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个岛】 苏东坡「苏海识余」卷四有一则记他当年流放海南岛的事:「吾始至海南, 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自哲宗绍圣年间,浮海至 此,万万想不到会是他人生旅途最後一站;时年五十八,仍然豪情满怀以天 下为己任。虽然如此,这一天与客饮酒小醉,信笔书此纸,居然心事满怀, 流露他在「水调歌头」里所作乘风归去之想。 到底望六之年了,有许多人早作引退的打算。这岁数真不见还有那些可求。 从此闭户读书,寄情诗酒都可以;虽说有酒有诗好消光景,但有些事却越消 越显放在心头磨也磨不掉的,是归心。这段话若写归心总教人担心他在叹 老;若不是更加可悲,真叫人怀疑这位半生遭受贬谪的诗人,还有一股强烈 的政治热情。 出此岛後又能往那里去?时至今日,谁当权,谁在野,东坡已经十分清楚。 朝廷新法当家而旧党政见又有流弊,他所主张「参用所长」只算清议。他能 回到那里去呢?重重心事好比离岸岩岛在潮汐中浮落,看在眼里怎不知自己 内外受困。他要离开,想家固然是原因。他在海南岛可说是举目无亲,难得 有知己。而这些朋友都如同自己的遭遇贬斥到各地去了。一方好友不受重用 关系到国家之盛衰,「何时得出此岛耶,」愤懑之情,亦在不言之中。诗人 六十六岁时北还,不久即逝世。他虽离开了海南岛但也没有到那里去,这信 笔之言给後人平添几分遗憾。 有没有离开海南岛对苏东坡来说并不重要。「苏海识余」第二段话早以开阔 之胸襟接受不以岛居为囿的事实。诗人眼中之岛不外是个客观的环境。他 说:「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 在岛者?」至此,岛的象征明矣。地球陆地本来是个大同世界的集聚。海南 岛是自己中国的土地,何必要离开呢?诗人意内言外之寄,又何尝不是他心 系故土的延续? 因为没有人是一个岛也没有人喜欢他是一个岛。英国诗人邓约翰所谓:每个 人都是大陆的一部份,整体的一片断。但在苏东坡心中却清楚,一踏上这块 新土地,家国到此就分开了。他明白这是心理上的距离。人一离开生长的地 方就像失了根的兰花。没有归燕的屋檐总让人不安心的。海南是中国的土地 却不算是自己的家。最糟糕的是,流光易逝,转瞬即须髭霜白。这些年诗人 屡经贬窜日日如惊涛拍岸,他都有「无故加之而不怒」的能耐。正因为他心 中一件事未了,就是回乡见亲旧、见亲人的泪痕和笑语。「苏海识余」末段 话正反映诗人一生颠沛流离之苦:「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蚁附於芥,茫 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迳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 岂知俯仰间之有方轨八达之路乎?」真的,人在,家才是故乡。他在「答谢 民师书」有言:「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那一年回到旧 家发现一块心爱的大石也让好事者掘走,後来虽找另一石替代,到底不是从 前那块「壶中九华」了。 没有人是一个岛,又何必要离开呢? 22/12/1989 附录: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 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 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蚁附於芥,茫然不知 所济。少焉水涸、蚁即迳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 间之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苏海识余』卷四 沈庆旺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