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让盆地丛书||磐石
麻麻
田风
年底的气候始终不一样,原本是万里蔚蓝的晴空,整整半个钟头不
知谁招集一团团乌云,开始进行一场暴乱,使地面丝毫不留半点温绚的
阳光。
空气不再是乾燥且充满尘味的。杂草野蕨早趁一阵濡湿嚣张地在洋
灰路旁和破裂洋灰块缝间生长。因饮饱雨水露气,这些杂草野蕨显得格
外鲜绿活力。
从这条洋灰路再走不多过两百步,便可以到达麻麻的家。麻麻的家
是一间旧板屋,周围除了被遗弃的胶林,便是半人高的茅草。当接踵而
来的是一阵疾递的狂风,这平时神气十足的茅草,一叙一倒的,也要向
风势低头。而旧板屋受了一场又一场的风吹日晒雨淋,牛奶色油漆开始
像鱼鳞片被刀刮掉,一小遍一小遍与木板间离。当千万条银丝荡漾半
空,牵往大地时,那是过了大半的午时。
一场暴风雨,把麻麻的恐惧再次由心里掀起。麻麻躲在房间阴影遮
掩的桌下,一阵闪闪发亮的光芒刚刚消逝,在暗色的房间彷佛仍逃不过
剧烈隆隆的怒吼。麻麻两根小食指尽量塞满耳孔,希望能减低震动下的
战栗,可是他计算错了,那声声雷轰还是那么猛烈,非要炸掉他心灵的
平静。麻麻还不敢移动自己身子半步,任由麻痹从最尖端的脚指尖像蛇
一般慢慢游上脚板、小腿、大腿………,他的黑眼珠死钉着窗口送进来
灰色光明,看到窗口伏手处探出四五片超半的芭蕉叶,搏斗中显得无比
辛哀,无比怨意。他很想侧过头,让视线换个方向,可是光暗对照下,
他还是舍弃不了追寻光明的念头。
隐隐中,麻麻闻到老鼠腐尸臭,他知道又是大花猫咪咪衔来放在他
床底,玩弄一番弃尸而去。麻麻很喜欢咪咪,它不像一些同学看到他,
彷佛他身上染了恐怖的病苞,三步凑两步急急闪开。有时他们用异样眼
光接触后,话题开始转向他。虽然是一句极平常的讽刺,但是在他的耳
朵却是一只极毒的毒物,吮吸他的脑酱,啃噬他的心灵。面对他们,日
子变得孤单且难堪。咪咪却不会如此,每当他不快乐时,他总会抱住咪
咪抚摸对它倾诉,米咪喉间发出咕噜咕噜声足似在安慰他一样。这时
候,咪咪在他最需要时不知去向了。
咪咪,咪咪,麻麻心里叫道。
咪咪还没有出现。
麻麻是个口吃极重的小孩。自从他父亲在木山驾山大王意外翻车压
死后,他的母亲受不了刺激,陷入了半疯半醒的状况。在家里,唯一可
与麻麻正常接触的人,便是他六十多岁的婆婆。幸亏麻麻的婆婆干惯粗
工,活了一大把年龄仍保持强韧有力的惯性。有几次他的母亲疯狗般掐
住弱小身子的他,还好有他的婆婆拼尽老命把他母亲十根铁指硬生生拉
开,她自己也摔得差点四脚朝天。至今,麻麻的婆婆最担心她忽然与世
界别离后,这位孙子将由谁看顾?
房门缓缓地移开,裂了一大缝。
麻麻微微昂首,阴暗的房间使他不敢确定什么人进来。难道是疯妈
妈?一道惊恐的猜测扫过他的脑海。他把他自己的身子缩得更紧了。
“麻麻,麻麻,你躲在那里?”
一个老迈深沉的声音在他耳际熟悉地回响。
“婆……婆……我………这。”
麻麻周转不灵的舌簧很辛苦地把几个声调拼在一起。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怕。”
麻麻的婆婆蹲下,把脸凑近,在她胖圆的大脸,皱纹起伏深刻可
见。她的上唇微微颤抖地搭在我去光泽的下唇,那一对深陷的眼睛纵然
顶盖着两撇白云,却特别明亮。像她这样年龄,很少有这么明亮尖利的
眼神,除非她对生命仍然有很大的生存感。她的头顶上,稀疏留下白
发,见证了岁月不留人的感叹。当她蹲下,前弯的背已不再那么明显
了。
麻麻的婆婆左手贴在他背心,右手抚着他的发丝,宁舍她的体温给
麻麻。
“不要怕,不要怕,可怜的孩子!”
麻麻含泪咽呜的哭。
麻麻的婆婆紧搂麻麻身子,眼睛不禁正视天花板与墙壁连接处,眼
眶里闪着泪光,可怜,可怜的孩子不住挂在她嘴边。
这场雨下得不久,经过一番的折腾,渐渐地失去应有的威力了。最
后一阵密集成小小的雨丝,晒在黧黑的湿泥。太阳出来了,印在天的另
一边是一道孤形的彩虹,大地也蒙上了一片清新的色彩………。
对于麻麻这学生,我简直要浪费很多口水精力。
容我直言批评他,一个读到六年级的学生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
更何况叫他一句极简单的句子?他握笔,像握毛笔又像握毛笔,五根手
指尖齐齐黏上铅笔,颤抖写字。固然,写不出什么样的好字。他读书,
更不用说了,说一句真心话,口吃连篇的学生,怎么能让人耐心地听
完?
对麻麻这样的学生我可以完全放弃,对他才费一点心机。假如我能
在预期内教会他涂会考选择题答案已算非常本领了,根本没有什么时间
重新教他念生字、了解语法、作文等。学涂答案学了这么久,他还是一
题涂上两三个答案,怎么不让我把他搁在没有希望的一群呢?
我是今年才转校到这乡区的华小,对于麻麻的身世,一概不知。第
一天进班便知麻麻“与众不同”。他双目无神,头发蓬疏,双脚拖鞋上
还可以看到满脚毒疮。
他江水侵洗后呈黄的白色校衣往深蓝校裤外摆,一副看来极不顺眼
又不整齐的样子。在我训令他把衣服塞进裤管后,他才慌张且胡乱地把
衣脚塞进,差点连手巴当也拉不出来。
也许他天生长得这副讨厌的模样,使我也像其他同学一样跟他拉开
距离。他的课任老师把他安排在班后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假如没有注
意他,他的眼球必定溜到窗口外的世界。
进行过一两次测验,他亮不在乎地在整张有空位的考卷都写上(能
能能能能)。第一次我看到此样的考卷,真是啼笑皆非。我唯有画上一
粒超型大红蛋,补回他算了。虽然在成绩上他处于无药可救的地步,但
是令我感到兴趣的是他比任何学生还要礼貌。一大早,只要他见他老
师,从老远之处便发出声调“老……师……早……安!”不像其他学生
看见老师傻傻地笑或畏头畏尾的。
那天的天气确实闷热不堪。炎炎的太阳,高悬在操场的当空。刺眼
熟焰反射在人体上,简直要蒸腾人体内的细胞和水份,不用激烈的动作
便觉得身体黏黏的。这种天气在课室内本是;慵倦沉闷的,在操场上却
变成青春活泼了。
上体育节钟声一敲,个个学生换上运动装一窝蜂似的涌向操场,排
队等待我这体育老师的指示。我叫他们先绕操场缓跑以作热身。跑了一
圈,麻麻步履滞钝,远远被其他同学抛在后头。他的脸上带有一种着色
的神色,拼了老师还是消除不了自己噗噗鞋底沉重磨擦声,好不容易差
了一大圈才跑完。他归队后,大口大口咽下大量的空气。
哇、哇、哇!
站在他前面的女同学忽然尖叫起来。只见他已经面苍唇白从那女同
学身旁斜斜擦过而下。所有同学立刻退后,围一个不整齐的圆形,不知
所措。我不加以累索,一箭步走到他身边蹲下,双手插入他的腋下,把
他扶到荫凉处。
“会不会死掉?”一位同学伸伸舌头道。
“胡说!”另一个说。
我立刻训令周围的同学离远一点,不然麻麻必定很难吸入新鲜的空
气。我在他颈项后面两边用食指和中指用力地拉了不知多少下,一直到
我所拉之处呈现紫黑。呼痛之际才收手,看样子是中暑了。只见他从苍
白的脸孔转为红润,呼吸也通畅无阻了。他留在一旁,看着我和其他同
学在操场上跳着、跑着,洒一大把汗水,眼瞳中不禁闪出□慕的色彩。
当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编写教案,空气还是静止不动,彷佛懒洋
洋充塞着大地,就是如此,人也变得提不起劲来。我总觉得我所抓的一
把笔好像千斤重,脑子也灵活不来了。我呼了一口气,搁笔在教案上,
把十指交叉窝抱头的背后,翘起前面两根椅脚向后伸一申懒腰。沉闷空
气使我多想躺一下睡觉,可是这样大热天未必睡得着。况且必定满身大
汗。
就在这时候,我从竹丛遮住的洋灰路听到讲话声。我拉长耳朵听一
听,口吃的语音极为重中伴着一个苍老陌生的声音。不由地,我的注意
力转向那个地方,终于给我看到麻麻拖着一位老妇人,一步一步地走
来。
麻麻和那老妇人走进办公室,我立刻平稳椅脚,坐好样子。麻麻一
手牵住那妇人的右手,另一手指着我说:“就…………是………这……
……个………老………师!”说得真辛苦,真希望跟他换一根舌头。
“老师,谢谢你!谢谢你!”那老妇人握住我的手有点激动洁点点
头。
“你是……”一个突来的动作令我百思莫解。
“哦!我是麻麻的婆婆,谢谢你早上救了麻麻,不然的话会死的。”
太夸张了吧,轻微的中暑也会死?我想,但不敢说出来。
“麻麻从小巴很少跑,前几年的老师都没有让□跑,就是他们有,
我也不肯,你看,他这样瘦,一跑就累了,希望老师能在体育节时,不
要让他跑,毕竟他的身体太弱了!”她说得振振有词,多么乾脆。我何
不想脱口而出,麻麻就是缺少运动,身体才这么虚弱,再不运动的话,
反而害了他自己,但对着这样坚已意的人,我还是忍不住强颜欢笑。
“麻麻多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已经没有了父亲,母亲又疯了,现在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我会离开他的………唉!鄙怜,真是可怜的孩子!”
说着,她的眼眶已含着泪水,只是没有掉下而已。
我真不知道麻麻有一段凄惨的身世,而且一直以来我都被他的低能、
弱智、懒惰所遮盖,我没有走出这个圈子,去发挥我的爱心,去关心,
去呵护。我像其他同事一样,认为缔造出好成绩,好的总巴仙率便达到
了成功,殊不知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有教无类,往往成为同行的忽
略。我看一看麻麻,在他的婆婆护佑下,他仍然不失天真活泼的笑容。
他的婆婆再三吩咐我不要让他上体□节后便和麻麻走开了。
一个下午,仍旧在热气笼罩上,我胸前背后的恤衫开始印出汗水,
慢慢扩大汗水的范围。也许天气热到最高点,会化为清凉,这是我深深
的盼望。
钟声又响,我像被追赶似的拿起教案和课本,从坐位站起来走出办
公室的门。刚下了一场毛毛雨,天色还是有点阴暗。我小心踏在湿漉的
洋灰路,深怕布了青苔的洋灰路会使人摔了一交。
我的脚还没有踏在课室地板上,学生们已经全部站了起来。配合我
的身形的趋进齐声道:“老师早安!”当然,我也点一点头,回应一声
“早”。
我把夹在教案中的考卷拿在手上,课室里变得那么肃静,所有学生
的眼睛都盯着我,但若以眼礼对比,麻麻还是吊儿郎当,一副轻松的样
子。
“你们考得实在差,最高的也不过六十二分。你们回去有没有读?
每一题答案都在书本里可以找到的,平时我也在课堂上讲了好多次,你
们的耳朵长在那里?”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由低而高,一股猛烈的火苗
在心中燃烧了起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老师说过,不及格的人要处罚!”
我终做出了判决,个个学生更加强惶起来,好像我这颗定时炸弹碰
到谁,谁就倒霉透了。我从最高分数念下去,只念四个便到四的开头,
我也自然而然地扬起藤鞭。那知他的手缩得快,只听到力力的急速的风
声。
“麻麻,你干什么。”
我左手抓住他的手腕,便会觉得他的上颚骨呷呷发颤起来。我亮不
留情地挥了几鞭。他怪叫一阵,揉揉自己手巴掌又回自己桌位上坐下。
不犹豫地,我训话一顿才进入考题改正。麻麻那里有听我的讲解,
他的眼珠溜来溜去,总是没得空。除非我讲一些有趣或好笑的话题,他
才定住眼珠一阵子,然后又伸长颈子溜眼珠。我试过骂他几句,那只不
过暂时安安稳稳坐着而已。
我便开始一笔一划教他写一些较易的华文字,让他在学校的时间不
致于白费。教他也实在不易?一个字左拼右拼上拼下拼,花了几天的时
间还是不能把字写得像点样。同事们知道我这样做,替我不值,说我白
费心机,用错精力。我也笑笑对他们说,反正学生少,有多余的时间格
外给他指导。
对于麻麻来讲,时间是一分一妙慢慢地,他总是不耐烦,不耐烦呆
在课室里,不耐烦我叫他一直写字,不耐烦每个月一科又一科测验,他
情愿躲在家里,跟咪咪一起玩,对它讲话,解一解闷。可是他的婆婆一
定要他来,纵使不会写字,听一听学一学语文也好。她却万万没有想
到,大多数的老师对他处直一,任由他在上课时魂游向外。
一到放学,麻麻背起书包,飞也似地跑出课室。除非有同学喊道“
麻麻,扫地!”他才停多一会儿,扬起扫把在地上刷刷刷几圈,算是执
行过任务。对于他来说。多呆学校一会儿,多增加一份身体的苦楚,因
为他的肚子已经饿扁了。
就像往常一样,麻麻听到放学的钟声比任何一个同学更快站了起
来,以最快速度喊出“老师再见”的第一个字,却最后听到他说“见”
收尾。因不是他值日扫地,当老师踏出课室的门,他也跟随跑出。一到
家,他的书包一抛,便抛到客厅的一个角落,纵使书本练习簿从书包漏
了出来,他的眼连看都没有看。
踏入厨房,他的面色一刹时变了苍白。厨房地上除了洒着鲜血,还
有一些金黄色猫毛。咪咪,咪咪,他想跑过去看个究竟,但是他的两只
脚变得前所没有的软绵,迈不进一步。就奎灶那探出一个头,他定晴一
看,妈呀,是那个疯妈妈!
“回来了!”看见麻麻,疯妈妈露出白皑皑的牙齿。
“咪……咪……咪……咪……呢?”
也拼了力气才说出。
疯妈妈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仍把半瓶的柴油倒在木柴上,木柴
上的火焰妙经柴油一泼,火焰顿时变成猛烈,且冒出一阵阵乌烟。
“肚子饿了吧,我煮一些肉给你吃,唉,这只猫也够坏,抓伤了我
的手,还好我花了一大早的功夫才把它的皮剥掉,你再忍于忍,等下有
肉吃了!”痛妈妈把一大盘肉放在灶上。
开头,麻麻的心迅速跳动,接着,不知那里来的勇气,他的恐惧变
成忿怒。他的脸绯红起来,三两步冲过去抱住疯妈妈,锤她的身子。
“还……给……我……还………给……我……咪……咪……”眼泪
跟着一把怒火刷刷地往下淌。
“走开!”疯妈妈用力挣扎,把他推倒在地上。“你再吵的话,连
你也拿来煮。”
现在他已经不是为着死亡的咪咪而痛哭,而是一个死亡威胁的震
撼。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到无助害怕。
婆婆呢?他猛然想起婆婆竟不在家中,难道也遭到毒手?他的屁股
在地板上磨擦后退,万一疯妈妈突来的动作,他可以有相当的距离,充
份的往外跑。但是,疯妈妈只顾她自己的手,正把油倒入鼎内。
麻麻身子退到门槛,便站起来往客厅的门用平生最快速度跑去。快
要到门口,他被一只大手拦住,他心惊狂叫一声。
“是我,婆婆。”
麻麻没等自己眼睛看清楚婆婆的脸,就抱住婆婆哭着。
“走,快走,我们到李大婶的家。”
疯妈妈经过了这么久终于关进疯人院。
那天麻麻上学校,疯妈妈不知从何找出一把菜刀,喊斩喊杀的。麻
麻的婆婆见情势不对,立刻把房问关上,拿上棍子紧守在床边。不久,
她听得凄惨猫的嘶叫声,然后一阵辟辟噗噗的声音清晰可闻。咪咪,成
了她的替死鬼!
麻麻的婆婆自知年纪已丈老迈,又经过这一场事件,终于接受了她
二儿子的要求--要她和麻麻搬去他的家住,好让她老家在病痛当中有
人照顾,而麻麻不是一辈子可以跟他婆婆的。
当我获知麻麻要转校的消息,已经是第一学期学校假期的事了。最
后几天麻麻还是老□子,不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看他一张稚气的
脸,彷佛到那里都是一样,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这一位学生,他的脸庞
不很大,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也许营养不足的绿故。他的鼻子有点扁,
小嘴一张便露几颗蛀牙,黑眼珠呢总给人无神的感觉。
哈,这下可好了,少了一个一会读书的学生参加UPSR会考,学校的
总巴仙率必定提高一点,一位同事这样说。我没讲什么,只是看玻璃窗
外的景色。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早晨呀,操场旁不知名的花树已经覆盖
着一层紫蓝的色彩,三两只麻雀儿啁啾,飞落洋灰路又飞去,甚是欢
悦,湛蓝的天空,也早悄悄地开始魔术性塑造自己钟意的云朵,不知要
送给那个心上人,而一阵凉爽的田风吹来,带来绿芽兴致勃勃地生长,
也带来清新的气息。
麻麻走的前一天下午,到宿舍来找我。他递给我一张条傻笑一阵又
回去,我把他摺的纸条摊开,上面写着:
谢谢老师 麻麻
我激动地笑着,那张纸条埋在我的手里传出一种神圣宝贵的讯息。
得奖作品 文学奖1995合集六《拉让盆地丛书15》盘石 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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