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董桥。 每个人学董桥,这种写法蔚然成风,我的天,我们亲爱的汉语言文字只怕要魂 断蓝桥,杨早先生,如是说。看董桥学董桥者始终不可能变成董桥。我大可放 心。孙行者吹毛成形,摇身而变,如此造化却只能有个人身,头还是换不了; 图有七十二变还会露出尾巴。白素真千年修炼成精,道行高,端午节这一天依 旧现身原形;希腊埃及神物变形始终不能全身,只变换个头,底下还是兽身。 上帝依他形象造人,地上人类却高矮不一,就算蛮生,脸孔有不同地方。这是 人类智慧之局限,一层一层地变,可惜不可完全替换。
叶君健、金耀基、徐志摩眼下剑桥、康桥与 Wallace Stevens 看山乌一样, 有不同角度与方式,同样景色透过山乌眼睛,却生出几许变化。叶君健回到剑 桥是到伦敦参加国际笔会,乘等待回航有几天闲空去看他三十多年不见的母校 “国王学院”和师友。徐志摩到英国是为要从卢梭。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 变样了。“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 认识了狄更生先生。”“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 我一个特别生资格,随意选科听讲。”
天下所有签名、印章没有一个是一样。好比说与磨豆腐、杀猪人家为邻居者, 写起引车桨必然比与学校成居者来得生动。每个人写作都由身边事与情开始; 观察也是。我去过印尼三宝笼,飞机不准时经验是有了,印尼人穷看到了,不 见洗车,却有擦鞋、修指甲的,宠一宠自己当地华人之王者生活,但断写不出 “旧地”这种文章,因为家不在那里,三宝洞对联董桥父亲题字,我看不见也 不知在何处。怪不得余光中写游记不比他写乡愁好,杨牧连游记都不敢写。写 文章倒底各有所长。我写不出学不好董桥这种文章笔锋。他的书我都有,一句 一句圈点,连他在胡菊人编“明报”时上贴文章,都看。可惜我没有他那些朋 友。要写,总不能一一董桥朋友如是说。宋淇记台静农撰文纪念张大千,云每 逢大千生日,必绘梅花一小幅为贺,略表心意。最后一次生日,画了一幅繁 枝,求简不得,只有多打圈圈。宋淇之“圈圈”化为董桥的“字缘”。二段 话,一字不差,只有,张大千竟说“这是冬心啊。”由董桥记下来。董桥写这 篇文章之前没有见过台静农,却求得他一幅字。
童二树画梅花其第二意在“跳出圈圈外”。记得,早年读了狄更斯,学校一篇 写雨作业就用了狄更斯写伦敦雨夜之笔调,蛮以为得高分。老师批语只得“胡 邹 Padding”两字。说的也是。Padding 这个字老师用的老用的好,19世纪用 语,换成今日可能得“东拉西扯”四字。所谓圈圈也就是框框,文艺写作也有 种种规律、观念等现成套子,创作者如为圈圈所束缚,不能跳出圈子外,就没 有前途可言。习惯不同,感受不同,彩云、小窗、玫瑰,很容易都变得很滑稽 了!一位香港女人陪同她大陆情人在花园道上散步,她突然说:“我们上山看 月亮去!”中国的月亮还是香港山顶那情人谈心的月亮?一九九七已经过去三 年,今日回头来看这一段落,她情人说:“月亮?哪一个月亮?”还是会心一 笑。
我们身在海外读董桥这篇文章,只能会心一笑,可惜就不能体会他文章里头身 为香港人一般的恐慌。八十年代,我忽然被“下放”:美里是旧游之地,不过 数年人事却巳翻新,从前友朋显然无处可寻。我得重新认识美里的过去和未 来。我底过去无非青少年时代回忆。我的未来不可知。“能不爱美里”,我这 样说,人就像行驶於美里河上渡船,两边都靠不着岸,那时的心情,对古晋是 乡情的依依,对美里却是茫茫一片前途。几日之间的变动一时是难适调的,尤 其是来自心底那寄身天涯一己的独寞感。恨惊的心情充满压力,颓丧,失意, 几乎是陈之藩失根兰花之写。一时间和失悼心一样,我好像来到一个不知方向 的所在,白天如一只晒乾的虾子只剩躯壳了无生趣,夜里又觉得身着虱虫彻夜 辗转难眠。每一夜,我都听见海潮的声音,从河口那边汹涌翻动着,又好像全 到了眼前,猛烈地拍打我的胸膛。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听到海潮的声音。我们 所看见的是习惯与适感之问题。这一点,倒底给董桥说中了。“乍至几不可 耐”的心情却让我在美里住了十一年。喜不喜欢一个地方,要看住在这地方期 间,是不是生活安定,见闻增加,工作满意。读书人尤其注重这三样。有了这 三样,心情一定比较好,不太惬意的身边琐事,也比较容易忍受,而且往往从 此不希望环境改变。画梅的圈圈是用写意而不是涂,粗而不疏,细而不琐;梅 花点蕊看似无心点来,不少不多。会胡邹能东拉西扯,懂移花接木,底下还要 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如法国妞儿貌似不装扮其实刻意装扮也。
跳出圈圈偶尔会跌落框框 世界所有幸福家庭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有不同的悲哀。父母亲 你一定要不一定要看董桥。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