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专题、专辑
四世同堂
03
祁老人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李四爷在大槐树下的警告:"老街旧邻,都快预备点粮食啊,城门关上了!"更使
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诸葛亮。他不便隔着街门告诉李四爷:"我已经都预备好了!"可是
心中十分满意自己的未雨绸缪,料事如神。
在得意之间,他下了过于乐观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
儿子天佑是个负责任的人,越是城门紧闭,他越得在铺子里。
儿媳妇病病歪歪的,听说日本鬼子闹事,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很怕万一自己在这
两天病死,而棺材出不了城!一急,她的病又重了一些。
瑞宣把眉毛皱得很紧,而一声不出;他是当家人,不能在有了危险的时候,长吁
短叹的。
瑞丰和他的摩登太太一向不注意国事,也不关心家事;大门既被祖父封锁,只好
在屋里玩扑克牌解闷。老太爷在院中罗嗦,他俩相视,缩肩,吐一吐舌头。
小顺儿的妈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已经饱经患难。她同情老太爷的关切与顾
虑;同时,她可也不怕不慌。她的心好象比她的身体老的多,她看得很清楚:患难是
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法在患难中找缝子,
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须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
的,而小心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须把受委
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她一答一和的跟老人说着话儿,从眼泪里追忆过去的苦难,而希望这次的危险是
会极快便过去的。听到老人的判断--不出三天,事情便会平定--她笑了一下:"那敢情
好!"而后又发了点议论:"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干什么!咱们管保谁也没得罪过他
们,大家伙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比拿刀动杖的强?我猜呀,日本鬼子准是天生来的
好找别扭,您说是不是?"
老人想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我小时候,咱们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简直想不出道
理来!得啦,就盼着这一回别把事情闹大了!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这回是看上了
芦沟桥。""干吗单看上了芦沟桥呢?"小顺儿的妈纳闷。"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
走!"
"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
没什么用!"
"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她仍是纳闷。"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呢!看
什么都爱!"老人很得意自己能这么明白日本人的心理。"庚子年的时候,日本兵进
城,挨着家儿搜东西,先是要首饰,要表;后来,连铜钮扣都拿走!""大概拿铜当作
了金子,不开眼的东西!"小顺儿的妈挂了点气说。她自己是一棵草也不肯白白拿过来
的人。"大嫂!"瑞全好象自天而降的叫了声。
"哟!"大嫂吓了一跳。"三爷呀!干吗?"
"你把嘴闭上一会儿行不行?你说得我心里直闹得慌!"在全家里,没有人敢顶撞
老太爷,除了瑞全和小顺儿。现在他拦阻大嫂说话,当然也含着反抗老太爷的意思。
老太爷马上听出来那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愿意听我们说话,把耳朵堵上就是了!"
"我是不爱听!"瑞全的样子很象祖父,又瘦又长,可是在思想上,他与祖父相隔
了有几百年。他的眼也很小,但很有神,眼珠象两颗发光的黑豆子。在学校里,他是
篮球选手。打球的时候,他的两颗黑豆子随着球乱转,到把球接到手里,他的嘴便使
劲一闭,象用力咽一口东西似的。他的眼和嘴的表情,显露出来他的性格--性子急,
而且有决断。现在,他的眼珠由祖父转到大嫂,又由大嫂转到祖父,倒好象在球场上
监视对方的球手呢。"日本人要芦沟桥的狮子?笑话!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
要整个的中国!"
"得了,得了!老三!少说一句。"大嫂很怕老三把祖父惹恼。
其实,祁老人对孙子永远不动真气--若是和重孙子在一处,则是重孙子动气,而
太爷爷陪笑了。
"大嫂,你老是这样!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事情有多么严重,你老是劝人少说一
句!"三爷虽然并不十分讨厌大嫂,可是心中的确反对大嫂这种敷衍了事的办法。现
在,气虽然是对大嫂发的,而他所厌恶的却是一般的--他不喜欢任何不论是非,而只
求敷衍的人。
"不这样,可教我怎样呢?"小顺儿的妈并不愿意和老三拌嘴,而是为她多说几
句,好教老太爷不直接的和老三开火。"你们饿了找我要吃,冷了向我要衣服,我还能
管天下大事吗?"
这,把老三问住了。象没能把球投进篮去而抓抓头那样,他用瘦长而有力的手指
抓了两下头。
祖父笑了,眼中发出点老而淘气的光儿。"小三儿!在你嫂子面前,你买不出便宜
去!没有我和她,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说什么国家大事!"
"日本鬼子要是打破了北平,谁都不用吃饭!"瑞全咬了咬牙。他真恨日本鬼子。
"那!庚子年,八国联军……"老人想把拿手的故事再重述一遍,可是一抬头,瑞
全已经不见了。"这小子!说不过我就溜开!这小子!"
门外有人拍门。
"瑞宣!开门去!"祁老人叫。"多半是你爸爸回来了。"瑞宣又请上弟弟瑞全,才把
装满石头的破缸挪开。门外,立着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钱默吟先生。他们弟兄俩
全愣住了。钱先生来访是件极稀奇的事。瑞宣马上看到时局的紧急,心中越发不安。
瑞全也看到危险,可是只感到兴奋,而毫无不安与恐惧。
钱先生穿着件很肥大的旧蓝布衫,袖口与领边已全磨破。他还是很和蔼,很镇
定,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破例到友人家来便是不镇定的表示。含着笑,他低声的问:"
老人们都在家吧?"
"请吧!钱伯父!"瑞宣闪开了路。
钱先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往里走。
瑞全先跑进去,告诉祖父:"钱先生来了。"
祁老人听见了,全家也都听到,大家全为之一惊。祁老人迎了出来。又惊又喜,
他几乎说不上话来。
钱默吟很自然,微抱歉意的说着:"第一次来看你老人家,第一次!我太懒了,简
直不愿出街门。"
到北屋客厅坐下,钱先生先对瑞宣声明:"千万别张罗茶水!一客气,我下次就更
不敢来了!"这也暗示出,他愿意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明,而且不希望逐一的见祁家全
家的老幼。祁老人先提出实际的问题:"这两天我很惦记着你!咱们是老邻居,老朋友
了,不准说客气话,你有粮食没有。没有,告诉我一声!粮食可不比别的东西,一
天,一顿,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没说有粮,也没说没粮,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象即使已经绝粮,他也
不屑于多去注意。
"我--"默吟先生笑着,闭了闭眼。"我请教瑞宣世兄,"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时
局要演变到什么样子呢?你看,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
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
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
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见他们没有回答。
他又补上了两句:"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
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颇想说出他对北平的信仰,而劝告钱先生不必过于忧虑。可是,他不能完
全了解钱先生的话;钱先生的话好象是当票子上的字,虽然也是字,而另有个写法--
你要是随便的乱猜,赎错了东西才麻烦呢!于是,他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出话来。
瑞宣,这两天心中极不安,本想说些悲观的话,可是有老太爷在一旁,他不便随
便开口。
瑞全没有什么顾忌。他早就想谈话,而找不到合适的人。大哥的学问见识都不
坏,可是大哥是那么能故意的缄默,非用许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话来。二哥,呕,跟
二哥二嫂只能谈谈电影与玩乐。和二哥夫妇谈话,还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谈谈油盐酱醋
呢--虽然无趣,可是至少也还和生活有关。现在,他抓住了钱先生。他知道钱先生是
个有些思想的人--尽管他的思想不对他的路子。他立起来挺了挺腰,说:"我看哪,不
是战,就是降!"
"至于那么严重?"钱先生的笑纹僵在了脸上,右腮上有一小块肉直抽动。
"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军阀不能不侵略中国;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们
不能不马上侵略中国。他们的侵略是没有止境的,他们征服了全世界,大概还要征服
火星!""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孙子的话,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条大街上。
瑞全没有理会祖父的质问,理直气壮的说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气量,地
势,军备,工业,与海盗文化的基础,军阀们的野心,全都朝着侵略的这一条路子
走。走私,闹事,骑着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芦沟桥的炮火也是
侵略的手段之一,这回能敷衍过去,过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别处--也许就在西苑或
护国寺--闹个更大的事。日本现在是骑在虎背上,非乱撞不可!"
瑞宣脸上笑着,眼中可已经微微的湿了。
祁老人听到"护国寺",心中颤了一下:护国寺离小羊圈太近了!
"三爷,"钱先生低声的叫。"咱们自己怎么办呢?"
瑞全,因为气愤,话虽然说的不很多,可是有点声嘶力竭的样子。心中也仿佛很
乱,没法再说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国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
我们必定吃很大的亏。但是,从感情上,他又愿意马上抵抗,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
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我们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他愿意抵抗。
假若中日真的开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献给国家的。可是,他怕被人问倒:"牺牲
了性命,准能打得胜吗?"他决不怀疑自己的情愿牺牲,可是不喜欢被人问倒,他已经
快在大学毕业,不能在大家面前显出有勇无谋,任着感情乱说。他身上出了汗。抓了
抓头,他坐下了,脸上起了好几个红斑点。
"瑞宣?"钱先生的眼神与语气请求瑞宣发表意见。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后声音很低的说:"还是打好!"钱先生闭上了眼,详细咂摸
瑞宣的话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来,把双手放在瑞宣的双肩上:"大哥!大哥!"
他的脸完全红了,又叫了两声大哥,而说不上话来。
这时候,小顺儿跑了进来,"爸!门口,门口……"祁老人正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与
对象,急快的抓到重孙子:"你看!你看!刚开开门,你就往外跑,真不听话!告诉
你,外边闹日本鬼子哪!"
小顺儿的鼻子皱起来,撇着小嘴:"什么小日本儿,我不怕!中华民国万岁!"他
得意的伸起小拳头来。"顺儿!门口怎么啦?"瑞宣问。
小顺儿手指着外面,神色相当诡密的说:"那个人来了!说要看看你!"
"哪个人?"
"三号的那个人!"小顺儿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因为听惯了大家对那个人的批
评,所以不愿意说出姓名来。"冠先生?"
小顺儿对爸爸点了点头。
"谁?呕,他!"钱先生要往起立。
"钱先生!坐着你的!"祁老人说。
"不坐了!"钱先生立起来。
"你不愿意跟他谈话,走,上我屋里去!"祁老人诚意的相留。
"不啦!改天谈,我再来!不送!"钱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门口。
祁老人扶着小顺儿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门口,钱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枣树下。瑞
宣,瑞全追着送出去。冠晓荷在街门坎里立着呢。他穿着在三十年前最时行,后来曾
经一度极不时行,到如今又二番时行起来的团龙蓝纱大衫,极合身,极大气。下面,
白地细蓝道的府绸裤子,散着裤角;脚上是青丝袜,白千层底青缎子鞋;更显得连他
的影子都极漂亮可爱。见钱先生出来,他一手轻轻拉了蓝纱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
出来,满面春风的想和钱先生拉手。
钱先生既没失去态度的自然,也没找任何的掩饰,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
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来得厉害,若无其事的把手顺便送给了瑞宣,很亲热的握了一会儿。然
后,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轻轻的按了按,显出加劲儿的亲热。
祁老人不喜欢冠先生,带着小顺儿到自己屋里去。瑞宣和瑞全陪着客人在客厅里
谈话。
冠先生只到祁家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过来上香奠酒,并没坐多
大一会儿就走了。第二次是谣传瑞宣要作市立中学的校长,他过来预为贺喜,坐了相
当长的时间。后来,谣言并未变成事实,他就没有再来过。
今天,他是来会钱先生,而顺手看看祁家的人。冠晓荷在军阀混战的时期,颇作
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过税局局长,头等县的县长,和省政府
的小官儿。近几年来,他的官运不甚好,所以他厌恶南京政府,而每日与失意的名
士,官僚,军阀,鬼混。他总以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两个会重整旗鼓,再掌大权
的,那么,他自己也就还有一步好的官运--也就是财运。和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样
服装都很够格儿;同时,他的几句二簧,与八圈麻将,也都不甚寒伧。近来,他更学
着念佛,研究些符咒与法术;于是,在遗老们所常到的恒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团体与
慈善机关,他也就有资格参加进去。他并不怎么信佛与神,而只拿佛法与神道当作一
种交际的需要,正如同他须会唱会赌那样。
只有一样他来不及,他作不上诗文,画不上梅花或山水来。他所结交的名士们,
自然用不着说,是会这些把戏的了;就连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钱而失去势力的军阀与
官僚,也往往会那么一招两招的。连大字不识的丁老帅,还会用大麻刷子写一丈大的
一笔虎呢。就是完全不会写不会画的阔人,也还爱说道这些玩艺;这种玩艺儿是"阔"
的一种装饰,正象阔太太必有钻石与珍珠那样。
他早知道钱默吟先生能诗善画,而家境又不甚宽绰。他久想送几个束修,到钱家
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诗或作画,而只求知道一点术语和诗人画家的姓名,
与派别,好不至于在名人们面前丢丑。
他设尽方法想认识钱先生,而钱先生始终象一棵树--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
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访钱先生,因为若一度遭了拒绝,就不好再谋面了。今天,他看
见钱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赶过来。在祁家相识之后,他就会马上直接送两盆花草,
或几瓶好酒去,而得到熏一熏的机会。还有,在他揣测,别看钱默吟很窘,说不定家
中会收藏着几件名贵的字画。自然喽,他若肯出钱买古玩的话,有的是现成的"琉璃厂
"。不过,他不想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那么,假若与钱先生交熟了以后,他想他必会
有方法弄过一两件宝物来,岂不怪便宜的么?有一两件古物摆在屋里,他岂不就在陈
年竹叶青酒,与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览的东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
身分么?
没想到,他会碰了钱先生一个软钉子!他的心中极不高兴。他承认钱默吟是个名
士,可是比钱默吟的名气大着很多的名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呀!"给脸不要脸,好,
咱们走着瞧吧!"他想报复:"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钱的,准保有你个乐子!"在表面
上,他可是照常的镇定,脸上含着笑与祁家弟兄敷衍。
"这两天时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没有?""没什么消息,"瑞宣也不喜欢冠先
生,可是没法不和他敷衍。"荷老看怎样?"
"这个--"冠先生把眼皮垂着,嘴张着一点,作出很有见解的样子。"这个--很难说!
总是当局的不会应付。若是应付得好,我想事情绝不会弄到这么严重!"
瑞全的脸又红起来,语气很不客气的问:"冠先生,你看应当怎样应付呢?"
"我?"冠先生含笑的愣了一小会儿。"这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我现在差不
多是专心研究佛法。告诉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实在是其妙无穷!知道一点佛说佛法,
心里就象喝了点美酒似的,老那么晕晕忽忽的好受!前天,在孙清老家里,(丁老
帅,李将军,方锡老,都在那儿,)我们把西王母请下来了,还给她照了个像。玄
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极了,嘴上有两条长须,就和鲇鱼的须一
样,很长很长,由这儿--"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着他的手向肩上绕,"
伸到这儿,玄妙!""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气的问。
"当然!当然!"冠先生板着脸,十分严肃的说。"佛法广大无边,变化万端,它能
显示在两条鲇鱼须上!"
他正要往下说佛法,他的院里一阵喧哗。他立起来,听了听。"呕,大概是二小姐
回来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乱,北海关了前后门,把她关在里边了。
内人很不放心,我倒没怎么慌张,修佛的人就有这样好处,心里老是晕晕忽忽的,不
着急,不发慌;佛会替咱们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们改天再畅谈。"说罢,他脸
上镇定,而脚步相当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脸红了一小阵儿。
已到门口,冠先生很恳切的,低声的向瑞宣说:"不要发慌!就是日本人真进了
城,咱们也有办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找我来,咱们是老邻居,应当互相!"
04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的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
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可是挂过!"他的身体虽还很强壮,可
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着一条绿槐虫儿。
李四妈在这两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点什么危险,可是始终也没细打听。今
天,她听明白了是日本兵进了城,她的大近视眼连连的眨巴,脸上白了一些。她不再
骂她的老头子,而走出来与他蹲在了一处。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的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米。晃了
几次,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
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象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
低微的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
"那敢情好!我这儿谢谢四奶奶啦!"小崔的声音也不很高。
"告诉你,好小子,别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进了城!"李四妈没说完,叹了口
气。
剃头匠孙七并不在剃头棚子里耍手艺,而是在附近一带的铺户作包月活。从老手
艺的水准说,他对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脸,都很出色。对新兴出来花样,象推分
头,烫发什么的,他都不会,也不屑于去学--反正他作买卖家的活是用不着这一套新
手艺的。今天,铺子都没开市,他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的走出来。借着点
酒力,他想发发牢骚:
"四太爷!您是好意。告诉大伙儿挂白旗,谁爱挂谁挂,我孙七可就不能挂!我恨
日本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知道我孙七的厉害!"
要搁在平日,小崔一定会跟孙七因辩论而吵起来;他们俩一向在辩论天下大事的
时候是死对头。现在,李四爷使了个眼神,小崔一声没出的躲开。孙七见小崔走开,
颇觉失望,可是还希望李老者跟他闲扯几句,李四爷一声也没出。孙七有点不得劲
儿。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爷抬起头来,带着厌烦与近乎愤怒的神气说:"孙七!回家睡
觉去!"孙七,虽然有点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爷,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
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
什么波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象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
大雅。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祁老太爷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买卖
人,他们的举止言谈都毫无掩饰的露出他们的本色。瑞丰受过教育,而且有点不大看
得起祖父与父亲,所以他拚命往文雅,时髦里学。可是,因为学的过火,他老显出点
买办气或市侩气;没得到文雅,反失去家传的纯朴。老三瑞全是个楞小子,毫不关心
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或者学也不见就学得到,老是
那么温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作事非常的认真。但是,在认真中--这就
与他的老人们不同了--他还很自然,不露出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很俭省,不虚花一个
铜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适当的地方,他不打算盘。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象一
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象
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
外国求深造。在学校教书,他是顶好的同事与教师,可不是顶可爱的,因为他对学生
的功课一点也不马虎,对同事们的应酬也老是适可而止。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个相当
的距离。他不故意的冷淡谁,也不肯绕着弯子去巴结人。他是凭本事吃饭,无须故意
买好儿。
在思想上,他与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点。所以,在全家中,他
只与老三说得来。可是,与老三不同,他不愿时常发表他的意见。这并不是因为他骄
傲,不屑于对牛弹琴,而是他心中老有点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
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点女性,在行动上他总求全盘的体谅。举个例说:在他
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早已知道什么恋爱神圣,结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亲给
他定下的"韵梅"。他知道不该把一辈子拴在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
祖父,父母的泪眼与愁容。他替他们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过以后,他明白了大
家的难处,而想得到全盘的体谅。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这样的软弱。同时,赶到
他一看祖父与父母的脸上由忧愁改为快活,他又感到一点骄傲--自我牺牲的骄傲。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
一气立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
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赶到不得已
的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任。他没
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与
小顺儿买些点心,象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
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黄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决不动
酒。他不吸烟。茶和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的娱乐只有帮着祖父种种花,和每星期到"
平安"去看一次或两次电影。他的看电影有个实际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错,可是说话
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声片子去学习。每逢他到"平安"去,他总去的很早,好买到
前排的座位--既省钱,又得听。坐在那里,他连头也不回一次,因为他知道二爷瑞丰
夫妇若也在场,就必定坐头等座儿;他不以坐前排为耻,但是倒怕老二夫妇心里不舒
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象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
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
自己还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
--天还是那么晴蓝,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从平
日积蓄下来的知识中,去推断中日的战事与世界的关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顺儿的声
音,他吓了一跳似的,从世界大势的阴云中跳回来:他知道中日的战争必定会使世界
的地理与历史改观,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这一家老少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经七十
多岁,不能再去出力挣钱。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亲有病,禁不
起惊慌。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候。天下太平,
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平日,
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个公民,而
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么,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难的时
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
手一走吗?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
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
谅又逼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
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小顺儿吓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声音叫着,"老三!老三!"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
了声:"大哥!"瑞宣没有答应出来,好象有个枣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来的
话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
--九门紧闭--象晴光下的古墓!
忽然的,远处有些声音,象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老三,听!"瑞宣以为是重轰
炸机的声音。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
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
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
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
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声。
街上的坦克,象几座铁矿崩炸了似的发狂的响着,瑞宣的耳与心仿佛全聋了。
"大哥!"
"啊?"瑞宣的头偏起一些,用耳朵来找老三的声音。"呕!说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对!"瑞宣点了点头,胖脸上起了一层小白疙疸。"不过,也别太忙吧?谁知道事
情准变成什么样子呢。万一过几天'和平'解决了,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差一年才能毕
业!""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华北的利益全给了他!"
"没了华北,还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咱们允许他用经济侵略,他也许收兵。武力侵
略没有经济侵略那么合算。"坦克车的声音已变成象远处的轻雷。
瑞宣听了听,接着说:"我不拦你走,只是请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时候,可怎么办?"
瑞宣叹了口气。"哼!你……我永远走不了!""大哥,咱们一同走!"
瑞宣的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抑郁的脸上:"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象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
的人,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这时候,李四爷已立起来,轻轻的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
得光光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话,遇到住户们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
面恫吓,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
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
有治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
的。他爱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从此
他就得给日本人维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
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你看怎样
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呢?""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
的语声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见天地!""咱们的那么多的兵
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
枪炮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铁啦?"
"铁啦!"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我恨日本鬼子!"
巡长向四外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
家,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
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去一趟
吧!我不好去--"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彩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四爷到钱家拍门,没人答应。他知道钱先生有点古怪脾气,又加上在这兵荒马乱
的时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会儿就上祁家来。
祁老人的诚意欢迎,使李四爷心中痛快了一点。为怕因祁老人提起陈谷子烂芝麻
而忘了正事,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祁老人对书籍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书籍都是
钱买来的,烧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孙子们挑选一下,把该烧的卖给"打鼓儿的"①好
了。
"那不行!"李四爷对老邻居的安全是诚心关切着的。"这两天不会有打鼓儿的;就
是有,他们也不敢买书!"说完,他把刚才没能叫开钱家的门的事也告诉了祁老者。祁
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书什么的都烧了吧!都是好贵买来的,可是
咱们能留着它们惹祸吗?"老三对老大说:"看!焚书坑儒!你怎样?"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
旗,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听见没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问了声。
"听见了!马上就动手!"瑞全不耐烦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声的向瑞宣:"大哥!
你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
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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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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