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河拿了鱼具飞也似地跑到码头上,顺手把沾泥巴蚯蚓从发了锈臭 的牛奶罐掏出,食指姆指拈住□蚓一端,狠狠往尖的鱼钩一压,彷佛这 只蚯蚓以本能的痛得整身挣扎。辛河不管,反正它将成为鱼儿的饵。有 了牺牲,便有收获。 整条长长的蚯蚓被缩成一团,只在鱼钩端外尚露一小段,作咽气的 控诉。辛河的泥把食指姆指往自己裤边一擦,便握起鱼竿轻轻下垂。当 鱼钩没入河水不易察见时,他才坐在码头板木上。 半分钟不到,小小骚动由水中开始,他微微抖了抖鱼竿,盼望能引 喙食蚯蚓的鱼儿上钩,但一阵骚动后,又恢复死寂的静止。出于本能的 ,他把鱼钩提高来看,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有一小节蚯蚓留于鱼钩上, 超过九十巴仙的鱼钩露出张牙舞爪的雪白。 可恶的小鱼儿们,他又拉出第二条蚯蚓上刑场。这条蚯蚓同样战战 兢兢痛苦一番,被抛入河里祭鱼腹,而鱼儿们也很高兴有人平白送来食 物,只只都懒得去找别的食物。 “BISI IKAN?”(有鱼吗?) “NADAI。”(没有!) 辛河一口纯正的伊班语回答苏莉安。苏利安小桶里有几条鱼儿在喘气 ,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待恶运的来临。他似乎自信地默认,鱼儿自动会 中他铁钩的圈套。 “怎么你一直会钩到鱼,而我不会?” “你用什么钩?” “蚯蚓。” “难怪了,我用的鸡肠,鸡肠比较不易被鱼儿喙完。” “是么?” “我还有,你要不要?” “分给我一点。” 苏利安从沙沙声黑塑胶袋中捞出二十公分长的鸡肠,然后用锈了大 半的刀片切下,分了一小段给辛河。辛河接过鸡肠,立刻用鱼钩把它穿 过。这次小鱼儿们要花一番功力,才可以分尸这一小段鸡肠,要快得话 非吞吃整段不可。皇天不负有心人,小小白鱼给辛河钩到小一只。 “是不是?我早就讲过了,我们来比谁多。” 夕阳的余辉留于辛河的脸上,一种童稚中的奸诈开始从他目光一闪 而过,他还是忍住,尽量压住心头那股冲动,那股坏念。他又向苏利安 要了另一小段鸡肠来钩。 “罢了,罢了,苏利安是屋长的孙子,惹了他必定自己倒霉。”他 心想。 钩了两三只,鱼儿好像有警戒性,不大愿意演上愿者上钩的一幕。 苏利安也是如此,但他有丰富的收获,决可以做当晚的菜肴。想起炸 成酥酥的鱼儿,加一点酱油,实在清脆,好味,不禁让苏利安猛吞口水 。 “我要回去了,你呢?” “我……再钩一会儿,喂,你的鸡肠还要不要?不要给我!” “不要了,给你。” 辛河望着苏利安远去的身影,把塑胶袋连鸡肠“泊”一声抛进河里 ,河水正随意送走他的意愿,他收好鱼具,双指捏住五公分长的三条鱼 尾巴,缓步归去。 这时的夕阳,已落到远处河岸那片浓郁的森林里,大地也跟着慢慢 变调的催眠曲,安详地卧眠。尚留的,只有几双记得收集阳光的萤,在 黑丛中穿梭,给夜行人一个明路指引。 我认识辛河,不是偶然的。 单听辛河这名字,再加上一个林姓,听着促以为他是一位华人。我 也有这种冒然的错觉。当我第一次被派来这间学校安排于这班当级任, 我便把学生的名字从点名簿浏览一次。在一排土腔士调的姓名中,我看 到一个华语拼调的名字--LING SING HO。 为了寻找亲切感,特在点名中大声喊出他的姓名。出乎我意料之名 ,一个黝黑有点华人样的学生就在我桌前的第一位站了起来。他动了动 两支似乎挂不住瘦小胳膊,不等我吩咐便坐下。我们的距离顿时有一条 茫茫急流隔着,我跨不到异样血缘之地。 辛河嘴角间没有悬挂快意的灿烂,相反地露出蹑神的冷意,从他眉 字之间搓揉一种恨意。也许是我太敏感了,瞪珠般的眼睛给我确实是这 种感觉。我把声音移向口腔,可是没有发出来,因为我发觉辛河正狠狠 地翻白眼,一个无形的隔膜,我成为他不受欢迎的人物。我故意不理, 把视线移到别的学生身上。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唯有接受这变像的事实。几个礼拜以来,辛河 就保持这样的态度。他上课还算安静,不过在我看来,他一双眼珠总不 知要溜那儿,心往那身跑,我喝了两三声,他才霍然死瞪着我,唉,又 是那种眼神! 我制造了许多机会,何不想打破这段闷局,但辛河却一意孤行,每 次的笑料,同学们都欢然一笑,他却吝啬地收起笑容,也在任何回答问 题时不给不合作,同事玛丽亚听到我的怨气,便说:“你现在才知道, 去年我是他的班课任,被他搞得精疲力倦,他嘛是学校中有名的捣蛋鬼 ,有一次还爆窃学校体□室,被捉到记了一次大过。”这秘密使我呆住 ,莫名地彷佛有人把我的脸皮一块块剥下来,感觉到一阵阵的烧痛。 辛河,一个六年级学生。 玛丽亚笑笑地说:“你也是姓林,这一个林万财跟你有什么关系? ” “没有关系,姓林的多得是!”我有点不敢望向玛丽的脸,心口猛 烈地跳动。上课的钟来得正是时候,我掩饰中心忽来的消息立刻上课去 。 辛河,竟是父亲外面风流的情种,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父亲,在外风流竟是真的。 小时候,看见父亲母亲发生口角,说什么偷女人,母亲总像败公鸡 回房偷偷地拭泪,父亲在一场风云后,不吭一声又离开家。我们兄弟姐 妹几人躲在各一角,那敢去收拾这一残局?不过,父亲在我们兄弟姐妹 印像中,好的形像已经破灭了。 安芝拉圆着浅蓝花纹的沙笼,蛋脸儿印在有点澄清的水面上,纵然 看不清自己的脸庞,她自信地拨开倒影,坦然一笑,正是怀春的年龄, 一头长长的秀发不知迷倒多少个长屋男士,好像她一托腮、一昂首、一 转睛,都凝集柔柔的情意。 长屋男士安芝拉不爱,她宁愿有自己的选择。现在心里蕴存甜甜丝 丝的爱,还有爱的结晶品在她腹肚里跳跃。隔着一层肉,她总觉得爱变 得越来越实际了。 “万财,我们孩子出世后该叫什么名字?” 万财一条褐色的内裤坐在码头的边沿,膝下全浸在水中,很明显地 ,那双充满柔意的眼神已褪色了不少,除了嘴旁非常欲望满足的笑,彷 佛没有别的感觉了。 “万彩,你听到我讲话吗?” 那十根的手指和两大股巴掌,曾经掩过她发间任何一个空隙,发出 温温的热度在她每一寸肌肤窜流。甚至连她心也不放过,一阵有力的冲 劲把它紧紧地拥住,我爱你,永远地爱你,你知道吗?安芝拉。 “哦,你讲什么?我正在想一些杂事。” “我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我想一想。” 她知道,万财的肩胸是她安全的窝靠,每次被他抓紧紧的,就没有 什么空间在他们彼此之间。万财连一个空隙都没放,一翻身,把她压得 有点肺沉,在毫无掩饰下,他得到了几次又几次。他高兴,只有在全身 肌肉松懈下来时,再没有什么成为最爱。 “就这样吧,男的叫林辛河,女的叫林小芝。” 她仰起头,向万财游望,这一生中将找到一个归宿,再没有了顾虑 。是的,她强烈对万财的爱不只在肉体上的亲匿,她的心要黏黏在万财 的心上。 “几时建校的工程完毕?” “再过三四个月。” “那时你可以带我回到你家,你真是的,一直不要我跟你走,每次 你一回家害我相思。” “快了,等到这工程完毕再说” “扑通”一声,他潜入水中,让河水见证他曾经在这儿的存在,或 发生过一些事情。 建校工程完毕。 他走了。 盟誓,一逝不回。 她,我去他。 她的唇在风中颤动,真的吗?是真的吗?难道每一个吻、每一个气 息、每一身汗水都是假的吗? 长屋里的人说见到他要斩他十八段,法律肯吗?她肯吗? 她感觉她是一只折伤翅膀的燕子,伤痛牵动到她全身每一粒细胞。 安慰中,还有一些冷冷的笑意,是不是,我们任何一个至少不会跑 掉,虽然是粗茶淡饭,烦恼,是自寻的。 辛河生下,是她唯一享受到万财一些模式。可是,生活在长屋环境 ,辛河毫无华人的习惯,他所有习惯都偏向长屋居民。 辛河,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林老师,是辛河做的。” 我特别狠地瞪着辛河,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告诉你,是啊, 是我做的,你又拿我怎么样?几个星期以来,女同学长发被拔,我的抽 屉放青蛙,班上黑板乱涂、与同学吵架一连串的事情都是由他一手包办 。我私底下真佩服他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去做,若用在学业上不是更好? “辛河,是你做的吗?”我的问题根本是多余。 “你也不好好想想,UPSR 考试就在眼前,你再不努力,你便难在 UPSR 考试考到好成绩。” 他抬起头,不怕我高他半截,且用一种极不礼貌的语气回答我:” 我母亲都管不了着我了,何况是你?要打就打吧!“他伸出右掌心任我 置。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力地鞭他几下,他忍住,不发一声。我真想火 爆出“小杂种,你神气什么?我要精力管你干什么,你死就去死!”一 转瞬考虑,我把气沉入内腹底。 一个国文、英文跟数学全是赤数的学生,我还需要花什么精力?把 他交给辅导老师算了。而且学校当局逼求好成绩,非要特别照料那些中 上等的学生不可,像辛河这样学生,只要他不捣蛋,听话便行了,但他 却背驰而行,消耗了我不少的注意力。 他坐下,强拉椅子声响发出无言的抗议。算了吧,再过几个月他便 离开这学校。反正UPSR 考试及格或不及格,他都上中学,还要念到九 号呢!一个各科赤数,ABC写得东歪西倒的高班生,我嗤笑,倒不如早 点去学一门手艺。 我教还是照样教,只要辛河一天没有给我添麻烦,我便平安了一天 ,可是那一天他会听人指使?经过多次的捣蛋,我发觉捣蛋不是他本愿 ,确实他心理平衡及作崇,致使他处处制造问题,引人注目,以让人知 道他是一个“大人物”。我想辅导他,使他过回正常学生的生活,但他 所表态的,一成不变。 “你还要捣蛋几次才甘心?”我暗道。 一座座落在江边的长屋,至少可居住十几户人家,可是年青的一代 彷佛都有自己的天地,差不多全部都到外地去谋生,只有在达雅节回来 一次,其他时间很难看到他们的面孔。 有的住户布置得漂亮,有的则简陋。无论漂亮或简陋,长屋便是他 们生命的摇篮,想从前,多少猎头英雄这里出现,现在还可以看到悬挂 的头颅。 晚上,在澎澎发的机声下,人们进入了另一个光明,老人们喜欢坐 在长长的廊上,叙述不完从前风光的时代,有时他们打到一两头山猪, 大家高高兴兴欢庆一下,谈山猪多重,肉好不好吃,然后又恢复往日的 话题。 “你又这么慢回来。” 她才三十多岁,早有细细的白丝搀入黑发中,而忍辱偷生之下磨练 一张枪桑的脸,是的,多少年了,长屋里的安慰渐渐淡了。讥讽也渐渐 淡了,她一双手,种了若许菜,拿去小镇卖,购取一个温饱。 “你管得了?反正我是没有父亲的人。” 对了,他的鼻梁,他的嘴唇的确像曾经有过的一个他,别的倒像自 己。算了吧!曾经一个他都抓不住,这个他还管得着,他跟他父亲至少 还有地方相似。 “饭冷了,我去热一下再给你吃!” “不要,我要吃美极面。” 她眼前只能说一点像,还有一个更像。那天半路卖菜回来,看到一 位老师,他的脸型,他的含郁双眸,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了,听说他也 姓林,跟那个他有什么关系?也许是那个他的儿子也说不定,反正淡忘 的也该淡忘,记那么多干什么? “美极面煮好了,还不快来吃?”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里黄黄一条条快熟面,还有汤面 蒸腾香味扑鼻的水气,他坐下,拿起汤匙挑剔地问:“怎么没有蛋。” 她儿子是老师就好,起码不会粗声粗气对待她。前天有机会与那老 师谈上几句,惊愕那老师竟和他源出一地。问起他时,那老师很不自然 推说不知道,她便借故言道老师与他有点相像,那老师一脸忧虑的样子 说华人相像的脸多得是,然后说有急事很忙,转头就走了,是有原因, 她想,难道真的是………多年前一幕幕缠绵的景像再次浮现她脑海。 一到华人新年,我们个个都提着包裹回去家乡。学校,就成了空荡 荡的城府,偶而傍晚,有十多个学生在草场上踢球外,只有土生土长校 长仍巡视学校,才不致于没有生气。 我跟随他们坐着二个多小时长舟,又转搭快艇回到思念的故乡。回 到家里,已是三十日的中午,远地工作的都比我早到,我算排成最后一 名。一到家,几个侄儿侄女吵得一家热烘烘的,是平时很难看到。一个 新年,刚接过的薪水好像盛不住水的桶水。漏了一大片,就一大叠红包 便够人受了,不免有点心痛!不过想起一年才有一次,才咬齿忍痛。 父亲仍旧那么严肃,我们兄弟姐妹因一血之缘仍然与他寒喧几句, 大部份时间他都扮成严肃的摸样。他虽然年过半百,还是费心劳神继续 搞建筑工程,我们一家,除了二哥外,别的都没有跟随父亲的脚踪。 “回来了。” “是,回来了。” 碰上父亲,能谈上十句便算很本领了,我们就是不明白,他能与朋 友谈到深夜,自己家里的亲人却不到几句。连最亲近的母亲,也变得寡 言,宁愿躲入厨房煮出令父亲胃口大开的菜肴。 我长大后,发觉父亲不是想像中那么严肃,那么难近的人,反而觉 得他孤单、可怜,一个在家中难得人心的中年人。他对儿女做什么都不 闻不问,除非你告诉他,他才对你了解一点,谈话呢,多数成为对答式 ,就像老师问学生问题一样,不过,近来他跟我比较健谈一些。 “学校还好吧” “学校还算不错,不过最近老被一位神经不正常的伊班妇女骚扰。 说什么我像她的旧情人,真是烦死了!” “哦,有这回事?” “那伊班妇女叫安芝拉。” “安芝拉?她怎么了?” “爸,你认识?” “不,不,不认识,好奇问你而已。” “她有一个儿子,也是姓林,名叫辛河,品性坏透了,是一位出名 的捣蛋鬼。” “你………还知道什么?” 父亲脸上表现镇定,目光闪过忧心内疚的神彩,我看得出来,而别 人认为我所遇见的不过是一段不寻常经历,殊不知竟是父亲陈年往事的 翻本。 我相信,父亲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从前不会,现奎不会,将来也 不会。现在父亲在社会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决不会去相,把名节白白 的断送。年青一时的风流,造成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父亲还是老样子,不当这为发生事。 很快年终假期要来到了,在年终假期之前,UPSR考试成绩公布,果 然不出我所料,辛河没有一科考到及格。他不在乎,我也没有讲什么。 最后几天他似乎收敛他捣蛋的心情,班上也没有听到“老师,辛河他… ………”投诉。 我偷偷望这名瘦小的混血儿,到底,到底他的结局又是如何?他会 走上什么路?年终长假回来发现安芝拉与辛河已不在这里了。辛河说没 有上中学,听说他跟母亲去民都鲁,又有人说去美里。我不知道,那不 过听闻罢了。 一直到我离开这间学校,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也许是安芝拉故意避 开我,已知道我是她旧情人的儿子,也许到了现在,她才愿意离开伤心 地。 安芝拉,父亲欢偷一场的情人。 辛河,父亲安芝拉偷偷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