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第二节 正始诗文

    正始是魏废帝曹芳的年号(240—249),但习惯上所说的“正始文学”,还
包括正始以后直到西晋立国(265)这一段时期的文学创作。
    正始时期,玄学开始盛行。玄学中包涵着一种穷究事理的精神,导致了对于社会现
象的富有理性的清醒态度,破除了拘执、迷信的思想方法。同时,庄子所强调的精神自
由,也为玄学家所重视。当时,有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一派,即崇奉发自内心的
真诚的道德,而反对人为的外在的行为准则;也有主张名教与自然相统一的一派,即要
求个性自由不超越和破坏社会规范。但至少“自然”这个前提是人所公认的。
    然而这一时期的政治现实却极其严酷。从司马懿用政变手段诛杀曹爽而实际控制政
权开始,到其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政,十多年间,酝酿着一场朝代更替的巨变。他
们大量杀戮异己分子,造成极为恐怖的政治气氛。“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许多著名
文人死在这一场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另一方面,司马氏集团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并为
夺取政权制造舆论,又竭力提倡儒家的礼法,造成严重的道德虚伪现象。以清醒和理智
的思维,面对恐怖和虚伪的现实,知识阶层的精神痛苦,也就显得尤其尖锐、深刻。
    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学发生了重大变化。前面说过,对于建立不朽功业的渴望和自
信,奠定了建安文学的昂扬的基调。但是,也存在另外的一面,就是对于个体生命能否
实现其应有价值的怀疑。阮瑀的诗已有这样的内容,曹植后期的某些作品更为突出。正
始文人面对远为严酷的现实,很自然地发展了建安文学中表现“忧生之嗟”的一面,集
中抒发了个人在外部力量强大压迫下的悲哀。换言之,建安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高扬
奋发、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正始文学中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由于周围环境危机四伏,动辄得咎,也由于哲学思考的盛行,正始文人很少直接针
对政治现状发表意见,而是避开现实,以哲学的眼光,从广延的时间和空间范围来观察
事物,讨论问题。也可以说,他们把从现实生活中所得到的感受,推广为对整个人类社
会生活和历史的思考。这就使正始文学呈现出浓厚的哲理色彩。
    深刻的理性思考和尖锐的人生悲哀,构成了正始文学最基本的特点。
    正始时期著名的文人,有所谓“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何
晏、王弼、夏侯玄。他们的主要成就在哲学方面。后者又称“竹林七贤”,指阮籍、嵇
康、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七人。其中阮籍、嵇康的文学成就最高。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有《阮
嗣宗集》。他博览群籍,尤好《老》、《庄》。
    为人旷放不羁,任情自适,鄙弃礼法。正始年间曾任尚书郎、大将军曹爽参军,二
次均以病免归。司马懿执政,召为其太傅府从事中郎,以后相继为司马师、司马昭的僚
属。晚年做过步兵校尉,故世人又称之为“阮步兵”。阮籍年轻时“有济世之志”(
《晋书》本传),自视很高,世人对他也很器重。曹爽、司马懿请他去做幕僚,就是一
种借招纳名流以扩大自己声望的手段。但随着司马氏篡权图谋的显露,政治风云日趋险
恶,阮籍只能放弃了往日的雄心。他的处境十分艰难。他对司马氏集团的行为极为不满,
但不仅不能公开反对,而且身为司马家的幕僚,被卷入政治漩涡而无法摆脱。所以他只
能用醉酒佯狂的办法来躲避矛盾,一方面可以少做违心之事,多少维护了个人的意志,
另一方面又不致引起猜疑而导致杀身之祸。但这对英锐高傲、思想警敏、个性强烈的阮
籍来说,实在是痛苦不堪的生活。
    阮籍的文学成就,主要是《咏怀诗》,其中五言诗八十二首,四言诗十三首。前者
尤为著名,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这些诗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生活态度,
尤其是对于人生问题的反复思考。只是,由于处境的危险,他只能用隐蔽的象征的语言
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用笔曲折,含蕴隐约。所以钟嵘《诗品》说他“言在耳目之内,
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辞,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不过,尽管《咏怀诗》所牵涉的具体的人物事件已无法探求,但并不是说这些诗是
无法理解的。尤其是其中许多篇,虽是从现实感受出发,却又往往超脱具体事实,推广
为人生的根本问题,诗中所包含的哲理、所抒发的感情,仍然可以追索、体味。
    首先,《咏怀诗》中显然有一部分忧愤伤时之作。如第三首: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前人多以为此诗暗喻魏晋之际的政治状况,表现正直之士难以自保的忧患,大约是
不错的。此外,凭吊战国魏都遗址的第三十一首,诗中“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
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云云,表面是怀古,真意却在于讽今。
    还有一些诗,表现了作者不甘碌碌无闻,渴望建功立业的愿望。如第三十九首“壮
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云云,流露出同建安文学一样的慷
慨激昂之气。只是这一类作品在《咏怀诗》中为数甚少。
    《咏怀诗》的核心内容,是带有哲理性的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并且集中于个人的内
在意志与外部力量相冲突,生命从根本上无法获得自由这样一个命题。
    在这方面,同《古诗十九首》及建安诗歌一样,《咏怀诗》中也反复发出诸如“人
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之类对人生短促的感叹。不过,在《古诗十九首》中,追求现
世的享乐,追求友谊和爱情,被当作解脱途径来歌咏;在建安诗歌中,追求不朽的功业,
被视为有限生命的延续。换言之,阮籍以前的诗歌,是把自然规律视为人生不自由的最
重要原因,而认为在社会生活中可以找到解脱的道路。而阮籍则不同。他虽然也看到自
然规律的作用,但他更强调社会力量对人生的压迫。
    在《咏怀诗》中,逐一排除了可能的解脱道路。“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追
逐富贵使人倾轧相争,以至覆灭;“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千秋万岁后,荣名
安所之?”名和利一样,使人丧失自我,丧失本性,虚幻无价值。建功立业,确实是阮
籍所向往的,但这并不是个人可以随意选择的道路。“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遇
与不遇,为命运的偶然所决定,生活在不幸的时代,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家庭、朋友之
情诚然是美好的,但黑暗的现实随时可以夺走它们,愈加唤起人生的悲哀:“一身不自
保,何况恋妻子?”“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苦辛。”而且,
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虚伪、怨毒、猜疑、背弃:“人知交友易,交友诚独难。险路多
疑惑,明珠不可干。”“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咏怀诗》中虽多种写到对神仙
世界的向往,但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作者并没有把它当作真实的追求。甚至,即使
能长生,在这样的世界上也是徒然:“人言愿延年,延年将焉之?”
    在阮籍看来,现实犹如一张大网,使人无处可逃:“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
在第三十三首中,他还对人生作了一个总的描绘: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这里指出,人生由于受到两种力量的压迫,因而是极端不自由的。一是人所生存的
社会。社会充满矛盾,充满危险,一切都不可预测,再多的智慧也不足应付。因而人的
一生焦虑重重,如怀汤火。即使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躲过了人世的一切危险,另一
种力量也必将使你毁灭,那就是死亡。
    我们应当注意到,阮籍虽然厌恶司马氏集团的所作所为,但他并不是从政治上站在
曹魏政权的一边来反对他们。如果说司马氏夺取曹家天下的手段是虚伪而卑劣的,那么
过去曹丕登上皇帝宝座,还不是用了同样的手段?作为哲学家的阮籍,他所感受到的是
一种具有广阔历史意义的悲哀。所以,他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由此在《咏怀诗》中形
成一种强烈的生命孤独感。第一首就表现了这种感情: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月色如水,寒风拂衣,孤鸿悲鸣,宿鸟惊飞,在这一片冷漠枯索的气氛中,主人公
独处空堂,徘徊忧思。这里所描摹的并非实有的场景,也未必隐喻着什么具体的事件,
而只是借诗的意象和意境,用象征的手法,寄托一种绝对的孤独感,一种幽深而难以名
状的愁绪。除了这一首外,还有好几首类似的诗篇。如第十七首,写遥望整个世界空无
一人,唯见失群的鸟兽惊惶奔飞,效果十分强烈。这种从生命本质意义上提出的孤独感
是过去诗歌中从未有过的。
    阮籍是特定时代中的悲剧人物。历史唤起了个性的觉醒,促使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去
追求人格的尊严、生命的完美,追求真诚的道德、自由的生活,却并不给这种追求以实
现的希望。然而阮籍的追求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确实,从未有人像他那样把人生描绘得
如此沉闷、孤独、阴冷,但这并不纯然是消极的东西。它比前人的文学更为深刻地揭示
了封建制度压迫人性的本质。而且,人们从《咏怀诗》中,同时也感受到了对生命的完
美的期望和执着的爱恋。它对生命的哀叹,也是对生命的歌颂。
    在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咏怀诗》也带来了重大的改变。在此以前,诗歌
的主体是民歌以及在民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人诗,其内涵通常是比较单纯的,所表现
的大多是具体的问题。阮籍则完全摆脱了对民歌的模仿,把深刻的哲学观照方式引入诗
歌中来,同时巧妙地将它与一系列艺术形象相结合,使诗歌呈现出十分广阔的视野,包
容了十分深沉的内涵。在表现手段上,它多用象征寓意,形成若即若离、闪烁曲折的特
点,诱导人们去反复体味,反复思索。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阮旨遥深”。可以
说,到了《咏怀诗》,中国古代抒情诗明显变得厚重了。《咏怀诗》的感情也极为真诚
激切,具有感人的力量,所以《诗品》说它“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这种以组诗方式
来抒发心理深层的情绪的形式,也为后人所重视。陶潜的《饮酒》、陈子昂的《感遇》、
李白的《古风》,都是从这一路发展而来的。
    阮籍的散文,以《大人先生传》最著名。文中假托“大人先生”之口,表述自己对
社会历史的看法,揭露封建礼法的虚伪的本质。文章认为,上古社会原是自然淳朴的,
自从有了君臣,才有了欺诈和残害的行为。那些统治者制订礼法来束缚老百姓,诳骗愚
拙的人们,于是强者横行无忌,弱者只能劳苦困顿地受人奴役。统治者借了廉洁的名义
实现贪心,内怀凶险而外饰仁义,搜尽天下财物,填塞自己的无穷之欲。这些议论显得
十分尖锐而透彻。文中还辛辣地讽刺世上所谓礼法君子:
    世人所谓君子,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而目前检,言
欲为而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
    这是说君子们谨慎庄重,博得美誉,其实不过是为了图个高官厚禄。后面接着说,
他们自以为这样就找到了安全富足的藏身之地,其实不过像虱子钻在裤子缝里。一旦大
火烧了城郭房舍,延及裤子,虱子还能逃到哪里去?这些尖刻的语言,喷泄了对于伪善
者的痛恶。
    不过,尽管《大人先生传》等文章有着尖锐激烈的一面,但作为作者人生理想之化
身的“大人先生”,却是一个魁然独存,超世绝群,飘飖乎天地四极,与造化相推移的
神人。也就是说,作者对周围切近的矛盾冲突,仍然采取隔远和逃离的态度。因为,他
对于自己所厌恶的现实社会,终究是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在幻想中追求绝对的自由。
    魏晋是散文进一步骈化的时代,阮籍的文章,也喜用铺排之笔,辞采富丽,又使用
很多对偶句,并以单行散句交错其间,使之奇偶相生,整齐中见变化。偶句的句末,大
多用韵,易于口育。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人。
    他崇尚老庄,性格高傲刚直,不抱礼法。又受道教影响,喜谈服食养生之事。通音
乐,善奏琴。曾官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有《嵇中散集》,又鲁迅辑校之《嵇康集》。
嵇康与阮籍是好友,同为“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思想多有相近之处,但性格为人、
处世态度、颇有不同。嵇康娶魏宗室之女,与曹魏政权的关系,比阮籍更为密切;对司
马氏的阴谋、他的反对也更为明白激烈。所以当正始末司马懿执政之后,他就脱离政坛,
不像阮籍那样,仍虚与斡旋,以求自保。并且,他也不能像阮籍那样,借哲学的观照与
思考,隔远了现实中的矛盾与痛苦。以他的社会联系、政治态度以及刚傲的性格,自然
难以为司马氏所容,所以终究被构陷杀害。传说他临刑时,太学生三千人请求宽赦他,
并以他为师,可见他在当时所享声望之高。
    嵇康是魏晋之际最著名的论说文作家。《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说:“康所著
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咏。”其特点,一是思想新颖,好标异说,对传统的儒家思
想富于批判精神,二是说理缜密而透彻。主要作品有《声无哀乐论》、《管蔡论》、
《难自然好学论》等。其中《声无哀乐论》是一篇逻辑严密,辨析细致的论文,颇为难
能可贵。不过,从文学意义上说,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更为重要。
    山巨源即山涛,“竹林七贤”之一,与嵇康为知交,后投靠司马氏。他从吏部郎转
迁为散骑常侍时,举荐嵇康以自代,希望嵇康放弃与司马氏对抗的立场,以免遭到危险。
嵇康作此书断然拒绝,并宣布与之绝交,表示自己决不屈节妥协。当然,他不能公然从
政治上表示对立。信中陈述自己不能就职的理由,是推崇老庄,任真纵放,无法忍受礼
法的羁勒和俗务的纠缠。借这种表白,显示出桀傲不驯的态度。他要求对方尊重自己的
个性和志趣,提出“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又譬喻说:“此犹禽鹿,少
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汤蹈火;虽饰以金镳,享以佳肴,愈
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这种个人意识和追求个性自由的精神,正是魏晋文学最显著的
特色,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辉。
    在自我表白的同时,作者还辛辣地讽刺挖苦山涛和整个司马氏政治集团。他说山涛: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又描摹官场景象:“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
千变百伎。”尖锐地斥责了山涛及其他依附司马氏的人们毫无操守、投机多变。更有甚
者,他还宜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实际是讥刺司马氏为了篡权而制造礼教根
据。据说司马昭读了这几句话,对嵇康很痛恨。嵇康最终被杀,与此有直接关系。
    总之,这篇书信全面反映了作者的人格。虽非正面立论,却毫无闪烁含糊之辞,放
言无惮,辞锋犀利,风调峻切。用生动的语言,写出作者的真实感情,如闻其声,如见
其人。嵇康的诗歌成就虽不如阮籍,但四言之作仍有特色。其《幽愤诗》作于因友人吕
安的冤案被构陷入狱时,自述身世、志趣和耿直的性格。《赠秀才从军》更是激昂有气
之作,第九、第十四两篇尤其受人喜爱:
    良马既闭,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
盼生姿。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
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这组诗原是嵇康为了送哥哥嵇喜从军而写的,但诗中借想象嵇喜从军后的生活,实
际表现了作者自己的人生情趣。“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写得何等有生气。“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又是那样潇洒脱俗,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远的情怀。所谓“魏晋风度”,于
此生动可见。
    “竹林七贤”的其他几人,都很少有作品流传,只有刘伶的《酒德颂》和向秀的
《思旧赋》比较有名。《酒德颂》赞美纵酒任诞、蔑视礼法的生活,可以看出当时风气。
《思旧赋》是向秀思念故友嵇康、吕安的抒情短赋。全篇总共不足二百字,几乎刚开头
就结束了。但从这种欲言而难语的文章体制和文中悲凄的感情气氛,可以看出作者心情
的沉重,以及当日政治的黑暗与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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