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窗即事 之五 ... 读朱自清的散文 ------------------------------------------------------------------ 我们砂拉越华文初中课本,都有选录鲁迅文章、冰心的诗、朱自清几篇 散文:“背影”、“匆匆”、“荷塘月色”作教材。“背影”一文是必读 的。教我们华文课的谢老师,曾到过南京。记得,上这一课时,特地带来几 张留影,给我们传阅。我们不曾去过大陆,却因革命的政治思潮而响往神 州;我们不曾见过火车,对着谢老师黑白照,非常兴奋且细心地看,想像南 京火车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惜,镜头只朝向她,背景一片人潮,真 看不出有个车站,我们还是认真地看。 谢老师手指着照片,一边讲解课文:“... 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 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 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 谢老师一边学着文中所写,以课室讲 台当月台,演述朱自清父亲爬上那边月台的情景。接着,她把手提包当成那 一袋橘子,学着朱自清父亲爬下月台,“...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 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 起橘子走...”。 谢老师穿着旗袍,学男人行动爬上爬下十分滑稽,引起一 班笑声。 谢老师讲解“背影”生动而深入。善感的同学跟着哭;而那些父母逝世 的同学,哭泣声最大。时,我才十二三岁,心无点墨,未曾经历生离死别, 读朱自清青年时代的前尘琐事,实在看不出日后读“背影”之写。况且还胸 怀满腔左倾点子,阅之,难有时读革命书籍的激动、强烈的感受。课余,反 而学着读书会高中部学长的语气,评点“背影”。谈笑风生之中,学起朱自 清掉眼泪酸味,赢来一片掌声,非常得意。我以为大好青年如朱自清者似应 投入革命行列,写革命文章。今日想起来,我十二三岁到底尚未知革命为何 物,跟风吧了。不久,殖民地政府扫荡地下革命组织,爆光的学长潜逃,有 者转入森林、有的投身邻国革命军。我们夜里相送,个个哭成泪人,都忘记 评点“背影”时的得意。有位女学长,想起男朋友一走,从此吃不到家乡的 青皮橘子,赶紧从哥达船爬上码头石阶,攀越栏杆,缩紧过膝黑长裙,两脚 再向上跨,十足“背影”之写。回头,男朋友身边:“... 将橘子一股脑儿 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 “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泪人相对无语,又大哭一场。 我二十几岁远行,在飞机场也抱着瑞柳大哭。每写一篇文章都有当时的 心情、感受。只今重读“背影”,朱自清几次眼泪,觉得还算写实,当时情 景真是如此:“... 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 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 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瑞柳与我也是这 样相送。大家依依不舍,心里还装得很轻松似的。 “背影”写成于1920年代,新文学方起步,白话写的如此考究、顺畅, 相当难得。朱自清另外一些作品比如“匆匆”,余光中说是忧来无端的滥情 之作,几篇文章都要哭。“背影”哭了三次而“匆匆”甚至到头涔涔而泪潸 潸的地步。20年代24岁的新文艺青年,方摆脱清朝旧社会、旧文人花草的消 极观念,写出如此情致的文字,已经相当不错。“匆匆”之写,似乎劝人珍 惜光阴,但读起方知青年朱自清的无告和彷徨。20岁之写正是如此。40岁重 写时就不一样。80岁数看人看事可透彻。台静农探庄慕陵。慕陵已不能起 床,见静农一人枯坐,不如喝酒。“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 明死生之间,却也没生命奄忽之感。... ”台静农说。十几岁时,读起“匆 匆”这篇文章很感动,尚探不出无告和彷徨。现在,这些文字毕竟不能认同 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看人处事。余光中评点朱自清时已经58,文章愈写愈成 熟,当然看不惯。像我早年读到:... 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 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 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 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 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心下非常冲动。 现在读了可脸红。佩弦呀,你怎么写出这样的文字? 这类70年前的文章是经典或糟粕,见仁见智。国宝兄就曾把“背影”父 子亲情与一篇西方小说作比较,在一次研讨会上宣读。可惜,听众太弱没有 引起共鸣。我戏说这些听众是大会雇来捧场,吧了。文章能争相传阅,像18 世纪狄更斯小说之风靡,当然可喜,若能在几个友朋中传阅也不错。我的文 章就写给几个朋友看。现在没有多少人看狄更斯了。晦庵“书话”谈朱自 清:“研究朱自清后期散文的语言,注意朱自清前期散文的情致,我们将会 更清楚地了解朱自清的风格。”朱自清辞世后,叶圣陶哀悼“朱佩弦先 生”:“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 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这些话反而叫 人注意起他写于40年代后的文章:“伦敦杂记”、“诗言志辨”等书。“三 家书店”: ... 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 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 围绕着摊儿的,看书的人,到处显得拥拥挤挤,看过去路便更窄了。摊儿上 看最痛快,随你翻,用不着“劳驾”“多谢”;可是让风吹日晒的到底没什 么好书,要看好的还得进铺子去。... 好得很,一如 E.B. White 的平淡、自然。“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也 相当自然、没有做作也没有掉书袋。到现在我还捧读。 许纪霖说,朱自清留给历史的,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像,一个是写 了“背影”、“菏塘月色”这样经典名作的白话散文大家,另一个是毛泽东 亲定的“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的“现代伯夷”。我知道,这 两重形像一个代表着朱自清的早年,另一个象征着他的晚年,但我依然被他 们之间的巨大反差所疑惑。... 这些思想谈话,我没能力深入,我还是喜欢这篇写于1931年“论无话可 说”: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 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 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 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许纪霖说,我总是想寻找两者之间的某种关联,不想以习以为常的“转变” 二字简单地搪塞过去。在他去世前八个月,朱自清曾经写过一篇“论不满现 状”的杂文,在最后谈到像他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现实境遇。... 我想起闻一多、周作人、鲁迅。想起周作人晚年读的是他兄弟的书,而鲁迅 病逝前手里拿的却是周作人著作。 石问亭 09/0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