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猎手
灵魂的猎手——论心理现实主义大师茨威格
王焕新
【第一部分 结果的背面】
第一部分:结果的背面——茨威格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成因
(一)乡土的依恋:维也纳情结
(二)永恒价值观的传承:人道主义精神
(三)种族苦难关怀:犹太人意识
(四)现代学术思想吸纳:精神分析心理学
第一部分 结果的背面——茨威格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成因
(一)乡土的依恋:维也纳情结
让我们将历史翻到1881年,走进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怀着仰慕的心情来注视一
番这颗欧洲的璀灿明珠。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面积415 平方公里的古城是上个
世纪后期强大的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的首都。就其地理位置而言,它是贯通东西
欧之间的重要门户。早在罗马人为这座城市的城墙奠定第一块基石的时候起,就把
希罗古典文明对艺术兼容并蓄的精神溶入了维也纳人的血脉。意大利、法兰西、匈
牙利、西班牙、德意志等诸多国家的文明像山涧的水流般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维也纳
文化的江海,使其最终成为欧洲的文化中心之一。在这里,既可以踏着格鲁克、海
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的节拍去聆听那震憾世界的美妙音乐;又
可以追随 E。马赫、弗罗依德、霍夫曼斯塔尔、施尼茨勒等人的脚步去领略维也纳
人在哲学、心理学、文学和诗歌方面令世界心醉神迷的卓越成就。哈布斯堡王朝几
个世纪以来淡漠政治、崇尚艺术的统治,使得奥地利政局稳定、太平安宁,人们和
睦共处,“自己生活和让别人生活”成了维也纳人的著名原则。而对艺术的执着热
爱更是达到了全民狂热的程度:在维也纳,不论贫富,每个人在艺术上都是一个真
正的鉴赏家。除了饮食起居,他们唯一关心的只是音乐和戏剧。一个没有审美意识
和艺术感的人就不是真正的维也纳人。如果说天然地理位置的优越加上对艺术博采
众长的风气,造就了维也纳文化“超民族性”的话,那么这种深入民族骨髓的文化
传统就形成了其“生活的艺术化”特征。而这种现象,在一战前的几十年达到了登
峰造极的地步。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师,惊世骇俗的不朽诗人,超凡绝伦的小说家和
戏剧家,深刻思辩的哲学家和学者一古脑涌入了维也纳,使这座本已不朽的音乐之
都成了西方一切文化的汇集地。“这座城市的每个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为
一个超民族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世界的公民”②。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
中,1881年斯蒂芬。茨威格诞生了。
维也纳在西方文化艺术方面的中心地位,从罗马帝国时代以来就具备的兼容并
蓄的精神,以及她那独特的与人为善、享受生活的社会风气和对艺术的痴迷追求,
这一切给茨威格在文学道路上的成长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使他一开始就把“欧
洲共同联合”和“世界主义”当做心中的最高理想来加以热爱和追求。正如他在
《昨日的世界》中所写的那样:“我的写作意图从一开始就是面向欧洲,超越国界
的。……我曾常常在我世界主义的梦幻里为自己偷偷地描绘这样的情景:没有国
家,不用为某个国家承担义务,从而让所有的人没有区别地生活在一起,该是多么
美好!多么符合我自己的内心感情啊”③。
维也纳这种源远流长的具有丰厚博大内涵的文化传统与氛围在茨威格的成长中
之不可估量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他爱它,依恋它,因为这是他的精神之源,而这
精神之源荟萃了欧洲文明的精华。兹无形的但是深厚的文化底蕴实际上是一种强大
的潜移默化的力量,久而久之便成了塑造品格、灵魂、理想与情趣的永不枯竭的滋
养。维也纳不只是生养他的城市,尤其是其心灵的故乡,他之与它,就形成了一束
割不断的情结,犹如婴儿离不开母亲的乳汁。这种“维也纳情结”在作家一生坎坷
的活动与文学事业中始终未尝剥离过,无论他政治的还是艺术的观念,都可见出与
其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他的极富人道主义内涵的世界主义和平观是那样鲜明和完
整地贯穿了他的一生。可以说,茨威格整个的生命活动都在为实现这一心中的蓝图
而奋斗。无论是在早年的太平岁月,还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他都从不间断地用
笔、用语言、用行动向人们灌输他的世界主义和“欧洲统一”的理想,即使以身殉
道也在所不惜。因此,在茨威格的作品中甚至很难找到时代背景的痕迹、民族意志
的张扬,他小说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着各个时代和全人类精神生活的共性均与这
不无关系。唯其如此,茨威格才成为当时世界上被翻译得最多的作家。而这一切都
应归功于这座城市的艺术沃土,归功于其早年生活的黄金时代,归功于世纪之交涌
现的那些艺术天才,归功于其60年萦绕不灭的“维也纳情结”。
这种维也纳情结,推而广之,也就是一种欧洲文化情结,是积二千多年文明沉
淀的西方文化与作家的精神联系。的确,犹如春阳之于万物复苏的大地,割断它是
不可想象的。因此不难理解,当30年代德国法西斯猖獗、在此文明的大地挥舞屠刀
的时候,这位洞悉历史又目光锐利的作家是何等忧虑。他仿佛预见到西方文明将受
重创,人类灾难即将来临,由是恋恋不舍地离开故乡,避居英伦;1940年法西斯战
火又迫使他从欧洲流徙到大西洋彼岸,寓居巴西。不断升级的世界大战彻底击碎了
他的和平主义理想,横行肆虐的希特勒的利爪残忍地撕扯着包括奥地利在内的欧洲
——他那精神故乡。眼看支持精神世界的支柱就要崩溃,维系生命的情丝就要被斩
断,这位善良的作家支持不住了,终于在极度心灰与绝望中,偕夫人一起饮弹自尽
(1942.2.23)。死无情地解开了那连接作家生命的“维也纳情结”。
(二)永恒价值观的传承:人道主义精神
1904年,胸怀世界主义理想的茨威格走出了艺术的象牙塔,开始把他人道主义
的目光投注于现实社会,并立志做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如所周知,这
种立足现实、关注人生的使命感,是悠久的欧洲文化的命脉,乃从它的源头开始
的,这就是古希腊的世俗主义及以此为基础形成的强大的人文精神。经过文艺复兴
和启蒙运动,这种精神厚厚地沉淀在欧洲知识分子的血脉里,根深蒂固,以致成为
西方精神文化中一种持之甚或永恒的价值观。值得提起的是,对茨威格来说,除了
历史传统的作用,其终生不渝的人道主义信念,还得之于兹时期他与比利时诗人、
象征主义大师爱弥儿维尔哈伦的友谊。这位被茨威格称之为“青年时代的星座”和
“生命的一部分”的文学同道始终坚持把现实世界作为诗歌创作的题材。他热爱生
活,颂扬劳动,赞美人的力量,同情下层人民的遭遇。尤其是他毕生追求“欧洲统
一”的理想,对人类未来所怀有的乐观主义精神及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强烈地感
染了茨威格,使这位年轻的诗人不再把自己局限在唯美主义纯艺术的狭小天地中,
开始在作品中注入了对现实生活的理性思考和对人类终极关怀的人道主义热忱。
1906年夏天,茨威格写出了第一部戏剧《忒耳西忒斯》。这部诗体悲剧取材于
希腊神话传说。忒耳西忒斯是特洛伊战争期间希腊联军中最丑的人。他胆子小,有
时多嘴多舌,后来被阿客琉斯一拳打死。但他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却敢于捍卫自己的
权利,在失败面前保持了自己的气节与尊严。这是个十足的“失败者”形象,但同
时又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该剧很好地展示了茨威格对“小人物”命运的人道主
义关怀。在他其后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越来越多的“小人物”涌上前台,这些人
往往有着高尚的道德和正直的品格,同时对上层、权威敢于反叛和挑战,但最终均
无法挣脱命运的锁链以悲剧告终。从这出戏开始,茨威格此后的小说创作及人物传
记有了一个明显的个性特征,即“从来不愿意去为那些所谓的英雄人物歌功颂德,
而始终只着眼于失败者们的悲剧。在我的中篇小说中,主人公都是一些抵抗不住命
运摆布的人物--他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在我的传记文学中,我不写在现实生活中
取得成功的人物,而只写那些保持着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④。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如果说一战前他的人道主义观念仅仅是怀着
对被损害者特有的“爱与好奇”的话,此时的茨威格已坚定地成长为一个和平主义
战士,他把对不甘沉沦的市民阶层的关注升华到对全人类命运的深刻思索和对战争
深恶痛绝的立场上。
1914年9月19日, 战争爆发仅一个多月,茨威格就在《柏林日报》上发表了著
名的《致外国友人》公开信,表示他将抓住一切机会与所有外国朋友们一起为重建
欧洲文化而工作,即使在战争状态下不能与他们保持联系,他也将保持对他们的忠
诚。这封信得到了罗曼罗兰的热烈响应,从此两人保持了毕生的友谊。罗曼。罗兰
在反战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道义上的力量深深地感染了茨威格,以致于他在自传中
深情地叙说:“除了我和弗罗依德与维尔哈伦的友谊之外,我和罗曼。罗兰的友谊
是我一生中收益最多,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决定我的道路的友谊”⑤。的确,他们在
思想观念上有着惊人的相似:都坚持欧洲统一的信念,坚持人道主义,渴望摆脱偏
狭的民族主义思想的束缚,主张自由、正义和博爱。正是因为这样,茨威格把罗
曼。罗兰看作自己的师长和挚友,无比尊敬地称其为“欧洲的良知”。在1921年出
版的《罗曼。罗兰,其人及其作品》中,茨威格详细记述了罗曼。罗兰的反战活
动,精确地向世人描绘了罗兰一生所坚持的和平主义和英雄主义观点:“和平主
义,就是斗争。同像任何斗争一样,在危险时刻需要具有自我牺牲和英雄主义精
神”⑥。而他的英雄主义,就是用精神和道义的力量去同命运博斗,“用自己的躯
体去反对战争,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和平”⑦。可以说,茨威格人道主义精神新的
表现形式--和平主义和英雄主义,都得之于罗曼。罗兰的启迪与影响。
1917年,茨威格写出了第二部戏剧《耶利米》。承继《忒耳西忒斯》的主题,
又塑造了一个“失败的英雄”。但这一次却不仅仅是对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小人
物”的人道主义关怀,而是融入了茨威格对时代、对人民、对灾难、对战争的全部
看法,塑造出来的一个“反战英雄”。在这出剧中,茨威格把耶利米这位公元前 7
至6 世纪犹太国的先知塑造成一个反战斗士,耶利米曾预言埃及将为巴比伦所败以
及犹太国将被过去的友邦所灭。但他的预言一直不被听信,他主张臣服于巴比伦,
反对战争,而一些反巴比伦的人却胁迫他逃往埃及,耶利米在埃及继续坚持自己的
反战主张,最后他在埃及被犹太人用石头打死。尽管耶利米失败了,但他敢于坚持
信念,决不屈从于大多数人意志的斗争精神则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茨威
格这出剧极大地鼓舞了欧洲各国反战的人们,尽管它的影响远远达不到阻止战争进
行的地步,但茨威格为维护人类的理智和良知,为促进欧洲的团结所作的努力却是
有目共睹的。
1936年,茨威格出版了传记作品《异端的权利:卡斯特里奥反对加尔文史
实》。这同样是一部“小人物”的传记。卡斯特里奥,这位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
“小人物”以他人道主义者悲天悯人的胸怀,凭着“苍蝇撼大象”⑧的勇气和魄
力,致力于反对加尔文的精神暴虐和专制,因为他坚信这是正义的事业,坚信自己
是在像一个屠杀了良知的自由的庞然大物进行挑战。茨威格用他独有的激情之笔写
出了这位人道主义斗士悲剧性的一生,刻画了其注定要为一个失败的事业战斗的不
屈的灵魂。茨威格借古讽今,既对历史上的暴君进行愤怒的控诉,又对现实中希特
勒之流的法西斯暴徒进行无情的鞭笞,是他对自由、人道、正义、理想等问题的不
懈探索和反思。这部书可以说是茨威格晚期一系列作品中“最富于思想性、战斗精
神和明亮色彩之作”⑨,也是他人道主义思想的集大成之作。经历了反战斗争洗礼
的茨威格,不再仅仅是在思想和观念的范围内表现出反叛精神,他所一直信奉的人
道主义、世界主义、和平主义思想也不再是抽象的,脱离现实的幻想,而成为他与
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与战争疯人进行斗争的指导思想。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是让自
己的脉搏和着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通过揭示人间的苦难,忠实地再现战争给人类
带来的创痛。在中篇小说《看不见的珍藏》中,茨威格不无辛酸地刻画了一位双目
失明的古画收藏家海瓦特的感人形象。六十年来,他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收藏了
数百幅伦勃朗、丢勒、蒙台纳等艺术大师的珍品。但在战争年代,通货膨胀毁掉了
这家人的小康生活。他的妻女为了生计瞒着他把这些画都卖了。在他的画册里,是
一张张白纸或粗劣的复制品。当我们读到盲老人对艺术的专注和动人的激情时,心
情是多么沉重啊!茨威格没有去描写和渲染战争的野蛮、残酷和暴唳,而是精心选
择叙述角度,努力在人们的“灵魂深处发掘与现实世界截然相反的东西”⑩,以期
使人类精神得以提升,道德得以复苏。无疑地,茨威格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乐观的,
他相信人的良知、理性和对美与爱的追求最终能拯救人类,并使人类生活得更美
好、更幸福。在另一部中篇小说《桎梏》中,通过青年画家斐迪南和他妻子保拉在
服兵役问题上截然不同的态度及斐迪南思想上的斗争与转变,茨威格再一次向世人
展示了他人道主义的信念:人性最终会战胜邪恶,理智会摒弃战争的狂热,人类的
前景是美好光明的。
尽管他对未来充满着信念,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未来太遥远了:收藏家的妻
女一再出卖名画,也改变不了他们贫穷的处境;C 太太作了这么大的牺牲,毕竟未
能把那个贵族青年从深渊中拉起;陌生女人纯洁如玉一般的感情,对那个社会来说
终究是陌生的。茨威格通过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描绘来歌颂理想中的人性,但现实社
会的污秽不堪,又使他塑造的形象总是被痛苦与绝望的情绪缠绕,因此展现丑恶现
实与理想世界的矛盾就成为他现实主义创作的构思特色。
总之,人道主义精神是贯穿茨威格全部作品的精华,而人道主义思想的形成,
则得益于与维尔哈伦和罗曼。罗兰等人的友谊。被称为“欧洲的惠特曼”的维尔哈
伦使茨威格从一位唯美倾向的诗人成长为现实主义作家;而有“欧洲良知”之称的
罗曼。罗兰的思想及创作更给了茨威格全面而深刻的影响,使他的人道主义思想跃
出了资产阶级人性论的狭窄圈子,注入了和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新鲜血液,从而达
到同时代人所无法企及的精神高度。而在这种人道主义精神的驱动下,茨威格的创
作视角始终对准现实生活,其创作道路也始终沿着现实主义方向。
(三)种族苦难关怀:犹太人意识:
如果要推选一个历经苦难最多的民族的话,我想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推选犹太民
族。这可以从犹太民族的生存史,尤其是两千多年来四次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悲惨命
运中窥见一斑:
公元前10世纪左右,长期以游牧为生的希伯来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国家以色列-
犹太王国,定都耶路撒冷。然而,在此后长达800 多年的历史中,这个并不强大的
国家却先后遭受亚述、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等的侵略和统治。公元 135年,
犹太人反对罗马帝国的起义失败后,被赶出了自己祖辈生息繁衍的土地,开始了漫
长的流浪历程。
中世纪是犹太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八次十字军东征,犹太人成为最惨重的
牺牲品。到15世纪末,犹太人从整个西欧被赶了出去,只有在德国和意大利的一些
地方尚保留有一些犹太居住区。
19世纪下半期,在欧洲又出现了一股新的极端种族主义的反犹狂潮。在俄国,
犹太人受到大规模的镇压和屠杀,约100 多万俄国犹太人被迫背井离乡,投奔美
国,形成了犹太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迁徙浪潮。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犹太人再次遭到希特勒纳粹的洗劫,给饱经忧患的犹太民
族带来一场灭顶之灾。大约占当时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犹太人成为纳粹种族主义学说
的牺牲品,更有 600万人丧生在希特勒党徒的铁蹄下,其惨状真正令人发指。尽管
遭受了种种歧视和侮辱,但犹太人认为自己是上帝出于爱而挑选出来的选民的思想
却世代相传下来。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他们始终信仰心中的“真神”,不屈不挠地
同命运抗争,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他们一再忍受着屈服于暴力的失败,甚至把失败
赞美为一条去见上帝的路。人们把这种不屈的民族意志称为“犹太人意识”。经过
数次迁徙之后犹太民族渐渐分化为两支:“东方犹太人”和“西方犹太人”。东方
犹太人保持了犹太民族正统的宗教信仰、文化传统和生活习俗,他们主要聚居于俄
罗斯、波兰等斯拉夫国的犹太人居住区;而西方犹太人则主要散布于西欧的德国和
奥地利这两大日耳曼国家中。近两百年来,他们逐渐融入了异族文化当中,与日耳
曼民族在社会、经济、文化方面达到了高度的融合。尤其在奥地利,犹太人更是如
鱼得水。1848年欧洲大革命后,新即位的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不赞成排犹主
义,向奥地利境内的40万犹太人授予了公民权。此后的30年中,维也纳的犹太人急
剧增加。他们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成为各行各业的带头人。大工业资本家、报
业巨头、维也纳大学的首席教授、银行家中的犹太人层出不穷。19世纪中后期,尽
管东方犹太人再次遭到被驱逐的命运,但这一时期却成为西方犹太人生活中的黄金
时代。茨威格即诞生于这个黄金时代的犹太大工业家家庭。宽松的政治环境,浓厚
的文化氛围,优裕的家庭生活,使具有“世界主义”理想的茨威格几乎没有认真思
考过犹太民族的苦难成因,而是以自己是犹太人大为骄傲。他甚至自豪地向世人宣
称:“被世界人民称颂为19世纪维也纳文化的十分之九,是由维也纳犹太人促成、
哺育,甚至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化”(11)。在他心目中“一个犹太人的真正愿
望,他的潜在理想,是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使自己进入到更高的文化层次”
(12)。但是已如愿进入知识阶层的茨威格,血管中依然流淌着犹太人的血,这使
他无法割断与千百年来犹太民族传统意识相联的纽带,偶尔也会陷入对民族苦难的
深刻思索中。
1900年,茨威格写出了一部短篇小说《在雪中》,这是迄今保留下来的第一篇
小说,收在小说集《埃利卡. 艾瓦尔德之恋》中。故事发生在紧邻波兰的一座中世
纪德国小城中,一群犹太居民,在“鞭笞派”教徒的迫害下连夜逃往波兰。但由于
在雪夜中迷了路而全体被冻死在路途中。作者不无悲愤地写道:“这些犹太人一辈
子都没拥有过春天…”(13)。可以说,这部小说注入了茨威格对犹太民族被驱
逐、被迫害命运最初的关注和思考。在随后的近二十年时间里,茨威格完全沉浸于
他心中理想世界的构想中,犹太人问题似乎被淡忘了。直到1917年,他开始写作
《耶利米》时,这个问题才又重新浮出水面,在那位失败的犹太先知耶利米身上,
茨威格再一次看到了犹太民族永远被追逐而不屈服的命运:“难道他们不是我的同
胞吗?他们曾不断地被各个民族战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战胜;然而,由于一种
神秘的力量--即那种用意志改变失败的力量,使他们无数次地经受住了失败的考
验而继续生存下来”(14)。
茨威格对犹太民族命运的这些关注仅仅停留在他意识的浅层,远远没有深入到
其灵魂中去。因为早年的茨威格从不把自己看作是犹太民族的一员,而是一个“世
界公民”。如果说他身上有犹太人气质的话,那也是犹太人把精神境界看得高于物
质利益及追求高尚情趣的本性。而到了晚年,当希特勒的排犹政策在欧洲大陆肆意
横行之时,当他引为自豪的世界一统的理想被碾得粉碎之时;当他不得不永远放弃
祖国而四处颠簸时,当他的作品被撕扯、被焚毁时,茨威格才对犹太民族不幸的命
运有了深刻的体验。欧洲大陆阴暗的现实迫使这个过去因种种优越感而几乎忘记了
自己是犹太人的作家,自始至终怀着焦虑的心情关注着自己民族悲剧性的命运:
“他们是一个完全被扫地出门的民族,人们不承认他们是一个民族,而这个民族两
千多年来只要求不再流浪,只要求有一块歇脚的安静、和平的土地”(15)。此
时,这位“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和文学界,都没有遇到一丁点儿麻烦和歧视”
(16)的人在希特勒焦土政策和驱逐犹太人的狂潮中陷入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
独”。这种与日俱增的孤独感在他完成自己最后一部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和回
忆录《昨日的世界》后,变得更加强烈。法西斯对犹太民族令人发指的驱逐与残
杀,对人、人性及人类文化的毁灭与摧残,使这位刚过花甲之年的犹太作家彻底陷
入了一种悲愤绝望的情绪中。1942年,这位心灵格外焦灼的人在他最后的流浪地巴
西“及时地不失尊严地结束”(17)了自己的生命。
这位经历过贫穷与富有、和平与战争、赞美与诋毁、安定与漂泊、自由与禁锢
的人自始至终都立足在现实的土壤上,用自己毕生的心血为我们写出了两次世界大
战之间真实的欧洲,写出了欧洲中产阶级的生活面貌,写出了犹太知识分子精神的
苦闷和抑郁,写出了他们中间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孤独与绝望。追根溯源,我们
说:他是一个犹太人。
(四)现代学术思想吸纳:精神分析心理学
就世界大部分地区至少欧美国家而言,今天这个言论和自由比以往任何年代都
多的时代,两性关系的开放与自由已经成为天经地义之事。如果有人胆敢跳出来以
不合时宜的论调大谈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腐言词,肯定会被冠以“伪道学”帽子而遭
口诛笔伐。青年人在轻松无比的氛围中充分享受着情爱的甜蜜,从来想不到短短一
个世纪之前的人们却生活在全然禁锢、令人沉闷、透不过气来的性压抑中。19世纪
的道德,还是一种英国“维多利亚”式的伦理规范,人们崇尚理性,竭力回避性的
问题,认为人类的理智具有战胜一切的力量,更不用说那不屑启齿的本能冲动了。
正像茨威格所写的那样:“只要不让人们注意到性的东西,他们就会忘掉它。只要
对那原始的囚禁在道德铁窗后的猛兽不以言谈挑逗,不以问询喂食,它就变得驯服
了。只要以回避的目光到处迅速躲过一切令人难堪的事,总做得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的样子:这是十九世纪全部的道德准则”。(18)尤其令人感到可怕的是,当时的
政府、教会、学校、家庭共同组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抵住了青年人一次又一次挣脱
束缚的冲锋,他们把持住了艺术、科学、道德、心理学等所有出口,使人们生活在
忘却性欲存在的真空中。对青年人来说,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年代:年轻的姑娘们
一举一动都受到监管,一言一行都力求慎重,过着与世隔绝的“纯洁”生活。年轻
的小伙子拚命抑压着青春期的本能冲动,随时准备着在那种冠冕堂皇的道德之网下
偷偷钻出去干一点“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一方面是国家意志对人性的极端压
抑,一方面却到处充斥着“要躲避她们比找到她们还难”的买笑的妓女;一方面是
报刊杂志、文学艺术对道德高尚人物的褒赞与宣扬,一方面拥塞街头越来越多的酒
鬼、吸毒者、同性恋者和各种性变态者。他们被关进监牢,打上耻辱的印记,而不
去追究造成如此恶果的内在原因。然而这种对道德的小心维护并没有扫除“人类的
心魔”,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了窒息,人们在这种日甚一日的压抑氛围中苦苦挣扎。
正当人们黯然神伤,一愁莫展之际,一位年轻的维也纳医生站了出来,他的声
音宛如一声炸雷从低沉厚重的云雾里响起:“冲动根本不能被压抑……人们最多只
能将冲动从意识压抑到潜意识中去。然后,它们堆积在那个精神空间,危险地蜷缩
着,并且通过它们不断地酝酿着神经质的不安、困扰、疾病”。(19)他用直截了
当、平实无华的语言解释了歇斯底里的实质只不过是来源于冲动世界的困扰和堵
塞。他全然不顾卫道士们的愤怒抗议和咒骂,以“无情的伦琴射线般的目光看透了
所有的前景,他在里比多后发现了性欲,在无辜的孩子身上发现了原始的人,在家
庭亲密地共处中发现了父子之间原始的危险的紧张关系,在最不可怀疑的梦中发现
了热血沸腾”。(20)这个人,就是弗罗依德。由他创建的一门新兴科学--精神
分析心理学改变了整整一代人的观念。在随后的20年时间里,精神分析不仅仅是一
种治疗神经官能症的手段,而且成了探索精神世界的方法。它的影响力遍及差不多
包括西方人文科学的所有学科及文化领域,甚至包括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托马
斯。曼就说过:在这个地球上,一个人不需要直接接触弗罗依德的任何著作,也会
受到他的影响。
茨威格有幸成为弗罗依德革命性创见的见证者和受益人。这位同样遭受压抑困
扰的年青人,这位自小就勇于向权威挑战的自由卫士,在多数人依然无法接受弗罗
依德理论的时候,就成为最早用弗氏理论进行创作的作家之一。他选择了把人类情
欲作为突破口,深入去触摸和探索各种压抑的复杂的内心世界。写出了受到文明压
抑的人们如何被郁积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冲动所左右干出各种荒唐离奇的事情来。
1911年茨威格出版了他的链条小说的第一部《初次经历》,内收四个短篇:《夜色
朦胧》、《夏天的故事》、《家庭女教师》、《灼人的秘密》。它们的共同特点大
都是选择了一个奇特的角度,即用处于青春萌发期的儿童的眼睛去触摸充满情欲困
扰的成人世界。显然,这个小说集是作家对早年岁月的追忆和印证弗氏理论的最早
尝试。在《夜色朦胧》中,通过对三个奇妙的仲夏夜的描写,茨威格写出了一个15
岁的少年与他三个表姐之间神秘莫测,不可抑制的情欲。《灼人的秘密》则通过一
个面色苍白、身体病弱然而却充满好奇的男孩艾德加对发生在他母亲与爱情狩猎者
——男爵身上灼人秘密的探究,写出了无处不受情欲引诱的成人世界的危险与堕
落。《家庭女教师》写的是一个家庭教师被一名纨绔子弟始乱后弃的故事,但是它
却选择了一双十二三岁小姐妹的视角,通过它们观察女教师时所发生的心理变化来
表现这一幕爱情悲剧。这部作品最能代表茨威格这一时期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两性关
系问题的深切关注。由于上流社会的道德对性问题的鄙弃和误导,导致了人们普遍
受到压抑而陷入迷惘之中。一方面,女教师因为与奥托私通怀上了孩子,触犯了上
流社会的道德禁忌,只有选择死亡来作了断。另一方面,初涉人世的少男少女从来
得不到正常的性知识启蒙,而他们天生的好奇心又驱使他们想了解其中的奥秘,结
果导致了他们对成人世界的敌对和憎恨。
从这部小说集开始,茨威格的笔触探进了人的内心世界。在读者看来,他的作
品既没有复杂的历史背景也没有纠缠不清的矛盾冲突,单纯的故事紧紧围着一个焦
点——心灵的活动而展开。但这些心灵却无不被激情所浸泡,被神秘的命运所支
配,在最最平凡的生活底层下涌动着最最不安平凡的岩浆,这些无疑都受着弗罗依
德的影响。正是这位与茨威格有着相同国籍与血统的师长使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极早
摆脱了内心的迷惘。而他所开创的精神分析理论则成了照亮人们心灵世界的灯塔,
使茨威格这位对人性充满强烈好奇,对现存秩序充满强烈反抗之情的作家一生沉浸
于人物心灵的刻画中,并且试图从这些受到压抑的心灵中发现人们幸福与不幸的根
源。
在茨威格之前的奥地利作家中,还没有人如此专注于人的内心而不能自拔,还
没有人穷尽毕生心血展示心灵世界的奇思妙想,还没有人得心应手地变幻出如此之
多的心理层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茨威格代表了当时奥地利文学的一个新高度。
如果说,“维也纳情结”造就了世界主义者茨威格,使他一开始就摒弃了狭隘
民族主义的偏执,追循正义与人性的脚步去关注全人类的命运;“人道主义精神”
则使他站在现实的土壤上,把创作视角对准现实生活,塑造出了一系列感人至深的
人物形象;而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注使他更加贴近现实,在充满激情的描绘中注入了
对现实社会的理性思考的话,那么,来自故乡的精神分析学说则使他的现实主义创
作有了一个独特的表现方法:触摸人类的心灵。可以说,以精神分析为透视点,从
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的际遇与生活是茨威格创作的一条重要原则。正是基于以上种
种因素,才使茨威格得以将心理描写与现实主义手法结合起来,成就为一代心理现
实主义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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