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十二月初旬,阿玛兰塔.乌苏娜一路顺风地回来了。她拉着丈夫系在脖子上的丝带,领
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没打招呼便突然出现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戴着的那串珍珠几
乎拖到膝盖,手指上是绿宝石和黄宝石的戒指,光洁、整齐的头发梳成一个发辔,用燕尾状
的发针别在耳后。六个月前同她结婚的男人,年岁较大,瘦瘦的;象个水手,是法兰德斯
人。她一推开客厅的门,就感到自己离开这儿已经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象的更厉害。
“天啊,”她叫了一声,语气快活多于惊讶,“显然,这房子里没有女人!”
门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兰达的那只旧箱子,是家里送她上学时给她的,此外还有一
对竖着的大木箱、四只大手提箱、一只装阳伞的提包、八个帽盒、一个装了五十只金丝雀的
大笼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拆开来装在一只特制箱子里的。他象抱大提
琴似的抱着箱子走。尽管经过长途跋涉,但她连一天都没休息。她全身都换上她丈夫夹在自
动玩具里一道带来的粗布衣服,把这座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她扫去了在门廊里做窝的红
蚂蚁,让玫瑰花丛恢复生机,铲除了杂草,种上羊齿蕨和薄荷,沿着篱笆墙又摆上了一盆盆
秋海棠。她叫来一大群木匠、锁匠和泥瓦匠,让他们在地上抹缝,把门窗装好,将家具修复
一新,把墙壁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这样,在她回来三个月以后,人们又可以呼吸到自动
钢琴时代曾经有过的朝气蓬勃、愉快欢乐的气息了。在这座房子里,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情况
下,都不曾有过一个人的情绪比现在还好,也不曾有过一个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
一切陈规陋习抛进垃圾堆里。她用笤帚扫掉了丧葬的祭奠品,扫掉了一堆堆破烂,扫掉了角
落里成年累月堆积起来的迷信用具。出于对乌苏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挂在
客厅里的雷麦黛丝的照片。“啊唷,真逗人,”她这样喊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十
四岁的姑妈!”一个泥瓦匠告诉她,这座房子里全是妖怪,要赶走它们只有找到它们埋藏的
金银财宝才行。她笑着回答说,男人不该相信迷信。她那么天真、洒脱,那么大方、时新,
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见她过来便感到手足无措。“啊唷!啊唷!”她双臂张开,快活地叫
道。“看看我的小鬼头是怎么长大的!”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她随身带来的手提留声
机上放了一张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换下奥雷连诺上校传给他的脏裤子,送
给他一些颜色鲜艳的衬衫和两色皮鞋,如果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
街上去。
她象乌苏娜一样活泼、纤小、难以驾驭,并且几乎同俏姑娘雷麦黛丝同样漂亮和诱人。
她有一种能够预测时尚的罕见本能。当她从邮件里收到最新式的时装图片时,旁人不得不赞
赏她亲自设计的式样:她用阿玛兰塔的老式脚踏缝纫机缝制的衣服和图片上的完全一样。她
订阅了欧洲出版的所有时装杂志、美术刊物、大众音乐评论,她经常只要瞟上一眼,便知道
世界万物正按照她的想象发展变化,具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居然要回到这个满是灰尘、热得
要命的死镇上来,真是不可理解,何况她有一个殷实的丈夫,钱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
生活,而且他对她很有感情,甘心让她牵着丝带到处走。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准备久居的意
思更加明显,因为她的计划是长远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马孔多寻求舒适的生活以安度晚年。
金丝雀笼子表明她的决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亲在一封信里告诉过她关于捕杀鸟类的事
情,就把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几个月,直到发现了停泊在幸福岛的一只轮船。她在岛上挑选了
二十五对最好的金丝雀,这样她就可以使马孔多的天空又有飞鸟生存了。这是她无数次失败
中最可悲的一次。鸟儿繁殖以后,阿玛兰塔·乌苏娜却把它们一对对地放出去;鸟儿们获得
了自由,便立即从小镇飞走了。她想用乌苏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时所做的鸟笼来唤起鸟儿们的
感情,可是没有成功。她又在杏树上用芦草编织了鸟巢,在巢顶撒上鸟食,引诱笼中的鸟儿
唱歌,想借它们的歌声劝阻那些飞出笼子的鸟儿不要远走高飞,但也失败了,因为鸟儿一有
机会展开翅膀,便在空中兜一个圈子,辨别了一下幸福岛的方向,飞去了。
回来一年之后,阿玛兰塔·乌苏娜虽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也没有举行任何宴会,但她
仍然相信,要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村镇是办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东怕冒犯她,总是小心翼
翼的。从他走下火车的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起,他就觉得妻子的决心是怀乡病引起的。他肯
定她迟早会在现实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点功夫安装自行车,却在泥瓦匠们搅乱的蜘蛛
网里寻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这些卵,花费几个小时在放大镜下面观察钻出来的小蜘
蛛。后来,他想到阿玛兰塔·乌苏娜正在继续她的修缮工作,双手不得空闲,他才决定安装
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车。他还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种昆虫,给它们治
病。他把昆虫放在果酱瓶里,送给列日(比利时城名。)大学教自然史的老师:尽管当时他
的主要职务是飞行员,但他曾在那个大学里学过昆虫学的高年级课程。他骑自行车时总要穿
上杂技师的紧身衣,套上华丽而俗气的袜子,戴上福尔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时候,却
穿一尘不染的亚麻布西服,脚登白色鞋子,打一个丝领结,戴一顶硬草帽,手里还握一根柳
木手杖。他的浅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胡子柔软齐整,活象松鼠皮。他虽然比妻子
起码大十五岁,可是他的机敏和果决却能使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个好丈夫必备的气质,这
就弥补了年龄上的差异。其实人们看到他已经四十来岁了,还保持着谨小慎微的习惯,脖子
上系着丝带,骑着马戏团用的自行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妻子之间曾经有过狂热的爱情生
活,而且在最不适宜的或者情绪冲动的场合,他俩还会象刚开始恋爱时那样顺从彼此的需
要,干出有伤风化的事来;随着时光的消逝,经过越来越多不寻常的事情的磨炼,他俩之间
的这种激情就变得更加深沉和炽热了。加斯东不仅是个具有无穷智慧和想象力的狂热的情
人,或许还是这样一名驾驶员,为了求得紫罗兰地里的片刻欢乐,他宁愿紧急着陆,几乎使
自己和爱人丧命也在所不惜。
他俩是在认识两年以后结婚的,当时他驾驶着运动用的双翼飞机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就
读的学校上空盘旋。为了躲开一根旗杆,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动作,老式的帆篷和铝制机尾被
电线缠住了。从那时起,他顾不上装着夹板的腿,每逢周末都把阿玛兰塔.乌苏哪从她居住
的修女公寓接走;那里的规矩不象菲兰达想象得那么严格,他可以带她到他的乡村俱乐部
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处荒野的空气中,他们开始相爱了。地面上的生物变得越来
越小,他们彼此也就越来越亲近了。她对他说起马孔多,说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宁静的城
镇;她又谈起一座散发着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儿同一个忠实的丈夫、两个强健的儿
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到老。儿子取名罗德里格和贡泽洛,而决不能叫什么奥雷连诺和霍·阿卡
蒂奥;女儿要叫弗吉妮娅,决不能起雷麦黛丝之类的名字。她因思恋故乡而把那个小镇理想
化了,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坚定,使得加斯东明白,除非带她回马孔多定居,否则休想跟她结
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后来同意系上那条丝带一样,因为这不过是暂时的喜好,早晚都要改
变的。可是在马孔多过了两年以后,阿玛兰塔·乌苏娜仍象刚来的头一天那么快活。他开始
发出警号了。那时候,他已经解剖了这个地区每一种可以解剖的昆虫。他的西班牙语说得象
个本地人,他解开了寄来的杂志上所有的字谜。他不能用气候这个借口来催促他俩返回,因
为大自然已经赋予他一个适合异乡水土的肝脏,使他能够对付午休时间的困劲,而且他还服
用长了醋虫的水。他非常喜爱本地的饭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顿吃了八十二只鬣蜴(产于美洲
或西印度的一种大蜥蜴蛋。)另外,阿玛兰塔·乌苏娜已经从火车上运来了一箱箱冰冻的
鱼、罐头肉和蜜饯水果——这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虽然她无处可走,无人要访问,她的衣
着仍旧是欧洲式样的,她仍然不断地收到邮寄来的新样式。然而她的丈夫没有心思欣赏她的
短裙、歪戴的毡帽和七股项圈。她的秘诀似乎在于她总是能够变戏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
解决自己制造的一些家务困难。她为第二天安排了许多事情,结果什么也没干成。她干活的
劲头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兰达,想起“做”只是为了“拆”的那种传统恶习。
她爱好玩乐的情趣仍然很浓,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东到客厅里呆到很晚,教他跳舞,
那舞姿是她的同学画在草图上寄给她的。孩子的诞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与丈
夫的约定,直到婚后五年才生了孩子。
为了找些事来填补空虚和无聊,加斯东常常同胆小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梅尔加德斯
的房间里呆上一个早晨。他愉快地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忆他的回家阴暗角落里的生活。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知道这些事,仿佛在那儿生活过很久似的。加斯东问起他为了获得百
科全书上没有的知识作过什么努力。加斯东得到的回答是与霍·阿卡蒂奥相同的:“一切都
能认识嘛。”除了梵文,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学了英语、法语以及一点拉丁语和希腊语。
当时由于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玛兰塔.乌苏娜便每周拿出一点钱供他花销。他的房间就
象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的分店。他经常贪婪地阅读到深夜,从他阅读时采取的方式
看来,加斯东认为他买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验证他已有的知识是否正确。书里的内容
与羊皮纸手稿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是读书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加斯东和妻子都
希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变成他们家庭的一员,但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是一个性格内向的
人,老是处在一团令人莫测的迷雾里。加斯东努力跟他亲近,但是没有成功,只得去找其他
的事情来做,借以排遣无聊的时光。就在这时,他产生了开办航空邮政的想法。
这并不是个新计划。加斯东认识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计划,但那不是
为了马孔多,而是为了比属刚果,他家里的人在那里的棕榈油事业方面投了资。结婚以及婚
后为了取悦妻子到马孔多生活了几个月,这就使他不得不把这项计划暂时搁置起来。嗣后,
他看到阿玛兰塔.乌苏娜决心组织一个改善公共环境的委员会,并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时,
遭到了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识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搁了。他跟布鲁塞尔失去
联系的合伙人重新建立了联系,想到在加勒比地区作一名创业者并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稳步
前进的过程中,他准备在这迷人的古老地区建筑一个机场,这个地域在当时看来象是碎石铺
成的平地。他研究风向,研究海边的地势,研究飞机航行最好的路线;他还不知道,他的这
番类似赫伯特式的奋斗精神使小镇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怀疑,人家说他不是在筹划航线,而是
打算种植香蕉树。他满腔热情地抱定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许终究会证明他在马孔多长
远的做法是对的——到省城去了几次,拜访了一些专家,获得了许可证,又草拟了取得专利
权的合同。同时,他跟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通信联系,就象菲兰达同没有见过的医生通
信一样。在一名熟练技师照管下,第一架飞机将用船运来,那位技师要在抵达最近的港口后
将飞机装配好,飞到马孔多,这终于使人们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并且作出气象计算一年之
后,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诺使他充满了信心。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树丛间漫步,仰望天
空,倾听风声,期待飞机出现。
阿玛兰塔·乌苏娜的归来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生活带来了根本的变化,而她本人却
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霍.阿卡蒂奥死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书商那里
成了一个常客。他那时喜欢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随意支配的时间,暂时对小镇产生了好奇
心。他感到了这一点,也不觉得惊异。他走过满地灰尘、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兴
趣考察日渐破败的房子内部,看到了窗上被铁锈和死鸟弄坏的铁丝网以及被往事压折了腰的
居民。他试图凭想象恢复这个市镇和香蕉公司的辉煌时代。现在,镇上干涸了的游泳池让男
人和女人的烂鞋子填得满满的;在黑麦草毁坏了的房子里面,他发现一头德国牧羊犬的骸
骨,上面仍然套着颈圈,颈圈上还联着一段铁链子;一架电话机还在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他
一拿起耳机,便听到一个极为痛苦的妇女在遥远的地方用英语讲话。他回答说战争已经结束
了。三千名死难者已经抛进海里,香蕉公司已经离开,多年之后马孔多终于享受到了和平。
他在闲逛中不觉来到平坦的红灯地区。从前那儿焚烧过成捆的钞票,借以增添宴会的光彩,
当时的街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里依然点着几盏红灯,凋
零的花环装饰着几家冷落的舞厅;不知谁家的苍白、肥胖的寡妇、法国老太婆和巴比伦女
人,仍然守在她们的留声机旁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找不到一个还记得他家的人,甚至记
不得奥雷连诺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纪最老的西印度黑人——头发好象棉花卷、脸盘犹如照相
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前唱着庄严的落日赞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用他几个星期
里学会的结结巴巴的巴比亚曼托语同老人谈话。老人请他喝他的曾孙女烧好的鸡头汤。他的
曾孙女是一个黝黑的大块头女人,她有结实的骨架和母马似的臀部;乳房好象长在藤上的甜
瓜;铁丝色的头发仿佛中世纪武士的头盔,保护着没有缺陷的、圆圆的头颅。她的名字叫尼
格罗曼塔。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靠变卖银器、烛台和家里的其他古董过活,
他一文钱都没有时(多数时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场上阴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丢弃的
鸡头送给他,他拿了这些鸡头叫尼格罗曼塔煮汤,配上马齿苋菜,加点薄荷调味。尼格罗曼
塔的曾祖父死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罗曼塔那里
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树下,把她模仿动物叫的口笛拿来,引诱几只夜猫子。他更多的时候
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亚曼托语评论鸡头汤以及穷困中尝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
不告诉他,他的到来吓跑了其他的主顾,他就一直呆着不走。尽管他有时也受到一些诱惑,
但是在他看来,尼格罗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样患着思乡病,因此他并没有跟她一起睡觉。在阿
玛兰塔.乌苏娜回到马孔多以后,并且象姐姐一般地拥抱他、使他喘不过气来时,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还是个童男子。每当他见到她,特别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时,他都有一种骨
头酥软的感觉,如同当年皮拉·苔列娜借口到库房里玩纸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
样。他埋头在羊皮纸手稿中,想排遣苦恼,躲开姑娘天真烂漫的诱惑,因为她给他带来了一
系列的痛苦,破坏了他夜间的宁静。但是,他越是躲着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着她,想听到
她冷漠的大笑声,听到她小猫撒欢似的嗥叫声,听到她的歌声。而在这屋里最不合适的地
方,每时每刻她都在发泄情欲。一天夜里,在隔壁离他的床三十叹的工作台上,夫妇俩疯狂
地拥抱,结果打碎了一些瓶子,在盐酸的水洼里结束了一场好事。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一夜
没有合眼,第二天发了高烧,气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树的阴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罗曼塔,
只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针毡,手里攥着向阿玛兰塔·乌苏娜要来的一
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这钱是出于需要,想拿它作某种尝试,以便使尼格罗曼塔就范,好侮
辱她,糟蹋她。尼格罗曼塔把他带到了自己屋里。他们就这样私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整
个上午都在辨认羊皮纸手稿,午睡时间就去卧室,尼格罗曼塔正在那儿等着他。
尼格罗曼塔第一次有了一个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着说的,有了一个从头到脚都象碎
骨机的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偷偷告诉她:他爱阿玛兰塔·乌苏娜,但他的爱是受压抑
的,即使有了替身,也无法得到满足,特别是由于经验多了,对谈情说爱的眼界也开阔了,
那就更无法满足了。为此,她甚至产生了浪漫的想法。以后,尼格罗曼塔一如既往地热情接
待他,但却坚持要他为她的接待付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钱时,她甚至还要记上一
笔账,这笔账不是用数目字记的,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门背后划上。日落时分,当她在广
场暗处游荡的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门廊走着。通常,他很少
向正在吃饭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加斯东打招呼,他把自己关回屋里。但由于听到他俩大声
狂笑、悄悄耳语,以及后来他俩在黑夜中的欢乐,他焦躁不安,书看不下去,笔动不起来,
连问题都不能思考。这就是加斯东在开始等待飞机之前两年中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生活。
这种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后,他去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发现四个孩子吵闹不休,
热烈地争论中世纪的人用什么方法杀死蟑螂。老书商知道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可敬的比
德”(大约673一735,盎格鲁撒克逊僧侣,历史学家。)读过的书有一种癖好,使用父亲
般的严肃态度请他加入争论,于是他滔滔不绝他讲开了:据《旧约》上说,地球上最古老的
有翅昆虫——蟑螂,一直是人们脚下的牺牲品,但是这种昆虫对于消灭它们的一切方法都有
抵抗力,即使掺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面粉和白糖,都奈何它们不得。它们有一千六百零三个
变种,已经抵御了最古老、最持久、最无情的迫害,抵御了人类开天辟地以来对任何生物都
不曾使用过、对自己也不曾使用过的迫害手段。由于人类的迫害,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
此人类也有另一种更加坚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杀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说蟑螂成功地逃脱
了人类的残酷迫害,那只是因为它们在阴暗的地方找到了避难所,它们在那里不会受到伤
害,因为人们生来害怕黑暗。可是它们对阳光却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纪,在当代,甚至永远
都是如此,杀死蟑螂的唯一有效办法就是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
学识上的一致是伟大友谊的开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下午继续同四位争论对手见面,
他们是阿尔伐罗、杰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布里埃尔,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后一
批朋友。象他这样整天埋头书堆的人,从书店开始到黎明时刻在妓院里结束的暴风雨般的聚
会,对他真是一种启示。直到那时他还从未想到过,文艺是迄今为止用来嘲弄人的一切发明
中最好的玩意儿。阿尔伐罗在一天晚宴中就是这样说的。过了一些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才想到明白,此说来源于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老头子认为:知识要是不能用来发明一种烹
饪鹰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表关于蟑螂的演说的那天下午,辩论是在马孔多镇边一个妓院里
结束的,姑娘们因为饥饿都睡觉去了。鸨母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假惺惺的人,不断的开门关
门使她有些不耐烦。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为容易上当的主顾装出来的,主顾们却认真地领受
这种微笑,而这种微笑只是一种幻觉,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这里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都是
不真实的:这里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会散架;留声机里的零件换上了一只抱蛋的母鸡,花
园里都是纸花,日历上的日子还是香蕉公司来到之前的日子,画框里镶着的画是从没有出版
过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就拿附近地区来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儿们来说,鸨母一喊接客,她们除
了装模作样,什么也不会干。她们穿着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花布衫出现在嫖客面前,一句问
候的话也不说,她们天真无邪地穿上这些衣服,同样天真无邪地脱去这些衣服。情欲达到高
潮时,她们会大叫“天哪”,并且看着天花板如何坍塌下来。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后,她
们便立刻去向鸨母买夹干酪的面包卷来吃。那时鸨母会笑得更甜了,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
食物也都是骗人货。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当时的生活,开头是阅读梅尔加德斯的手稿,最后
是到尼格罗曼塔的床上。他在妓院里,发现了一种医治羞怯症的笨办法。起初,他毫无进
展,他呆在房间里,鸨母在他们兴致正浓的时刻走进来,把相亲相爱的迷人之处向他俩作一
番介绍。不过,时间一长,他开始熟悉人世间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里,情况比往常更加
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里脱光了衣服,拿着一瓶啤酒,以他那不可思议的男子气
概,跑着穿过那座房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鸨母始终笑脸迎客的态度看做一种时髦作
风,既不反对,也不相信,就象杰尔曼为了证明房子并不存在而要烧掉房子一样,也象阿尔
丰索拧断鹦鹉的脖子,扔进滚沸的炖锅里一样,他都无动于衷。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感到,有一种共同的感情和友谊把他跟四位朋友联结在一起,他一
想到他们,就仿佛他们是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较接近加布里埃尔。这种关系是一天
晚上产生的,当时他偶然提到了奥雷连诺上校,只有加布里埃尔一个人认为他不是在说笑
话。甚至通常并不参加争论的鸨母,也摆出一副太太们特有的激愤样儿,争辩地说:她有时
确实听说过奥雷连诺上校这个人,他是政府为了找个借口来消灭自由党而捏造出来的一个人
物。加布里埃尔却不怀疑奥雷连诺上校真有其人,因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尔多·马克
斯上校一起打过仗,他们是亲密的朋友。大家提到屠杀工人的事件时,记忆中的那些陷坑就
变得特别深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每次提起这件事,不仅鸨母,甚至比她年长的人,都会
起来驳斥那些神话,说工人们在车站上被军队包围,两百节车厢装满了死尸运往海边,这些
都是虚构的,他们甚至还坚持说,在司法文件中以及小学教科书上,一切都讲得明明白白:
香蕉公司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加布里埃尔就有了一种共同的关系,
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他俩相信谁也不相信的事实。这对他俩的生活影响相当大,结果他俩都
发现自己偏离了一切都已消亡、只剩下思乡病的世界潮流。加布里埃尔不管在什么地方,有
空就睡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首饰作坊里接待过他好几次,但是加布里埃尔却整夜整夜
睡不着觉,被那些穿过卧室的死人闹得无法安宁,直到天亮。后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
加布里埃尔交给尼格罗曼塔,她闲下时就把他带到她那从不得空的房间里,在门背后划上几
条直杠,记下他的账,这些记号与奥雷连诺的欠账紧紧地挨着。
这伙人虽然在生活上乱七八糟,可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催促下,总还想做些固定的
工作。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凭他古典文学老教师的资格和一间没有多少书籍的书库,领着他
们整夜探讨这个小镇的第三十六次戏剧性变化,而这个小镇的人除了对小学校以外,对什么
都不感兴趣。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新的友谊如痴似狂,同菲兰达的冷漠相比,这种友谊就
更可贵了。就在那些羊皮纸手稿开始以密码的诗句向他揭示预言的内容时,他却不再孜孜不
倦地阅读了。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他有足够的时间既出入妓院,又能做其他的事情,这就
给了他一种动力,使他重返梅尔加德斯的书房,并且决心下苦功,不消沉,一定要解开这最
后的谜。在加斯冬开始等待飞机的那个时期,有一天早上,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非常孤
寂,跑进屋来。
“喂,吃人的家伙,”她对他说。“还不回到你的窝里去吗?”
她真是令人倾倒,穿了一身自己设计的服装,挂了一长串她亲手做的河鲜脊骨项链。她
相信丈夫是忠实于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条丝带了。自从回来以后,她好象第一次有了片刻的
安逸,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看就知道她来了。她双肘支在桌上,挨得那么近,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连她骨头的响动都能听到。她对羊皮纸手稿发生了兴趣。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慌
乱,纠正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使激荡的心情安定下来,唤起僵化了的记忆。他同她谈到梵文
的神圣用途,谈到科学上预测未来的可能性,这种未来就象人们透过光亮能看到纸背面的字
一样:而且谈到必须解开预言之谜。这样,他们就不会完蛋。此外还谈到诺斯特拉达马斯的
《世纪》,谈到圣米勒纳斯预言过的坎塔布里亚的毁灭。他们谈话虽未中断,但他出生以来
就隐伏在身上的那种冲动却突然出现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字放在她的手上,以为最后
的决心会结束他的疑虑。她也满怀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过这种纯真的感情是从孩提时
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指。他们就那样冷冰冰地呆着,什么东
西也传递不了的手指彼此勾连着。后来她从短暂的梦幻中苏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
额。“蚂蚁!”她叫道。于是她忘了那些手稿,迈着舞步走到门口。在那儿,就象往日下午
家里的人送她去布鲁塞尔时她的表示一样,用指尖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送去一个飞吻。
“你以后再讲给我听吧,”她说,“我忘了今天是该往蚁冢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住的那边去做事时,便偶然去他房间一趟,并且趁她丈夫
不断注视天空的时候,在那里呆上几分钟。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受到这种变化的鼓舞,常常
留下来与这家人一同吃饭。而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回来的头几个月内,他是从不那样做的。
加斯东对此感到高兴。在饭后经常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他说他的合伙人在欺骗他。他
们已经通知他,飞机已经装在一条船上,这条船尚未到达。但是他的代理人坚持说,那架飞
机是永远到不了的,因为加勒比海所有商船的货单上都没有这架飞机。然而他的合伙人却坚
持说那船是确有其事的;他们甚至暗指加斯东在信中对他们说了谎。通信联系造成了彼此的
怀疑,所以加斯东决定不再写信,打算抓紧时间去一趟布鲁塞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然
后带着那架飞机回来。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一再重申,她决不离开马孔多,即使失去丈
夫也在所不惜,这就使加斯东的计划流产了。
在头几天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赞同了普遍的观点,即加斯东是骑自行车的傻瓜,这
种想法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模糊的同情。后来,当他在烟花馆里对男人的本性进行了更深入的
观察之后,他认识到加斯东的逆来顺受是由于纵欲的结果。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确信他的本性正好与他谦卑的举止相反,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恶意地怀
疑,加斯东所谓的等候飞机也是在作戏。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又想,加斯东并不象他所
表现的那么傻,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无比沉着、既有才干而又坚忍的人,打算永远表示服
从,决不说一个“不”字,用假装的无比顺从来使她产生厌倦,陷入她自己织下的罗网,这
时他便可一举战胜她,使她有朝一日会忍受不了眼前单调无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
返回欧洲。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最初的怜悯变成了强烈的厌恶。他认为加斯东的招儿是邪恶
的,但又那么有效。他便冒了风险去警告阿玛兰塔.乌苏娜。可是她对他的怀疑只是一笑置
之,并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爱情的分量,却半信半疑地以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开一
个桃子罐头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冲上来热心而贪婪地把血吮出来,这使她的脊梁骨一
阵发凉,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她对他有一种超过姐弟般的感情。
“奥雷连诺!”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劲了,会成为一个吸血鬼的。”
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顾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伤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轻轻
吻了一下,接着便打开隐秘的心扉,倾诉无限的衷情,掏出潜藏在痛苦中的可怕的蠢虫。他
告诉她半夜里他会醒来,寂寞地独自流泪,对着她挂在浴室里晾干的衬衣暗自发愁。他同她
谈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罗曼塔象猫一样地叫唤,在他耳边呜咽:加斯东——加斯东——加斯
东。他又谈起他如何费尽心机搜罗她的香水瓶,这样他便能够在为了挣点饭钱而上床的姑娘
们脖颈上闻到香水气味。阿玛兰塔·乌苏娜被他激情的迸发吓坏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
河蚌肉似的缩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没有了怜悯的感受,变成了一串绿宝石和黄玉石
一样没有知觉的骨头。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话。“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时去了。”
一天下午,阿尔伐罗来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新发现:
一个“动物妓院”。这个地方叫做“金童”,是一个巨大的室外沙龙,那儿至少有二百多只
麻形震耳欲聋地咯咯乱叫,报告时间。舞池周围的铁丝网里,大朵的亚马逊山茶花丛藏着各
种颜色的苍鹭、肥猪似的鳄鱼、十二个响节的蛇,还有披着金铠潜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里的
海龟。这里还有一条雪白的大狗,性情温顺,却是个乱伦的家伙,为了吃食,它会作出种马
般的举动。气氛非常纯净浓郁,那个场所仿佛是刚刚出现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绝望地守
在鲜红的花丛中,陈旧的唱片播放着早就被尘世乐园里的人们忘却了的爱情老调。他们五人
参观梦幻般的室外沙龙的头一个夜晚,坐在门口柳条摇椅里的一位衣着华丽、沉默寡言的老
太婆感到时光仿佛正在回转。从走近的五个人中,她看见一个瘦瘦的人,长着鞑靼人的颧
骨,患着黄疸病,从诞生之日起就永远标上了孤僻的印记。
“天啊!天啊!”她惊叹道,“奥雷连诺!”
她又一次看见了奥雷连诺上校,正象战前很久她在灯光下见到的那样,也象他在名誉扫
地、幻想破灭以后即将流放之前那样。在那个遥远的黎明,他来到她的卧室,发出平生第一
个命令,要求给他爱情。原来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经一百四十五岁时,她
就已放弃了有害的计算年龄的习惯。她一直生活在平静和对往事的回忆中,一直是在一种完
全清楚的、确信不疑的未来中生活,而不会受到扑克牌预卜的充满陷阱的前途不断滋扰。
从那天晚上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就在他并不认识的高祖母那里得到了同情和照顾。
她一坐上柳条摇椅,就会想起过去,想起当年这一家的兴旺和没落,想起马孔多昔日的光
辉,而这光辉现在已经泯灭了。这时阿尔伐罗正在嘿嘿怪笑地吓唬鳄鱼,阿尔丰索给麻屑编
了个怪诞可笑的故事,说一星期之前,这些鸟儿把四个行为不端的顾客的眼珠子啄了出来。
加布里埃尔呆在神情忧郁的混血姑娘的房间里。这姑娘没有收敛钱币,而在给一位从事走私
活动的男朋友写信。那个男朋友已被边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奥里诺科河(在委内瑞拉境
内,往东流入大西洋。)对岸蹲监狱。警察让他坐在一个装满了粪便和钻石的便盆上。这个
真正的妓院有一个慈祥的鸨母,正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长期的禁锢期间梦寐以求的地
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简直象是领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谊,使他再也不想去别处存身了。他打
算用话语来解脱自己的负担,以便有人来割断缠在他胸上的绳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苔列
娜的大腿上伤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让他哭完,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他虽然没有显
露出他是因为情欲而伤心,可她却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来的伤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诉我,她是谁。”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告诉她之后,皮拉·苔列娜发出一阵大笑,一种胸襟豁达的笑声,
最后就象鸽子咕咕地叫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心中没有她猜不透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
岁月和经验告诉她,家庭的演变就象一架机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复,就象一只轮子,若不
是由于无可补救的磨损而需要更换新轮轴,它就会永远转动下去。
“不要烦恼,”她笑着说。“不管她在哪儿,她一定会等着你。”
午后一点半,阿玛兰塔·乌苏娜从浴室出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看见她从门口走过,
穿着一件衣裙柔软的浴衣,头上包着头巾似的手绢。他几乎踮着脚尖,趁着醉意趔趔趄趄地
尾随在她身后。正当她解开浴衣时,他踏进了这间幽会用的卧房。她吃了一惊,忙把衣服合
上。他一声不响,向隔壁一指,那间屋门半掩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知道加斯东正在那里
写信。
“走开,”她小声说。
........................................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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