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第三节 西晋诗文

    公元二六五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取代魏室,建立了晋王朝,史称西晋。此前蜀汉
已灭。晋立国不久,又攻灭东吴,结束三国分裂,重新统一中国。但以司马炎为首的统
治集团,未能建立起良好的政治秩序,就沉湎于享乐,而司马炎以曹魏宗室孤弱、不能
救助王室为戒,分遣同姓诸侯统率精兵镇守要地,又从另一面种下了祸根。他死后不久,
就由一场宫廷内的权力之争演变出宗室间的大混战,史称“八王之乱”。趁此机会,汉、
魏以来大量内迁的北方少数民族的首领纷纷自立,摧毁了晋朝在北方的统治。西晋从立
国到覆灭,总共只有大约五十年。
    晋朝建立统一全国后,造就了盛大的事业和短暂的繁荣,原来就屡遭打击的反对派
更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一般文学之士为了家族和个人的利益,纷纷向统治集团归拢,成
为其中一分子,或权贵门下的宾客。于是士风发生了改变。正始士人的纵诞任情,多少
包含着对现实不满及拒绝与权势者合作的意味。而现今的士人既然立身于统治集团之中,
就不能不有所检束。纵或小有越规,也仅只是文人的风流。其个体意识,在新王朝令人
慑服的威势下必然地发生了减退。
    文学同样发生着变化。此前,无论是刚健明朗的建安文学,还是隐晦曲折的正始文
学,都充溢着内在的热情,作品大多富有生气和力度。因为建安文人和正始文人是在冲
突与对抗中生活的,无论是追求建功立业,还是在被压迫中痛苦挣扎,都可以说是自我
意志与外部力量的抗衡。而西晋时期社会表面上是稳定的,文人自身的利益又与统治集
团的利益一致,因而他们的生活就缺乏冲突与对抗,文学因而普遍显得松弛而平缓,少
有激动人心的力量。换言之,文学的“风骨”在这时明显地减弱了。当然也有例外,左
思、刘琨的诗歌是表现了冲突与对抗的,并且向来被誉为有风骨。不过,他们不是西晋
文学的主流派。
    但是,西晋文坛并不冷落。无论作家还是作品的数量,都远远超出前代。尤其是诗
歌,在士人生活中的价值进一步得到肯定,上层文士几乎没有不写诗的,而在正始时期,
诗歌创作在社会上层还没有如此普遍。
    西晋文学也不是没有继承前人的地方。其实,导致西晋文学不同于建安、正始文学
的原因,主要是前面所说的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不是作家创作观念的变化。表现人生的
伤感仍然是文学的中心主题,文学的抒情性,在主观意识上甚至比前代更为受到重视。
陆机的《文赋》比前人更明白地说明了文学是感情活动的结果。只是,由于社会的压抑,
作家缺乏对抗的意识,文学中感情往往只是表现为无奈甚至是空泛的低沉,很少有激烈、
紧张、丰满的内涵。而文学作为修辞艺术的一面,受到更多的重视,因此,建安文学追
求华丽的倾向被发展到极端。语言明显地趋向书面化,雕琢刻画的功夫更深了。建安诗
歌中出现的对偶现象,这时也高度发展起来。使用偶句的普遍性,一首诗中偶句所占的
比率,以及对仗的工整程度,都远远超过建安诗歌。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写景的成分在西晋诗中也有明显的增加,并且写得更为细致工
巧。《文心雕龙·才略》称陆机“思能入巧”《诗品》称张协“巧构形似之言”,又称
张华“巧用文字,务为研冶”,主要都是表现在写景方面,可见这是一种普遍的风气。
他们的作品缺乏壮阔的情怀,于细微处感觉却很敏锐,能准确地捕捉景物的特点并加以
精细的表现,这是前人未曾达到的,对于提高古诗的语言表现能力和审美价值是重要贡
献。并且,从建安到西晋,诗歌中写景成分的增加和表现力的提高,也为山水诗的出现
提供了必要的准备。西晋的年代不长,主要作家几乎都一起相处过。不过,从他们重要
作品的写作时间来讲,也可以勉强地加以区分。大致傅玄、张华文学活动开始最早。武
帝太康、惠帝元康时期文学兴盛,除张华仍在世外,又有所谓“三张(张载、张协、张
亢兄弟)二陆(陆机、陆云兄弟)两潘(潘岳、潘尼叔侄)一左(左思)”之目。刘琨、
郭璞的主要作品都是在西晋末年写出的。其中,陆机、潘岳并称“潘陆”,在当时评价
最高,代表了西晋文学的主流;左思、刘琨则表现了与潘陆不同的风貌。
    傅玄(217—278)字休奕,北地泥阳(今陕西铜川市东南)人。仕魏、晋两
代。他精通音乐,今存诗篇大多是乐府。内容多模仿汉乐府民歌,主要写男女爱情及妇
女的不幸,语言也比较朴素,与西晋盛行的风格有所不同。其诗少有新意,感情也很平
弱。不过《昔思君》、《车遥遥》等篇仍有取喻巧妙、辞意宛转之长;《豫章行苦相篇》
反映重男轻女的习俗给女子带来的痛苦,有一定社会意义。张华(232—300)字
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县南)人。晋时历任要职。他学问广博而好为奇谈怪说,
著有《博物志》,属于志怪小说一类。
    其诗亦多写男女之情,以《情诗》五首、《杂诗》三首为代表,语言华艳,稍入排
偶,格调柔弱。所以《诗品》谓之“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房栊自来风,户庭无行
迹”(《杂诗》),“密云荫朝日,零雨洒微尘”(《上巳篇》)之类诗句,可以看出
他写景的细巧。由于张华身居高位,成名又早,他的诗歌风格对同时人必然有所影响。
    作品多、影响大,能够代表西晋一代文学风气的是陆机。陆机(261—303)
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
    祖父陆逊、父陆抗,均为东吴名将,地位显赫。东吴被灭后,陆机与弟陆云以文才
被召入洛阳,很受北方士大夫的器重。惠帝时宗室相争,他为成都王司马颖率大军讨伐
长沙王司马乂,兵败,为司马颖所杀。有《陆士衡集》。
    陆机才冠当世,诗、文、辞赋都有成就。赋体的文艺批评著作《文赋》,是论文的
名作,其形式也是前所未有的。此外他还写过历史著作《晋纪》、地理著作《洛阳记》
等,均已不存。
    《诗品》谓陆机诗“其源出于陈思”。可以说,陆机是曹植之后又一个关键性的人
物,他以“缘情绮靡”(《文赋》)的准则,将诗歌进一步推向文人化、贵族化,引导
了华丽雅致的诗风,流播久远。
    总体说来,陆机诗有如下四个特点:一是内容多模拟。陆机写了不少乐府诗,大多
是严格按照乐府古题的题义、仿照早期歌辞写作的,除少数几篇,难以看出其个人生活
的内容。另外又有《拟古诗》十二首,按照各篇原来的内容用不同的语言重写了一遍。
这一类作品,用力全在于修辞。二是文辞繁缛。前人于此早有所论。《世说新语》刘孝
标注引张华对陆机的批评说:“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
    由于陆机的创作本有表现文学才能、标榜学问的意识,所以不避辞赘。三是语言华
美典雅。即选择词汇注重色彩和声调,又多用书面语及古书中的成句,而加以精心雕琢,
使诗歌带上更明显的贵族文化的特征,同时也更依赖于阅读而脱离歌唱(陆机的乐府诗
同曹植的一样,也是不配乐的)。四是多用排偶。建安诗中偶句通常只占很小的比例,
而陆机诗中往往占一半以上,像《苦寒行》、《招隐诗》等已接近通篇对仗。这四点在
西晋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也多少有所表现,并且对南朝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由于陆机的诗歌过分注重于修辞,雕琢太重,难免造成繁冗乏力的毛病。前人对此
多有讥评,如沈德潜说,到了陆机,“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古诗源》)。
但也应该看到,诗歌的发展并不是一条直线,要把朴素简单的民歌式语言提高到精美而
富于表现力的程度,像陆机那样的过程(包括其弊端),恐怕是难免的。因此,我们更
需要注意到陆机在语言艺术上的创造力。譬如陆机很强调物候对感情的引发作用,他的
诗写景成分也特别多,而且意象描绘得工巧细致。如“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
《招隐诗》),“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猛虎行》),“和风飞清响,鲜云垂
薄阴”(《悲哉行》)等等,感受的敏锐和刻炼之功,明显超过了曹植、王粲,增加了
诗的美感。
    前人对陆机的另一个严厉批评,是抒情效果差,在这方面也应加以分析。就主观意
识而言,陆机其实很重视抒情的表现,不仅《文赋》中有明确的论述,其诗歌主题的选
择,也相当注意这一点。就陆机的生活经历来说,他作为东吴勋臣、高级士族的后代,
在国破之后到权力斗争激烈的中央朝廷去做官,心情也很复杂。但由于特殊的处境,矛
盾的心理,他的诗中通常缺乏鲜明的自我形象,因而诗歌的情感难以表现得警醒深切。
语言过于深奥典雅,也造成一层疏隔。
    但陆机毕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有些作品仍然写得很出色。如太康末年他应召
北上,在途中所作《赴洛道中作》二首就是。下面是第二首: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街思往。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诗中描写行途景象和客游的哀伤,突出表现了孤独与寂寞的心情。他并非单身远行,
而诗中的自我形象却好像是孤零零的一人,这主要是为了抒写内在的孤独感。“夕息抱
影寐”,不但造语新奇,表现力也很强。“清露”二句,一方面以景衬情,同时也写出
了凝视着露珠下滴的寂寞的人。清绮的语言与深沉的情感在这里得到很好的结合。
    陆机的乐府诗也不全是模拟,有时在传统的主题中,隐约掺杂了个人的忧患。如
《猛虎行》赞美志士不苟得的精神,抒发了自己入洛后功业无成、进退维谷的苦闷。
《门有车马客行》写久居在外者与家乡来客的对话,虽是虚构的写法,诗中“市朝互迁
易,城阙或丘荒。坟垅日月多,松柏郁芒芒”等句,却显然流露着对破灭的故国的怀思。
    前人对陆机诗歌的看法很不一致,而对他的文章,则普遍评价较高。代表作有《吊
魏武帝文》、《辩亡论》、《豪士赋序》等。《吊魏武帝文》感慨曹操雄视一世,临终
却絮絮嘱托身后琐事,见出无论何等伟大的功业,总不能慰解人对生命的留恋,立意新
而富于哲理,在吊祭文中也是少见的。《辩亡论》分上、下篇,论述东吴之所以兴亡。
其体制、风格略仿贾谊《过秦论》,以铺排笔法写孙策、孙权时代东吴之盛,与孙皓时
代的衰败相对照,总结兴国之道在于任贤才、安百姓,亡国之道在于人心叛散。所说的
道理并不新颖,但文章中蕴含悼念故国的深情,颇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句式以骈散相参,
行文很有气势。此外,陆机所作文体短小、取譬喻以见义的《演连珠》,也以精巧流贯
著名。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县东)人。他少有才名,
热切于仕进,媚事权贵,人品颇遭到非议。但仕途并不得意,所以常常感到苦恼;可是
虽有高蹈避世的想法,又不能真正实行。最终被赵王司马伦杀害。
    潘岳与陆机齐名。他的文风在追求绮丽、喜欢铺写等方面与陆机一致。南朝人论潘、
陆之别,多认为潘较和畅,陆则深芜。这是因为潘岳的作品用语较浅,不像陆机那样深
奥,文句的连接也比较紧密。但是,他也很少写出陆机那样精美工致、深于刻炼的句子,
在语言的创造方面显得比较平庸。其诗文均以善叙悲哀之情著称,不但为自己写,还常
常代别人写。诗歌的代表作有《悼亡诗》三首,是追悼亡妻之作。下录第一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击犹可击。
    意思重复的地方太多,是明显的毛病。而感情真切动人,是其所长。第二首中“床
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二句更为细致传神。
    潘岳的哀、诔文在《文选》中收录了五篇,王隐《晋书》也称他“哀诔之妙,古今
莫比,一时所推”。其中《哀永逝文》、《马汧督诔》都是名作。他也是一个重要的赋
家,代表作有《西征赋》、《秋兴赋》、《怀旧赋》等。无论是哀吊的文字,还是一般
的抒情之作,都流露着低沉、伤感的情绪。这不仅是潘岳个人的特点,也反映了时代的
特点。悲哀不仅被当作心理事实来描述,而且,作家在这种描述中也追求着富有美学效
果的感动。
    “三张”之中张协的成就最高。张协(?—307)字景阳,安平(今属河北)人。
做过几任官,见天下纷乱,便归隐了。他的现存作品主要是收录于《文选》的《杂诗》
十首。其四如下: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
    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
    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从本篇可以看出张协诗的一般特点。大致词采华美,景语多并精于锻炼,状物工巧,
与陆机相近。但从整篇来看,张诗比较简净,不像潘、陆那样繁冗。
    左思在西晋作家中别具一格。其实左思也不是完全与时代风气相背的,他的《招隐
诗》中“白云停阴岗,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等句,华艳工巧,与陆
机等人并无二致。但他的《咏史诗》却是以刚健质朴的语言表现了对士族门阀制度的强
烈不满,在这种对抗与冲突之中,呈现出激情与力度来。这也可以说是继承了建安文学
的传统,所以《诗品》有“左思风力”之誉。
    左思(约250—约305)字太冲,临淄(今属山东)人。出身于寒素家庭。妹
左芬以文才被召入武帝内宫,左思随之移家洛阳。曾为权臣贾谧门下“二十四友”之一。
入京之初,他自然也有求取仕进的企图,却为门阀制度所阻遏,官止于秘书郎。他最后
终于退出了官场,而将满腔不平,写在八篇一组的《咏史诗》中。
    咏史的题材创自班固,建安以后作者更多。写法大抵是实咏史事,略抒感慨。左思
之作,则是借古讽今,抒发个人的怀抱,是咏史诗的创变。诗中也表达了渴望建功立业
的心情,如第一首“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云云。但中
心在于揭露、批判世族垄断政治,而使寒门士人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社会现象。如第
二首: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涧底之松,纵然高大挺拔,可是生于卑下之所,竟被山顶的小苗所遮盖。社会也是
如此,寒士无所凭依,纵然“英俊”,也只能沉沦下僚。以才德取人而不以势位取人,
这至少是统治阶级所承认的原则之一,作者正是基于这一原则,对门阀制度的不合理提
出了抗议。
    不过,《咏史诗》之所以形成雄迈的艺术风格,根本因素并不在于它的政治批判性
质,而在于作者始终自居于很高的精神地位来展开他的政治批判。有这种自傲的精神,
才足以与社会的压迫相抗,从而使诗中的感情表现得激荡有力。这在第五首尤为明显: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这诗的意思,其实不过说自己要离开京都,归隐不仕。但没有嗟叹感伤,而是傲视
权贵,俯笑王侯,所以意境自然高远。开头两句景象就很阔大,下面“飞宇若云浮”、
“蔼蔼皆王侯”,完全是俯视的写法,结末又以千仞高岗、万里长流衬托和象征自己的
情怀,始终贯注了豪迈的气概。
    《咏史诗》的语言简劲,不重辞采,更无累赘的铺写,虽亦多用对偶,但出语自然
而不求工巧,这都是和诗歌的抒情要求相一致的。因为繁缛和过于雕琢的语言,必然造
成表达上的阻隔,难以呈露强烈的情绪。前人评左思的诗,喜欢说他“祖述汉、魏”,
恐怕这并不是左思的本意。
    左思的《娇女诗》也很值得注意。这诗描摹他的两个女儿的娇憨天真之态,写得细
致而生动,孩子的好吃贪玩爱打扮,一一呈现于诗人饱含喜爱的笔下,饶有情趣。专写
儿童的诗过去未曾有过,《娇女诗》的出现,足以说明魏晋诗歌脱离教化观念而深入日
常生活的现象。除了诗,左思还作过一篇《三都赋》,属于传统的京都赋一类,有“洛
阳纸贵”之誉。
    但在魏晋辞赋已经完全转向抒情短篇的情况下,它终究无力重振传统大赋的声威。
    西晋覆灭、东晋初建之际的重要作家,有刘琨和郭璞。他们的主要创作也是诗歌,
但内容风格却很不同。刘琨的诗仅存《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三首,表
现了一个爱国志士的热情与悲痛;郭璞的诗,则以《游仙》为题,歌颂高蹈遗世的精神。
这反映了当日的士人在动乱危难的环境中不同的人生态度。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人,出身士族。早年好
老庄,喜清谈,也是贾谧“二十四友”之一。后来天下大变,他经历国破家亡,意识到
个人对于社会、政权的责任感,于是指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答卢
谌书》),这是时代造成的思想改变。怀帝、愍帝时,他任刺史、大将军等职,在北方
辗转抗敌,屡败而无悔。最终被同他结盟的幽州刺史段匹碑杀害。刘琨仅凭一腔热血出
生入死,面对中原瓦解之势,自知只手擎天,绝无此理。家国之痛,英雄末路之悲,发
之于诗,既慷慨激昂,又沉痛无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扶风诗》写道: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薇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
    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匆重陈,重陈令心伤。
    此诗作于刘琨出任并州刺史时。行程中路途艰险,四处是敌,刘琨以少击众,冒险
而进,备尝艰辛。他对前途并无把握,对于朝廷的态度,也没有多少信心,只是置生死
于度外而已。因此,诗中充满了忠愤忧患之情。在写作上,结构、修辞均无讲究,只是
随笔倾吐。但沉痛悲凉之气,足以感人。《答卢谌)、《重赠卢谌》的风格大体相同。
对刘琨的诗,《诗品》评为“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文心雕龙》说是“壮
而多风”,都是指诗中激荡而深沉的感情而言。这种激情恰是西晋一般诗人所缺少的。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博学多识,为时人所
重。又喜阴阳卜筮之术,因此关于他有很多怪诞的传说。西晋末北方乱起,郭璞南下避
祸。东晋元帝时任著作郎。后因劝阻王敦谋反,被杀。其代表作为《游仙诗》,现存完
整者十篇,其余都是些残片。游仙诗不一定是追求神仙境界,有时只是为了在文学中增
添神奇色彩,或借以表现对现实不满的思想情绪。阮籍《咏怀诗》就多次写到游仙,郭
璞也正是承继了阮籍,其诗中将老庄思想与道教神仙之说相混合,歌咏高蹈遗世的精神,
寄寓着惧祸避乱的情绪。所以《诗品》称它:“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只是
其思想远没有阮籍那样深刻,感情也远没有阮籍那样强烈。下面是第一首: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岗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蕃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这首诗以游仙的高超来否定世俗的荣华富贵,但又把隐逸生活和游仙混同一体,可
见其主旨确在于咏怀。
    西晋末,在诗坛上已开始流行一种宣扬道家思想的、枯淡寡味的作品,世称“玄言
诗”。关于郭璞与玄言诗的关系,有两种恰恰相反的说法。檀道鸾《续晋阳秋》说:
“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这等于说郭璞是玄言诗的倡导者。然而钟嵘
《诗品》却说郭“始变永嘉平淡之体”。这一矛盾现象,与郭璞诗的特点有关。严格地
说,玄言诗滥觞于正始。无论何晏、阮籍、嵇康的诗如何各有不同,大量融入老庄哲理,
却是一致的。正始以后,哲理性的诗未有明显地延伸发展,诗坛风气以陆机等为代表转
向崇尚华美、注重修辞。至晋室南渡之际,玄言诗开始兴起。这时活跃于诗坛的郭璞,
较多继承了阮籍的特点。如果从缘情寄兴的一面看,颇与所谓“永嘉平淡之体”相背,
显得卓拔时俗;如果从好言老庄哲理和假游仙以倡虚寂的一面来看,却又像是玄言诗的
前导了。所以檀道鸾和钟嵘各从一面着眼,就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但无论如何,不
应将郭璞的《游仙诗》等同于玄言诗。
    郭璞的辞赋也著称当代。他的《江赋》描绘长江,以博物见长,包容了大量地理和
物产方面的知识,显示了作者的博学,行文亦有气势。但由于过分炫耀学问而导致生涩
的地方也不少。
    这里应当顺带提及木华的《海赋》。木华字玄虚,生平不详,只知他做过太傅杨骏
的主簿。作品仅存此篇。《海赋》气魄宏大,想象奇特,为一般状物赋所不及。如写大
海狂涛汹涌之景象,“似地轴挺拔而争回,岑岭飞腾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可谓
惊人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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