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 一道强光射上脸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从父亲口头知道有二位伟人,一位孙中山、另一位是鲁迅。孙中山 革命事迹,父亲常挂在嘴上;鲁迅者谁,一直不曾听他说起。我知道 他一样是伟大人物。父亲房里有好多他的书,而且给他翻得烂了、脱 页了。从这时候开始,我一直盯捎这批书,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好故事说给我听、或者关于人民劳动、大跃进、孩儿们站立在高粱上 庆丰收、长征、革命打仗故事。这些故事,我们村里人谈得很开心。 父亲日有所闻,傍晚时刻即有村里人围过来听,然后欢喜地回去用晚 饭;几位读中学大哥哥,留下来与父亲谈些我不懂的文学什么的,这 时候我就听见鲁迅名字。父亲在书桌前,下方任由他们几个随意拉条 木凳坐着。我很喜欢与大哥哥一起也跟着靠拢过去。我坐在房门槛 上,双手抱脸,听他们交谈,说些唐山近况、砂拉越坡一些关心和失 望的说话。他们细声交谈。父亲搬出鲁迅书来的时候,已经提升声 调,说话也加快了。当父亲扬声和他们谈到左联等问题,是我不能想 像的。左联等问题,我印象深刻,他们已经谈了许多天。大哥哥好像 听不进去似的。父亲激动地来回走着,手指每一个人,介于他喜欢不 喜欢之间情与事、眉头紧扣、心头矛盾,同时有点束手无策,直叫母 亲泡茶敬客。母亲把开水往大茶壶里冲,牵着我急促走开。屋外成群 鸡只走动,一见母亲出现即围绕过来,平时母亲拿撤些食料,然后蹲 着随意抱起一二只鸡探测斤两。这时,我想母亲有点烦,要我把鸡只 往笼子里赶,在我手挥动时候,心头闪动、一直留意屋子那边谈话: 那左联一定是个美丽国家,像砂拉越一样美丽正如我在父亲房里看到 画册一样。我被那美丽山河景象攫捕,心神来到那壮丽的长江大桥、 上海的五光十色。父亲房间墙壁就有这两幅绣画,晨早迎合东升红太 阳。
我从父亲房里把他的书搬出来,闻着发霉气味,将书放置在我睡床边 书架上。我的课本、儿童乐园、良友与他的书同放着,感到满足。当 时,父亲早已不读鲁迅书了。他关心另一个时代,五十年代唐山情与 事。同一时候,不同几个运动一样在砂拉越坡发生,时局开始动荡。 村子里好多人家准备回唐山去。大家没有为了离别而伤感,反而盼望 船期早到来。各家各户忙碌张罗、四处收集面粉袋给他们带回唐山 去。面粉袋在池塘濯洗,池水变白,好多鱼也翻肚。洗好面粉袋一条 条让红太阳底下晒,到处一片白色,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父亲如常 做他的生意。他夜里冒险听电台、冒险分发传单。夜里土黄色油灯下 抄写传单什么的。夜里我翻身起来小解,常望见他在油灯下身影。大 哥哥来找父亲越见频密,有时半夜还没有回去,有时留到天亮。我似 乎感觉到夜里有很多事情发生,当白天情与事不能如愿完成时,有好 多情与事都在夜晚里进行的。狗吠此起彼伏,政府开始捉拿人民。大 哥哥忽然都不敢上门,全心读书。父亲如常在土黄色油灯下抄写,身 影在虚掩房门外摇晃,夜里我起来小解,开始有点害怕。我开始感觉 到黑暗中有一股神秘力量。这股力量,我不能够解释。我好像知道只 要白天不能如愿的情与事,在黑暗里就可从容解决,好像白天父亲不 能写传单,夜里就可以写了。好像白天政府与人民相安无事,夜晚就 四处捉人。我好像开始明白了,黑暗夜晚是一股力量,使到人可以大 胆地做他们喜欢的情与事。清晨睡醒,我下腹常感受一阵不规则的蠢 动,我很害羞、心虚且怕人知道,但在睡眠中被这举动弄醒时,我就 没有害羞、鹿撞、在黑暗掩蔽下、无人发觉似的大胆抚摸。就有那么 一个深夜,我又勃起,我躲在被单里从容地迎接这一阵快感的来临。 就在这时候,几个大哥哥打着我家大门,全家惊醒,显然我已不能继 续,身体发热,好像里面有两股力量交织着,上下不能自己。父亲把 他们领进客厅里,我在虚掩房门外望见他们摇晃身影,听见他们激越 声调与父亲难得透露出关怀说话。这时,我骇然发觉有二股黑暗力量 交战着,没有团转余地,不是黑即白;二股黑暗力量都在用他们本身 势力,设法地打击对方,而且武断地分出,不是出走即留下来反抗; 有大哥哥已经决定出走,有决定不走,而父亲已经劝说不来,他好像 难决议去留。他们喜欢与不喜欢的统治已经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大 马来西亚国的慨念已经被普遍没有政治理想的人民接受,族群的代表 已经签字。他们不喜欢的统治就是反抗,有势力一方可在夜里四处捉 人,但是有社会良知而能够创作文学的、有政治理想的,可就不那么 听话了。他们画上脸,拿着钢叉来到无主孤坟墓地上,用钢叉连连刺 坟土。原来他们是这样想的,我注意到在夜色的掩护下,父亲与大哥 哥无从理会睡床被单里,不免就又想起那阵快感与举动,我把双脚收 高、拱起被单变成我的掩藏,我轻轻的进行、紧握、像犯罪之人,背 着光不时监视门外动静,一收一放重复套弄,门外已经没有谈话,只 见土黄色油灯摇晃着人影,忽然,我感官上一阵提升,手指上一股热 流,迅速从我身体外泄,不只一次而无数次抽动,将我领到我经验过 无数次快感的来临。每次都一样,我的身体从在一阵摇动后而平息、 死静、没有声音、热流在我手背下冷却,变成没有生命液体。我静静 等候欲死、五魂六魄从我身体散失后的舒畅,我只想好好地睡,大哥 哥的出走或留下的言谈,父亲的说话对大哥哥和我,已经乏味,我看 见土黄色油灯下,又是一些摇曳的身影,忽然我听见大门重开,家里 黄狗吠声起,呜鸣几声又沉静下来,父亲送别大哥哥后也没有即刻回 家,狗吠声乍停而续,我知道了,他跑到池塘猪舍抽烟,就像我有时 被他责骂后惯性的动作,离家出走原来即到猪舍独自一人坐个半天。 那是我的世界,不管白天黑夜,我在各别时刻引进我的愉悦、困扰。 我默默独坐在那里,犯错的小孩或者遇见不如意的时候,都是如此。 我把猪舍与另外一间鸡舍,布置成为我个人的天地,心情低落或者受 到责骂后舒坦我神经的地方。
这是我在很多年后才知道:百草园实际上只是鲁迅屋后之菜地,由他 写开来,变成两个世界。但在那十几岁年纪,鲁迅文章也许有读些或 者没有读过,我对鲁迅的认识或者就是得自父亲与大哥哥的谈话,到 现在我还觉得我从没有认真读过鲁迅。有时我不免张望我的藏书,鲁 迅全集补遗三编之类的收集,正有似曾翻动而又不曾读过,悠悠的沉 迷,压在心里。我想鲁迅的文章并不会即刻吸引着我,到现在我还有 这个感觉,是在我大点时候,我才开始读鲁迅,而在我小不点的那个 时候,是把他的书套在黄色读物外面,抵挡父母,出其不意进入我睡 床前的视线。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我没有其他读物用来遮盖我少年的 好奇。这时候,父亲忙碌于他的政治抱负,很少与我谈话。有一天, 他看见我在翻鲁迅的书,跑前来:
鲁迅的书是好的,但我们得关心现在这个新社会,他说。这是我第一 次听到唐山有一个旧社会、一个新社会。当时我读初一二年级,并没 有认真去想,我以为唐山社会只有一个。父亲即解释就像我们砂拉越 坡有一个英国殖民地社会,另外有一个,我们理想的社会,只是尚未 到来吧了。就是因为预备这个未来,父亲四处奔走,大哥哥也潜逃至 北加里曼丹。那里一定与我的猪舍鸡舍一样,是他们心恼气愤时可以 平静的地方。我想起我夜里来回不能眠,迅速从我身体外泄,不只一 次而无数次抽动,就一直持续地和停过的,我一等到天黑。这几年下 来,我已经习惯父亲的谈话与举止,越是坏的处境,他越是淡淡地 说,有时把话题扯远,但他那双焦虑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把我送 进一间以英语授课的教会中学,弟弟也上英语小学。以我们信基督的 背景,当政府看到大主教与神父在我家走动,有时在我家吃饭。砂拉 越政局变动,父亲要我把他一些书、画册烧毁。我把书搬运到屋前池 塘空地上,起火,拉下乾枯香蕉叶,让父亲望着浓烟。我把书藏在猪 舍,夜里回搬到我的房间。我抽开一片天花板,把书塞进去。我注意 到天花板承受重力而凹陷。父亲也见到了。夜里,我在读报、他听电 台广播。我看见,他站起来又坐下,走到窗前,以一个怀念故友的心 情,久久地注视星空又注视天花板,回头问我:屋顶不会漏水吧?
九月十月常有强风大雨,在我们亚答屋顶上翻滚。就有那么一天,连 续一个月长雨,问过神明的邻居来说,海龙王女婿,二只红头海龟被 博物馆马来官员抓去了。这阵阵大风雨,正是海龙王要回他女婿的警 告。这阵阵大风雨,夸张地撼动着而发出愤怒的声音,民众挤满博物 馆,我们也跟着去瞧。大风雨不停地绵绵翻滚,我家屋顶有几处被风 雨翻开来,父亲在亚答屋顶上加盖一层黑油帆布,没说什么的。地方 头人激烈地谈判着,庙宇人潮越聚越多。人民的力量能使到政府那样 屈服了。二只红头海龟,父老的护航下,哥达船开到山都望南中国海 面,父老点香,问了方向,海龟游开去,父亲读报说,海龟三次回 望,不断点头;大雨背后照耀阳光,在海面上搭起一道彩虹。雨终于 停了。父亲满意也点头。父亲说在砂拉越政局变动之下,文学的书籍 应该没有问题。在一次翻新亚答屋顶时,我把书拿下来,置放于几个 用牛奶箱做成的书架上。
那二十几三十几年前,我感到满足是能够坐拥鲁迅一壁橱书。有时未 免遗憾、失望,因为我探听到他的书陆续在大陆出版,我如何用力搜 购,无论从香港新加坡转运,终也不免被内政部没收。
在我没有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得继续我心中的欢喜,仰慕鲁迅中 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光辉形象,只要常听见他的名字总觉得是好。我想 我在这个时候是对文学的狂热。我仿佛作一次远行,遵循内陆长屋青 年一边旅行一边学习的成长礼,顺着水流前进,终于来到大河与海洋 交接的水面。滔滔水光一色。忽然,我听到铜罗声,地面上好像长屋 里正开始进行神秘的祭典,许多人围观;我好像看见是一个庙会,舞 狮罗鼓声起,四方人潮。我想我就是这样读鲁迅与他同年代的作家。 他的书给我强烈的感受。我生长的地方上也有动荡的狂风,但我的感 受轻微。这些离我远反而隔了南中国海的大陆与我近些;比我年大文 友潇洒地说:大陆是我们的母体。我不太明白的,我只是喜欢那种陌 生,可是一天比一天熟悉起来。我开始感觉到大陆是我们的母体时 候,比我年大文友潇洒地说:我们要割断与母体的脐带。这时我正开 始读台湾现代主义的书。我看见太阳从马当山西下、院子里观音竹落 叶、纸花因缺雨水盛开、书架上鲁迅一壁橱书,塑像,影印的的字 迹,开始挤进另外一些读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