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一章

    这个接待员与室内的装潢互相呼应,是一件与周遭环境完全融合的人体摆设,她的
格调保守,几近严肃。她身上的衣服是亮而酷的米、黑双色,抱着电话窃窃私语,完全
忽视站在地面前这个衣服皱皱的年轻男子。当年轻男子把一个上面有刮痕的皮制背袋,
放在她那空无一物光滑精致的书桌上时,那涂满化妆品访如带着光滑面具的脸庞微蹙,
扬起了一丝不悦的表情。她放下听筒,把一绺金发往后拨,好将先前为了方便交谈而取
下来的耳环再夹回去。她那修得完美无瑕的眉毛,扬成两道质疑的弧线。
    年轻男子微笑。“早安。我跟卡米拉有约。”
    双眉仍然高扬。“你是?”
    “安德烈·凯利。你是不是新来的?”
    接待员没有回答,她解下耳环,拿起听筒。安德烈搞不懂,卡米拉为什么总是雇用
这种女孩。她们工作没几个月,就会被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复制品所取代——花枝招展、
不得人缘的态度、极度的面无表情。还有她们离开之后会去哪?巴尼百货的化妆品部门?
一间以精致化经营为导向的殡仪馆的管理部门?还是她们会被卡米拉那些较低阶的欧洲
贵族朋友所征服?
    “她的会还没开完。”一根手指指向接待区的另一个角落。“你可以在那边等她。”
    安德烈拾起袋子,再次对她微笑。“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不亲切,还是忙着做其他的
事?”
    不过他白问了。听筒已经塞在一瓣光亮头发的下方,又开始窃窃私语了。安德烈让
自己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上好一阵子。
    大家都知道——而且有些人欣赏——卡米拉经常故意迟到、经常同时与两人约会,
而且经常制造能够强调她的编辑触力和社会地位的场合。在充满权力角逐意味午餐的领
域中达到新境界的人就是她,她会在“罗伊顿”订两张桌子,同时款待一个重要的广告
商和一位前途看好的南美建筑师之际,从其中的一张穿梭到另外一张——这边啃啃芝麻
菜和莴苣,那边唤点“爱维养”矿泉水。她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没有人觉得有被她冒
犯的感觉,而且双桌午餐也逐渐成为卡米技社交节目中偶尔上演的一部分。
    当然,最后她都不曾因为这样的夸示而遭受处罚,由于成功往往站在她这一边,而
在纽约,形形色色的不良行为可以因为成功而获得谅解。她成功地挽救一家长期濒临倒
闭边缘的老杂志社,将它现代化、更改杂志名称、让那些可敬的撰稿员退休、设立了精
力充沛但攸关社会的“编辑的话”一栏、更新封面、版面,以及,甚至增加了接待员和
接待区。于是发行量增长三倍,广告页数稳定地增加,而杂志的股东们,虽然仍在赔钱,
但已开始沐浴在一份突然热络起来的资产所反射出来的光辉中。大家都在谈论该杂志,
而此时此刻,卡米拉·詹姆森·波特不可能做错什么。
    这本杂志的迅速起飞,虽然外表的改造功劳不小,但事实上几乎全得归功于一件更
基本的事情:卡米拉的编辑哲学。
    这是以一个奇特的方式演进的。在事业的初期,卡米拉身为伦敦一家通俗小报一
“谣诽”(谣言与诽谤)版的一个野心勃勃却默默无闻的记者,她设法嫁给上流社会的
有钱人——黑黑高高、微不足道的杰里米·詹姆森·波特。卡米技拥抱了他的名字(听
起来比她生下来就有的名字响亮,她的原名叫卡米拉·布特)以及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
们。唉,她是如此热情地拥抱其中一位,以至于被逮个正着。接下来是离婚,不过到了
此时,卡米拉已经跟那些有钱人混得够久了,足以让她学到如何在纽约吃香喝辣了。
    道理很简单。有钱人善于积聚,而除了几个显著的例外,他们很喜欢让人们得知自
己拥有庞大的财富。毕竟,享有特权的生活,有一半的满足感来自于它所引起的忌护;
还有,如果别人不知道你拥有奇珍异宝,那么拥有它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卡米拉“察觉”到身为一位急需工作的单身女性时,这个显而易见的当务之急,
不断地浮现于她的脑海。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能够将她的“察觉”转变为事业的催化
剂。
    当时她正在牙医师的候诊室里,随手拾起一本色彩鲜艳的八卦杂志,她发现封面上
的照片很吸引人。封面是一位国际知名的上流社会艺术品收藏家和他新迎娶的太太,背
影是一幅他最近所获得的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画作。卡米拉暗忖,为何这样的一对夫妇会
同意出现在这样的一本杂志上呢?她的问题在杂志内的报导中找到了解答。这篇文章是
屈膝写的,无耻地谄媚着收藏家、他那身材姣好的年轻新娘,以及他们那位于可以鸟瞰
科水湖的山坡上、充满艺术品、有五十七个房间的爱之窝。好多张照片——打光巧妙且
同等谄媚——穿插在文章的装腔作势之中。每一个字眼、每一帧形象,都在为此一主题
作见证:这是一对绝佳的夫妻,在一栋绝佳的房子里,过着绝佳的生活。这则报导长达
七页。
    卡米拉把杂志的其余部分看了一次,是一份有插图的纪实,描述着欧洲社会有闲阶
级的所作所为——慈善舞会、香水发表会、画廊开幕典礼等等一些浮华的消遣,提供借
口让同一票人不断地在巴黎、伦敦。日内瓦和罗马——多令人惊讶啊!——巧遇在一块。
一页接着一页的微笑脸庞、乏味的文字说明、虚构的事件。然而,当卡米拉离开牙科诊
所时,她带走了杂志,当天晚上她一直思索着封面的故事内容。渐渐的,心里打定了一
个主意。
    一般来说,要是连一点运气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就卡米拉的运作而言,她
的运气来自于纽约的一位记者朋友所打来的一通电话。曼哈顿的整个媒体,似乎都在谈
论加洛贝丹兄弟以及他们突然涉足出版业的小道消息。在疗养院、代理融资和废物处理
这几个事业大有斩获之后,他们最近购得一批公司,其中包括一个小出极社、一间长岛
的报社,还有数家老旧或垮掉的专业杂志社,有人臆断,加洛贝丹兄弟是为了取得这批
公司的主要资产,也就是麦迪逊大街上的某栋建筑物,才着手接管的;不过根据传言,
其中的一两家杂志社可能不会关闭,而且依小加洛贝丹的说法,还会“重整旗鼓”。商
情分析师把这个诠释成,可观的资金将会涌入。其中被认为最适合重整旗鼓的一本杂志
是《装潢季刊》
    它是那种会在一栋废弃已久的纽波特市大厦的会客厅里,随意摆放的一本书页卷曲、
发黄的出版品。它的风格沉稳,外表过时。里面所登载的一点点广告。大部分都奉献给
窗帘布和仿贵族照明装置的厂商。所刊登的文章讨论着镀金铜的趣味以及如何妥善照顾
十八世纪瓷器。这本杂志的编辑从头到尾都坚持以非主流的色彩呈现。而在它破足前进,
赚取一点点、越来越少的薄利的同时,竟然还能够保有一小群忠实的读者。
    大加洛贝丹翻阅了几期杂志之后,力主将它三振出局。不过他弟弟娶了一位标准的
家庭主妇型的年轻女孩,曾经读过菲力普·施塔克反败为胜振奋人心的故事的她,说服
先生考虑采取救援行动,于是《装潢季刊》的终结日延期了。倘若能够找出正确的编辑
公式,它甚至还有机会可以拥有另一片天空。
    消息走漏之后,发报机答答作响。在听了朋友的简报之后,卡米拉带着一份详尽的
企划书来到纽约,穿着最短的裙子,向小加洛贝丹报告她的构想。该报告从十点做到四
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让他们俩吃顿稍带调情的午餐。值得一提的是,小加
洛贝丹不仅很欣赏她的主意,也对她的美腿深感兴趣,卡米拉被录用了。她上任主编的
第一步,就是宣布变更杂志的名称:从此以后,《装潢季刊》将正式改为《DQ》。全纽
约都拭目以待。
    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卡米拉马上把一大笔加洛贝丹的金钱投资在自我促销上。她
出现在所有正式的场合上——身上当然穿着合适而昂贵的服装,对着所有的人们微笑,
另外她还雇用私人狗仔队拍下这些神奇的时刻。在她的第一期《DQ》尚未出版之前,她
早已设法把某种程度的名气,建立在不怎么实质的社交精力之上。
    不过那些数不清的看人、被看和建立友谊的夜晚,那些好几十顿后续的午餐,最后
证明是值得的。卡米拉很快便认识了每个她需要认识的人——也就是,无聊的有钱人、
上流社会人土,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的室内设计师。卡米拉特别把注意力放在室内设计
师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们对顾客的影响力,往往不止于布料和家具的建议,而且也因
为室内设计师对出名的爱好。
    因此,万一《DQ》杂志所选中的受害者,表示不太愿意让摄影师、撰稿人、花商、
设计师。以及许许多多手拿移动电话的黑衣侍从入侵自己的家时,卡米拉便会打电话给
受害者的室内设计师。设计师一对客户施加压力,门就敞开了。
    用这个方法,卡米拉得以到其他八卦杂志过去无法前往的地方采访。事实上,她的
第一期登载了一篇独家报导,一个双重的胜利——公园大街的一栋三层楼房(每间浴室
都有一个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及马斯蒂别墅,皆属华尔街克里门家族的李查·克里门
所有。撰稿者是一个平常过着隐密生活的单身汉,他屈服于年轻的意大利友人(是个刚
入行的室内设计师)和卡米拉所发动的钳形攻势,最后所写出来的,是广受人们瞩目与
欣赏,长达二十页的精美文字与华丽的摄影作品。《DQ》这本杂志有了好的开始。
    三个年头过去了,由于严格遵循编辑信条——“绝不,从不,说任何人一句坏话”
——该杂志成绩斐然。明年,即使卡米拉的花费惊人,它还是有办法赚到大笔钞票。
    安德烈拾起该杂志最新的一期,翻到他在米兰市波拿盖蒂的公寓里所拍的照片。他
露出微笑,忆起卡米拉当时指导这个小工业家和他的保镖,把卡纳莱托的风景画挂在比
较明显的地方。跟往常一样,她做了正确的指导。他喜欢为她工作。她个性风趣,眼光
又好,而且对于加洛贝丹的钱毫不吝啬。再继续为她工作一年,他将会有足够的钱离开,
专心去写自己的书。
    他不知道今天她将派给他什么任务,希望这一次能到有阳光的地方去。纽约的冬天
是这么寒冷,以至于该市的卫生部门闹罢工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因为被认为是重要谈
判工具的垃圾腐化气味,完全被冰雪中和了。工会的人正在苦等春天的到来,以及雪融
后的刺鼻味。
    听到高跟鞋敲打在磨亮的石板地上的声音,安德烈及时抬起头来,看到卡米拉卡哒
卡哒地走过,她的手挂在一个蓄胡年轻男子的肘下,该男子看起来就像穿着一身黑色帐
篷。他们在电梯前停下来时,安德烈听出来他是奥利维尔·土伦克,一位时髦的巴黎设
计师,以极简单抽象派的家具设计闻名,目前手中正着手把苏活区的某家肉品包装厂改
装成小巧的饭店。
    电梯门一开。他们飞吻道别——双颊各一,还有一个是祝好运。当电梯门关上时,
卡米拉转向安德烈。
    “甜心!你好吗?我真是糟糕,让你等那么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肘,推着他走
过接待员的桌子。“你一定见过了多蒙妮。”
    接待员抬起头,嘴巴象征性地微张,几乎没有伸展到她唇上的口红。
    “是的,”安德烈说道。“我想是的。”
    当卡米拉把安德烈导向走廊的另一端时,她叹了一口气。“职员真难找。她的脸色
是有点不好看,我知道,不过她倒是有一个有用的老爸。”卡米拉从墨色眼镜的上绿瞅
着安德烈。“苏富比。”
    他们进入卡米拉的办公室,资深秘书也在,他是个修长的中年人,手上拿着记事簿,
肤色是与季节不合的深棕褐色。他对着安德烈微笑。“还在拍那些超凡的快照吗?”
    “我们尽力而为,诺尔。你到哪里去了?”
    “棕榈滩。想都不要想我会告诉你我跟谁在一起。”
    “我不敢想。”
    诺尔似乎有点失望,转向卡米拉。“加先生要跟你说话。其他的电话都可以等。”
    卡米拉在她的桌子后面踱来踱去,听筒就偎在肩膀上,她的声音低而亲密。安德烈
认出这是她的加洛贝丹的声音。他不只一次地暗忖,他们的关系是否超乎寻常。就他自
己的品味来说,卡米拉太过强悍,很像一颗企业飞弹,不过她无疑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
成功地用过每一种找得到的秘方来抗拒青春的飞逝。她很瘦,但是瘦得漂亮,她的颈项
圆滑柔细,下巴毫无赘肉,由于她每天固定清晨六点起来运动,她的手臂、大腿,以及
臀部,都又瘦又结实。卡米拉身上只有一个地方稍微蓬大一点:她的头发。卡米拉深棕
色的盔形头发,是如此的笔直、干净、有光泽,且深具弹性,从她每周去三次伯格姐美
容院保养看来,这算是个传奇。在她挂上电话对着加洛贝丹柔情地说再见之前,卡米拉
的头往前倾,安德烈看着她的秀发垂下来,盖在她的脸颊上。
    她望着安德烈,做了个鬼脸。“老天,一堆事情要做。他想要办场美式宴会。你能
想象吗?”
    “你会喜欢的。刚好让你有机会穿美国传统服装。”
    “那是什么?”
    “问诺尔。他大概会把他的借给你。”
    “不好笑,甜心。一点都不好笑。”卡米拉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注视着手
腕上尺寸稍大的劳力士金表。“老天,我必须用飞的。”
    “卡米拉?是你要我进来见你的,还记得吗?”
    “我的午餐约会已经迟到了。是强尼。我不能让他久等。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起
身站起来。“听着——是圣像,甜心。法国里维耶拉区的圣像,可能还有些法贝积金饰。
你得四处找找。拥有人是一位俄国老贵妇。诺尔有详细的资料。”卡米拉从桌上拿起她
的皮包。“诺尔,车子有没有在下面?我的大衣在哪?打电话到‘罗伊顿’找强尼,告
诉他找塞车。说我正从一个令人心碎的丧礼赶过来。”
    卡哒卡哒地走向电梯之前,卡米拉向安德烈飞了个吻,她的秀发极有弹性地摆动着,
资深秘书拿着她的大衣以及一大堆的讯息资料,小跑在她的身边。安德烈摇摇头,走过
去坐在诺尔的桌子边缘。
    “嘿,”安德烈说道,“是圣像,甜心。在里维耶拉。我只知道这么多。”
    “你真是个幸运儿。”诺尔看着他的记事簿。“我看看。房子大约离尼斯二十哩,
就在威斯圣保罗南方。阿丝伯洛夫是这位老夫人的尊名,她还说自己是个公主。”诺尔
抬头眨眨眼。“在这个时代,我们谁不这样说呢?总之,已经在金鸽饭店为你订了三天
房间。卡米拉前往巴黎时,会顺便过去做采访。她那天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所以你们两
人可以吃顿窝心的晚餐。不过不要做出任何我不会做的事情。”
    “不用担心,诺尔。我会说我头痛。”
    “你就这么说。来。”诺尔把文件夹推过桌面。“确认一下机票,汽车和旅馆的资
料,还有俄罗斯夫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不要错过飞机。她等着你后天到达。”
    安德烈将文件夹滑入袋子里,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为你带回来吗?法式
便草鞋?减肥乳膏?”
    诺尔将眼睛望向天花板,身体颤了一下。“既然你问起,些许的薰衣草精油是再好
不过了。”此时电话响起。诺尔一边拿起听筒,一边向即将转身离去的安德烈挥别。
    里维耶拉。在走出去面对麦迪逊大街冻结的脏乱之前,安德烈用思绪如毯子般将自
己裹住。风很刺骨,冷到皮肤龟裂,行人蟋缩着身子,将头放低。尼古丁兄弟会——那
些在曼哈顿办公室大门外挤成一小群一小群的瘾君子——看起来比从前更鬼祟、更不舒
服,他们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刺痛,一面抽烟,一面打哆嗦。安德烈觉得很讽刺,抽烟
者被否决了亭有均等机会特权而被赶到街上去,但他们对古柯碱有疫好的同事,却可以
陶醉在办公室厕所的温暖与舒适之中。
    他站在第五街和五十一街的转角处,希望能够招到计程车载他到商业区去。里维耶
拉。现在那边的含羞草应该已经开花了,而比较不怕冷的居民可能会在室外用午餐。海
滨的经营者一定正在调高他们的标价,并且暗忖,今年夏天可能无法支付给这批海滩工
读生太高的薪资。船只底部附着的藻类、贝壳将会被刮掉,该补漆的地方补漆,包租小
册也印制好了。餐厅、精品店和夜总会的老板正准备好一笔钱,来应付一年一度的支出,
五月到九月的辛苦将供应他们在一年里其余的时间过着富足、懒散的生活。
    安德烈很喜欢里维耶拉这个度假胜地,它总是以迷人的方式,使他自动从口袋里掏
出钱来,同时,还让他觉得自己占到便宜。他相当乐意忍受游客过多的海滩、惯常的荒
诞价位、恶名昭彰的夏季交通——这些以及更糟的事情他都可以原谅,只要换来一针南
法国的神奇就能值回票价。自从布卢姆大人在一八三0 年彻底改造坎城以来,这段海岸
线一直吸引着贵族和艺术家、作家和亿万富翁、小白脸、寡妇、成长中的美女,以及好
猎艳的年轻人。虽然或许有些颓废,既昂贵又拥挤,但从不会令人感到无聊。而且,当
计程车停下来把他载离冻疮之地时,安德烈心想,那边的确比较暖和。
    门还没关好,计程车已经起飞,从一辆巴士的车头抢过,并且闯了红灯。安德烈发
现,他落在运动员的手上,一个把曼哈顿街道视为人与机器测试场的拼命三郎。司机以
一连串的高辛烷值猛冲及猛然急转,在第五街上风驰电掣,口中还不时以粗嘎的神秘语
言咒骂着交通,此时安德烈只好用膝盖顶着隔板,将身体蟋缩成飞机失事时所用到的胎
儿姿势。
    最后计程车猛然晃入西百老汇,司机试着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说话。
    “好。哪里?号码?”
    由于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安德烈决定最后的两条街自己走最好。
“这里就可以了。”
    “就在这边下吗?”
    “这边。就在这边。”
    “没问题。”煞车踏板被兴致勃勃地踩下,害得跟在后面的那辆车煞车不及,不偏
不悔地撞上计程车的尾端。计程车司机跳出来,扯着自己的脖子,以他的母语长篇大论
地开骂起来,其中让人惟一听得懂的两个词是“鞭打”和“狗娘养的”。安德烈把钱付
给他,匆匆逃离现场。
    在两分钟轻快的步行之后,他到达了一栋原本是成衣工厂的建筑物,就跟苏活区许
多其他不动产一样,它那低微的出身已经完全被数层的“市郊住宅高级化”所隐藏。高
天花板的明亮房间被重新隔间、重新油漆。重新装线、重新配管、重新分区,以及不用
说的重新定价。房客大部分都是艺术和传播领域的工作者,安德烈的经纪公司“优质形
象”,总部就是设在这里。
    “优质形象”是由史蒂芬·摩斯所创办的,他是个聪明、有品味的年轻人,喜欢温
暖的天气。他的客户都是精通非流行主题的摄影师和画家——摩斯一点也没错,他相当
注意服装和雌雄同体的模特儿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与纠葛。在初期几年的奋斗之后,他现
在拥有获利颇丰的小事业,抽取客户收人的百分之十五或二十当做佣金,服务的项目则
无所不包,从事业顾问到报税指导和收费协商都有。他有广阔的人际关系。宠他的女友、
完美的血压,以及浓密的头发。惟一的问题是纽约的冬天,他恨得要命。
    就是这个对天寒地冻的恐惧,再加上扩展业务的欲望,导致他把露西·沃科特收编
为资浅合伙人。九个月之后,他对自己的抉择感到足够的信心,决定让露西在年初冷得
刺骨的一到三月,代他管理办公室。她很高兴地担起这个责任;他很高兴地在基维斯晒
太阳,而安德烈则很高兴跟美女一块工作。当他熟识露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找机
会与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但他经常东奔西跑,而她似乎每一个礼拜都会吸引雄壮威武
的新男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未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吱——一扇铁门应声而开,通向空气流通的开阔空间。除了角落的长沙发和矮桌子
之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四人用的方型桌。有三张椅子是空的。露西低头望着电脑键盘,
坐在第四张椅子里。
    “露露,你今天运气真好。”安德烈把袋子丢在长沙发上,走向办公桌。“午餐,
露露,一顿道地的午餐——‘菲力克斯私房莱’、‘宝利餐厅’,只要你说得出名字,
我们就去。我刚刚接到一份工作,现在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好好庆祝庆祝。如何?”
    露西边微笑,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纤瘦而挺直,顶着一头使她看起来比确实身长五吸六更高的卷曲黑发,对冬季的纽
约客而言,她似乎健康得有些过分。她的肤色介于巧克力和蜂蜜色之间,是一种发亮的
暗焦糖色,仿佛含有她的出生地巴贝多那边的阳光。每当人家问到她的背景时,她有时
候会把自己说成一个纯种的黑白混血儿,然后观赏随之而来的,纳闷的礼貌性点头,以
此为乐。她认为跟安德烈做朋友应该颇有意思,如果他待在城内的时间够长的话。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半笑着,充满希望。
    她耸耸肩,一只手挥向没人出席的桌子。“两个女孩今天都不在。玛丽感冒,黛安
娜去当陪审员。我没办法出去。”即使已经在纽约待了好些年,露西的声音仍然留有西
印度群岛的甜美语调。“下次?”
    “下次。”
    露西把沙发上的档案夹移开,好让他们两人都能坐下来。“告诉我你的这份工作。
它该不会跟我最欣赏的编辑有关吧?”
    露西和卡米拉之间早就有敌意存在。刚开始是因为当卡米技把露西描述成“那个古
怪的卷毛小妹”时,被别人偷听到后,她们的关系随着两人进一步的认识而变得越来越
糟。卡米拉发现露西一点都不尊重她,在替客户谈判时,总是要求得很严苛。露西觉得
卡米拉做作、高傲。但由于生意往来的缘故,她们尽量维持着冰冷、摇摇欲坠的礼貌。
    安德烈坐在露西的身旁,近得可以闻到她的香味:温暖,带有柑橘昧。“露露,我
不想说谎。卡米拉要我到法国南部去拍圣像。二到三天。我明天就出发。”
    露西点头。“你没有跟她谈钱吧?”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安德烈举起双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绝对没有。你总是叫我不要谈
钱。”。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擅长。”她在记事簿上写上几个字,往后坐,微笑着。“很好。
你加薪的时间到了。他们付的数目太低,就好像你是向他们拿薪水的编制内员工,他们
几乎每项任务都叫你去。”
    安德烈耸肩。“可能是想要让我远离不幸吧。”
    “我很怀疑。”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露西把头发往后拨,露出下巴干净、优美的线条。她转头对他
微笑。“我会解决这个问题。你专心拍照。她会不会去?”
    安德烈点头。“在金鸽饭店用晚餐,甜心。那个地方是她正式认可的餐厅之一。”
    “只有你和卡米拉还有她的美发师。真棒。”
    安德烈做了个鬼脸。在他有机会回答之前,电话响起。露西拿起听筒,听了一下,
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手捂住话筒。“这通电话会讲很久。”她向他飞了个吻。“一路顺
风。”
    司机驶离“罗伊顿”时,卡米拉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按着号码,以免弄断指甲。
这顿午饭吃了很久,但颇有建设性,亲爱的强尼是一直这么乐于帮助她。她在心里头记
上一笔,打算送盒雪茄到他的饭店去。
    “谁?”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心不在焉。
    “甜心,是我。巴黎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强尼安排了一切。仆人会带我四处参观。
如果我要求的话,我可以有整天的时间。”
    对方的声音变得比较起劲。“画作都会在那边吗?没有冬天收藏起来的?没有借出
去的?”
    “每一幅画都在。强尼离开巴黎之前,检查过了。”
    “太好了。你做得很好,亲爱的。非常好,稍后见。”
    黄昏时,在他那摆满精美家具的昏暗的画房里,鲁道夫·霍尔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
原处,从达森瓷杯上喝了口绿茶,然后回去读他先前读的文章。是《芝加哥论坛报》,
注明发自伦敦,描述伦敦警察厅的《艺术及古物小队》找到了挪威最有名的画作(尖
叫》,爱德华·蒙奇的作品,估价在四千五百万美金左右。它在一九九四年被偷,两年
后在挪威南部的地窖里被发现,包在床单当中。霍尔兹摇了摇头。
    他继续读下去。根据该记者的说法,全世界遗失或被偷的艺术品,“保守”的估计
远超过三十亿美金,这个统计数字把满意的微笑带到霍尔兹的脸上。两年前的他真是幸
运,邂逅了卡米拉。
    两人关系的发展始于社交场合,当时他们相遇在霍尔兹经常以合法艺术商人身份出
现的画展上。就在他对画作感到乏味的同时,卡米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感觉到两人可
能会有共通之处,这点在接下来那个礼拜的一顿探索性午餐约会之后,获得了证实。在
无趣的礼貌交谈之下,暗潮汹涌着,这是两人心智与野心交会的第一波征兆。晚餐约会
接睡而来,言辞的搪塞逐渐退去,某种接近诚实的东西渐渐浮现,到了此时,卡米拉已
经分享霍尔兹的四柱床,周遭环绕着霍尔兹在公园大街公寓的辉煌灿烂,两人清楚地知
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贪婪恋人。
    亲爱的卡米拉。霍尔兹把茶喝光,起身看着窗外正在下着斜霰。已经四点多了,在
公园大街的冰冷晦冥中,十五层楼下,人们抢搭着计程车。如果是在勒星顿,他们将会
全身湿透地排队苦等巴土。而这里温暖而富有,真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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