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拉越各民族口头话,不知不觉挂在大家嘴上,在自家言谈中说来道去当 成自己言语。头家、苦力、叩头、茶碗、橄榄、果条、面、沙爹、三板, 豆芽豆腐、连福建方言“镭”钱,早成了马来词汇,写入字典;而 APA、 ADA、BOLEH、BOLEH TAHAN、BARANG CALI,CUTI、KUASA、MANA、MATA、 MINTA、MABOK、PASAR、TOLONG、TAMU、SAPU、SALAH,等不知其数马来 语、达雅语也久以为是华语了。这些马来、达雅词汇,糖化入水中,像香 港广府话里的英译、新加坡华语中的英文,日本文外借语,说起来自然, 顺口,比华语原字道地、贴切、传神,变成了南洋独创的普通话。在北京 英美唐人街是听不到的。
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以为这些每天应对的口语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就像 饮食习惯、口味、从祖辈吃的淡到我们这一代吃的辣一样。我们住侨居地 久了,我们都会改变原有生活习惯以适应当地人风土民情。语言文字也一 样的;大家说话说正音些反而让人不知所云,洋经滨点才真切合我们华裔 的生活,我们的南洋风流。我以为是这样的。
语言讲交流、讲致用,早年华人过番为了生活,我们总得有一套语言与人 沟通。先是,小买卖的福建籍、潮州籍番客,手指着这里那边上面下面把 茶碗、橄榄、果条、面、沙笼、布、教会了马来买客,接着我们也把这里 SINI、那边 SANA、上面 ATAS、下面 BAWA、布 KAIN、沙笼 SALONG 能做 成生意的番话学会了。日常买卖中,顾客永远是对的,但店家他们也有说 不的时候, 于是 TIDAK 不、ADA 有、可以、MULA 便宜、TIDAK MAHA 不 贵、PATU 合理、TIMBANG 考虑,有说,出个价, 这些扯谈也加进来,增 强他们日常生意讨价还价的能力。百多年过去了,这些说话演变成海外 华人 PASAR 巴刹语与过番时的乡音,相隔千里。 我们白昼与马来客指物 论价、夜里和大小家常,没有重点的谈话就如天上的发光体,交替闪烁日 间所见;我们这样谈下来,眼前多了一片胡语,在我们番地的故乡。
两个唐人讲番话,遇上番子讲无话
四十几年的旧事了。这句话常挂在父辈嘴上。他们的番话说得比我们强、 乡音重些。不知怎么,一见我们孩头白口油子几哩咕噜,即绉眉头:“两 个唐人讲番话,遇上番子讲无话。”话头却没有责备的意思言下只是叫我 们在屋里以乡音对谈。我们早已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人一走开去又几哩 咕噜。及长,我才深深了解父辈的苦心。他们过番,事非得己,说番话非 本愿是为生活。他们来番而年代短促、唐山人情相习已久,不能革其视 听。落地生根,我们下一代人是不明白的。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像王韬 “漫游随录”里的“香海羁踪”记他一八六二年初来香港的心情,有说 “翌日午后抵香港,山重赭而水泥域,人民椎鲁,语言侏亻离,乍至几不 可耐”。话归说,住久了,王韬自己也耐住了,乐意长住。这不是什么大 道理,这是生活。稻梁谋海外,有了生活,就有归属感。我们中华民族常 说不忘根本但聚散却如浮萍,根在游荡水面。两个唐人讲番话,遇上番 子讲无话。当甘榜顾客上门交关,父辈笑脸迎接几哩咕噜,茶盐酱醋糖从 架上搬下来,都忘了乡音。
巴刹语言在于便利与买卖时的沟通,脱离不了日常现实与生活。记得,我 三四岁时就开始牙牙跟着父亲、伙记学习从老辈传下来的口诀。这些顺口 溜像歌谣一样悦耳。“ABANG 兄,SAYA CAKAP 我讲你听”。 我们这些巴 刹语就如此给我们一代一代传下来,同时地方上的马来借语越聚越多,偶 尔夹杂几个英文字,那可更体面了:灯球响卡未 THANK YOU VERY MUCH。 记得,我祖父凡听到我们说这句话常随口问,庙宇里乩童用的灯球打在背 上怎样会打到脚趾上?因为在潮州话听来如此。我回说这是红毛话即马来 语 TERIMA KASIH,感谢,真是得意。 而我父亲几个用语可高级了,这不 是谁都能说的。他一说即代表了他人在商场的身分与地位,好比他那一钉 TIN 五十支装的乐富门香烟、那闪闪勒宋打火机,常人卖得起但不配用; 只合他们这款穿唐衫腰身裤皮带的头家们招摇过市,上玻璃厅敬白人长官 TUAN BESAR,用起来那才是我说的 I SAY MAN 架势: “今日,我上玻璃 厅,见TUAN BESAR 端不萨。端不萨特地叫他打杂的奥秘 OPI BOY 泡杯红 毛茶敬我。I SEE,爱死,这杯红毛茶送几片祖家来的 COOKIES 可真 ONLY ONE 独塞;只有我独爽。YOU SEE 你们都看到了,端不萨真的忙, 柜头TELEFON 德利风,RING & RING 铃呀铃;他一边听风 PHONE,一边又 忙说要救我 EXCUSE ME,我说 NO EXCUSE,NO EXCUSE 不用救、不用救, 白糖的固打再给多十包就够了。” “YOU SEE,他果然给了。”说着把信 件张之于壁,摇通电话给土库里相熟的财库,交代隔天交关并取货细节。
我到现在都弄不清楚父亲洋经滨点的英文是怎样学来的;我想起三十年代 租界上的买办,一口一搭三不是,可硬拼下的稻梁谋生之道。
GO S TURN 那复计东西
那年代,都说了是四十几年的旧事了。走一趟玻璃厅,上落白人长官办公 室跑动跑动可体面底事。天一早,父亲已经把端不萨约见传开了,糕必店 上下皆知的忙、不回头 GO S TURN 戈士丹时,不小心把车撞到玻璃厅外面的巴隔,你们都 看到了,弄坏了我车后面的邦巴,回头还得把阿德叫来把我这私家车拿去 里备一下”。他说这句话时很是得意,随手把他那一罐五十支装的乐富门 香烟往柜头一搁,防撞干今早撞凹好像忘记了。我以后发现每次他从玻璃 厅回来都有状况。“你们都给我出来看,车子给马打脚踏车撞上,波拉 萨、真那息,一点都无事,反而马打兄脚踏车前轮歪了,我给他镭去修 理”。偶尔,父亲也有波那息的时候,回来一脸皮怒气,不过在摇通几个 电话以后,可能老交旺
人生到处知何似 AH MOI CANTIK
少时,日暮,我们孩头好坐在店铺五角基水沟旁等“啊总”开饭;这都是 四十几年的旧事了。大家无所事事就等开饭、等入夜听大人讲古。我们数 燕子飞入屋檐,看谁数最多。一时,站起来望一望砂拉越河流水、哥达 船、三板摇一摇到对面港,一时,或学店里伙记猛盯着路过马来妹的乳 房;她们忙把双手掩胸,挡住你的视线,急急走开去,什么都看不见,其 实那年岁也不懂,好玩吧了。我们最乐的是一见甘榜爪娃马来仔、,低头 很怕事走过我们店前。一见,他们走过一间店去,我们就朝他们背后吆 喝吆喝OHHA OHHA。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下雨,他们有没有打伞。总之, 是那美丽日落拉越河流水。甘榜爪娃孩子低头,一脸惶惑,又似乎是坚毅 的走过我们店前。我们一见他们即白口油子哩咕噜学着他们的话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像王韬“漫游随 录”里的“香海羁踪”记他一八六二年初来香港的心情,有说“翌日午后 抵香港,山重赭而水泥域,人民椎鲁,语言侏亻离,乍至几不可耐”。话 归说,住久了,王韬自己也耐住了,乐意长住。这不是什么大道理,这是 生活。稻梁谋海外,有了生活,就有归属感。我们中华民族常说不忘根本 但聚散却如浮萍,根在却游荡水面。
我父亲初来新客,记得指点工人闲聊:“两个唐人讲番话,遇上番子讲无 话。”到了马中开放交通,父亲老来回中国大陆探亲,乡音全改,给子侄 辈添了笑话。 到了马中开放交通,父亲老来回中国大陆探亲,乡音全改,给子侄辈添了笑 话:原来,公安就是马打MATA、城镇即巴刹BAZAAR、多隆TOLONG就是帮忙的 意思、名达MINTA即请或帮忙、斗摩TAMU 在我们家乡就像赶集的意思、朱地 CUTI即休假。父亲这些口头话在乡亲搞清楚之前,真行不得也哥哥。父亲第 一天回乡,子侄热情问,怎不见堂兄弟一起回乡,因为我没有朱地。第一天 洗尘宴上,父亲三杯下肚麻勃MABOK。子侄不知麻勃解何?束手无策,乱说 乱动,最后方知是父亲,醉了,知道沙拉SALAH, 赶忙弄了姜水,才打发了 父亲近乡情怯酒醉的结。父亲酒醒,赞起解酒汤波类打汉。
沙拉即弄错、不对、波类是可以、打汉是耐的意思。我们这里一般口头问答 都会用波类替代可以、行、好的。这句波类打汉却让我们用活了。遇到满意 情事都可说,就像太棒了、真管用。但听者还得观察言者声调,有时是言不 在心,麻麻地只当还可以、还管用解。但言不在心的声调又是太棒了、真管 用。为何?比如说甲介绍个女友或壮阳土方,问起乙,女子合不合心意,这 几日鱼水之欢可特别起劲?乙说好,怕人取笑而男女之事那开的了口,只好 胡乱轻言带过,其实满心感激万千,早早叫来两杯糕必KOPI。
上糕必店KOPI THIAM是我们日常生活一部分,不在家,就在糕必店,不在糕 必店,就在往糕必店途中,有事没事都喜欢溜溜。店家是华人掌管的,卖的 却是挂上马来名称的中西食品。要杯咖啡、茶,断不能正音,得转舌为糕 必、糕必噢KOPI O。糕必加奶、糕必噢即黑咖啡,茶叫TEH 嗲。要面包夹牛 油咖也KAYA,得改口罗地糕迎ROTI KAWIN。罗地面包也。那糕迎是啥?结婚 也。真妙。如果,要片普通面包就叫罗地夹;这夹字是道地中文,两片 面包间中夹牛油或咖也,真想不到我们先辈会发明中西糕迎语言。真妙。
在糕必店里常听见满加利BARANG KALI会来,满加利不会来的谈话。别以为 大家都在等印度朋友MOMGALI。说穿了,满加利是我们借来的马来语即可能 也许的意思。但用可能也许就看不出等人的焦急、失望、埋怨于满加利之 中。我们社会民风好客热情,在满加利之中可看到我们生活闲暇之一面。
扫布SAPU,我们本乡马来话作名词解即扫帚的意思。此外,接其他介词就成 为动、植物名词、山鬼、孩儿游戏者。扫布作动词即打扫、收拾、整理、 沐、擦、乾净解。这SAPU也让我们用绝用活了。比如,上百货商场,看到便 宜货就扫布。SAPU这种快意不能用全卖了形容的。国宝兄一见网络上有好 料,即刻依妹儿我们只着一字SAPU,扫光光。我知道一个读书人很难不染上 书淫的毛病如国宝兄者,我也是如此。家里电脑几个硬盘外加烧光牒,书书 四周盈满,连坐之地都不容易均让,仍觉得不足。我于是想起“丈夫拥书万 卷,何假南面百城?”可不是酸溜溜啊。读书的乐趣在于搜访。搜访的乐趣 在于偶得。偶得的乐趣在于佳利CARI。好书人都知道往书店书摊翻翻的乐 趣,此时遇上朋友互相问好,顺口问你CARI什么书?”“没有,只是CARI CARI”“没有,只是随便翻翻,佳利佳利与找找真登对。在繁忙街头最常听 做妈妈的骂起走散的孩子“你死到那里去,我佳利你到麻地呀”。前一句拔 尖,到了下一句早已化入疼爱、关切,轻声亲语。可能MATI在字形上、发音 上比死少许禁忌,我们碰上不如意的情事,像掉了东西,耽误,随即麻地罗 麻地罗。说这句话那罗字还带点长声,表情夸张,死不了的不可当真。记得 早几年还曾听见“麻地库打赛”。在马来语介日语可能是二战后残留下来的 话头。是否如此,我可波登都BOTENTU。
登都TENTU是肯定的意思,给我们借用过来却变化成二字,波BO在福建方言 可是没的意思。一般犹豫不决的谈话,心里作闷,也一样叫人给骂着波登都 了。比波登都高一级,就是讲话莱因LAIN,答非所问。莱因也可着奇了、奇 怪、怪事、或另外、其他解。再高就成须古SUKU而在马来语即BODOH笨。一 个人的智商只有三分一须古,必让人指指点点。现在须古只有我们华人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