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梦见一群讨人厌的苍蝇在他身上盘旋不去,嗡嗡响着。他那 时的姿势像是一尾瘫躺着的鱼,一天里最炽热的日光毫不放松的紧紧罩 着他,知觉接近昏迷阶段,恍惚中他只记得红日头很毒辣的像要把他身 体内的每一滴水份都狠狠吸乾。 吸乾了也好,死了也乾脆,现实中他还是常常在以为会死去的梦中 惊醒,然后坐在地铺上望着一弯青色的月或一轮贫血的月悬挂,在那开 着的窗口上,不曾移动的,若一个小心翼翼糊黏上的月光,不真实的感 觉那么强烈。 这样的梦已重复了好多次,从十一岁开始,就做了这样一个叫他奇 怪的梦,今年十二岁了,这样的梦总会每年寻魂似的回来几次,寻他。 七岁那年,他首次掉进这个梦的疑惑后,翌日曾很认真的把梦境清 清楚楚告诉他阿娘。他阿娘心不在焉的听个继继续续,然后露齿而笑。 笑得脸儿红扑扑的,真像一朵挂在枝头迎阳的春花,娇艳艳中自有股难 掩的风情万种;小孩子做什么梦嘛!去去去,别阻我打牌。 “你家阿拐还真会编故事啊!”一个有着血红嘴巴的女人以中指戳 着他瘦的高的额头,轻佻笑着。 他很懊恼的挥开那指甲涂着鲜红色的中指,一溜烟的跑到街尾那个 小河滩上呆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不想的,单单想起了一堆讨厌的苍蝇, 飞来飞去嗡嗡作响。 他叫阿贵,随母姓潘,街上的街坊邻居见了他老叫他阿拐,阿拐阿 拐就这么阿拐念住了,也没谁记他本名叫潘阿贵。 小时候他每日拐着一双细细弯弯的往外八的脚上的学,路过的小孩 总是一大群起哄的讥笑拐呀拐,拐到那儿去、他气起几经辛苦弯腰拾小 石子,掷那些小孩时,到头来往往被眼明手快的对方抢先一步,他倒成 了被四面八方丢来的石子给击得满身痛,连心儿也像有根针刺着的痛。 日子是一日接一日的痛,那根针一直没拔出来。到后来,他乾脆不 上学了,整日四处游荡,有时在棺材店前的老树下看制棺老人刨着上好 的棺木,有时在学校的暗角落处伺机等候一些得罪过他小孩,从人们不 觉察的方血掷出几粒又快又急又凶的石子。更多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呆呆 坐在河滩上,不知想些什么的,脸漠然。 他阿娘也不管,他死了倒好,她曾这么说过,像吐出一口臭痰的一 点都没考虑,他阿娘最正经的事就是每日找牌友赌得天昏地暗,三餐也 不做,饿的自会找吃,她阿娘说,他常常在外游荡得饥饿后,回到阁楼 胡乱的抓把米放进锅里,再加点水,就让米和水滚得稀烂,难分难舍, 草草地吞下肚里。 他阿娘若不赌牌,就在晕暗的终年充斥着一股潮湿的晦气的小阁楼 上,藉着打从东边那扇窗口泻进节一撮阳光,坐在那显模糊黯淡的陈旧 化妆镜前,仔细梳理着长发,专心的打扮着。 他阿娘是稍有资色的,他总免不了的听镇上那些面容猥琐的男人说 ,年纪虽已卅十有几了,一打扮起来,还有韵犹存的,成熟中带有一黏 人的媚意,丝亮不输那些年轻的姑娘,再说她养得很好的皮肤色,丰乳 宽肾,腰肢纤细,眼儿水汪汪的,冒梢稍飘些春意,把持力不够的男人 怕是要被勾了魂。 说起阿娘,他总觉得他与她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她很少睬他,话 很少跟她讲,曾经,他怀疑她不是她亲娘,并存有一些希望她不是他亲 娘的侥幸心情,但,确凿无疑的,她潘春花确是他潘阿贵的亲娘,他是 她十月怀胎后,经过每个做母亲的女人都会经过一阵天崩地裂的阵痛生 下的一块肉。 有着血缘的联系却是如此不相干的各自隔膜生活着,生命有时真叫 人感到荒谬,阿贵想,两个人的相同处也许有是同在一间够暗晦够霉的 阁楼,呼吸着一样不新鲜一样污秽的空气。 他阿娘是镇上的一朵野花,谁都可以采摘的花,镇上的男人一说起 总是暖昧的笑,笑得真像群垂涎三尺的狠,张牙舞爪的,女人一说起春 花,呸呸呸的连声,像那名字沾了脏的,污秽了她们的舌头,然,一聚 在一起,她们又爱又交头接耳的议论春花的人,春花的轶事,谈到兴起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传开来。 这个地方是个腐败堕落的小乡镇,腐败的空气常溢满街都是,洪水 猛涨的无从防御,彷佛每个路过的人总要沾了那一些,才算是曾打这乡 镇走过,有人说是杀猪屠房后面堆积了不少腐烂节秽物,或许是病猪的 肉脏器官等,或许是顺水满流去塞住的猪粪,或许是人们丢弃的垃圾, 总之不是清洁的东西就是了。炽热火伞高照下,常常诱发出一股恶心难 闻的臭味,引得一大堆苍蝇,青头的,金头的大的,小的,争先恐后盘 旋不去,寻宝似的。 腐败的不只是空气,还有言语,还有人们讨厌的面孔,还有不开窗 就阴暗的阁楼,还有终年酝酿的晦气,还有他阿娘,他是真的厌恶这个 一切看来都是他不舒服的出生地。 较小时,他不大敢出门,连走下阁楼都有些恐惧,他常萎缩成一团 的身子□那样椅靠在窗口,屁股搁在一只小凳上,望着外面的天空,望 着街上流泻苦水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就这么呆望着整个季节苍白的流 失。 自他懂事起,那时是六岁光景吧!已是一幅瘦小的个儿,手脚枯瘦 如柴,那双向外弯的脚令他看来比同龄的孩子畸形,那是小儿麻痹症的 后遗症,这是他后来听阿娘她们打牌透露的,阿娘她们常在阁楼较亮的 一角开桌赌牌。 也不知谁的种,早知道当初打掉算了,一了百了,阿娘她嘴里叨着 烟,一脚弯起搭在椅上,手里忙着派牌,语气虽有懊恼的悔意,却是一 点也不顾忌的说。 他依然看着他眼瞳里的世界,那是天空的一只展翅飞掠的白鸟,一 句话也不说。 隐隐约约的,断续续的,他知道了他的生命开始在阿娘肚里孕育时 ,差点就成了一个未成形的夭折,是阿娘那些同行姐妹说,“你年纪也 不小了,再打掉谁知将来还能不能生乾脆留下,待日后老了也有依靠。 ” 听说他阿娘是想了又想,考虑了又考虑后才银牙一咬:“好!我就 留下这个种,做个赌注。” 他阿娘后来那几个月是不接客了,安心的等待一个即将出世的生命 ,有着初为人母的喜悦,镇上的人不再容易看到春花打着彩色缤纷的阳 伞从大街走过,不再看到春花笑意荡漾的直把人,尤其是那些爱拈花惹 草的男人魂魄勾了去,彷佛有些失落的,那些女人说,镇上的腥味没有 那么浓了,该有一段平静日子好过吧! 她们没有想到,汐洧了春花,还有桃红,艳秋这些女人呢!这些女 人是一株株生在墙头的花,趁青春年华迎风招展,惹人绮思,待一凋谢 ,便谁也记不起曾有那么一朵花娇艳的开着。 无疑的,春花是叫人怀念的,她的骚样,她的媚态,街头巷尾传起 春花要做母亲的决定,都说难道她转了性,莫不犹疑的猜测,在叫心感 兴趣的该是,那是谁的种,有人说是杀猪王的,他是春花的老相好,有 的说是打铁那小伙子的,他别的女人都不找,就找春花,据春花的姐妹 们悄悄放消息说,春花有一段时期和一个看来沉静的年青人打得火热, 又有的说可能是张老板的,也有可能是卖菜佬的,其实,春花平日的客 人张三李四的恐怕自己也搞不清,总之,孩子未出世,就有许多传言火 辣辣的热起每人的舌头,议论纷纷的。 阿贵后来出世时,听说是个蛮可爱的娃儿,他阿娘看了暗自欢喜, 有好一段日子在家细心照顾,他那些日子里的每晴天,窗外伸出的竹竿 上总挂着一件件小小的婴儿衣服,在阳下飘呀飘的,真像群快乐的彩色 的鸟,一些还滴着未拧乾的水,断珠的往下滴,惹得一些男人打从窗口 下走过时总拉开喉咙减:“春花呀!转行不干了?” 春花呸的唾下一口痰:“去去去!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老娘不干又 如何?” “哈哈,明早太阳要打西边出了,春花说不干呢!”男人们嘻哈喧 哗一阵又吹口哨走了。 春花气起又吐出一口痰,骂了声“臭男人”,回头望着睡在摇篮里 的阿贵,嘴里喃喃念着,“阿贵,你快快长大,阿娘下辈子还巴望你呢 !”那时刻的春花脸上尽是一片难得温柔,与平日叉腰骂人的凶恶模样 完全是两样。 太阳从没有西边出来,阿贵她娘后来又干回老本行,男人揶□她时 ,她眼儿翻白,嘴巴一翘说:“我不必吃饭阿!再说我若真不做,你们 还真舍得?”阿贵他娘语气放浪,举止轻佻,叫那些男人笑开了心。 他阿娘是干不得粗活的,阿贵明白,他阿娘做这行这么久了,身无 一技之长,平时又豪睹,她往那儿找大把钱来挥霍? 阿贵是在四岁那年连日发高烧不退,他阿娘急得像疯了似的,蹬蹬 蹬拖着一双日本拖鞋下了阁楼狭窄的梯间,披头散发在街上急急窜着, 像一只无助狂奔逃命的老鼠,他昏昏迷迷中只听得阿娘焦急的语无论次 ;阿贵,我的阿贵,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你是阿娘的命根子啊! 阿贵在被一轮路过的小车送入院后,身体上温烫惊人,经医生抢救 后,小小生命总算从死之边缘救回,他阿娘满心欢喜之际,医生却宣判 一个叫她失神落魄的消息,阿贵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脚将不能如正常人 般成长。 待回过神来,春花裂肝断肠的哭泣起来,哭得气噎喉堵的整个身子 摇摇欲坠,人们看到春花是一朵笑得最放最艳的春花,何时看到她如此 声嘶力竭的哭泣? 阿贵被带回家后,他阿娘整个人脱胎换骨的变得沉默,连牌也不打 了,她姐妹上门来探问,她摆摆手不欲多言。 阳光一天淡似一天,日影总在阁楼屋顶的隙缝间觑头□脑的没个尽 处,春花常将个苍白浮肿,瘦削无助的脸倚在窗口,脸上浮着一丝飘浮 又虚无的淡淡笑容,心如同槁木死去的翻不起的一个点的活力。 有时她坐在床沿,让幔缝半掩她失去丰腴的容颜,静静瞅着坐在她 上略懂人事的阿贵,一句话都不说。 有人许久不见春花露面,向她的姐妹探听:“怎么了?春花做母亲 做上瘾了,又要生孩子?” “别缺德了!人家春花的孩子得了小儿麻痹正,真叫她伤了心!” “我说呀!你们窑子里的学人生什么孩子嘛!生下来又不知谁是爹 ,又拖累!” 春花的姐妹听了不语,清瞿的脸庞徐徐滑下一般泪珠儿,她悄悄拭 去了。 个把月后,街上传说春花又出来捞了,睹得也更利害了,而且三字 经不离口的说得滑溜畅然。 阿贵的童年和年少就这样被撕裂成脱离的苍白记忆,像河上飘浮的 垃圾,流去了仍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在胸心。 最近又做了那个梦,一堆苍蝇,龌龊不堪的苍蝇在他身上盘旋,贼 头贼脑的等着发生什么节,他厌恶的想挥掉那群讨厌鬼,却惫累得一连 一丝挥手之力都没有,从梦中惊醒,他像泄了气的橡皮垫,一团虚软时 ,无言的看窗外氤氲的夜色,脑袋空荡荡。 阿贵他娘不晓得她儿子的一个梦可以从十岁到十七岁,阿贵第一回 碰了钉子后,不曾再将梦境告诉任何人,包括他阿娘。 十七岁的阿贵忽变得比一般青春期的少年更悖逆,他不再躲缩的避 开别人奚落讥笑的眼光,碰上有人叫他阿拐时,他凶悍的回瞪对方,阴 沉沉的目光闪烁着一簇恨火,叫对方不寒而怵,若有人不服气要与他打 斗,阿贵也不直接对待,但,往往那家人后来会连续发生一些怪事,例 如,养育的鸡鸭会无缘无故的被吊死在树上,或清晨醒来看见一堆内脏 类的东西血淋淋的躺在门前,有人怀疑是阿贵干的好事,但从没有抓到 是他干的证据,说的人也不敢明白张胆的说,一不小心话被风吹走,接 下来是说的人家里出事。 阿贵他娘依然过着逢迎生涯,阿贵是越来越恨了,他骂他娘贱人, 春花见阿贵胆敢骂他一恼起拿起扫把往阿贵身上没头没脑的打,破口大 骂:“死拐子,竟敢骂你老娘,没你老娘,你今日还会在这里大胆骂我 ,反了反了,当初让你烧死好了,省得我花钱养大个不孝子!” 阿贵他跌跌撞撞蹬蹬下楼梯,春花一股儿将扫把往下掷,阿贵闪得 快,没掷着。 阿贵失踪了,汐汽知道他去那里,问起春花,她气得额头上的青筋 冒起:“死掉算了,算我输掉这个赌注!” 春花如今是一朵渐萎老的花,少了春意,倒大有秋后的肃瑟,当年 在阳光下飞泛的容颜已有岁月雕刻过的痕迹,她境况不如往日,赌瘾又 大,渐渐的手头也窘困。 那日下着霏霏细雨,棉花般的轻飘飘,春花她踏着细细碎碎的小步 ,头儿低垂的走路,也不知怎的就撞进来了的怀抱里,抬头一看,正是 她不欲见的杀猪王。 疫猪王这段日子来借给了她不少钱,全都是石头掉入大海,没见她 还过,而且又避着他。 “怎么,春花,近来好像不想见我呢?” “那里,老王啊!我只是很忙啊,不是不想见你!”春花细声道。 “你这臭婆娘,你忙什么?窑子里找吃的还会忙?”杀猪王粗鲁骂 道。“废话少说,我的钱你几时还我,他妈的,老子借给你,手风都倒 霉!” “ 这………钱的事慢点点还你,今晚你就上我那儿,”春花使了个 眼色。 “春花,你就识相点吧!你以为你还是当日的春花啊,我看就变成 秋花冬花了!” 春花脸儿一会红一会白节,忽泼辣的,当街漫骂“杀猪王,你别了 不起,欠你那点钱你凶嚷什么,当初你又占了我春花多少便宜,我春花 都没有仔细跟你算过,你倒精打细算来,臭男人,XX XX XX…… ……。” “喂喂,你说得好听,我那次没给钱你,你少罗苏,你还不还我的 钱?”杀猪王一狠双手箝住春花的脖颈,春花死命挣扎那敌得过杀猪王 强劲的力气。 杀猪王狠起来理智渐失,眼看春花脸儿转白,渐渐乏力,忽的杀猪 王感觉背上一痛,吃惊回头,但见春花那私生子阿拐,眼里着仇恨的手 里握着一把泣血的刀子。 杀猪王嚎叫松手放了春花,回身阿拐扑去,春花软绵绵倒下墙头, 不省人事。 杀猪王与阿拐斯缠博杀,扭成一团,杀猪王平日凶悍霸气,适才中 了一刀,已少了那股狠劲,再说阿拐他像是疯了似的猛刺,杀猪王已处 于下风,终不支倒地。 阿拐走了,有人看着他握着一把淌滴血的刀,直直走过大街,没人 敢问他去那儿。 翌日,有人看到阿拐卧躺在街尾的河滩上,胸膛插了一把刀,血, 看来是还蛮新鲜的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服,一群苍蝇在他身旁盘旋不去 ,嗡嗡响着。 有人说阿拐是畏罪自杀。 春花在医院悠悠醒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脸上浮起一朵淡淡笑容,说 了一句:“阿贵,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