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专题、专辑|
文心社高行健作品讨论记录
雪绒整理
〖注:这篇记录是根据文心社一月十四日高行健作品讨论会的录音整理而成。〗
茹月:我们现在开始讨论高行健的作品。我们想今天采取自由式发言。刚才幼河
已开始说了,所以……
幼河:所以我再重复一下:就是他那书太厚,每天拿到他的书,我手就抖。怎么翻,
怎么躺,枕头怎么放都不合适,最后只有把他的书一扔说:今天精神不太好,明天
再看吧。(众笑)所以他的书没有仔细看。《灵山》我没看过,《一个人的圣经》
和《我给我老爷买鱼杆》我看过。
雪绒:把你看到过的,给我们讲讲。
幼河:那我就抛砖引玉了,那我这是对高行健极其不尊重了。
雪绒:没问题,你先说,还有尊重的人。
幼河:比方说,在场的人有非常仰慕高行健的,结果我在这儿使劲地扔大砖头,不
象话。(众大笑,纷纷说:没关系,不会打起来!)
吴安:请问你在发言之前,可不可以讲讲你的背景。好比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我
希望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样我对你的出发点和背景就有一个概念。比如说,我
自己是在中国生的,在台湾长大,我太太在香港长大的。那么您是?
施雨:幼河曾出过一本《形形色色美国梦》(报导文学)的书。
幼河:我是大陆来的。今天是我本命年,四十八岁。我在大陆北京出生,然后上山
下乡,文革也经历过,高在他《圣经》里所描绘的年代,我是经历过的。我在美国
待了十年,在这十年当中我没干过正经活儿,净打工了。因为我是学文科的,所以
我换了很多工作,还有些经历可写。写得不好,写得非常用心,就是写不好。
雪绒:写得太短了?(众笑)
幼河:不是。
茹月:对不起,请大家知道一下我们今天有录音,今天的讨论会整理成文字。
幼河:他的短篇小说,我看了一下,是他刚刚开始从事小说写作,也就是说,文革
刚结束之后,是八十年代初开始写的。那个时候,我看完的感觉是,也许是他刚刚
开始写作,所以好东西还在后面呢。小说当中的一些事情,有一些历史的局限性。
比方说,他对共产党的一些看法,他不能写在里头。总的感觉就是他的文笔并不好,
太罗嗦,对话很多,他的对话看起来,我就老想到中国的王朔,他是语言大师(指
王朔),他的作品在青年当中很有市场。主要是他的语言的妙。而高行健根本不能
跟他相比。太罗嗦了,他的东西,很厚的东西,可以精简得很薄很薄。我觉得,可
能是他写完了之后没有精炼。看了《一个人的圣经》,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就是说,他写的东西可以精简得很薄。刚才我又看到《灵山》,吓我一跳,跟砖头
式的。
北京人(手拿《灵山》):你说这是大部头啊?这算什么大部头。这是《灵山》,
《一个人的圣经》要薄些。
雪绒:主要是你觉得他太罗嗦。
幼河:他不精炼,他应该再好好地把他的作品精简精简。可以去掉的东西很多很多。
这是其一。其二,他的不真实性。我这么一说起来,好多人就说,你怎么能说它不
真实,把文革的那种恐怖都描写出来了。怎么能不真实呢?我的感觉就是,你现在
觉得它恐怖,但你身在文革之中的时候,你是一个很疯狂的人的时候,你根本不会
觉得自个恐怖。受害者毕竟是少数,永远是少数。
雪绒:我能不能插一句。我觉得,他是在用第三者的角度来描写他的过去,他已经
不是生活在过去。他在文中故意以人称的方式把现在(你)和过去(他)分开,就
是为了不掺杂现在的想法,不加评判地尽量表现当时的“他”和“他”眼里的真实。
吴安:请问你的背景?
雪绒:我也是从大陆来的,文革初期出生。你说到他表现的恐怖,我觉得它与其他
表现文革的作品比起来并不是更恐怖的。他是想表达他眼里的那部分真实,而且我
可以感觉到他那部分的真实。你是经历过文革的,他的感觉可能和你不一样。
幼河:我在枫华园写过一篇叫《真实性与真实感》的文章,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
以看看。那里头阐述真实性与真实感比较清楚,因为现在说得比较乱。说它不真实
呢,是说那些受害者,他们肯定会感到恐怖,但是,在社会中,总是少部分人受害,
而多数人是迫害少数人,这个问题他不突出出来。他好象说所有的人都在恐怖当中。
这是不真实的。
苏婷:可不可以打断一下,我是上海来的。我在这里大概十四年了。我不能同意大
部分人迫害少部分人的观点。因为在文革当中,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受害者。象我
妈妈在小学教书,他们当时被打倒的人是百分之五十七,这样已是大多数了。这还
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它有自己一定的规范。象乡下那些没有规范的地方,情况就
会更糟。我就听说有人整天就在害怕,不知道哪天就会被拉出去枪毙了。他们只是
地主的后代,也不知是哪一辈的后代了。农民就象暴动一样,今天就拉出去一个小
孩,就十三四岁,明天还会拉另外一个小孩,非常恐怖的。
魏碑:这些人在当时来说还是少数人。现在回过头看看,大家都是受害者,当时都
觉得是应该的。受害人也觉得我受到批叛是应该的,我确实有资产阶级思想,现在
是新社会。
心远:我有个建议,我们可不可以让幼河把话说完——我赶快插一句:对他所说“
文革是少数人受害,多数人迫害少数人”的观点,我坚决反对。
茹月:我们还是把重点放在对高行健作品的评价上,特别是从文学的角度。
幼河:我先解释一下,我母亲是中学教师,是叛徒。我父亲是右派,还是国民党特
务。我们家深受其害。这纯粹是我个人的问题。对心远的不同观点我再解释一句:
在当时某种情况下,永远是多数人迫害少数人。然后受害者又变成多数人的时候,
打倒的还是少数人。
吴安:按你的这种理论来说,高行健是很成功的。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没经过文革,
看过很多文革的书,伤痕文学等。唯一没看到的是《人到中年》,在坐的各位能不
能借我看看。我听到你们的辩论,我有一个观点就是:高行健把这句话或现象讲出
来了。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真实地反映出到底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而他是要把这
一点提出来讨论,我觉得很值得。
幼河:我想强调的是,我看了他的《一个人的圣经》,我说的是它的不真实性。
茹月:我觉得幼河所讲的东西不是表面上的东西,是很深的一个东西,是为什么在
文革时,深受其害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受害。很多事情我们当时糊里糊涂的。
我当时最相信的一点,现在感到非常愚蠢的就是,我相信,宁种社会主义的草,不
种资本主义的苗。当时大多数的人,尽管苦到那个样子,但对那种做法没有怀疑,
这是最深层次的受害。但是,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还是停留在表现文革的暴
力和残忍的一面,是表面的东西。其实文革的暴力和残忍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
也是被政府很快制止的东西,如果在这方面渲染,很容易给不了解文革的外界造成
错误的印象,其实文革的可怕不是在暴力上,而是在思想上。而我在读哈金《等待》
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人们所受到的害,在思想深度方面的害。在高行健作品里面,
你看到打死人,实际上有许多是流氓或者无知的不成熟的人干的。而且这些人后来
互相打,也死了不少,天安门事件里打死的人,也有许多是街头的不务正业青年。
吴安:不同意!
雪绒:我也不同意!
茹月:我认为高行健的作品力度不够,尽管他获得诺贝尔奖。但是他的作品里有一
种不太正常的人格行为。比如:在《一个人的圣经》里“他”所表现的对窃听,对
被监视的恐惧,并不代表中国人的普遍感觉,而更象是患有精神病的人的心理。
施雨,雪绒:不同意这点!
茹月:我老拿高行健的作品跟梵高的画比。我从梵高的画里,似乎看到他的精神是
处在一种非常人的状态。
雪绒:我们可不可以让幼河把不真实性说完,然后再听茹月仔细讲高行健的作品有
怎样一种不健全人格。你说他文笔不好,是因为他比较罗嗦。你说它不真实?
施雨:但这点我不能不说,长篇小说就是要话多。如果你要写简评或中心思想,那
是另外一回事。
幼河:我怎么不觉得托尔斯泰的东西长啊?
魏碑:这是个人的偏好问题。还有一个是,你现在再去看托尔斯泰,就不一定能看
下去了。
幼河:现在回到高行健的不真实性,刚才茹月也提到,他没有把民众当中代有普遍
意义的东西描述出来。就是那种愚昧,整个一个蒙昧的社会。我承认在这个社会有
那么个一星半个屈原,什么“众人皆醉,维我独醒”,这种人有,但大多数人是一
种蒙昧,一种黑暗的时代。各个层次的人,都是在愚昧状态之中,不开窍。然后迫
害了人,还觉得应该他受到迫害。如果迫害到自个头上,就觉得自己真正有罪。而
高行健并没有把这种悲剧性的东西描述出来。
另外他的不真实性还表现在,就是他描写的情爱,我敢保证,在当时那种社会当中,
决不会与这么多女青年(非婚的,已婚的)发生这么多的恋爱性的关系,这是绝对
的不真实的。
施雨:这个问题我和雪绒讨论过,她说里面应允许有想象的成份。
魏碑:这不就是本小说吗,它不是一本自传。
幼河:所以我认为这是一种煽情。这么不真实的东西,你对得起读者吗?
茹月:煽情的说法我同意。
魏碑:也许这是现代文学的趋势的一个方面嘛。
幼河:那你就去写风花草月,花草虫鸟,你可以写皇帝,你就别指鹿为马。
所以我觉得。他的故事结构,这么一个男青年,在这样一个社会,发生了那么一些
情爱是不真实的。另外,他并没有把这个侧重点放在描写整个社会的真实性,而且
说,他怎样地明白,或者说是他并不明白的话,他也是很恐怖的。
台湾女士:我是在大陆出生,在台湾长大,在美国,很多年了。我觉得高行健讲性,
是对法国人性观念的抄袭。看到一个异性,就马上想到一个性行为。抄袭的,并不
能适用中国人的身上。
茹月:我有同感。但是,我在网上转贴了一篇文章,在那里面有一个人提出了一种
说法:他说高行健在《一个人的圣经里》是用他的性活动作为一条主线,铺垫所有
的东西。他的手法是,先有一个大的布局,然后把零零碎碎的故事,多种人物放在
里头。在《灵山》里,他的大布局是访灵山,在《一个人的圣经》里,是用他和女
人的关系实现的。所以我想这样也许可以解释高的《一个人的圣经》里贯穿的性行
为。我对那里面对性的描写,实在不敢恭维。
施雨:但是,我是觉得,一个小说家作品不是报道文学,也不是自传,要有很多想
象。象王小波,他的《黄金时代》里写的一些东西(扛着陈清扬过河那段),他太
太李银河也说不是她自己。他的想象可能符合那个生活逻辑。中国前十几二十年的
文学里头,都是一个模式,我们这一代,文革前期或初期出生的人都有个框框,觉
得文学应该这样那样,所以觉得它(文学作品)骗了我们。其实生活并不是文学表
现的那样。现在我们慢慢有点那个感觉,这几年才发现,原来我们自己就是在那个
假象中长大的。(文学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是不一样的。)
雪绒:我和幼河的想法恰恰相反。我很推崇高行健,我觉得他得这个诺贝尔奖,很
值得。我先想就幼河谈到的高行健作品的“不真实性”和“文笔罗嗦”,谈一下自
己的看法。然后,再讲一讲高行健笔下的女人,我很欣赏他书中对女人的描写。
我觉得在评论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之前,要先知道作家自己的文学观念。高行健
从小受到的是西方文学的熏陶,受他母亲的影响(他母亲是教会学校毕业,很喜欢
读外国作品),他也读了很多外国作品,从小就受了西方的自由主义和人文思想的
影响。后来又学绘画,很擅长国画,他在法国其实是靠卖画为生的(靠卖画来接济
他的写作)。他很认同西方的文学观念,也就是说,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并不一
定要去改变社会,并不一定要表现整个社会的普遍性。有人批评诺贝尔奖得主,美
国作家Morrison的作品太注重黑人和女人,没有普遍性时,她回答说:“我从来没
有期望托尔斯泰来写我,一个生活在罗伦,OHIO的黑人女孩。我也不会让乔依斯
(JOYCE)不要提天主教和DUBLIN的世界。我不理解为什么我被强求去写你的生活和
感受。”。文学只要提出生活里的问题,并不一定要去解决或根本就解决不了生活
里的问题。
高行健这本书取名叫《一个人的圣经》,目的就是要写他自己,写他自己的经历,
写他自己对那个时代的感受。这样来看幼河所说的“不真实性”也只是相对你自己
心中的真实,你当时看到的世界跟他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就象瞎子摸象一样,对(
桌上放着的)这瓶水,你看到的是那一面,我看到的是这一面,他看到的又是一面。
高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时常提醒自己,要把现在的自己(所谓的大彻大悟的现在的
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分开,做一个第三者来看他的过去用高自己的原话也就是:“
别津淫在他的自恋和自虐里,你仅仅是观察和谛听”。他这样做,也就是想尽量诚
实地反应当时的真实。
关于幼河所说的文笔不好,我也不同意。我觉得文笔这个东西也是很主观的。跟幼
河相反,我特别欣赏高行健的文笔,看起来特别舒服,也不觉得它长,恨不能一口
气看完。
施雨:就象我看哈金的《等待》,我是一口气看完,没有象别人说它太长,看着书,
就在等待着结果的感觉。
雪绒:昨天晚上,又翻了一下《灵山》,还是觉得读起来很舒服。幼河说他(高)
的对话罗嗦,我也不赞成。我觉得他的对话很简短,一句话常常不超过一行字,却
把意境全表达出来了。他的语言(和对情节、景物的描写)象诗一样,有一种大写
意在里面,象他的国画:东一笔,西一笔,并不对细节精心雕琢,但放到一起,意
境全出来了。
我还想指出的是,他的作品有很深的思想性。他的思想性不是表现在用很高深的哲
理去教训别人,而是对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的思考,一种对人生独特的彻悟,很朴实,
也很低调,不喊口号。(比如在《一个人的圣经里》有:“生活不能论证”p156,
“你没有主义”,“自由论”p307,以及“文学的谎言”p.201,等等)。
下面我想讲讲高描写的女人。高行健很致力于展现女人内心的痛苦。他是我看到的
中国男作家中写女人的痛苦写得最好的。我猜想这是不是也跟他的经历有关,因为
他的母亲是自杀的,能自杀就一定也有许多难言的痛苦,所以他就会去探讨女人为
什么会那么痛苦。比如象《灵山》里那个死了母亲,被继母排挤,也不被父亲和男
友所爱的女孩,把她内心深出的痛苦和恐惧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写她不被人爱的
痛苦,惧怕男人,觉得男人是总想占有,不知付出。写她开始错误地用性去换取爱,
没换到时,因名节和爱情双双失去而厌恶性,厌恶生活。后来遇到了找灵山的男主
人翁,在他的诱惑下尝到了性爱的甜头,说出了内心深处的痛苦。虽然,他并没给
她所追求的婚姻之类的安全感和责任,但她放开了自己的身体,也放开了自己的灵
魂,在某种意义上,是自救了。他还在《一个人的圣经》里写马格丽特的痛苦,写
她从小被强奸,长大后一直念念不忘这段经历。
吴安:她还是犹太人。
雪绒:对。写她憎恨自己肥胖的身体,又挥霍生活。里面写了许多性爱的场景,那
些大概是茹月最不喜欢的地方。这又回到了真实与不真实的争论上来了,也就是说,
你和我没经历过的真实,并不一定就不是真实。
幼河:我插一句,你代表法国人,我代表中国人。
茹月:我觉得他写的是意念中的事情,意念中的事情并不是真实的。
吴安:我有另外一个看法,跟你(雪绒)有一点点不同。你说他对女人有探讨,我
觉得他毫无探讨。你前面讲的我都同意,象它的(文学的)非社会性,就象她(台
湾女士)讲的抄袭法国人,他从小的自由主义思想,我都同意。根据我从伤痕文学
或其他途径读到的文革,他笔下缺少社会性,缺少教育性,我同意。我觉得他想反
应的是一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自由与真。我们中国人一句
话,率性是谓真,就是这个性。受了文革的两点,我反对的两点:压迫和欺骗性,
欺骗群众,无论是少数人欺负大多数人还是相反,受害人最大的两点就是第一被压
迫感,第二就是欺骗感,一个这样的人,出来以后,最需要的是:自由和真。在西
方世界里提供了这些东西,象法国对他的影响,他的文章是这样的写法,所以他就
想表现率性是谓真。所以他把性按排在这里,连贯在一起,是想用性来表现真。也
许他的方法不对,但是这是他的手法,他的心里需要用性来解放他自己。
红红(《世界日报》记者):请问你的尊性大名?
吴安:我姓吴,名叫安。在大陆出生,在台湾长大,在美国三十多年,是学理工科,
我对中国文学一向很有兴趣。
红红:你有发表过东西吗?
吴安:没有。
茹月:以后在我们文心社发表吧。
施雨:本来我想等一下说,现在被你提到了,所以想把感觉说出来。我是觉得高行
健是在借马格丽特被强奸的例子,她这个经验,就是被强奸后引起的后遗症,借喻
高行健在文革中被政治强奸的心理。他借着女人对性的困惑来表现自己对性的困惑,
象美国人压抑了之后,吃药或食物,使自己发胖。高行健在那种压抑的情况下用性,
希望能够放松自己,释放自己,可是他经常找不到,迷失了。你看到他写女性的灵
魂,其实他是在写他自己的灵魂。
吴安:我不觉得他了解女性。
施雨:他一直想逃出来,摆脱那种政治的压迫,最后他还是没有逃出来。虽然躯体
早就离开那里了,但恶梦的感觉总在追逐着他。
雪绒:我觉得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提出了问题(提出了生活的困惑,并不给答案,
也许生活本身就没有正确答案。)他不去寻求一种常人眼中的完美的结局,无论是
性,是女人,是婚姻,一定是常人眼中的从一而终。
茹月:那不是叫欺骗吗?
苏婷:那怎么叫欺骗呢?
雪绒:你(指茹月)始终把文学和道德结合得很紧。
茹月:刚才你提到了在《灵山》里头那个女孩。她先受了欺骗,用性去较换,结果
没换到爱。后来跑出来,遇到了行者-他。他代表的是高行健这个作者,他希望了
解她的痛苦,使她得到了释放。但是这个他其实在一开始就是想诱惑她,诱惑了以
后,让她又一次交出自己的身体,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只是想与她做爱,想挖撅
她的痛苦,并不想去帮助她。所以,实际上她交出的是什么?交出的又是一个不爱。
不是说我们用常人的观念读高的作品,而是从他的书里,你看不到真实的生活。要
我说,在他的笔下所有的事儿,都是病态,包括社会,包括他自己。
雪绒:NO,NO。
茹月:你就想想,这个最简单的例子,他批判社会中有很多女人受害,但是他自己
也是一样地对待女人。
苏婷:他就是要暴露嘛。
施雨:也许他就是要写这个没有希望的事情嘛。
雪绒:我觉得你(茹月)说的不对。灵魂的解放,就说刚才那个女孩子,并不是谁
跟她结婚,或是把她的一辈子交给谁,而是自救。我觉得高行健比较女权,有一些
象张爱玲那样,不太直接的,不是口号式的女权,也就是高行健给人的感觉是,男
女平等,在性上面也要平等。当时五四运动的时候,许多反封建,反礼教的男作家,
是怀着拯救女人的心理去写女人的,怎么救呢?总是写一些冰清玉洁的女人,把她
们从资本家手里救出来,从礼教家庭里救出来。而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不需要冰清
玉洁,大都是结了婚的,离了婚的,她们好象都在说,我们不需要谁来救,过着自
己的日常生活,即使城毁了,男人垮了。女人还会柴米油盐地过下去。高行健笔下
的那个女孩,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了行者,而且第一次得到性的欢愉,她对行者并
没有寄许多象结婚或在一起一辈子的希望。而是她的痛苦被挖掘出来了,她的灵魂
被触及到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认识,一种疗伤的过程。
施雨:这叫做心理治疗的第一步。
雪绒:或者叫共鸣,内心的痛苦有了回声。
魏碑:茹月讲的是一个社会效应问题。假如说这个事情是真正发生的,他跟这个女
孩子发生关系,然后又BYE-BYE了。那么这个女孩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观念下,
还是受到了伤害。但高行健的意思是什么呢?你只要认为这个不是伤害,你不要看
人家怎么想,但高无力的是他没有力量去改变所有人的观念,他也没有力量把他的
一辈子跟她拴在一起。
雪绒:对!
魏碑:但是呢,你提出这个问题,这种做法也不道德。问题是,这是一个小说,它不
是一个社会社会报道,他也没有说这个男的这样做了还很不错,去这样夸他,并不是
这个意思。
雪绒:对。我觉得还有一些批判的意思在里面。这样的情况他写了很多,比如《一个
人圣经里》,他看到萧萧的乳房上有一道伤痕,但他并没有去刨根问底,他的学生被
大队书记强奸,不仅被强奸了身体,后来又倒打一耙,精神上再次被强奸,他也只是
跟有能力主持正义的陆提了一提,被陆驳斥后,为了自己苟且偷生,不在探究。高行
健在文中现在的自己,虽然屡屡提醒自己,不要忏悔,不要渲染,只追述当时的印象
和心境。但作家自己给这些女人和他们的痛苦这么多篇幅,用那么多的文字展现出来,
有他独有的用心。你也许只看到表面的性的描写,但作为一个读者,你不能假装你没
有看到那些女人是怎样地被人强奸,她们又是怎样在这些痛苦中挣扎,无法摆脱那种
记忆,虽然是不同的文化背景,无论是文革式的精神强奸,还是小护士,马格丽特,
女学生等遭受的肉体强奸,那种被强暴的痛苦是一样的。他这样就暴露了人类这一种
苦难的共性。高用了这么多篇幅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已经暴露人性的脆弱和丑恶的一
面,生活的无力和无奈,已经达到了即使要去拯救的效果。
心远:这样去拯救,也太廉价了。
雪绒:他没有去拯救,也不需要通过写拯救而得到皆大欢喜的效果。
茹月:难道中国那么多作家都没有认识到女人和中国人的痛苦这一点吗?象那些伤
痕文学,我觉得象《贫嘴张大民》这部小说,就把这些东西写得很深刻,实际上触
及到了中国人的痛苦。以各种方法,各种手法TOUCH中国人的痛苦的作品的很多,以
高这种TOUCH的方法比较少见。但我不认为他这种TOUCH是深刻的,其实有更深刻的。
幼河:所以我说,高在杜撰。
锐利:我提个问题,就是说,为什么一个获得诺贝儿奖的这样的层次的作家的作品,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喜欢,包括我自己在内,我觉得《一只鸽子叫红唇》比
《一个人的圣经》要好。
雪绒:因为我觉得诺贝尔奖不是POPULAR 奖,不是《纽约时报》最畅销书奖。
锐利:在文学的角度,它那个地方让人欣赏?
吴安:我觉得诺贝尔奖都是西方评论家,象他书中说的中国不好,中国好不好,他
们(西方评论家)并不知道,中国好不好,他们也不会去关心。他们并不了解东方
文化,中文程度不是很好,他们有几个人能达到欣赏中文的水平?所以没必要说他
就代表中国作家的水平。所以我们不能说高就能代表中国文化。他认为呢他创造了
一个手法,中国人里面,我们很少用到你我他,象她(雪绒)刚提到的,过去,现
在,未来,这么流利地TRANSFER过来,转换过去,这是一种手法。另一点,因为他
的主题是反映文革的。
幼河:我想解释一点高行健的写作手法。八十年代初,有一个法国女作家,写了一
部关于一个法国穷女孩子跟一个越南华裔富商之子的一段恋情,叫做《情人》,你
我他,是她先用的,高行健不是首创者。
魏碑:这个不是很重要。你刚才说他文笔不好,你没有提到另外一部,就是《一个
鸽子叫红唇》,我看了大概十几页吧,我看了非常舒服,那是一个传统写法,,但
是他的文笔真美,写年轻人的叙述,一会儿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的叙述,写得一
点儿也不罗嗦,也没有一句难懂的东西。我就觉得这个作家挺完整的,他有这个传
统的底子,他以后再写其他的东西就不会太差。那么象你刚才说的东西就不太成立,
比如说他专门找些新奇的东西,抄人家的东西,弄些你中国人都写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婷:他写性的时候他并不需要煽情,现在这种时代,还有谁需要用这种东西来煽
情?那就是他想暴露一些文革的东西,或许是他的梦,或许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
是把这些写出来了,他并不是要把自己写得多么完美,他就是这样想的,就把他写
出来了,这样就很真实。
雪绒:而且他也不把别人写得很完美,他也不去评判别人。
茹月:实际上现在中国这种文学有很多,你随便找几本书来,写这种东西的都有。
雪绒:我看其他人的东西,没这种感觉。
茹月:实际上,我觉得他在写揭露上,雪绒刚才说的那些,我承认可能算是一些吧,
并不比现在中国其他的作家更深刻,更真实,更好。
幼河:对!我觉得他还不如《上海宝贝》呢!(笑)
施雨:没有。我是觉得他该不该得这个奖的话,我们不能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讲。
苏婷:诺贝尔文学奖是世界性的。
茹月:我只是说这篇作品好不好,我不是说它应不应该得诺贝尔奖。
施雨:你是从(因为他得了)诺贝尔奖的角度去审视他的作品。
茹月:没有没有。即使他不得奖,这本书我也不说好。现在中国的文学家,揭露人
的心理和描写人性,已经和文革不一样了。他们更多的是描写一个真正的人和人性。
高的《一个人的圣经》里面表现的人和人性也许有,但他的眼光和他的写法上,表
现出一种扭曲的人性。这种扭曲,可以说是文革带来的。但是,坏就坏在,高并不
认为他已经被文革扭曲了。反而,他认为自己是站在外面,对文革评判,是在用第
三者的身份去写这些黑暗。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已经被扭曲,因此他的作品不
能反映真实的文革中的人性。他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待文革。我们都出来这么久
了,我们谈文革还是挺客观的。我们还能够正常的看。那时候打人,那时候的红卫
兵很盲目,我们是这么想的。但是,高行健笔下不是这样。他写的是,完全的罪恶,
他写的是完全的仇恨。
雪绒:这仇恨之说是从哪儿来的?
施雨:中国作家写文革,比他更恶毒的大有人在。
茹月:有是有,但是现在说高的小说。我同意刚才说他的小说不真实的观点。对一
个有仇恨的人,或者是心理已经被扭曲的人,他看到的满眼都是黑暗。但对于一个
正常的人,没有惧怕心理的人,象我们也在文革长大的人,看到的文革就不会全是
黑暗。苏婷说她一直是黑崽子,但为什么她没有产生那么大黑暗的感觉。高的眼光
是一个性格被扭曲的,有缺陷的人的眼光。
雪绒:我觉得你这种说法非常不好。
魏碑:不是有缺陷,他这种人比较少,他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他可能在反右的时
候一直挨整,所以他不可能有什么光明的东西。
雪绒:他好象没被整过多狠,他到法国之前还是共产党员呢。
吴安:他比你们都大吧!
魏碑:他是那种比较敏感的人。很多东西,他也许也随一些大流之类,但他内心深
处很早就把这些东西看透了。
施雨:所以他在随大流当中,压抑了自己。
雪绒:茹月觉得他人格曲扭,就是因为他写了很多性场面吧。
持《圣经》男士:性就是人性嘛。
茹月:不不,各方面。在各个方面,他笔下的东西都是扭曲的。
雪绒:我不觉得他扭曲。
魏碑:你这种说法肯定也是过分了。说他是扭曲,一种病态。
茹月:西方本身对中国的看法就是扭曲的嘛。
北京人:你前面讲说他是压抑人性的,
张铮:请问这位先生你的背景。
北京人:我是大陆北京来的。就是平常喜欢看书,(指《灵山》)这还没看呢。说
到他对社会的影响性。他不想这样去做影响社会,他的体会比一般人要深得多。他
想的多。
雪绒:对!只是你(茹月)理解不了他的体会而已。
施雨:雪绒说得对!我也很想这么说,只是不愿意把这句话说出来。(笑)(对大
家)我们私下几个朋友经常为这些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
雪绒:我觉得他的深刻性,只有对西方文化比较认同,比较喜欢的人,才能够真正
理解到。
北京人:对,他主要是写人的。
幼河:所以西方人接受他,但绝大多数中国作者却不接受他。
雪绒:是的。他要是在中国,一定不会得什么奖。
幼河:这个问题复杂,太复杂了。
魏碑:他写得好,但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那么象还有其他人,比他写得好,为什么
没得?他没出国,他不懂法语。他确实有他特殊的条件。但是,奖励呢,我觉得给
了他,等于也给了那些人。
心远:我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否定高行健,我本来是要对高行健的书挑刺,但是现
在我要为高行健“辩护”。(众笑)。真的,就《灵山》我没看过,他的其它作品
我都看过,最近看了他的《一个人的圣经》,确实觉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北京人:而且他的精神压抑感特别强。当时那个《绝对信号》,演两个月禁演,他
的那种体验,他不是一种光是在生活或是肉体上的压抑,而是一种精神压抑。他比
一般人看问题看得要深。
吴安:我们这里有多少人看过《一个人的圣经》?赞成好的举手。
幼河:看来我是少数派。
雪绒:还是大部分人说好嘛!
心远:我是从大陆来的。高行健写的文革,基本上我都经历过,只不过年级比他小
几岁,小十岁吧。象我们文革开始的时候刚刚初中毕业,但是那个时候,已经红卫
兵运动,整个文革发生的全过程可以说从头到尾都经历过。但是看这本小说呢,虽
然我总体来说认为相当不错,但我边读还是边挑了很多刺。幼河和茹月说的很多问
题,我都感觉到了。我不能同意刚才雪绒所说的,文学作品跟道德没有关系,就说
我们不能用道德的眼光去看作品,这些问题本身的命题我觉得是不错的。但我们现
在就这个作品谈这个作品。就是高行健他要拯救自己,他要找到自己一个人的圣经,
那么自己的圣经是什么呢?在他看来就是瞬间的欢乐,其他都不重要,他一开始跟
那个马格丽特,犹太人和日尔曼民族,他们就是要去挖掘记忆,去搜寻记忆,而我
们,就是要遗忘。
雪绒:他是讲他要遗忘,他没有讲我们吧。
心远:不管怎么说,他认为应该遗忘,是为了遗忘,所以他写这本书,或者说找到
了一个人的圣经。咱们就从他的意图来分析他的作品。他为了遗忘,为了瞬间的快
乐,为了他所说的自由,他用什么手段呢?这也是原话,就是用射精,射在政治的
肚皮上,所以,他要把女人当作工具。
茹月:对呀。
心远:你看这里面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有的对他动了真情,有的,象倩,只是一时
软弱。但高行健却从来不愿意把笔下主人翁的命运跟她们中的任何人拴在一起,所
以,尽管作品中的主人公一再地强调自己在跟女性的关系上总是失败,但是,在我
看来,他非常走桃花运,几乎见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追他--当然,我们现在研
究的不是作者生活中的真实性,不是生活中的高行健是不是真有这么多的艳遇,只
是说,作品中的人物,用追求他自己瞬间的快乐,来解决这个“自由”的问题,他
怎么能称得上是“非常尊重女性”?这部作品,你要是说它反映文革的深度,远远
比不上张贤亮的《习惯死亡》,比不上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我觉得那些小说,
象《务虚笔记》给我情感的冲击力和哲理的震撼力,超过高行健这部作品。……
魏碑:他得奖的不是这本,他得奖的是《灵山》。
心远:……这个问题,我觉得诗人杨炼的一句话,它给我一个思路,就是说:所谓
第一得诺贝尔奖的“第一”,不要理解成“最佳”, 而应把它理解成“开始”。
苏婷:这是对的。
心远:我们现在不要去追究,他是不是华人中最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是不是华人中
间最优秀的作品,只能说他这个作品确实不错,但跟他同一个档次的很多。象雪绒就
认为,他已经是NUMBER ONE 了。
雪绒:没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施雨:我觉得他突破了大陆作家思维的模式,开了另一个窗口。
雪绒:我没有认为高行健就是中国(中文,或汉语写作)的第一名。我觉得他有可
能是在今年这些诺贝尔提名作家里的第一名。我对中国的许多作家也不很了解,象
你刚才提到的《务虚笔记》,我没有看过(所以,无从比起),但《务虚笔记》的
作家(史铁生)今年没有被提名吧?不能说高得了诺奖,他就是中国作家的第一名,
我不会这样认为。心远刚才说,高行健在《一个人圣经里》靠射精,靠跟女人的性
关系来实现他的欢乐,我看完这本书后,没这种感觉。他写性,象刚才有人说的,
性其实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而我觉得他写性的目的,最主要的还是要去探讨女人的
灵魂,写她们的痛苦,给了很长的篇幅,去探讨她们痛苦的根源是什么(马格丽特
为什么忘不了过去?倩为什么在新婚当天,把便盆倒在他脸上?孙惠蓉为什么从一
个天真的女学生变成一个暗娼?茜尔薇最要好的女朋友为什么自杀?),他把这些
一点点,非常细致地写出来了。我看到的其他男作家并没有把女人为什么痛苦写出
来,象莫言笔下的女人,要不就是死了疯了,对原因,并没花篇幅和精力去写。这
是我要补充的。
茹月:好吧,因为时间关系,对高行健的作品讨论,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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