使人佩服的人格与行动,可是她的眼会使她征服一切;看见她的眼,人们便忘
了考虑别的,而只觉得她可爱。她的眼中的光会走到人们的心里,使人立刻发狂。
她现在穿着件很短的白绸袍,很短很宽,没有领子。她的白脖颈全露在外面,小
下巴向上翘着;仿佛一个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动静呢。院内的灯光照到大槐上,大槐
的绿色又折到她的白绸袍上,给袍子轻染上一点灰暗,象用铅笔轻轻擦上的阴影。这
点阴影并没能遮住绸子的光泽,于是,光与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颤动,毛毛茸
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轻颤。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几乎没加思索,就走了过来。他走得极轻极快,象自天
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这,吓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双因惊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脸上。
"走一会儿去?"瑞全轻轻的说。
她摇了摇头,而眼中含着点歉意的说:"那天我就关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险
了!"
"咱们是不是还有逛北海的机会呢?"
"怎么没有?"她把右手扶在门框上,脸儿稍偏着点问。瑞全没有回答她。他心中
很乱。
"爸爸说啦,事情并不怎么严重!"
"呕!"他的语气中带着惊异与反感。
"瞧你这个劲儿!进来吧,咱们凑几圈小牌,好不好?多闷得慌啊!"她往前凑了
一点。
"我不会!明天见吧!"象往前带球似的,他三两步跑到自己家门前。开开门,回
头看了一眼,她还在那里立着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谈几句,可是象带着怒似的,梆
的一声关上门。
他几乎一夜没能睡好。在理智上,他愿坚决的斩断一切情爱--男女,父母,兄
弟,朋友的--而把自己投在战争的大浪中,去尽自己的一点对国家的责任。可是,情
爱与爱情--特别是爱情--总设法挤入他的理智,教他去给自己在无路可通的地方开一条
路子。他想:假若他能和招弟一同逃出北平去,一同担任起抗战中的工作,够多么美
好!他对自己起誓,他决定不能在战争未完的时候去讲恋爱。他只希望有一个自己所
喜爱的女友能同他一道走,一同工作。能这样,他的工作就必定特别的出色!
招弟的语言,态度,教他极失望。他万没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她还有心想到
打牌!
再一想,他就又原谅了招弟,而把一切罪过都加到她的父母身上去。他不能相信
她的本质就是不堪造就的。假若她真爱他的话,他以为必定能够用言语,行为,和爱
情,把她感化过来,教她成个有用的小女人。
呕!即使她的本质就不好吧,她还可爱!每逢一遇到她,他就感到他的身与心一
齐被她的黑眼睛吸收了去;她是一切,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感到快活,温暖,与任何
别人所不能给他的一种生命的波荡。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他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
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他的周围全是香,美,与温柔!
去她的吧!日本人已入了城,还想这一套?没出息!他闭紧了眼。
但是,他睡不着。由头儿又想了一遍,还是想不清楚。
想过了一遍,两遍,三遍,他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了,可是还睡不着。
他开始替她想:假若她留在北平,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她的父亲还会
因求官得禄而把她送给日本人呢!想到这里,他猛的坐了起来。教她去伺候日本人?
教她把美丽,温柔,与一千种一万种美妙的声音,眼神,动作,都送给野兽?
不过,即使他的推测不幸而变为事实,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得先打出日本鬼
子去吧?他又把脊背放在了床上。头一遍鸡鸣!他默数着一二三四……
06
有许多象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过风烛残年,而被侵略者的枪炮打碎他
们的希望。即使他们有一份爱国的诚心,可是身衰气败,无能为力。他们只好忍受。
忍受到几时?是否能忍受得过去?他们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几年却毫不能自
主;即使他们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经属于敌人!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有许多象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业已经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们把自己的才
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还未完全衰老的时候再努力奔忙几年,好给儿孙打下
一点生活的基础,而后再--假若可能--去享几年清福。他们没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
分中凭着努力去挣得衣食与家业。可是,敌人进了他们的城;机关,学校,商店,公
司……一切停闭。离开北平?他们没有任何准备,而且家庭之累把他们牢牢的拴在屋
柱上。不走?明天怎办呢?他们至少也许还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难道这么长的光阴都
要象牛马似的,在鞭挞下度过去?他们不晓得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祁瑞宣的壮年人,有职业,有家庭,有知识,有爱国心,假若他们有办
法,他们必定马上去奔赴国难,决不后人。他们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别恨他
们。可是,以瑞宣说吧,一家大小的累赘,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
来,眼老钉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现在,学校是停闭了,还有
开学的希望没有?不知道!即使开学,他有什么脸去教学生呢?难道他上堂去告诉年
轻的学生们好好的当亡国奴?假若学校永远停闭,他便非另谋生路不可;可是,他能
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讨饭吃吗?他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象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们会马上去杀敌。平日,他们一听
到国歌便肃然起敬,一看到国旗便感到兴奋;他们的心一点也不狭小偏激,但是一提
到他们的国家,他们便不由的,有一种近乎主观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种看法
的,意见--他们以为他们自己的国家最好,而且希望它会永远完整,光明,兴旺!他
们很自傲能够这样,因为这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新国民的气象。他们的自尊自傲,使
他们没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几十年来天天在损伤他们国家的尊严,破坏他
们的国土的完整;他们打算光荣的活着,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这是新国民的第一
个责任!现在,日本兵攻破他们的北平!他们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这个污辱!可是,
他们手中是空的;空着手是无法抵抗敌人的飞机与坦克的。既不能马上去厮杀,他们
想立刻逃出北平,加入在城外作战的军队。可是,他们怎么走?向哪里走?事前毫无
准备。况且,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转呢?谁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学生,知道求学的重
要;假若事情缓和下去,而他们还可以继续求学,他们就必定愿意把学业结束了,而
后把身心献给国家。他们着急,急于知道个究竟,可是谁也不能告诉他们预言。他们
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小崔,因为北平陷落而登时没有饭吃;有许多小文夫妇,闭上了他们的
口,不能再歌舞升平;有许多孙七,诟骂着日本人而没有更好的方法发泄恶气;有许
多刘师傅想着靠他们的武艺和日本小鬼去拚一拚,可是敌人的坦克车在柏油路上摆
开,有一里多地长;有许多……谁都有吃与喝那样的迫切的问题,谁都感到冤屈与耻
辱,他们都在猜测事情将要怎样变化--谁都不知怎样才好!
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舟上的人们,谁都想作一
点有益的事情,而谁的力量也不够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团苦闷的雾气。
玉泉山的泉水还闲适的流着,积水滩,后海,三海的绿荷还在吐放着清香;北面
与西面的青山还在蓝而发亮的天光下面雄伟的立着;天坛,公园中的苍松翠柏还伴着
红墙金瓦构成最壮美的景色;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关系;北平已不是
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苍松与金瓦的上面,悬着的是日本旗!人们的眼,画家的手,诗
人的心,已经不敢看,不敢画,不敢想北平的雄壮伟丽了!北平的一切已都涂上耻辱
与污垢!人们的眼都在相互的问:"怎么办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摇头与羞愧!
只有冠晓荷先生的心里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他比李四爷,小崔,孙七,刘
师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么"国家""民族""社会"这类的名词;遇到机会,他会运用这
些名词去登台讲演一番。可是,小崔们虽然不会说这些名词,心里却有一股子气儿,
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别不服日本人的,气儿。冠先生,尽管嘴里花哨,心中却没有这
一股子气。他说什么,与相信什么,完全是两回事。他口中说"国家民族",他心中却
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颗光华灿烂的明星,大赤包与尤桐芳和他
的女儿是他的卫星--小羊圈三号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作饭,闹酒,
打牌,唱戏,穿好衣服,彼此吵嘴闹脾气,是季节与风雨。在这个宇宙里,国家民族
等等只是一些名词;假若出卖国家可以使饭食更好,衣服更漂亮,这个宇宙的主宰--
冠晓荷--连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卖国家。在他心里,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当奢
华舒服。为达到他的理想生活水准,他没有什么不可以作的事。什么都是假的,连国
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饭,女人,衣冠,与金钱,是真的。
从老早,他就恨恶南京,因为国民政府,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差事。由这点恨恶向
前发展,他也就看不起中国。他觉得中国毫无希望,因为中国政府没有给他官儿作!
再向前发展,他觉得英国法国都可爱,假若英国法国能给他个官职。现在,日本人攻
进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启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脸上浮起点笑意,象春风吹化
了的冰似的,渐渐的由冰硬而露出点水汪汪的意思来。他想:日本人一时绝难派遣成
千成万的官吏来,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们去办事。那么,他便最有资格去作事,
因为凭良心说,他向来没存过丝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时,他所结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
与日本人有相当的关系的,他们若是帮助日本人去办事,难道还能剩下他吗?想到这
里,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觉得印堂确是发亮,眼睛也有光。他好象记得西河沿福
来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说过,他就在这二年里有一步好运。对着镜子,他喊了一声:"桐
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颇有些气派,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清亮而带着水音儿,
他的必能走好运的信心当时增高了好几倍。
"干吗呀?"桐芳娇声细气的在院里问。
因为自己心里高兴,他觉得她的声音特别的甜美好听,而且仿佛看到了她的永远
抹得鲜红而范围扩大的嘴唇。他好象受了她的传染,声音也带着几分甜美与尖锐:"那
回神仙眼说我哪一年交好运来着?"问罢,他偏着点头,微笑的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刚说完,马上又把那个"吧"字取缔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
吗?"
"是牛年!他说我牛年交运啊?"
"一点不错,我记得死死的!"
他没再说什么,而觉得心中有一股热气直往上冲腾。他不便说出来,而心里决定
好:日本人是可爱的,因为给他带来好运!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时节,冠晓荷开始去活动。在他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他
的心中颇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象四牌楼,新街口,和护国寺街口,都有武装
的日本人站岗,枪上都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人们过这些街口,都必须向岗位深深的鞠
躬。他很喜欢鞠躬,而且很会鞠日本式的躬;不过,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证章或
标志,万一日本兵因为不认识他而给他一些麻烦呢?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弹,随便闹
着玩也可以打死几个人呀!还有,他应当怎样出去呢?是步行呢?还是把小崔叫过
来,作他的暂时的包车夫呢?假若步行到阔人的家里去,岂不被人耻笑?难道冠晓荷
因为城亡了就失去坐车的身分?假若坐车呢,万一过十字路口,碰上日本兵可怎么办
呢?坐在车上安然不动,恐怕不行吧?这倒是个问题!
想了好久,他决定坐小崔的车出去。把小崔叫来,冠先生先和他讲条件:
"小崔,这两天怎么样?"
小崔,一个脑袋象七棱八瓣的倭瓜的年轻小伙子,没有什么好气儿的回答:
"怎么样?还不是饿着!"不错,冠先生确是小崔的主顾,可是小崔并不十分看得
起冠先生。
"得啦,"冠先生降格相从的一笑,"今天不至于饿着了,拉我出去吧!"
"出去?城外头还开着炮哪!"小崔并不十分怕大炮,他倒是心中因怀疑冠先生要
干什么去而有些反感。他不准知道冠先生出去作什么,但是他确能猜到:在这个炮火
连天的时候要出去,必定是和日本人有什么勾结。他恨在这时候与日本人有来往的
人。他宁可煞一煞腰带,多饿一两顿,也不愿拉着这样的人去满街飞跑!生活艰苦的
人,象小崔,常常遇到人类和其他的一切动物最大的忧患--饥饿。可是,因为常常的
碰上它,他们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积极的也好,消极的也好,他们总不肯轻易
屈服。
冠先生,可是,不明白这点道理;带着骄傲与轻蔑的神气,他说:"我不教你白
拉,给你钱!而且,"他轻快的一仰下巴颏,"多给你钱!平日,我给你八毛钱一天,
今天我出一块!一块!"他停顿了一下,又找补上个"一块!"这两个字是裹着口水,象
一块糖果似的,在口中咂着味儿说出来的。他以为这两个字一定会教任何穷人去顶着
枪弹往前飞跑的。"车厂子都关着呢,我哪儿赁车去?再说,"小崔没往下说,而在倭
瓜脸上摆出些不屑的神气来。
"算啦!算啦!"冠先生挂了气。"不拉就说不拉,甭绕弯子!你们这种人,就欠饿
死!"
大赤包儿这两天既没人来打牌,又不能出去游逛,一脑门子都是官司。她已经和
尤桐芳和两个女儿都闹过了气,现在想抓到机会另辟战场。仰着脸,挑着眉,脚步沉
稳,而怒气包身,她象座轧路的汽辗子似的走进来。并没有看小崔(因为不屑于),
她手指着冠先生:"你跟他费什么话呢?教他滚蛋不就结啦!"
小崔的倭瓜脸上发了红。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讨厌
大赤包,今天在日本鬼子进城的时节,他就觉得她特别讨厌:"说话可别带脏字儿,我
告诉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要是还口,你可受不了!"
"怎么着?"大赤包的眼带着杀气对准了小崔的脸,象两个机关枪枪口似的。她脸
上的黑雀斑一个个都透出点血色,紫红红的象打了花脸。"怎么着?"她稳而不怀善意
的往前迈了两步。
"你说怎么着?"小崔一点也不怕她,不过心中可有点不大好受,因为他知道假若
大赤包真动手,他就免不了吃哑叭亏;她是个女的,他不能还手。
教小崔猜对了:大赤包冷不防的给了他一个气魄很大的嘴巴。他发了火:"怎吗?
打人吗?"可是,还不肯还手。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礼教还存在小崔的身上。"要打,
怎不去打日本人呢?"
"好啦!好啦!"冠先生觉得小崔挨了打,事情就该结束了,他过来把大赤包拉
开。"小崔,你还不走?""走?新新!凭什么打人呢?你们这一家子都是日本人吗?"小
崔立住不动。
二太太桐芳跑了进来。两只永远含媚的眼睛一扫,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她决定
偏向着小崔。一来,她是唱鼓书出身,同情穷苦的人们;二来,为反抗大赤包,她不
能不袒护小崔。"得了,小崔,好男不跟女斗。甭跟她生气!"小崔听到这两句好话,
气平了一点:"不是呀,二太太!你听我说!"
"全甭说啦!我都明白!等过两天,外面消停了,你还得拉我出去玩呢!走吧,家
去歇歇吧!"桐芳知道从此以后,大赤包决不再坐小崔的车,所以故意这么交待一番,
以示反抗。
小崔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两个--冠先生和大赤包--照顾主儿;那么,既得到桐芳的同
情与照应,也该见台阶就下。"好啦,二太太,我都看在你的面上啦!"说完,手摸着
热辣辣的脸,往外走。
约摸着小崔已走到门口,冠先生才高声的声明:"这小子,给脸不要脸!你看着,
从此再不坐他的车!"说罢,他在屋中很快的来回走了两趟,倒好象是自己刚刚打完人
似的那样发着余威!
"算啦吧,你!"大赤包发着真正的余威,"连个拉车的你都治不了,你没长着手
吗?你家里的小妖精帮着拉车的说话,你也不敢哼一声,你看你,还象个男子汉大丈
夫!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车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声,你个活王八!"她的话里本
也骂到桐芳,可是桐芳已躲到自己屋里去。象得了胜的蟋蟀似的在盆儿里暗自得意。
冠晓荷微笑的享受着这绝对没有乐音的叫骂,决定不还口。他怕因为吵闹,说丧
气话,而冲坏了自己的好运。他又走到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的印堂与眉眼:印堂的
确发亮,他得到不少的安慰。
冠太太休息了一会儿,老声老气的问:"你雇车干吗?难道这时候还跟什么臭女人
拿约会吗?"冠先生转过脸来,很俊美的一笑:"我出去干点正经的,我的太太!"
"你还有什么正经的?十来年了,你连屁大的官儿都没作过!"
"这就快作了啊!"
"怎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还不明白吗?"
"嗯!"大赤包由鼻孔里透出点不大信任他的声音与意思。可是,很快的她又"嗯"了
一下,具有恍然大悟的表示。她马上把嘴唇并上,嘴角下垂,而在鼻洼那溜儿露出点
笑意。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只有这样说恼便恼,说笑就笑,才
能表现出她的魄力与气派,而使她象西太后。她的语声忽然变得清亮了:"你为什么不
早说!走,我跟你去!"
"咱们俩走着去?"
"不会叫汽车吗?"
"铺子都关着门哪!"
"就是铁门,我也会把它砸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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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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