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梅尔
三月
春季到来农夫忙
杏花怒放。白昼长了,黄昏的天空常常渲染成壮丽的粉红色波浪。狩猎的季节
已过, 猎犬拴好,猎枪束之高阁,等待6个月以后再用。葡萄酒需求量大增,勤劳
些的农夫开始整地,散漫懒怠的这时候才慌慌张张地剪枝——这是十一月就该做的
事。普罗旺斯人以一种难于言表的抖擞精神迎接春天,仿佛大自然给每个人都注射
了一针兴奋剂似的。
市场面貌急速改变。摊位上原本摆的钓鱼用具、子弹带、雨靴和清理烟囱用的
长柄刷子等物,现在被各种各样形状狰狞的农具所取代;镰刀、铲子、锄头、耙子,
还有农药喷洒器,如有野草或昆虫敢于威胁葡萄的生长,这些东西会洒下致命之雨,
将它们消灭。
繁花似海,新生的蔬菜遍野,咖啡馆把桌椅都摆到人行道上来。空气中洋溢着
一种活跃而果断的气氛,少数特别乐观的人已经买了平底凉鞋了。
散漫的工人
与这份迫不及待的情绪相反的是,厨房改建工程停滞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催
促,工人像候鸟一样飞奔而去,留下几袋水泥、几堆沙子,作为必将重返的物证。
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来,完成他们没完成的工作。工人突然消失,这现象全世界普
遍存在,不过它在普罗旺斯更有明确的季节性。
“每年的复活节、八月盛夏和圣诞节假期,本地一些别墅的主人会从巴黎、苏
黎世、杜塞尔多夫等地逃来,过几天或几周简朴的乡村生活。而每当他们要来之前,
他们总会想到,别墅稍加整修,假期才能圆满愉快;浴室里加装一套净身设备啦,
游泳池边上架一支探照灯啦,花坛重铺花砖啦,给佣人房的屋顶换瓦啦。若缺少这
些必要设施,他们怎能安享短暂的乡居快乐?于是他们慌忙打电话给本地建筑商和
工匠,要“在我们抵达之前做好”——非做好不可。
紧急的指令中暗示,立即动工的话,工资从优。速度最重要,钱不是问题。诱
惑太大了。密特朗刚上任时的景况,大家记忆犹新;那阵子财政紧缩,有钱人都守
着钱不花,普罗旺斯的土木工程清淡。这样的景况,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来临?任
务接下了,比较不唠叨的顾客且搁在一旁,伴着休眠的水泥搅拌器和未完成却遭遗
弃的房间。
面对此情此景,有两种反应方式;两种都不会产生立竿见影,但是其一可减轻
挫折感,另一则只会增加。
我们两者都试过。起初,努力扭转时间观念,依照普罗旺斯习俗,耐心等待时
光流逝。享受阳光吧,何必像城里人那样心急火燎?这个月,下个月,有何不同?
来一杯茵香酒,轻松一下嘛。这法子管用了一两周,后来我们注意到堆在屋后的建
材逐渐变绿,长出野草来了。我们决定改变策略,要求工人订出一个确切的日期。
这段过程给了我们一些教训。
时间在普罗旺斯是极有弹性的一种商品,清楚明确的词汇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实
意义。“马上”可能是指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天”则说的是本周内不详何
日。最富弹性的莫过于“半个月”这一语词了。也许是三星期,也许是两个月,甚
至是明年,反正绝对不会是15天的意思。
所以,我们学会在讨论期限问题时,要看对方的手势。普罗旺斯人直视你的眼
睛,说明他本周一定敲你的门,开始工作,这时候他的手怎么摆是最重要的了。若
是平直不动,或拍着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会来。若有一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
下,左右摇摆,你可把时间调整到周三或周四;摇摆得厉害,变成晃动时,他的意
思其实是下星期,或天晓得什么时候,全看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内的因素而定。这些
否定式言语的手势,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语更能透露实情。有时,手势之外还
加上一句奇妙的词儿; “正常情况下” 。这是应用极广的托词,值得为它投保。
“正常情况下”,那是说天没下雨,卡车没抛锚,姐夫或小舅子没把工具箱给借去
……。普罗旺斯建筑工人好像把这句话当成盖在合约上的图章,而我们愈来愈对这
句话抱着无限的疑虑和厌恶。
虽然他们这么不守承诺,又从不肯打个电话说声能不能来,我们也只好忍气吞
声。因为他们总是那么和善,那么开心;只要一开工,他们总是长时间卖力地工作,
工作品质又极佳。评价起来还是值得等待。所以,我们渐渐有了点哲学素养,依从
普罗旺斯人的时间作息。
我们告诉自己,打从现在起,只要对于希望达成的事根本不抱希望;那么只要
能达成一丁半点的成绩就会喜出望外了。
田地风采
福斯坦最近行为古怪。两三天来,他驾驶那辆铿锵作响的耕耘机,后面拖着一
具金属肚肠似的奇怪机器,在整齐的葡萄藤之间穿行,那机器便向两边喷洒出肥料
来。他不时停机下车,走向一块过去种瓜,现在长满野草的田地。他从这一头打量
那块田,回到耕耘机,喷洒一阵肥料,又到那一头去研究它。他用脚步丈量,低头
沉思,抓耳挠腮。
趁他中午回家吃饭,我走过去看他到底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可是在我看
来那不过就是一块休耕的瓜田,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来保护作物的塑料薄膜破片,
空空旷旷的半亩地。我想,福斯坦是认为地底下埋藏了金银财宝吧?我们已经在家
屋旁挖出两枚拿破仑金币,而据福斯坦说,可能还有更多。可是农人不会把金子埋
在耕作的田地中间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跟跷。
那晚,他偕同安莉来访,打扮得异乎寻常的整洁,仪表堂堂,白皮鞋、桔色衬
衫,还带了一罐安莉烧的兔肉。啜了几口酒之后,他神秘地倾身向前:知道我们葡
萄园里所产的酒——卢贝隆坡地的酒,即将获准拥有自己的品牌?他靠回去,缓缓
点头,我们全神贯注聆听新闻,他说了好几遍“是呀”。显然,福斯坦说,酒价会
提高,葡萄园的主人要赚大钱了。而且,葡萄种得愈多,钱赚得愈多。我们对此并
无异议,福斯坦于是端起第二杯酒——他喝酒干净利落,总是比我预期的更早饮完
——提出他的建议。他认为我们的瓜田可以作更经济有效的利用。
在他啜一大口酒的当儿,安莉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是政府发的许可证件,
准许我们种葡萄。我们接过文件来看,福斯坦便在旁自责不该继续种瓜,说种瓜既
费时又费水,夏天里还屡遭山上跑下来的野猪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杰奇
所种的瓜,就损失了三分之一。被野猪吃掉!好好的收成进了野猪的肚子!福斯坦
对这痛苦的回忆猛摇头,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过神来。
他说,他已经计算过,不种瓜,我们那块田可以插1300枝葡萄藤。我和妻子互
看了一眼。我们都喜欢酒,也喜欢福斯坦,而他则显然心意已定。我们同意改种葡
萄,但在福斯坦走后也就没再去想这事。福斯坦是人类之中的反刍动物,做事从不
匆忙冒进;再说,在普罗旺斯哪有什么匆忙完成的事情?也许明年春天他会着手进
行吧。
葡萄大军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架耕耘机已经在瓜田里翻土了。两天后,插枝队抵达—
—5个男人、 2个女人、4条狗。领队的是种葡萄专家鲍琪先生,在卢贝隆地区种葡
萄已有40年经验。他亲自在耕耘机后面推动小犁,好确定犁线笔直,间隔恰当。他
穿着帆布靴子爬上爬下,牛皮似的脸神情专注。每条犁线的两端各竖一根竹竿,以
麻线连接,麻线上每隔若干距离做上记号。现在,整块田已经分解成细长的条状,
可以插葡萄枝了。
箱形车运来葡萄枝,只有我的大拇指大小,上端涂了红色的腊。鲍琪先生检查
插枝装备。我原以为是用机器插枝,却只看到几支中间空的钢管,和一个木头做的
大三角。插校队围成一圈,接受任务分派,然后一哄而散,成编组队形。
鲍琪在前面引导,像握着驾驶盘手持木三角一样,在地上量出等距的三个点。
他身后的两个人便用钢管依点打洞,插枝和填土的工作让后面的人完成。福斯坦的
太太和女儿负责运送藤枝,顺便评论男人们头上戴的帽子,-一尤其是福斯坦戴的
那顶时髦游艇帽。狗儿快活地在每个人身边打转,跟麻线纠缠不清。
工作时间长了,队形渐渐散开,鲍琪竟领先后面的人两百公尺远。可是距离似
乎没有构成聊天的障碍,而且还总是相去最远的两个人聊得最带劲,位居队伍中间
的人则一边赶狗,一边插嘴说线不够直。就这样,聒噪不休的队伍在田间移动,直
到大约三点钟光景,安莉提来两只大篮子,大伙儿停工,享用普罗旺斯式的下午点
心。
田间茶馆
他们散坐在田地上方的草坡上, 看来很像布瑞松的素描。大篮子里装的是4公
升的酒和很多很多沾糖油煎的法国面包,颜色金黄,吃起来清脆可口。安德烈老爹
来视察工作,我们看见他精益求精地用手杖敲打地面,然后点了点头。这闲居无事
的温和老人过来喝一杯酒,坐下晒太阳。他用沾满泥巴的手掌摩拳狗的肚皮,又问
安莉今晚吃什么。他想早点开饭,好观赏最爱看的电视连续剧《圣塔巴巴拉拉》。
酒喝光了。男人们伸伸懒腰,把牙缝里的面包屑剔干净,回去工作。天快黑时,
枝全插好了。原本崎岖不平的瓜田现在平整无暇,新插的小校在夕阳下苦有若无。
插枝队拉到我家后院,舒展舒展背脊骨,再喝几杯茴香酒。我把福斯坦拉到一旁,
问他工钱多少。使用耕耘机三天,加上几十小时的人工,我们该给他们多少钱?福
斯坦急着解释,连眼镜都拿下来了。他说,藤枝的钱是我们要付的,至于其他的就
不用了。这山谷里有一套合作制度,哪家的葡萄需要重新栽种时,大家就来义务帮
忙。算起来谁也不吃亏,他说,倒省了填写发票、缴税什么的。他笑着用手指摸摸
鼻梁,又以“小事一桩、不值一提”的语气问道,趁着耕耘机和农夫们都在这里,
要不要再种上250棵芦笋呀?
第二天,芦笋就种好了。,我们那“普罗旺斯凡事慢吞吞”的理论,此刻宣告
无效了。
捍卫家园
卢贝隆的春天有不同的声息。猎人离去之后,潜伏了一冬的鸟儿便从藏身的林
中出来,它们的歌声取代了枪声。我沿山径走向马索家时,唯一刺耳的是一阵猛烈
的敲打声。我暗想,会不会是马索眼看观光季节将临,决定竖起“吉屋出售”的牌
子呢?
我在他家附近的山径上看见他。他在林间空地的边缘打下一根一公尺半高的木
桩,木桩顶端钉了一块破破烂烂的锡片,上面用白色油漆胡乱地涂抹着:“私人土
地!”马索正端详他的新作,山道上躺着另外三根木桩和告示,还有一堆圆石。他
朝我道了一声早安,拾起一根木桩,往地下猛锤,仿佛那可怜的木桩刚犯了什么不
孝之罪,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无情地处罚。
我问他在做什么。
“赶走德国人。”他说了,动手搬运圆石,在木桩之间排成围篱。
他进行封锁的这块土地,并不在他家附近,而是位于山径的另一边,不可能属
于他。我便说,我以为这地属于国家公园范围。
“是没错,”他说,“可我是法国人,所以它属于我,不属于德国人。”他又
搬了一块圆石。“每年夏天他们都跑来,搭起帐蓬,弄得树林里全是垃圾。”
他站起身,点燃一支烟,顺手就把空烟盒丢进树丛里去。我问他难道没想到德
国人也许会买下他的房子?
“带了帐蓬来的德国人,除了白面包以外什么也不会买。”他嗤之以鼻地说:
“不信你看看他们开来的车—装满德国香肠、德国啤酒、德国泡菜。他们全都带来
啦。知道了吧?他们真是吝啬鬼!”
马索扮演起田园卫士兼旅游业专家的角色,继续说明普罗旺斯农人的困境。他
承认观光客——包括德国观光客——给地方上带来财富,有些外人在这里购置房产,
也为本地工人提供了工作机会。 可是看看他们把本地房地产价格哄抬到什么地步2
简直骇人听闻。农民根本买不起。我们避免谈马索自己想在房地产上头大赚一笔的
事,只听着他叹息这一切太不公平。
叹息过后,他又开心笑起来,告诉我一个买房子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很让他感
到满意。
公鸡风波
有一个农夫,关注邻居的房产好多年了;不是因为那房子好,房子差不多只是
个废墟了,而是因为连着房子的一大片地。农夫出价要买,邻居却趁着房价上涨的
机会,卖给了出价较高的一个巴黎人。
那年冬天,巴黎人花了几百万法郎整修房子,还修造了游泳池。竣工之后,巴
黎人和他的朋友们潇潇洒洒地南下,来度五月的第一个周末。他们都很喜欢这房子,
也喜欢隔壁住的那个古板老农夫,觉得他晚上八点就上床睡觉的习惯真有趣。
可是第二天清晨四点,农夫家血气方刚的大公鸡便开始高声啼鸣,直叫了两个
小时。巴黎人向农夫抱怨,农夫耸耸肩。这里是乡下,公鸡是要叫的,这没办法。
接连几天,公鸡照样清早四点起身报晓。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客人提早回了巴
黎,去补足睡眠。巴黎人再次向农夫抱怨,农夫再耸耸肩,两人很不愉快地分手。
到了八月,巴黎人又带了一大群客人来。公鸡每天准四点叫他们起床。下午想
睡个觉吧,农夫又在他屋里做什么活儿,又是钻子又是水泥搅拌器的,吵得没法睡。
巴黎人强烈要求农夫箝紧公鸡的喉咙,农夫拒绝。吵过几次架之后,巴黎人把农夫
告上了法庭,请求法院强制命令公鸡闭嘴。但是法院判决农夫胜诉,公鸡有权在清
早歌唱般长鸣。
别墅度假从此成为这位巴黎人难以忍受的苦差事。他终于决定忍痛出售。农夫
透过朋友,买下了大部分的土地。
成交之后的星期天,农夫和朋友以一顿丰盛的午餐大肆庆祝,席间的主菜就是
那只大公鸡——做成了美味的醉鸡。
马索认为这故事很棒——巴黎人大败,农夫获胜,得到更多土地,还吃了一顿
好饭。我问这可是真人实事,他避开我的眼光,把山羊胡子的末稍放进嘴里去吸吮。
“总之别招惹农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想,如果我是爱露营的德国人,
今年夏天我就改上西班牙去。
清洁专家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每天都看得到大地返青的迹象,但最翠绿的是游泳池,
在阳光照耀下犹如巨大的翡翠。该请游泳池清洁专家贝纳携同他的除藻设备来了;
不然,那些水生植物恐怕会爬出池外。堵住家门。
在普罗旺斯,像这样的一件工作是不能靠电话,或口头解释就可以定下来的。
师傅一定得亲自来勘察一遍,绕着要解决的问题走一圈,带着胸有成竹的神情点点
头,还要坐下来唱两杯,再订下正式动工的时间。这是一种热身运动,除非真正紧
急,否则不得省略。
贝纳来视察游泳池的那天傍晚,我正在刷洗长在水线上方的绿苔。他旁观了一
会儿,然后弯下腰来,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鼻子前面摇晃。我差不多猜得出他吐出的
第一个字会是什么。
“不,”他说:“不能刷,要治疗。我会带一种药剂来。”我们丢开绿苔,进
屋去喝一杯。贝纳解释他为什么现在才来。他的牙痛,却没有一位牙医愿意给他治
疗,因为他有个坏毛病,总是咬牙医。是一种条件反射动作,他不能自控。一发现
嘴里有一根手指在探索,他就——卡呼!——咬下去。他已经咬过奔牛村的一位牙
医和卡维隆的4位。 本来打算去亚维依——看医生——那儿的牙医不认识他;幸好
找到一位本地医生,用麻醉药来对付他,动手术之前就把他迷倒了。事后牙医告诉
他,他满嘴18世纪的牙齿。
不管是不是且8世纪, 贝纳说笑之际露出的牙齿衬着黑胡子显得洁白又健康。
他极有魁力。虽然在普罗旺斯出生长大,却绝不是个土包子。他喝威士忌不喝茵香
酒,而且是愈陈年的愈好。他又娶了一个巴黎女孩,我们猜想他的衣橱是由这女子
掌管的。他不穿我们常见的帆布靴、蓝色旧裤子和褪色磨损的衬衫,他整洁利落,
从脚下的软皮鞋到脸上的名牌太阳眼镜都显得与众不同。我们想不出他拿消毒水、
长柄刷工作时,会穿着什么样的服装。
春季大扫除的日子来临了。贝纳戴着太阳眼镜大步流星跃上我们的台阶,身上
穿着灰色法兰绒长裤、花色鲜艳的运动衫,手里滴溜溜地转着一把伞——根据气象
报告,今天会下雨。他得以保持优雅闲适的秘密在他身后出现。一个邋邋遢遢的小
个子,提着消毒水罐子、长短刷子和抽水机,吃力地跟在后面。他叫盖斯通,是实
际要干活儿的人,贝纳只负责指导监督而已。
过了几个钟头,我出去看看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全身湿淋
淋的盖斯通正与那弯曲如蛇的水管纠缠不休。而贝纳,漂亮的运动衫安然无恙地穿
在身上,在雨伞的遮护下发号施令。
这个人,我想,懂得授权。若说有谁能帮我们把石桌搬到院子里去,那一定是
贝纳了。我请他暂离游泳池边,随我去研究一下石桌状况。
天机不可泄露
已经与野草纠缠成一片的石桌,看起来比以往更大、更重、更稳如泰山,可是
贝纳并没给吓倒:“不要,”他说:“我知道有个人,半小时就可以搬好。”我马
上想象着一个巨人汗水津津地举起厚重桌面如持一枚铜板,可惜实际情况极其平淡
无奇。贝纳说的那个人不过是有一辆小型铲车,很窄,通得过后院的门。好极了!
听起来这事很容易办。
贝纳打电话给小卡车的主人,不到半小时他便到了,急欲把他的新机器派上用
场。他量过院门的宽度,估计了石桌的重量。没问题,小卡车做得到。只有一件:
院门的门槛要移开一下——移开5分钟就好了——高度才够。 我看看门槛。也是石
头做的, 120公分宽,23公分厚,深深埋在靠屋子的这面。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看
得出来,这是要大动干戈的事。桌子屹立在原地。
这玩意儿现在让人生厌。眼看着天气热起来了,适宜庭院用餐的季节就要到了
——是我们在英国、在整个冬季梦寐以求的季节呀。我们还能在哪儿安放大碗的白
菜肉卷?更不用说铺排一顿五个大菜的午餐了。我们真的想打电话给采石场的皮埃
罗,请他介绍卡卡松尼的橄榄球队。这当儿,随着一声尖锐的汽车煞车声和一只尘
垢满身的长耳猎犬,天意降临。
狄第这些日子来在圣雷米(S。intRemy)修缮一所房子。有一天,一位穿制服
的警察来找他,说他有一堆浸染了岁月痕迹的,长着青苔的石头,不知道有没有人
愿意买了去砌墙,让新房子马上古意盎然?狄第埃检视他冗长的待办工作表,恰巧
有一项是替我们砌一堵前院墙。他因此来问问我们的意思。警察先生要求付现金,
但是狄第埃认为这样的石头不可多得,值得买下。
其实,只要能让狄第埃一伙回来工作,就算是半吨鸟粪我们也愿意买下。我们
早想请他们帮忙搬桌子,现在好像是天赐良机。于是我说,好啊,我们买了,不过
他们可否帮忙搬一下桌子呢?他看看桌子,芜尔一笑:“七个人,”他说:“我星
期六带两个人运石头来,其余的人你去找。”就这么说定了。快要有桌子可用了!
我妻子开始筹划今年第一次的露天餐会。
壮汉与石桌的较量
我们诱骗了三位还算壮实的年轻人来,答应美酒美食招待。狄第埃带着助手到
来,我们七人便围着方桌各就各位,往手掌上吐一口唾沫,讨论如何完成这趟十几
公尺远的旅程。在此情况下,每个法国人都是专家,各种理论纷纷出笼。应该将石
桌放在圆木之上,滚动圆木而去;不对,应该把它放在一块木板上,我们推拉木板
即可;胡说,其实大部分路程可以用卡车运。狄第埃等大家发表完自己的见解,命
令我们两个人一边,抬起桌子,他自己撑一边。
只听石桌发出无奈的哎哟声, 拔出地面。我们蹒跚移动了5公尺,人人咬牙切
齿奋力作战, 狄第埃仍不住嘴地指挥着方向。又前进5公尺,到了门槛,我们停下
来,侧转石桌以便穿越窄门。可真重啊,大家汗流浃背,喘息不已,我不由想到自
己做这种工作恐怕年纪稍大了些。可是桌子已经侧放,准备向庭院一寸一寸推进了。
“现在,”狄第埃道:“艰苦的时刻到了。”
只在桌子的前方和后方各站得下两个人,其余人可以从旁推一把或拉一把,重
活儿集中在那四个人身上。拿两条粗大的皮索穿过桌下,各人再往手心吐些唾液—
一我妻躲进卧室,怕看到四个男人同时脱肠。“不管怎么样,”狄第埃吩咐:“绝
对不可以松手。预备——起!”只听关节嘎吱嘎吱响,喘气声此起彼伏,可是慢慢
地,桌子总算通过门槛,进入庭院了。
众人开始清点擦伤和扭伤之处——桌脚还没搬, 不过那东西重不过140公斤,
相形之下不足挂齿。当然,还要把桌脚和桌面用水泥接合起来,最后再举一次重,
把桌面抬上去摆正。得了。可是狄第埃不满意,他说桌子放偏了那么一丁点儿。首
席助手艾里克奉命钻到桌子底下去,背顶桌面,挪正了位置。我悬着一颗心,唯恐
万一他压断了背脊梁,出了人命案子,我投保的险哪有这一项?幸好,艾里克从桌
下探身出来,并没有受伤的迹象。不过,狄第埃笑嘻嘻地说了:“内伤定会教人短
命呢。”我希望他只是开开玩笑。
大家坐下来喝了几杯啤酒。此刻看来,这桌子还挺不错的,正似二月间的那个
下午,我们在雪中想象的模样。大小恰当,衬着庭院的石墙更好看。大伙儿身上的
汗迹和血污很快会风干,到那时,午餐也该准备好了。
松露等于黄金
预想着花园用餐的妙处时,只有一件事令人稍感遗憾:沃克吕兹省特产的新鲜
松露,就要上市了。这种其貌不扬但滋味鲜美的蘑菇,价值可比黄金。
松露的世界高深莫测,外行人只可在村中咖啡馆窥视一番。那儿,早餐时分热
闹非凡,但若有陌生面孔出现,嘈杂的交谈声会立即终止。屋外则有些男子三五成
群聚在一起,紧张兮兮地吸着鼻子,半晌才把他们小心翼翼捧着的,一堆沾满泥土、
长了肉瘤似的东西拿出来过秤。接着是银钱交割;厚厚一叠污染的钞票,都是100、
200、500法郎面值大钞。卖方舔湿姆指,再三点数。外人不得注视,否则惹人嫌弃
和斥责。
这只是初步交易,以后再经过漫长的历程,松露便会出现在三星级餐馆,或是
巴黎一些极其昂贵的熟食店里。可是纵使在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从那些
指甲缝里都是泥污的男子手中购卖松露——他们的口鼻喷出昨天吃的大蒜气味,身
旁的汽车满身凹洞、喘息不已,盛装松露用的是旧纸袋或塑胶袋而非豪华手提箱—
—其价格也“决不低就”,他们说。松露论公斤卖,1987年时价,一公斤松露在乡
村产地至少值2000法郎,而且只收现金,不给发票——采菇人没兴趣参加政府主持
的,我们叫做“所得税”的那种坑人游戏。
所以起价就是每公斤2000法郎了,经过小商贩中商贩一路哄抬,等它抵达它的
精神归宿——高贵餐馆的厨房之时,身价可能加了一倍。至于在“富香(Fauchon)”
之类的高级熟食店,一公斤松露非5000法郎买不到,不过,至少那儿的人肯收支票。
为什么有人肯花这么大价钱吃它,而且行情有涨无跌?原因有二:首先,世上
再没比新鲜松露的气息清香、滋味鲜美的东西;其次,法国人虽然费尽心机,至今
仍没法用人工栽培出这东西来。他们不死心,在沃克吕兹省,常可见到田园中插着
养松露用的橡木,还有“闲人匆近”的警告牌。然而繁殖松露这回事,似乎只有大
自然通晓的不传之秘,松露因此更加显得珍贵难求了。在人类破解大自然的秘密之
前,要想不花大笔钞票便能享受松露之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己去探索它的踪
迹。
搜索松露
我们十分幸运,得到高人免费指导寻找松露绝窍。泥水匠雷蒙,差不多可算是
我们的常驻顾问,他阅历丰富,样样精通。在涂抹水泥的空档,他一边喝啤酒,一
边慷慨地讲授了正确方法(至于该到那儿去找,他倒没提。话说回来,这一点,没
有那个采菇人会透露)。
他说,采松露,全靠时机、专业知识和耐心。另外要带一只猪或是一条经过训
练的猎犬,不然,带一根手杖也可以。松露长在离地几公分处,橡树或榛树的根部。
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松露季节,只要你或你带的家畜鼻子机智灵敏,可以循着
香味儿找到它。最擅长找松露的是猪,它天生喜欢那股气味,在这方面,它的嗅觉
强过狗。不过猪可不会摇着尾巴,指点给你看它找到了什么。它会吃掉,而且是迫
不及待地吃掉。正如雷蒙所说,在一只发现美食而陷于狂喜的猪面前,你没办法跟
它讲道理。它决不会被你引开注意力,它的体型又庞大,你不可能一手推开它,另
一手去采菇。凭着相当于小型曳引机的蛮力和坚定不移的意志,猪会誓死不让。既
然有这样的难题,就难怪雷蒙说大家现在宁愿用轻巧听话的狗儿了。
狗没有猪对松露的直觉天赋,必须经过训练才行。雷蒙认为用香肠训练最有效。
切一片香肠,跟一朵松露揉在一起,或将香肠片浸入松露汁中,让狗儿逐渐闻到松
露味就联想到美食。循序渐进,如果你的狗聪明,胃口又好,当然也可加快速度;
不久它就会和你一样热爱松露了。这时便可带它作田野实习。只要训练井然有序,
只要你的狗秉性适合这份工作,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找菇,你的猎菇狗自会搜寻出
那淹没的宝藏。正当它开始用爪子执抓之时,你拿一片带松露味的香肠诱开它,便
可自行查看是不是挖到松露了。
不过雷蒙自已后来采用的是另一种方法:手杖法。他示范给我们看,假装手持
细竿在前戳弄,蹑手蹑脚走过厨房。用这种方法,你还是首先得知道何处会有菇,
其次必须等候适当的天气。阳光能照耀到橡树根部的日子,以手杖小心拨看树基。
如果见到受惊的蝴蝶飞出,作个记号,往下翻找。蝴蝶喜欢在松露上产卵(此举无
疑为松露增添了某种风味),有蝴蝶飞出,表示可能有菇。沃克吕兹省的农夫如今
不乏采用手杖法者,因为携杖漫步山野不致像一只猪那般令人生疑,这样较易保守
“菇在何处”的秘密。
搜寻松露要碰运气,不可预期,但是比起松露的买卖和运销,可算是件直接了
当的工作。雷蒙以调查记者的姿态,将销售过程中的种种狡猾向我们和盘道出,陈
述时,还不时用眼神示意,推手肘提醒我们。
陷阱
虽说在法国无物不可食,却总有等级之分——例如橄榄以里昂(Nyon)出的最
好, 芥末数第戎(Dijon)产的为佳,瓜是卡维隆的甜,奶油是诺曼底的妙。而最
鲜美的松露呢,大家公认来自佩里格(P’erigord)地区,价格自然也高些。可是
你在该区集散地的散欧市(Cahors)买松露,又怎知不是数百里外沃克吕兹省掘出
的货?除非熟知供应商,认为他诚信不欺,你是没法确定的。根据雷蒙的内幕消息,
佩里格地区售出的松露,50%是别处出生而“假冒的”。
再说松露在离开土地后,送上磅秤前,莫名其妙地便会加添了重量。“可能是
像包装礼品一般,给多加了泥土;也可能是松露内部增加了什么特别重的东西——
外表看不出来,用刀子从中间一划,才露出内藏的细条金属。“这些人,多么厚颜
无耻啊!”就算你决定放弃新鲜松露的风味,改食罐头制品,也不见得更有保障。
有谣言说,贴着法国商标的罐头,有些里面装的是意大利或西班牙产的松露。(这
种说法,一定是欧洲共同体市场国家之间,获利最丰而又最不为人知的合作行为了。)
尽管诈欺手段连续不断,尽管价格一年比一年高涨离谱,法国人仍然抵赖不住
松露馨香的诱惑,掏空口袋来吃它。而我们,听说本地一家我们偏爱的餐馆正供应
本季最后的松露之时,也忙不迭地向法国人一样赶时髦了。
休闲中心
麦可饭店是卡布雷尔村(Cabrires)的小饭馆兼休闲中心,装演不够华丽,还
没有引起米什兰指南的注意。老人在前厅玩纸牌,食客在后厅吃饭,互不干扰。老
板主厨,老板娘招呼点菜,家中其他人跑堂打杂,是很舒适的邻里小馆。没有什么
雄心大志,要把手艺不错的主厨捧响成为名牌,把可爱的餐厅变成昂贵的饮食庙堂。
老板娘安排我们坐下,送来饭前酒。我们问起松露如何,她转动眼珠,露出近
乎痛苦的表情。一时间我们以为松露已经下市,经她解释,才知这不过是她对人生
许多不公平事物的反应。
她的丈夫麦克喜欢烹调新鲜松露。他有货源,也像一般人一样用现金付帐,一
样拿不到发票。他认为这笔费用得算进经营成本里去,不能作为附加利润卖出,因
为没有书面文件证明买进价多少。松露提高了成本,他又不肯调整菜单上的定价,
怕得罪店里的常客(冬天里顾客都是本地乡民,相当计较价钱。肯花钱的大爷通常
要到复活节以后才南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老板娘拿一只铜锅给我们看,里面盛着价值数千法郎名副其
实的松露。我们询问,麦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耸一耸肩,眉毛上扬,嘴角上下
翁动:“Pourfaireplaisir(这样他才高兴)。”她说。
我们叫了松露烘蛋,多汁、饱满、松松软软的,每一口都吃得到那珍稀如金的
深黑小鬼,是冬季最后的绝美滋味。我们用面包把盘上余汁都擦净吃掉,猜测着若
在伦敦,这样的一餐得花多少钱。结论是:我们可真白赚了许多。在普罗旺斯任何
一点小小的挥霍,只要拿来跟伦敦比,立刻便会释然了。
麦克走出厨房来向顾客致意,注意到我们光洁的盘子。“好吃吧?松露?”好
吃极了,我们说。他告诉我们,卖松露给他的那人——此项行当中的一个老恶棍,
刚刚给人抢了。抢去的硬纸盒里,装着超过10万法郎的现金,可是这贩子不敢报警,
怕警察问起这大笔钱从那儿来的。现在他正哭穷呢,明年他一定会抬高售价。“人
生就是如此,”他说。
我会找到你家
我们回家,听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这是我和妻子都深感厌恶的声音,由谁接
听,总要互相推倭一番。我们对打来的电话持悲观态度,铃声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
响起,又总是近不及防地把你带入不可预期的谈话之中。信件就不同了,收信是很
愉快的事,至少你有时间考虑怎么回答。可是现在大家.都不肯写信了,他们都太
忙,事事赶着办,又不信任那些递送帐单倒从不失误的邮政局。我们则学会了不信
任电话。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拿起话筒。“夭气如何?”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我回话说天气很好。这句话一定具有关键意义,因为对方此时才自我介绍说他
是东尼。他不是我的朋友,甚至也不是朋友的朋友,只不过是某个相识的相识。
“想在你们那儿找一所房子,”他以简洁明了的语法说话,这是经理们使用汽
车电话向妻子交代时的惯用语气。“想到你可能帮得上忙。打算在复活节之前南下,
可避免拥挤和房价上涨。”
我说可以告诉他本地一些房地产经纪商的名字。
“有问题,”他说:“不会讲那种话。点菜,还可以,别的不行。”我建议他
找一个会讲英语的经纪人,他说:“不想只找一家公司,要货比三家。”
谈话至此,对方已在暗示要我给他作翻译,我毫无此意,便该说些狠话,让对
方打消这个念头。然而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得走了,不能聊一夜。下周抵达时,有时间详细谈吧。”接着他吐出最可怕
的,让我恨无藏身之地的字句:“别担心,我有你的地址,我会找到你家。”
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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