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六章

    鲁道夫·霍尔兹严格遵守他星期一晚上的仪式已经好些年了。生意上的约会在六点
整便结束;社交邀请函既不发出也不接受。星期一晚上属于他自己,而且每个礼拜的程
序都一模一样。在用完易消化的晚餐之后——菜单从不改变:“摩雷”的熏鲑鱼和半瓶
蒙特拉谢白酒——霍尔兹把最近的销售目录和画廊启事集中在一块,再加上现存及可能
的顾客名单,然后爬上阶梯到他的四柱床上。在那里,窝在数颗枕头之间,他详细地计
划着。这段时间已经变成他的工作中极为珍贵的一部分,在不受到外界干扰的情况下,
他设计出许多获利颇多的壮举,其中几个还相当合法。
    在他身边,卡米拉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睛借着一片缎质黑眼罩来遮掉光线。她很疲
倦——事实上可以说是筋疲力竭——在她和那些酷爱社交的巴克斯郡朋友共度周末之后。
她正在打鼾,是温和、规律的呼吸声,使得霍尔兹想起了他曾经钟爱的哈巴狗,当他筛
选目录、偶尔在图画分记下名字之际,不时心不在焉地轻拍她的身体。他热爱工作的这
一部分,他把它看成是一桩桩的善行——为艺术找寻温暖的家;虽然,当然,这无法与
另一个更大的满足感相比:交易完成时,七位数的支票存入银行账户的喜悦。
    电话响时,他正在考虑一帧小而迷人的柯罗画作,他认为该画或许可以丰富小野的
东京收藏。卡米拉轻哼几声,将被单往上拉,盖住自己的头。霍尔兹瞄瞄床头的时钟。
已经快十一点了。
    “霍尔兹?我是伯纳·狄诺伊。”
    霍尔兹再看一次时钟,皱起眉头。“你起得很早,我的朋友。那边是几点钟?五
点?”
    “不是,我人在巴哈马群岛。霍尔兹,我刚看到了一些东西,我很不喜欢。上个礼
拜在我的法拉特岬房子外头所拍的照片。塞尚,霍尔兹,是塞尚那幅画。被装到一辆暖
气管工的货车里。”
    霍尔兹突然坐直身子,声音大了起来。“它们在哪,这些照片呢?”卡米拉呻吟着,
用一个枕头盖住自己的头。“是谁拍的?不会是巴黎那些混蛋吧?”
    “不是,照片在我这里。摄影师将它们交给我——一个姓凯利的男人。他替一家杂
志社工作,去年用很长的文章报导我的房子的那一家。好像是《DQ》什么的?”
    “从没听过。”卡米拉的呻吟声持续下去。霍尔兹把另一个枕头放在她的头上。
“凯利——他是不是要钱?”
    狄诺伊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我想不是。他说他明天回纽约,所以我不会再见到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要把画送到苏黎世去。这是我们约好的。到苏黎世,
然后再到香港,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这么说的。”
    霍尔兹曾经对付过不少容易紧张的客户。在大多数与这次类似的违法交易中,会出
现过渡时期——有时候几个小时,有时候数天或数星期——当一方必须完全依赖另一方
来履行合约之时。霍尔兹总是设法让信任别人的重担,绝对不落在他自己身上,不过他
能够了解,将你的命运或金钱放在别人的手中,每每会产生可观的不安全感。他靠回枕
头,恢复他最佳的床边姿势。
    他告诉狄诺伊,只要照片不再流通,根本无需担心。而这件事,他望着睡在他身边
的身体,说道,他有办法弄清楚。没让狄诺伊问完问题,他继续说:老克劳德不是问题。
他将照我们的吩咐去做。忠心的他会紧闭嘴巴的。至于那辆厢型货车,它只是单纯的伪
装。开车的人并非暖气管工,而是霍尔兹的职员,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专差,能够在不引
起注意的情况下,运送各式各样珍贵的货品。会不会有人怀疑一个工匠的破旧雷诺车里
放着很有价值的画作?当然不会。狄诺伊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塞尚的画正谨慎而安全
地横越欧洲。霍尔兹故意不提到,它将会经过巴黎,并且暂停下来,不过这不干狄诺伊
的事情。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霍尔兹说道,“你不用紧张。这只是小小的不方便,没
什么大不了。尽情享受你的阳光,其他的交给我办。”
    狄诺伊挂上电话,凝视着外头柔和的巴哈马夜晚。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诚实、规律
的生活中,与像霍尔兹这样的人一块合作,而且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经历:脆弱、风险
大、失去控制、不安,甚至有罪恶感。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陷得太深。完全没
有补救的机会。他站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霍尔兹听起来对追踪底片和照
片很有信心,如果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安德烈的为人似乎满诚恳的。也许他把纯属巧
合的意外看得太过严重。即使如此,狄诺伊仍要等到事情完全结束之后,才能安心。
    跟往常一样,霍尔兹其实并没有像他的语调听起来那么有信心。如果狄诺伊的话是
真的,他必须在明天之前把事情解决。他倾过身子,将枕头从卡米拉的头上移走,摇醒
她。她推上眼罩。一只惺松的睡眼睁了开来,窄窄的细缝,没有上妆的眼睛怪怪的,看
起来就好像没穿衣服。
    “不要现在,甜心。我累坏了。早上再来,在上健身房以前。”跟许多矮男人一样,
霍尔兹以贪婪的性欲来弥补身材的缺陷,卡米拉发现他这一点很令人厌恶。她拍拍他的
手。“女孩子偶尔需要休息一晚,甜心。真的。”
    霍尔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我要你那个摄影师凯利的地址。”
    卡米拉挣扎着坐了起来,用被单保护性地盖住自己的胸部。“什么?不能等吗?鲁
弟,你知道我如果晚上睡不好,会有什么后果,明天的——”
    “这很重要。事情出错了。”
    卡米拉从他的嘴型判断,深知继续争论下去于事无补——如她所了解的,他有时候
可能会变成野蛮人一一于是下床去拿她的手提包,结果她的脚趾踢到路易十五时代的夜
壶,只好用一只脚以很拙的姿势跳回床上。她拿出通讯簿,翻到K 开头的地方。“我的
脚趾一定会肿起来,一定会的。那个混蛋夜壶。”她将簿子递给霍尔兹。“可以告诉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敢说你会活下去,亲爱的。让我打通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卡米拉已经完全清醒,充满了好奇心,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镜子,一
边整理头发,一边聆听霍尔兹跟一个叫做班尼的男人的谈话。然后她觉得这样做不妥。
她当然不想听到所有七荤八素的详情。无论如何今夜不要。于是她戴回眼罩,潜入一堆
枕头当中,装睡。
    但睡眠已经离卡米拉有一段距离。她困困地感觉到谈话正要结束,然后感觉到霍尔
兹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温柔、持久地抚摸。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即使是躺着,他还是
嫌太矮。那双手持续进行着。卡米拉深知无法避免,于是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把她
受伤的那根脚趾移向远处,免得撞到霍尔兹扒东扒西的双脚。
    当条纹门栅摇下来防卫平凡人入侵库柏岛时,安德烈透过计程车的后窗往回看。这
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美好早晨,热带的绿色植物衬托着色彩艳丽的花朵,管理员正在扫地
以及修剪枝叶,好为住户省去瞄到落叶或落花时的惊心动魄。他沉坐在后座,孵着他的
失望,觉得自己彻底浪费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昨晚,狄诺伊表现得极有触力,而且,就整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而言,再放松也不
过了。不但没有如安德烈所预期的,对照片做出惊讶的反应,他对花园的情况似乎还比
对塞尚的兴趣大。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发人深省的时刻,就是当他看到货车时,突然困惑
地皱起眉来,不过几乎在一刹那之间,神情马上恢复正常。他说,暖气管工是老克劳德
的一个朋友,他常常帮忙出差。塞尚的画偶尔会出借给坎城一个朋友的画廊。这铁定可
以解释一切,狄诺伊这样说,不过他当然会叫老克劳德改进画的运送方式。事情就是这
样,没有别的。狄诺伊对安德烈的关心表现出由衷的感谢,坚持要帮他付俱乐部的住宿
费。但是整个晚上——其实是整趟旅程——可以说是一反高潮。
    令他感到小小安慰的是,下午当他抵达纽约时,发现雪融继续进行着,房子外头的
人行道已经不再是溜冰场。当他爬上通向公寓的楼梯时,决定自己需要一点鼓舞,然后
心里想着露西和晚餐,打开门锁,直接迈向电话。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看到了
散播在他周遭的混乱。
    衣物箱全被掀开,而且上下颠倒。书本、照片、衣服、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都一
堆堆地分布在地板上、靠在墙壁上,就好像是被凶猛、生气的手所扔掷。安德烈来到他
的工作台旁,脚下传来破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他依据年份和国家用来保存幻灯片的档案
柜被撬开来,里面空无一物。在一旁的器具储藏柜被盗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一套三
脚架和他原本想要修复的老式感光板相机。其他的相机、镜头、滤光镜、灯光设备,还
有为了携带它们而特别计做的袋子,全不见了。他进入迷你厨房,打开冰箱,不怎么惊
讶地看到,他们带走了每一卷底片。欢迎回到纽约,技高胆大的窃贼之乡。
    在他的卧室里,他发现抽屉全被拉了出来、衣柜裸露、衣服丢得满地都是,床垫被
扯离床上。他目瞪口呆。感到被侵犯的愤怒稍后才出来。小心翼翼地避过他财产的残骸,
他暂栖在工作台的凳子上,开始拨电话。
    警方有礼,但疲惫。这只是自周末以来,发生在该市的数百宗犯罪事故的其中之一,
而且在一张由杀人罪、强奸罪、吸毒,以及地铁抢劫案的名单上,小小的窃盗罪,地位
并不高。倘若安德烈能够亲自到分局去述说详情,这桩窃案将会被正式登录。在那里,
除非你有非比寻常的大好运气,否则该档案难逃布满灰尘的命运。对方建议安德烈把门
锁换掉。
    保险公司:防卫心立即增强,以专业的不信任态度以及连珠炮似的附属细则,在这
种不幸的时刻,提供如此之大的慰藉。门窗是否上锁?防盗系统有开吗?安德烈是不是
持有所有必需的文件——收据、购买日期、产品编号、理赔估价?缺少这些关键性的资
讯,他们便无法采取任何的行动。在此同时,对方建议他把门锁换掉。当安德烈挂上电
话时,他想起这家公司的广告标语,在每则工商服务结束之际,由甜蜜蜜的声音所放送:
患难中见真情。
    露西:最后总算获得一些同情。她告诉他,她一结束工作,马上过去。
    露西站在客厅里检视事故现场,她的脸由于惊愕与愤怒而紧绷着。她戴着安德烈从
尼斯买回来给她的贝蕾帽。那是他一整天当中所看到的最好的东西,他微笑起来。
    “它很适合你,露露。我想我会送你脚踏车和洋葱来搭配。”
    她脱掉帽子,摇摇头发。“要是你想表现得很勇敢、很男子气概,那么我可不想带
你出去吃晚饭。我的天,这里真是一团糟。”
    他们从卧室开始,当露西折起衣服、挂衣服,或是将它们丢到脏衣篮里时,技术显
得又快又纯熟。在目睹安德烈费力地处理一件毛衣之后,她派他去清理客厅,希望他以
前所学的家政至少包括了如何操作扫帚的课程。想都没想,他挑出一张马尔利的CD,将
它放在唱盘上,结果他在转身离开音响之后,忽然发现事情有点诡异:他的音响怎么还
在?它为什么没有跟其他的东西一样被偷走?然后,他开始一边将玻璃碎片扫起来,一
边想着被偷走了什么;不对,应该是说,有什么还在:音响还在、电视还在、短波床头
收音机还在、行动电话还在,甚至银质的“新艺术”相框还在,正躺在它们原本放置的
架子下方。这不合逻辑,除非这一伙小偷计划要开业当摄影师。不过倘若他们要的是器
材,那为什么拿走他的幻灯片呢?为什么冰箱里的底片也不见了?为什么要拆掉这个地
方?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虽然公寓内部的秩序已经大致恢复,露西并没有显示出想要减缓下
来的迹象;饥饿和口渴也没有,而二者正开始让安德烈无法专心的做家事。当她抱着一
叠高达下巴的书籍走过房间时,他挡住她的去路。
    “够了,露露。”他接下她所择的书,将它们放下。“你刚刚是提到晚饭吗,还是
你做得正高兴,欲罢不能?”
    露西将手叉在腰上,捶了捶背。“好了,今天晚上就做到这里。你平常有没有请女
佣帮你打扫?”
    “什么?”
    “没有,我猜一定没有。明天我会差一个人过来。这个地方需要好好刷洗一番。窗
子也是。那些窗户到底有没有擦过?还有,安德烈,优格不是永远不会环,即使是放在
冰箱里。开始发霉就把它丢掉,好吗?”
    安德烈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但舒服的感觉——他私生活的一部分,正
被新管理阶层所接管。 他帮露西穿上外套。 她抬起贝蕾帽,左顾右盼了一圈。“你这
里一面镜子也没有,对不对?”她将头发塞入贝蕾帽,把它陡峭地倾斜在一只眼睛上,
然后抓到正在偷笑的他。“他们在法国不都是这样戴的吗?”
    “不是。不过他们应该向你学习。”
    露西带他到她常“混”的一个地方,是杜安街上一间小而温暖的吵杂餐厅。蒙盖伊
兰姆酒、红标啤酒。牙买加厨师和意大利妻子。短短的某单上很能代表着婚姻双方。
    露西喝着兰姆酒。“对于发生的事情,我很为你难过。”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安德烈往前倾,说话时眼睛望着自己的杯子。
““他们对一些容易脱手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照相机——照相机和我的照片。我的
工作。他们只要这些。而且他们有职业水准。不用将门拆下,知道如何切断防盗系统。”
他抬起头。“盗窃高手,露露。但为什么是我?我是说,房子、家具、画作的照片——
这些又不是他们可以拿去卖给八卦小报的东西。推一有裸体的,是在画作里面。”
    厨师太太丰满的身子挤过两张桌子之间,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露西说要吃辣鸡肉,
她吻吻她的指尖,然后以点头赞许安德烈选对了莱:海鲜炒饭。“我帮你们选葡萄酒?
一种很棒的奥维多白酒,牙买加产的。”她咯咯地笑着,然后摇摇摆摆地晃向厨房。
    露西露出笑。“不要这么讲究,这么法国。安吉莉卡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现在让我
们言归正传,告诉我你到巴哈马的情形。”
    安德烈详述了一回,尽力试着忠于事实,同时留意露西脸上的反应。她相当善于扮
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副专注、严肃的神情,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安吉莉卡已经把食物和葡
萄酒送过来了。他们往后坐,给她放下盘子的空间。
    “够了,”安吉莉卡说道。“恋爱谈够了。开始吃吧。”
    在前几分钟里,他们默默地用着。露西停下来啜了一口葡萄酒。“你说得对,”她
说。“是不合逻辑,除非有人想要毁掉你的事业。”她摇摇头。“你知道谁跟你有过节
吗?我是指在工作上。”
    “我实在想不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拿我的旧幻灯片?里面根本没有能卖钱的东
西。还有,为什么他们要把整个地方拆掉?”
    “也许是在找什么。我不知道……你藏起来的东西。”
    安吉莉卡浮现在两人的上方。 “一切都好吗? ”她拿起酒瓶,帮他们斟酒。“你
第一次来?”她对安德烈说。
    他向她微笑,点头。“很好吃。”
    “拜托。要她多吃一点。她太瘦了。”安吉莉卡离开桌子,用一只粗短的手按摩着
肚子。
    他们边吃边聊,避免继续讨论该宗窃案的其他理论,逐渐从工作上的闲谈换成个人
的喜好与厌恶、希望与野心,两个人经由一个一个的小揭露,试着进一步了解对方。当
他们喝完咖啡时,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们踏出餐厅,感觉到空气中有湿湿的寒意。露
西打着哆嗦,将手塞在安德烈的手臂下,一起走到杜安和西百老汇的转角处。他拦下计
程车,当天晚上第一次,两人之间有一种迟疑、笨拙的时刻。
    露西打开车门。“答应我,回去以后,不要做任何的家事。”
    “谢谢你,露露。很酷的晚餐。几乎等值被抢的票价。”
    她踮脚亲一下他的鼻头。“把锁换掉.OK?然后坐入车里。
    他站在原处,看着计程车的后车灯混人数百盏车灯当中。就一个房子刚被洗劫的人
而言,他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相当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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