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亭试验室
读朱自清的“背影”
石问亭
我们砂拉越六十年代华文初中课本都有选录鲁迅、徐志摩、冰心文章,朱自
清几篇散文“背影”、“匆匆”、“荷塘月色”作教材。“背影”一文是必
读的。教我们华文课的谢老师,曾到过南京。上这一课时,还特地带来几张
她去国前留影,给我们传阅。当年,砂拉越殖民地政策不允许本国人旅游红
色国家。我们这一辈分,不用说都不曾去过大陆,却因时代革命的政治思潮
而响往神州;这时代砂拉越不曾见过火车,我们紧张对着黑白照,非常兴奋
追问南京火车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惜,镜头只朝向谢老师与她同学
合影,背景一片人潮,真看不出有个车站,我们还是认真地想像朱自清父亲
如何穿越月台那感人情景。
谢老师手指着泛黄照片,先讲解人来人往那高过腰水泥月台通道曲折,一边
讲解课文:“... 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
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
影 ...”。照着文中所写,以课室讲台当月台,谢老师演述朱自清父亲爬上
那边月台的一幕。接着,她捉把手提包当成那一袋水果,学着朱自清父亲爬
下月台,“...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
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谢老师穿着
开剪及膝旗袍,学男人行动爬上爬下十分滑稽,引起一班笑声。
谢老师讲解“背影”生动而深入。善感的同学跟着哭;而有父母逝世者的同
学,哭泣声最大。时,我才十二三岁,心无点墨,未曾经历生离死别,读朱
自清青年时代的前尘琐事,实在看不出日后读“背影”之写。况且还胸怀满
腔左倾点子,阅之,难有时读革命书籍的激动、强烈的感受。课余,反而学
着读书会高中部学长的语气,评点“背影”。谈笑风生之中,学起朱自清掉
眼泪酸味,赢来一片掌声,非常得意。我以为大好青年如朱自清者似应投入
革命行列,写革命文章。今日想起来,少年十五二十时到底尚未知革命为何
物,跟风吧了。不久,殖民地政府扫荡地下革命组织,暴光的学长潜逃,有
者转入森林、有的投身邻国革命军。我们夜里相送,个个哭成泪人,都忘记
评点“背影”时的得意。有位女学长,想起男朋友一走,从此吃不到家乡的
青皮橘子,赶紧从哥达船爬上码头石阶,攀越栏杆,缩紧过膝黑长裙,两脚
再向上跨,十足“背影”之写。回头,女学长捉了一袋水果,挨近男朋友身
边坐下:“... 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
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泪人相对无语,又
大哭一场。
我二十几岁远行,在飞机场也抱着瑞柳大哭。那时,我的离开可大不了底
事,彼此都知道相会之期。但处境一生感受难免。写一篇文章都有当时的心
情、感受。只今重读“背影”,朱自清几次眼泪,觉得还算写实,当时情景
真是如此:“... 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
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
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瑞柳与我也是这样相
送。大家依依不舍,表面还装得很轻松似的。她赶我入闸,我催她回去。心
盼与她多相聚、拉她的手,人却故意走开与其他送行朋友寒喧,她也如此。
“爸爸,你走吧。”他父亲也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
在此地,不要走动。”我想说,这一幕一景是情感的自然逃避还是情感的自
然投射。人到了动感情都会有不自然的动作,太高兴时也会哭。朱自清“背
影”追忆与他父亲那几天及前后数年生活。车站送行只记述两人一举一动,
而这些动作一样发生在送行人身上。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完全为父者十
足口吻。接下来,做儿子的甘给父亲牵着走,可人子之心也。在父母眼前儿
女都长不大的:“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
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
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
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
了!”朱自清这一段写的细心,心理对比,终于捕捉父子二人底前尘琐事消
失于亲情之中。游子身上衣都是密密缝的。
“背影”写成于一九二零年代,新文学方起步,白话写的如此顺畅,相当难
得。朱自清另外一些作品比如“匆匆”,余光中说是忧来无端的滥情之作,
几篇文章都要哭。“背影”哭了三次而“匆匆”甚至到头涔涔而泪潸潸的地
步。二十年代以二十四岁的新文艺青年,方摆脱清朝旧社会、旧文人花草的
消极观念,写出如此情致的文字,已经相当不错。哭,在当年可一般惯用词
汇,很多文章顺笔写到并不真的落泪;“背影”中朱自清哭了三次是否真落
泪无法可考。他二十五岁年龄,在那车站场合,大哭以他与父亲交往可难有
的感情,以平常人来看,我想说是眼角湿了成分强些。“背影”行文平白直
接,之写自内心与表白,不像其他作品的做作、注重修辞。文章能传诵想来
得自于送行一幕,真感情的表露。“匆匆”之写,劝人珍惜光阴,现在重读
方知青年朱自清的无告和彷徨。十几岁时,读“匆匆”这篇文章很感动,尚
探不出无告和彷徨。现在,这些文字毕竟不能认同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看人处
事。余光中评点朱自清时已经五十八,文章愈写愈成熟,当然看不惯。像我
早年读到:... 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
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
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心下非常冲动。现在读了可脸红。二十
几岁之写正是如此。四十几岁重写时就不一样。我近年远行,瑞柳把我飞机
场一放就走了。这时,看见年轻一代,人往相送与我苦坐于候机室前的景
象,到底不同。志勇中学毕业旅行,瑞柳与朱自清父亲一样,阳关三叠所以
为人欣慕,不在于歌,而在于情。我想说,到了八十岁数看人看事可透彻。
台静农探庄慕陵。慕陵已不能起床,见静农一人枯坐,不如喝酒。“当我一
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生命奄忽之感。...”台
静农说。
这类七十年前的文章是经典或糟粕,见仁见智。国宝兄就曾把“背影”父子
亲情与一篇西方小说作比较,在一次研讨会上宣读。可惜,听众太弱没有引
起共鸣。我戏说这些听众是大会雇来捧场,吧了。文章能争相传阅,像十八
世纪狄更斯小说之风靡,当然可喜,若能在几个友朋中传阅也不错。我的文
章就写给几个朋友看。现在没有多少人看狄更斯了。晦庵“书话”谈朱自
清:“研究朱自清后期散文的语言,注意朱自清前期散文的情致,我们将会
更清楚地了解朱自清的风格。”朱自清辞世后,叶圣陶哀悼“朱佩弦先
生”:“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
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这些话反而叫
人注意起他写于四十年代后的文章:“伦敦杂记”、“诗言志辨”等书。
“三家书店”:... 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
书,玻璃窗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
在窗前的,围绕着摊儿的,看书的人,到处显得拥拥挤挤,看过去路便更窄
了。摊儿上看最痛快,随你翻,用不着“劳驾”“多谢”;可是让风吹日晒
的到底没什么好书,要看好的还得进铺子去。...好得很,一如 E.B.White
的平淡、自然。“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也相当自然、没有做作也没有
掉书袋。到现在我还捧读。
许纪霖说,朱自清留给历史的,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像,一个是写了
“背影”、“菏塘月色”这样经典名作的白话散文大家,另一个是毛泽东亲
定的“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的“现代伯夷”。我知道,这两
重形像一个代表着朱自清的早年,另一个象征着他的晚年,但我依然被他们
之间的巨大反差所疑惑。... 这些思想谈话,我没能力深入,我还是喜欢这
篇写于一九三一年“论无话可说”: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
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
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
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
在这个大时代里。许纪霖说,我总是想寻找两者之间的某种关联,不想以习
以为常的“转变”二字简单地搪塞过去。在他去世前八个月,朱自清曾经写
过一篇“论不满现状”的杂文,在最后谈到像他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现实
境遇。...
我想起闻一多、周作人、鲁迅。想起周作人晚年读的是他兄弟的书,而鲁迅
病逝前手里拿的却是周作人著作。
石问亭
09/02/2000重修13/03/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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