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让盆地丛书||愁月
生命的缺口
鱼子
那时的天空彷佛老是沉压着,令人透不过气的空虚,连你吐出来的
烟雾也灰蒙蒙的叫人恍惚的难过。
我想,或许你是感觉不到这种阴霾似的气压。因为,那时的你,坐
在门框上。坐姿是沉默的,一半在门外,一半在门里,侧影是一座山的
孤独。而我犹若个善感的少年,静静的,一如你,悄悄的,若个幽灵、
在暮色不断充填,渐渐浓稠的房间里看你,对你那守候成一尊塑像的侧
影,做了一个又一个的猜测。
多年以后,我细细回想,才恍然了解;原来那时,那股令难过的低
气压不来自天空。不来自暮色,而是来自你,你那积存岁月中太多沧桑
的心又比谁都感受到那种难过。
听说你是最疼我的,我不信,也不信。
那时的我,是一株石缝间萎缩的苍白,带着自闭的心情被忽略着,
生命中总带着遗世的意味。
对这句话的可能性,我是抱着不去落实的态度,让它悬着吧!或某
一天,会有一个答案。
自童年走入年少,年少走入青年,彼此之间总是沉默的局面居多。
我偶而翻阅淡黄的黑白相片,期望会看到或有一些小时被你你抱、或与
你亲匿的惊喜,我找不到,没有,是没有,连其他兄弟姐妹被你抱着的
黑白记录也没有。
在记忆,除了那时间因脚伤被你抱着坐在脚车椅上,来返学校外,
彷佛就没有类似的情景了。
我是万万相信你是爱我们的,虽偶而会有一些感觉谁是你较疼的孩
子,然总也不去肯定。
我相信婴儿时期的我应曾在你怀中抱过,但,是谁让时间的大河冲
宽了这个距离、冲淡了这份回忆?
小时候,老在睡中□牙。刺耳尖锐的声音在黑夜里像是一头兽要撕
裂什么的叫家人感到恐怖。医学上称这是情绪的不安所致。
年少时,老做恶梦,或梦见被猛鬼追逐,前路是漫长的跑不完,或
是跌下耸高的山崖,底下是个无尽的苍茫。
然后有一次,是梦见了你。
你沉静的躺在木箱架住的简陋木板上,被一块白布盖身,地方是在
楼梯间邻居的房里,家人神情悲伤的看着你,你是那么的一动也不动,
双眼紧闭。
那时的我,在梦中的楼梯缓缓走下,见了这一幕,心头一惊,整颗
心彷佛要从胸口跳出。
就这么让震憾的感觉惊醒了,一如以往的从乱七八糟的梦中惊醒,
只是,这次的震憾是那么的强劲,那么的恐惧,那么的惶恐失措。
以往的恶梦中,潜意识里的第六感仍会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在梦
中若被恶杀死了,现实中仍有翻生的机会,要不翻个身,就会摆脱恶
梦,我虽每每感到身子异沉重的翻不了身,在梦中仍被猛鬼追到脚软。
或跌下山崖的心猛下跌,摆脱不了恶魔,仍多少意识到这只是梦。
只是这次,第六感没告诉我这只是梦,它竟是那么逼真的叫我误为
在现实中。
以是如此剧烈的蹦跳着,终于是醒了。
睁开眼第一件事,是寻觅你的踪影。
是半夜宁谧的房中,家人都熟睡着,窗框边沿一盏由小点到大的土
油灯在发出微弱的光,凭着灯光引索,我在黑暗中瞧见你。
你平躺着,我不能肯定你是否熟睡,我的眼力在挣扎,听觉也在全
神贯注。
于是,我看见了,你的胸膛在起伏着,我听见了,你的呼吸声仍一
如平常。
刚才只是一场梦魇,叫我恐惧面对失去你的梦魇,从梦中持续而来
的焦虑和惶恐,在肯定你仍存在后的此刻,方才渐渐平息,并庆幸着。
从没告诉你过我年少的那一个梦,那时刻的心情,天知道我是多么
害怕失去你。
数年后,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你。
在我茫然无助的赶返家途中,我有预感。我会失去了你,真正的失
去了你。
那已非一个可以抹去的梦魇,而是一个永远的,心痛。
廿多年的相处,竟觉沟通是你我之间一道筑不好的桥,脆弱易断,
或根本从来都没有桥过。
记忆的河里,我捞起与你的言语,捞起的是星碎的点滴,凑不齐个
完整节画面。
一天一句,或完全没有,廿多年来,是生命格子中的多少空白?
你是沉默寡言的,我或时而选择沉默,却也让与朋友的言语多过
血浓于水的关系,是怎样难懂又悲哀的局面呢?你是永远都不可能告
诉我了。
而我,问号飘在风中,是心中一道遗憾的缺口,深的。
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只记得好长一段日子。每每我在家,总会天天
骑单车给送饭去。
家离医院的距离是多远呢?约一里吧,我每每骑着单车,掠过半条
街,经过戏院,踩一条上山的路,迎着夕光奔去。
路并不算难行,忽对以往一天打四、五个钟头篮球的我来说,那段
山的路仍需加额外的脚力。
我这么天天踩一两次脚车上山给你送饭,心里只希望,你会好起
来,我不在意阳光的猛烈,路远的难行,只有一个信念!你会好起来。
每每抵达时,我总要整理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武装坚强,希望心
里的忧郁不会透露出来。
你是寂寞的,我能强烈的感受到那股寂寞。长期的嗅到刺鼻药味,
长期的看到人间病痛,长期的被那虚无的白笼罩着,笑容已是一个奢
侈。
我的到来也没给你带来多少安慰,想来我竟是个笨拙的孩子,不懂
开解你、安慰你,与你说话。
说到说话,我为什么不能勇敢的放开胸襟与你倾谈呢?我或是拙言
的,但,与你言语,并不需花饰,并不需点缀,我只要张开我的心,以
我的感情,用最简单、最真诚的语言和你谈。
那怕你不要回答我,以沉默挡住我,然只要我有说话,你心里有
听,我就够了。
我没有,我仍是平常的一两句交谈,彷佛陌生人的含蓄,医院里那
些没人来探病人或为家人天天来探你而感□慕,然,我曾真正的为做到
什么呢?
你的寡言,我的软弱使我每每都跨不过那不知始终何时的藩篱,使
我合不出心来和你倾谈,使我在骤然失去后,方才觉得,原来,你留给
我的回忆是如斯苍白,原来,很多事情是追也不回来了,永远。
流失的岁月是个遗憾,心痛的伤口仍难愈,我亲爱的父,你可曾明
了?
得奖作品 收入文学奖1995合集五《拉让盆地丛书14》愁月 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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