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文學專輯||荒山月冷
【荒山月冷】小說 黑岩著1994 詩巫中華文藝社出版 拉讓盆地叢書 9
瞿嵣峽
于寧把身邊的太太介紹給MICHEAL夫婦時,竹君驚奇地瞪著雙眼
,張著鵝蛋嘴型,許久,才說:『你不正是玉蘭嗎?』
『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對方也驚奇地反應,瞧著
身旁,頓時,時光好似凝結在宜昌碼頭話別的時刻。
『妳不是姚玉蘭嗎?』竹君歇斯底里地喊著。
『不,我姓宋,我的名字叫宋玉蘭...。』對方鎮定的回答。
『姚玉蘭是另有其人,也許你旅途太疲勞了,DARLING...。』MI
CHEAL在旁解圍地說。
啊,這是怎麼回事,頓時天昏地暗。
畫面呈現:(嗒,嗒...)
時間與日期(嗒,嗒,嗒...)
一九九二年十月卅日。
上午十二點半,宜昌碼頭...(嗒,嗒,嗒...)
秋陽高照,忙碌的年老挑夫以一干肩擔兩條繩索在挑著沉重行李
,一件件...。
幾個殘廢滿身污染的乞丐在向行人討乞。
(小說情節人物,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一九九二年秋,中國西南地區...。
「娥眉」號終於徐徐向前開往長江上遊。眼看霧的山城在推移,
于寧心中有些激動。他終於踏上中國這古老的土地,來到了長江,那
歷史悠久的長江河,在那苦難的歲月,長江與中國人民命運一樣,它
從古至今扮演了多少歷史角色。對它,這個來自犀鳥鄉─砂羅越的中
年人既面熟又陌生。
記得在小學華文地理課堂上,那戴著深厚眼鏡的徐老師,在那里
指指點點地,提及中國的黃河與長江。當時,他們的華文課本全是屬
於中國的歷史地理。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也聽過家中老嬤這樣地唱
著,『東方有條河叫黃河,有一條江叫長江...』什麼的。喏,眼
前站著不正是面對滾滾白浪的長江,他似乎有點不敢自信,是否自己
還在昨夜KL的夢魂中。
記得十多天前,于寧本想趁著九月秋高氣爽到他仰慕已久的多峇
湖一行。名字老早都報上去。早上本想到旅行社還錢,因為今天是期
限的最後一日。誰知在半途中,殺了個巧遇多年不見的鄭大章,老朋
友見面不免噓寒問暖。
『怎麼,你還沒去過中國大陸,天呵,多老土...。』鄭大章
誇張的表情,在顯示他早在沒有開放前早已兩趟到過「共產中國」,
還是通過某部長關係申請,可見他的社會關係並不簡單。
『參加我們一夥的長江告別團吧...。』鄭大章永遠誇張的表
情。『待長江大壩一建,長江三峽的著名景點早已淹沒長江水底。』
說得于寧也心動,只是他對長江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情感,好似僅
在唐詩讀過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絕,輕舟已過萬重山...』。
鄭大章口直心快。
『多峇湖,我去過了,也沒有什麼,而且離我們這里又這麼近,
幾時去都可以...。』
鄭大章是成功商人,年少得志,也曾當過社團要職,議員,手執
文化,娛樂事業,據他的話不是為賺幾個錢而作賤自己,為了提高本
地人的飲食水準,世界各名城少不了他的足跡,前些日子還跟部長級
人士到台灣什至到北美洲阿拉斯加,說是到那里看冰山雪地世界。其
實他心中卻想在那里設廠進口北美魚類,至於旅遊,對他只是一種普
通的走馬看花煙幕而已。
就這樣,于寧乾淨俐落地取消印尼多峇湖之行,而隨著鄭大章一
伙人,包括一位州議員及YB的所謂「重點團」,浩浩蕩蕩地展開長江
之旅,以現代心情去尋求沿岸的古典情。
如今他踏著「峨眉」甲板上,順著強烈水勢而下,輪船如箭地疾
飛,看著沿岸自然風光,在尋找兩岸猿聲啼不絕,在期待輕舟已過萬
重山的感受。
當夜,船停在萬縣,長江沿途一小鎮,船上的服務人員,正忙著
點貨,由小鎮運來的大量新鮮蔬菜,正準供伙食之用,因此深夜碼頭
,人聲人語,吵雜一片。而竹君卻在風平浪靜中甜睡,好似於母親的
懷中,迷糊地重覆在檢著歷年來失去的夢幻...。
『左手鑼,右手鼓
打著鑼來歌唱,別的歌兒我不會唱,
祗會唱個鳳陽歌
伊呼呀得嘿...。』
丁乙波在揮著舟上不知那里檢來的衣衫,也不知誰在旁用筷子敲
著銅臉盆,還有姚玉蘭在用兩根筷子摔蓮花落,張玉玦卻一邊扭來扭
去。
奇怪,那時他們都叫她張玉玦,而他卻叫丁乙波,是一個來自淪
陷區的大學生,還有那個逃婚的姚玉蘭,她舊日的同窗好友,那里去
了。
總之,大家唱得起勁走音,在那國家民族危亡的時代,志在發洩
心中的煩悶,也在引起路過船隻的注意,就在這長江瞿塘峽的東口,
擱淺的第二天,外面世界只是兩岸石壁,那長江水長期沖刷形成千奇
百怪的樣子。
突然有艘輪船迎面而來。
『擱淺了,救命呵!...』大家停止了歌唱,一起叫喊起來。
『救命呵,船擱淺了,救命呵...。』
明知每次不論怎麼呼喊都沒有用,至多船上的人靠著船攔一瞧,
還有幾個像是幸災樂禍地揮手,船卻吱一下溜走了。
可是這次卻不同。
『各位船艙遊客請注意,再過廿分鐘,我們的船就要過瞿嵣峽了
。請大家即快準備到船上甲板上遼望台集合...。』
船內立即引起一陣騷動,大家以飛快速度,什至沒有洗臉刷牙,
走廊引起一陣匆忙腳步聲。而竹君卻在矇矓中驚醒,丁乙波,姚玉蘭
,張玉玦的聲影卻在幻中消失。
睡在船艙房中的MICHAEL 已在整裝待發地催著。
『ANINE,別睡了,瞧大家都到上面了,再不來,我們已遲到,
失去瞧瞿嵣峽的風采...。』
因為 MICHAEL 知道瞿嵣峽只有8公里長,是三峽中最短最窄的峽
谷。
竹君任性不理在旁的丈夫,任他乾著急,她自小就有這種虐待狂
。獨自於沖涼房內,慢里斯條地一邊畫著細幼雙眉,在那昏暗的光線
中,不禁往鏡子一瞧,在那失落的眼神中,似乎比昨夜臉上還漆多幾
條皺紋。
『張玉玦,你尋找多年的丁乙波,昨天不是出現在船上嗎?呵,
看我年老珠黃的面孔,他怎麼還認得我,唉,我怎能再與年輕俊美的
丁乙波相比,我是否還是四十多年前十八歲的張玉玦...。』
『DARLING 快點了,你一個人還在房內嚕囌什麼...。』MICH
AEL 有點煩地嚷著,竹君這時才如夢初醒。
『快了,快了...。』她應著,有點失去平衡的感受。
到了船上甲板,早已擠滿了人。竹君與他們之間,算什麼,是中
國人?海外歸僑?還是美藉華人?使她感到有點不自在。但鎮定的她
立刻保持依然不變的神情。
大家在甲板上沒有什麼交談,只是那些異樣的眼光照得她滿身不
舒服,唯有依在MICHAEL 那寬闊的胸懷,雙手親熱地擁著MICHAEL 的
腰間,細聲細語我行我素。
看到沿岸壯麗的自然景色,MICHAEL 心胸不免一鬆,暗暗地喊著
。原來中國神州景色竟是這麼雄偉,令這個來自美國彼岸的洋人大開
眼界,而忘了旁人,似乎眼前的一切均屬於他與ANINE 的兩人世界。
這時大家正期待長江三峽第一峽的景點出現,心中不免感到有些
興奮,好奇地指指點點。于寧覺得除了他們一伙來自砂羅越,船上有
幾個洋人,包括那嫁與洋人的少婦外,其他從他們的閩南口音,一聽
就知道來自台灣。
台灣人就是有點令人反感的是,他們囂張的態度,談吐粗野。于
寧在想,船上那些導遊,若不是看在他們飽滿的褲袋,才懶得理他們
,因為他們粗野的談吐那麼大聲,不時打斷了導遊對景點的解譯。彷
彿這條船是屬於他們的世界而把其他人當成透明。
而竹君也感到這些「呆胞」除了錢外,在老外眼中幾乎丟盡了臉
。因此她盡量避開這伙人,而以英語與MICHAEL 交談。
在船上世界也彷彿縮小了。見面大家也不免禮貌的點頭微笑。于
寧沉靜的性格也在鄭大章周旋下,認識了一批來自鄰國的舊日同學,
尤其是那幾個闊太太卻在那里談論鄰國及世界局勢,以顯示她們並不
屬於一般無知庸俗的跟班夫人。
『不是我們南大不生存,而是李光耀要它關閉合併成理科大學.
..。』
一看便知道這些徐娘半老都是南大舊日同學,而鄭大章也巧合來
自南大舊日校友。這些學長學弟,一見面不免現實一番,互相傳遞名
片。
對方多是商業集團高級總裁,鄭大章算什麼,最多只是「弄般」
小股東而已。但他也不示弱,把他早年留澳又是當政紅人妻舅醫生及
隨團國會議員,也是早年南大畢業,負笈紐西蘭高級會計師介紹給大
家認識。
他們相聚,喋喋不休,志在搔首弄姿,這也許是商場本色,于寧
夾於他們之中,未免有點自卑,唯有默默地走開。
當年,他在學生時代,也是重點風頭人物,學生自治會主席,出
壁報,搞學運他都有份,在殖民地時代,他那好動的性格卻被蒙上一
層陰影。高中畢業後,以他的聰慧敏捷,他申請赴星洲南洋大學深造
,不論其畢業成績多優異,只是不能通過殖民地政府這一關申請到出
國准証。
後來到一小州府當了三個月小學臨教,又因教師準証問題而默默
收拾包袱,搭上內陸的小「摩多」回到市區。最後只好到貓城一非津
貼中學唸英文,至到九號畢業依舊取得優良成績。又是出國准証問題
,使他失去大好前途。
這冷酷的世界,對他趕盡殺絕,使他感到心灰意冷,當年年輕的
性格,他真想拿一把「巴冷刀」把對方砍下算了。
就在最失望消沉的時刻,還好憑了一位當銀行經理叔伯的幫忙,
以一張九號劍橋文憑申請到銀行工作,從打雜到司賬員,從小呢囉到
高級職員,其中受盡苦頭卻非外人能理解。
記得當年父親曾對叔伯說:『我要阿寧在你銀行工作,工資多少
不要緊,我只怕他面臨絕路,一時想不開會到深山與那些拿槍桿的山
里人擠在一塊...。』
還好,繁忙的銀行工作,使他忘了一切,也決定了他的前途。閑
暇之餘,便跑到麗士戲院泡它一個寂寞午夜。這時外面世界真混亂,
先是人人日報工人在罷工,工會有人送水餅乾慰問,唱歌又喊口號。
後來又來了一批民意調查團,有人趁機煽火,樹起反殖反帝國主義旗
幟,高唱團結就是力量歌聲,最後槍彈引起了一陣群眾火拼的騷亂,
受傷多人,許多人因而被提控而成為隔日見報英雄。
外面世界熱洪洪,銀行內卻忙於旋轉吊扇下數目字的于寧,許多
人都在背後批評他,說他被資本主義整跨了。若不是當年的局勢,于
寧在想,至少今天在這條客輪的人,他仍然以一個專業人士與大家平
起平坐。
于寧的感受不禁顯於臉上不煩的厭惡。這一切都看在竹君眼中。
打從重慶上船時刻,在船艙偶而與于寧狹面相逢,于寧那有禮點頭含
蓄微笑,使竹君心中一震,好面善。在昨晚的夜中,那不是她夢囈中
尋找的丁乙波嗎?
他的談吐,他的形影與她夜中夢幻的丁乙波其實真的沒有什麼兩
樣。
『不可能,丁乙波那流亡學生早已參加抗日行列,是在卅年代末
期怎會出現在這船上。』竹君陷入逆亂胡思中。
船到了「夔門」導遊在解譯,它有銷金川之水,掩巴蜀咽喉之地
利...。入了「夔門」之後,迎面而來便是北岸的赤甲的白鹽山.
..。導遊繼續在演繹『赤甲山由於山形與山色都像一名袒甲士兵而
得名,而白鹽山的名字則取自它無論陰暗呈現一片銀色...。』
于寧細心地聽著,眼睛不時與大夥望著兩岸的景色,而竹君卻心
不在焉地直視著于寧,偶而于寧轉回頭,四目相投好似觸電一樣,于
寧不免禮貌一笑,呈現嘴邊小酒渦,卻令竹君感到有點尷尬,待她再
度注視于寧的時候,那雙深沉的眼睛好似都沒停過,好似想在她身上
尋找什麼似的,使她不得不把眼光移向沿岸的景色。
舉目遠望,夔門南岸白鹽山上有塊斑白的巨石,好似一塊粉白牆
壁,高數十米,寬千餘米,上面滿是摩崖顯刻,行書,楷書,隸書,
篆書四種書法。
導遊在指指點點說:『喏,那就是著名的粉壁牆,而在所有提刻
中,字體最大的要數孫元良的隸字「夔門天下雄,艦機輕輕過」和李
浩端的篆字「雄戰夔峽」。
于寧自認平時自己對字畫外行,而且對書法更沒有顯著的認識,
所以對眼前景色也沒特別的感受。
倒是導遊一句話『將來長江大壩建成,這里水位提高,這些摩崖
提刻將葬於水底或另復制遷他處。』而提醒了他不禁向粉壁牆多望幾
回,也看不出所以然。
倒是竹君彷彿在這里找到她夢中小舟的擱淺處。
青春年華,十六歲張玉玦,長著一副飄緻楚楚可愛的臉孔,當年
憑著一股愛國牛勁與姚玉蘭逃出鄉村小鎮,想投奔抗日救亡行列,那
時日本皇軍鐵蹄已迫進宜昌,而切斷了赴北方延安抗日基地,她們唯
有趁了最後一班輪船上重慶,誰知半途到了巫山縣,船為避開日本敵
機的轟炸而停在奉節也打斷了赴重慶的水路,不知誰告訴了她們,到
那里參加抗日戰爭青年學生會還包食管住。
而姚玉蘭的父母正想把她許配給村尾的地主人家。據悉對方還是
個白痴,聘禮都已收下,這是什麼時代,還在流行封建包辦婚姻那一
套。現在大城市的青年都在講自由戀愛,爭取新的婚姻自由。
到了奉節好不容易找到一艘載滿綿花的木製小船。據悉日本飛機
專向輪船開火,那種小船毫不起眼,不會受到敵人攻擊。
同時上船除了她倆女生外,還有就是流亡大學生丁乙波及幾位身
份不明搭客,聽說其中還有一位逃亡壯丁男性,赴重慶投奔遠親叔伯
。他們這一伙人就在駛入瞿嵣峽的急難中,不幸擱淺在那里...。
在粉壁牆一帶,有個間歇泉停船行近,從猛良梯下行十步,便是
塊巨大的鐘乳石,形狀似像隻鳳凰,頭引頸向上,而上面一口滴泉便
是順著鳳凰頸緩緩流下。
『所以這個歇泉被稱為鳳凰飲泉,喏,你們看...。』導遊以
手指著山頂,把大家視線引向山上繼續說『泉旁有一個台,也被稱為
鳳凰台。』
『那里?那里?』幾個來自台灣粗佬直在那里嚷著,瞧在于寧眼
里不免心中一沉。心想遊山玩水看景緻也要配以心靈及豐富的幻想。
若是像呆鵝,石頭永遠是石頭,想著心中不免一笑,對著竹
君,瞧在她的眼眸,她也報以一笑,好似心靈默契著。
導遊那呢呢動聽的呢喃隨著風吟繼繼續續。
『若是大家有機會站在那台上,視野開闊,還可以一覽白帝廟,
風箱峽和古棧道這一帶風采。』
白帝城?于寧心中不免一震,在唐詩中曾讀過李白的“早發白帝
城〞想不到輪船走過,遙望就是那著名的詩城...白帝城,不能上
岸一睹昔日詩人筆下風彩,誠為可惜。就在瞿嵣峽的北側,二面環江
,一面靠山,古人一到三峽總會詩興大發,而今人遊三峽也不免懷舊
一番,不讀幾首有關古詩,怎能添加旅遊情趣。
『旅遊情趣?』竹君心中一震,好似看透于寧心靈深處,就在擱
淺那夜,丁乙波不是向她背過一首「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情。』
『那不是劉禹錫在夔州寫過的一首:「竹枝詞」?』姚玉蘭拍手
嚷著。
『什麼詩詞?現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這些風雅詩詞救得了中
國嗎?』乙波口中露出輕視的自嘲,神色有點黯然,他瞧著艙外黝暗
的江水,深深地漢了一口氣。
張玉玦天真地說:『喏,我與玉蘭這麼辛苦遠赴重慶,就是想響
應全國總動員,投入抗戰的洪流...。』
『重慶那里是抗戰陪都,那只不過一些官僚在迫不得已,撤退到
那里,真正抗日還是在遙遠北方的延安...。』不知誰插了這麼一
句。
『那只是共產黨的宣傳技倆...。』誰這麼駁了一句,場面沉
默了下來。
『只有他們才是抗日,別人都不是,挽救民族國家面臨滅亡,是
每個人的責任,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隨著併出沉
悶的局面之後,張玉玦說了這麼一句話與大家爭論而深感到一陣臉紅
,還好在那黝黑的船艙內大家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乙波默默地走到船頭,向著滾滾的長江水唱著:『起來不願做奴
隸的人民,把我們的熱血築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不知誰低聲的飲泣,歌聲過後船艙內依舊沉寂一片。玉玦與玉蘭
相擁在一起,憂憂地啍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豐富
煤礦,富饒稻田...九一八,九一八,在那艱苦的時候...』唱
著,眼前映出戰火失落的家鄉,逃離災難的行列,卻相擁泣不成聲。
在竹君的記憶中,那彷佛發生在昨晚的事,清晰明朗,連她也感
到莫明。于寧從她那失落眼神中感到有些好奇,難道她對這峽谷沿岸
有著不凡的追憶和感受。
對於于寧深切關懷的眼神,竹君感到有些失態,自然而然地四目
相投心靈交流的時刻,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靠近了。
『請問,你是來自台灣...。』
『不,我們來自美國加里福尼亞州...。』竹君習慣地擁著身
邊的MICHAEL 在介紹彼此相識同時也禮貌伸手相握。雖然他聽不懂他
們交談言語,卻從對方的表情深切地體會談話內容。
『一個人,第一次來中國大陸...。』竹君不免有些失態而自
責。而第一句話明知故問,第二句有些唐突。
『不,與我太太參加旅行團...。』于寧的談吐正是乙波的翻
版。
『怎麼不看到她。』竹君心中有種失落感。
『她有些暈船...。』
『哦...。』沉默了一陣,彼此相望。
『聽你的口音不像台灣人,你們一伙來自...。』
這次輪到竹君好奇,因為在大陸旅行口操華語遊客,都被當成台
灣客。
『來自砂羅越...。』提起家鄉在國外,于寧心中有點親切得
意的感受。
『砂羅越?沒聽說過...。』聽之卻令于寧有點洩氣。
『它位於赤道婆羅洲與印尼西加里曼丹,汶萊相接,它也有美麗
的山川...。』
為了與MICHAEL 溝通,于寧自然而然地加上英語對白。
『是否與長江一樣雄偉,美麗狀觀?...』MICHAEL 好奇地問
。
『不,它與長江截然不同,我們那里有聞名於世的尼亞石洞,砂
羅越博物院及青翠山林,熱帶雨林,有犀鳥鄉之稱的人間樂土...
。』
『我到過馬來西亞...。』MICHAEL 突然地想起,那只是一次
赴曼谷途中,經星加坡而在吉隆坡停了一夜。
『歡迎到砂羅越訪問。』
『也歡迎你及家人到美國。』
『若是有機會的話...。』于寧那深切真執的承諾,不是乙波
的翻版嗎?
那夜在船上酒吧,有幾個遊客在唱卡拉O.K.。竹君則陪著MICHAEL
坐在那落地長窗的角落,飲著酒在欣賞長江的夜景。
其實夜景的長江,除了夕陽那一段煙霧外,深夜則是窗外漆黑一
片,只有船上的探照燈東照西射沿著江中的紅綠小燈行駛。
在人群中,竹君突然也發覺于寧一伙人在那里舉杯暢談。
竹君突然有寂寞的感受,她就是不喜歡那些台灣人總是以異樣的
眼光看著她與身邊的洋人丈夫,也許血液中參與矛苔酒精熾熱地迴旋
,使她感到整個人顯得有些迷糊。
『乾杯,祝大家好運,旅途愉快。』有人在舉杯暢飲,引來一陣
哄笑。
也許多喝了幾杯矛苔,好厲害的強烈酒精。
『你很像我一個失去聯絡的朋友...。』竹君黯然神傷地說,
其實乙波只是她夢中的含糊人物。
『是嗎?這世界相像的人很多,我的朋友都說我像郭富城。』
『郭富城?郭富城是誰?』
『香港一個著名流行歌星。』
『哦,我對流行音樂外行,也沒聽流行歌曲。』
『那你在美國有什麼消遣?』
『那也沒有什麼,有時陪MICHAEL 去打打高爾夫球,有時上夜總
會輕鬆一下。...。』
MICHAEL 是一個跨國企業海外投資經理,他的足跡遍及東南亞及
日本,來中國大陸卻是第一次。
問及于寧,他只好攤一攤雙手地表示身為一個銀行的高級職員,
除了朝九晚五的刻板生活外,還能談及什麼,問及他的家人,于寧淡
淡地說,『孩子都在國外深造,家中只剩下老夫老妻。』
『你聽過一首歌嗎?...。』竹君試探地問。接著她輕輕地啍
著「義勇軍進行曲」和「松花江上」。
于寧表示在唸高中那年唱過,那是五十年代,砂羅越仍是殖民時
期,華社依舊以僑民自居。中英邦交成立時,禮堂上本是掛著青天白
日國旗,立刻一邊換上了五星紅旗,另一邊是保持不變英國米字國旗
,中間仍是國父孫中山先生的遺像。每個週會仍舊向孫中山遺像行三
鞠躬表示尊敬。而那首「松花江上」則是年幼從媽媽的78轉唱片聽過
。
到了六十年初,正是踏入高中階段的年少時期,大夥在爭議,『
我的祖國在那里?』他與他初戀的陳冰冰分手了。她的祖國在北方,
一個翻身的土地,一個冰冬解凍的春天,她像北歸雁子一樣,響往北
風的季節,而他卻留下了。
只是這麼一別,半點音訊也沒有,像斷了線的風箏。卅年後,當
年北歸的積極份子,舊日的同學陳毅昌以香港居民身份抵達了砂羅越
,告訴了他,陳冰冰仍在雲南西雙版納的熱帶植物研究所工作。
這次經過云南昆明,他曾打聽過西雙版納情況,導遊告訴他由此
直飛西雙版納只有半時辰,不過那邊的基本設施仍是非常落後,要去
也得待三年後。
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景緻,是他多年響往的地方,怎麼也沒想到
陳冰冰大學畢業後卻一直呆在那里,在這熱帶青翠的土地執著她的理
想。據悉她也想及沿海一帶開放的城市生活,曾多次申請而沒被批准
,內陸生活條件是比較落後,只是現時的新生代又有幾位能像他們那
時期那麼執著,為著祖國富強而默默地工作。還不是一窩蜂向錢看齊
,尋求生活改善的個體戶。
只是事經多年,人事變遷,誰那有神情,那麼幼稚去尋找舊日的
感情世界。而且大家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現實也磨練了自己,于寧
慶幸當年自己生活在自由的土地而避過了前往古老神州,尋求那失火
的天堂。
他雖然抵達距離西雙版納,只差半句鐘的飛機行程,而錯過了踏
上青翠山巒的野林,並不感到懊悔,因為中國神州大地要探訪的地方
實在太多,何苦留戀那一個小小的山區。
西雙版納,陳冰冰,只是他生活中一掃而過不成熟的秋葉,何必
再度尋找那失落的夢園。
于寧的性格就是絕,從不在過去舊日尋求短促的生涯,前邊還有
大批事業待他去開發,因此陳毅昌提及舊日同學陳冰冰時,他只報以
淡淡一笑。歷經多年的生活風雨,若再不成熟,豈不成為笑柄。
陳冰冰,西隻版納只不過是舊日生活幻影,隨著時光消逝,像長
江的煙云迷霧,遇著強烈陽光將蒸化消失。
只是西雙版納遠離時,望著眼前一片江水,于寧的心思未免無聊
地翻滾著。
竹君那夜好似在失眠,又好似在發惡夢,幾次了在MICHAEL 輕叫
聲中驚醒。『你又發夢了。』MICHAEL 揉著雙眼。
喝過開水之後,頓時頭腦有些清醒,望著落地窗外旳長江黑夜,
還下了細雨,船繼續平穩走著,聽著MICHAEL 沉睡的鼾聲,竹君的夢
迴,依然斷斷續續在圍繞著她。
擱淺的第四夜,看來也沒潮漲的蹟象,乙波那夜告訴了他們,他
由南京逃到上海,再由上海沿著上長江水路,坐上輪船上至武漢,卻
巧遇武漢大撤退,他隨著人群不久到了宜昌。宜昌呆了一陣子,身邊
的錢花光了,由於戰爭時期,大家總認為坐小船上重慶,避免敵機轟
炸。他在宜昌不及半月,又聽說宜昌已吃緊了,在郊區發現了敵人的
蹤跡,又說國民政府早已遷移重慶,而他的一些朋友也較後由內陸火
車偷偷越過敵人烽火線到了北方延安抗日根據地,進了當時的魯迅藝
術學院。
『那你家人呢?』玉蘭同情地問。
『就在南京大屠殺那天,我與家人失散,至今還不知他們的死活
。』說著乙波眼中一紅,眼淚情不自禁滴了下來。嘩啦一聲,一個大
浪過去了,打破了沉寂,又一個大浪嘩啦地打了過來。
乙波憂憂地說:『那時候,日本兵在南京搜城的時刻,凡是見到
掌上有繭的人,就認為是拿過槍杆的軍人,就把他們給帶走,一天就
帶走了一千多人,現在南京的狗都肥起來,餵狗的屍首太多了...
。』
誰也不吭一聲,逃亡的壯丁也忍不住了。
『那些土霸王八,就在我們村里拉壯丁,與日本人勾結拉我們上
前線當苦力,當炮灰,我就在過橋時想,反正此次一去不返就是死,
不如往橋下一跳,卻逃出天生。我逃到宜昌投靠一個遠親,正是風聲
緊的時刻,那親戚不敢收留我,給我一些錢叫我往長江上遊繼續逃命
,才搭上這艘倒霉船...。』
『聽說重慶大轟炸期間...』船上的老闆也來八卦擠在大夥之
間,一時世界便縮小了許多。
『有一個兩週歲的小孩,在防空洞內哭了起來,防空洞里的娘大
罵起來要把那小孩捏死,孩子的爹只好抱著小孩跑到洞外。孩子的娘
在防空洞內坐立不安,便到洞外看個究竟。就在那時,轟的一聲,日
本飛機扔了炸彈,炸過之後丈夫帶著孩子到處找他的女人,怎麼也找
不著...。』
『哎,戰爭多殘酷,要不是戰亂,咱們今天怎麼也不會擠在這船
內受罪...。』不知誰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們在這里擱淺了幾天?』又有誰在問。
『五天,六天,七天...。』不知誰毫無頭緒地算著。
『反正很久了。』
『看,月亮出來了...。』今晚出奇的天晴,連遠處的山峰也
隱隱地顯著,好似一副黑白分明的淡墨畫。
月亮正在頭頂,半夜了,又有誰在說夢話:『什麼時候了...
。』
『其他的人都睡了嗎?這麼靜...。』又是誰在無聊。
『沒什麼可說,我真是又渴又餓。』
靜靜的船艙外,月亮逐漸躲在云層,只聽到輕微的鼻鼾聲...
良久,良久,不知誰在咬著牙齒,發出深沉的聲響。
嘩啦一聲,浪又過去,恢復了寧靜世界。
『不知外面世界怎麼了,他們不打仗嗎?...。』隔天清晨,
船頭傳來輕輕的微風細語。
『反正不會打到我們這里,我們這里兩面是山,底下是水,上邊
蓋著是天...。』
遠處有隱約的隆隆聲。
『是飛機?還是打雷?』不知道誰細心地問。
『是打雷,要下雨了,下雨水就漲了...。』船老闆自信地說
,隆隆聲越來越近了。
那是高射炮轟轟響,機關槍也打在水面上,果然來的是貼著紅膏
藥的日本飛機。
『大家伏下,快伏下...。』乙波在嚷著,緊接把玉玦拉著伏
下,半邊身子壓著玉玦,以身子貼著身子,玉玦幾乎聽到乙波那赤膊
散發男性汗氣的心跳,壓得她透不過氣,而她那鹿動芳心,卻感到從
未有的衝動。
不久飛機飛遠了,大家透了一口氣,在江的轉彎處飄來了散亂的
行李什麼的。
『準是那轉彎處有翻船了。』船老闆經驗地說。
『那人呢?』大家關切地問。
『全死了,有的淹死,有的死在日本機關槍下...。』船老闆
望著水上的折斷木板,半浮半沉。
乙波望著前方,嘆著。
『上有日本飛機,下有瞿嵣峽船翻人死都沒人管。』
『反正戰爭人命如草,我寧願當一隻太平狗,不作亂世人。』逃
亡壯丁插嘴說。
『沒骨氣。』玉蘭聽之吐一口痰。
聽,又是日本飛機,在那昏沈的午後,就是晴天也有陰暗的峽谷
。天空出現一排排,一共十二架,大家急忙擠進船艙內,趴在鋪上,
接過被蒙著頭,準備挨打。
這時迎面來了人聲叫聲船隻。
『什麼,聽不清呀,再說一遍...。』老闆在船頭喊著。
『日本人死定了...。』迎面來了斷續人語,大家都興奮仰望
擁在船頭。
『看,中國飛虎隊!』不知誰指著上空說,好似在絕望中找到甘
霖。
那木船迎著翻滾白浪,隔著急灘,載著人聲鼓聲的歡樂急快地閃
下水溜走了。
『最後的勝利屬於我們...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隔著船飄來
,不知誰在喊著。
『我到了重慶,我一定要在大街走他三天夜...。』玉玦興奮
地說。
『到了重慶,我要在大街泥濘翻滾三天。』玉蘭也這麼尖叫聲。
『要下雨了,雨下船就要漂著走...。』經船家一聲呼喊,把
大家喚醒了。真的幾朵烏雲已飄至山頂,轟地一聲,雷聲幾乎震破耳
膜。
竹君也在那口渴乾枯的聲響驚叫了起來。
『怎麼了,又發惡夢...。』睡在身邊的MICHAEL 有點埋怨地
問著。
漏水堵住,擱淺的船在搖曳中也隨著竹君的驚醒消失了,他們一
伙人究竟是否真正上了重慶。
深夜,遊船正靠著巫山縣的碼頭。
船過了巫峽那夜,船上還舉行了熱烈的惜別晚會,來自各地的遊
客也集在酒吧,表演當地的傳統節目,來自砂羅越的客人,正跳著熾
熱的達雅犀鳥舞步,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MICHAEL 下午在酆都鬼城
晒了半天,晚間又多喝了幾杯,支持不下先到船艙休息。唯有竹君一
人在那里舉杯狂飲,繼續陶醉在歡樂的氣氛中。
各別遊客表演節目仍在進行,來自英國的一伙,也當場作曲自彈
自唱長江之歌,而那些來自台灣的年邁遊客提早回房,墮入夢鄉,唯
有那些年青人還陶醉在表演中。
再次輪到砂羅越一伙人,也有人在表演達雅武士舞,呼啦啦,打
打殺殺,企圖把犀鳥鄉情介紹給國際友人。于寧也唱了一首中國西北
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算是應酬節目。
『為什麼不唱「義勇軍進行曲」、「松花江上」。』
竹君舉著杯子搖曳在手掌面前:『丁乙波,你是否真的忘了瞿嵣
峽的那一夜...。』
于寧擁在人聲吵雜的暢飲中,那里聽到竹君舉杯在說什麼,過了
巫峽第二天就到西陵峽,長江之旅已接近尾聲。
在宣昌分別時,大家深切地握手祝福,大家交換了彼此的地址。
就在當天下午,竹君與MICHAEL 趁了當地五點班機赴西安,而于寧則
於深夜中趁火車赴武漢。
在福州之旅結束飛赴香港的時刻,竹君才發現把于寧所給她的名
片遺失了,也遺失她心目中的乙波。
卻在那年聖誕前夕,意外接到于寧送給他們的新年賀片,來自赤
道邊緣,犀鳥深情的問候。在那包厚厚的禮物包裝中,原是一本他於
多年前購自星加坡,有作者聶華芩親筆簽名的《桑青與桃紅》小說。
由於失去于寧所給予的地址,所以她始終無法回信道謝,而偏偏
在于寧寄來的郵包也漏了回信地址。
使她想及那一夜,鬼城酆都回來後,告別晚宴則於過後開始,在
船尾頂部的酒吧內聯歡,有些人在旅途中感到疲勞而缺席,因此場面
也顯得有點冷落。
『怎麼太太沒一塊來...。』竹君關切地問。
『哦,下午她在酆都的石階扭傷了腳,在房里休息。』
『怎麼了,嚴重嗎?船上有醫生。』
『看過了,不礙事。』
酒過三巡,船上的那群洋人正在舉杯暢飲,而于寧卻與竹君相擁
在舞池,台上的歌手正唱著:「何日君再來」。
深夜十點過後,又來了一批年輕日本人和香港人在那里斗酒,大
吵大鬧。竹君擁著于寧到甲板上,任憑海風呼呼吹著她那散亂長髮。
于寧也感到酒精在血液中飛快地暢流著,熱情地擁著眼前初次見
面的竹君,而忘了自身在何處。遙望著黑夜的長江,竹君顯得有些激
動,彷彿一切都在夢中。
『擁緊我吧,乙波...。』湲湲細語在于寧心中迴旋。
于寧也情不自禁把身上流著熾熱溶在深夜的寒風,兩人逐漸陶醉
在夜色長眠的長江,男性的本色使他沉醉的迷糊中忘了一切,什至在
船艙底下熟睡的妻子。
瞳孔中的世界,彷彿也是在悶熱的夜晚,在一雙擱淺中的船艙內
,依稀記得在那夜失去了自己的童貞,卻興奮又懊悔,在零醉的記憶
中在那場靈肉交溶中,嘗試到真正人生滋味。
『玉玦,在國家民族危亡的時刻,我不能只留戀在兒女私情上.
..。』
『我恨你,乙波...。』船到了重慶,正是大家分手的時刻,
在一次嚴重的空轟中,一枚炸彈在不及一丈距離強烈爆炸。
當他再度有記憶的時候,已在炎熱赤道的砂羅越,十八歲唸中學
的時候,偶而老師在課當上講起中國近代史,重慶大轟炸,防空洞悶
死幾千人的事件,在他心中燃起一種不凡難以自言的感受。
而竹君的少女時代卻在台北,一個逃亡氣喘,獨自更生的年代。
那時她老爸是台灣一家民航公司的行政經理,那是一間由他舊日飛行
同好組成的國內民航。由於他年少曾在抗日時期參與「中國飛虎隊」
中工作過,因此行政工作便落在他身上。幾年前這家民航闊充到國外
航線,竹君到了美國深造,正是父親調到中東阿拉伯國家工作。她是
家中的嬌嬌女,在大學二年級前往香港中途,便一見鍾情嫁給比她大
十歲的企業家。
昨夜,她怎麼回到船艙,第二天與于寧分手的時刻,看他的表情
彷佛把昨夜的酒後戲言,忘得一乾二淨,難道昨夜只是她一廂情願的
夢幻。
在迷糊中,曾於于寧找到乙波的身影,在那漫長長江之夜,就這
麼快消失。長江對她擁著太多了,不論在幻夢在現實中。
在第二天宜昌話別,于寧卻充滿瀟洒又那麼完美,瞧在竹君眼眸
中,幾乎沒有情款深深的流露,不禁使她感到失落,只是大家彼此凝
視一陣,她心中卻在哭泣暗語。
『于寧你昨夜酒後講了些什麼,你是我歷年來心中尋覓欲見的乙
波...。』
這心中的隱密隨著宜昌的話別而幾乎陷入竹君的心坎,從不向他
人提及。當然,對自己的丈夫,竹君有權保留自己心中的秘密。
昨夜沉醉於他那廣闊的胸懷中,傾聽他那短促的呼吸,散發男性
體內的芬芳與那沉熱深夜的乙波完全一樣。而他卻堅持地自認來自砂
羅越,在情緒激動中,怎麼能呼出『玉玦,玉玦...。』一個長江
失落的名子,而眼前的他,酒後清醒卻把昨夜相擁熱吻,凝視夜里盡
頭的長江,忘了一乾二淨。
于寧是否乙波的翻版,而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他,在她心湖深處,
挑起漣漪陣陣又走了。
兩次偶然的相遇都在長江流域,而接到他那來自犀鳥鄉的聖誕卡
片時,竹君才驚奇發現于寧給她的名片,上印有公司地址職位,在途
中遺失,對她是何等重要。如今要她怎麼也記不上卡上的地址。
好糊塗,于寧偏在寄上聖誕卡片,不但沒留下片字集言,什至也
把回信地址省了。這也許忙碌生活的後遺症吧。也許今天在曼谷,明
天在椰加達,後天在關島,繼續尋求他的夢想,因為于寧在偶然中向
她吐了心事,此次返回砂羅越將向銀行辭職,找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
。正如MICHAEL 一樣在寂寞旅途中,偶而也會尋找一些失落的慰藉。
在台大的時候,竹君也單戀過同系一位好動同學,無奈落花有意
,流水無情。後來他負笈美國某工藝大學,竹君也曾任性地追隨他,
只是大家到了異鄉,生活在不同地區,他選了電腦而她卻選了歐洲文
學,彼此失去什麼的。
四年後大家見面的時刻,人家已是一家跨國電腦資深工程執行人
員,而她勉強得了一個學位,寂寞地回到台北老家,那一年赴香港閑
暇時刻與MICHAEL 相識,也任信地結婚,在香港的教堂,嫁人算了,
人生是什麼。
她只知MICHAEL 雖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卻是一個離過婚婚姻失敗
者,就在MICHAEL 情緒低落的時刻,竹君以她那東方活潑神情填滿了
他寂寞的心湖。
結婚兩年後,他只知他是生活至上的享受者,他們的婚姻彼此只
建於情慾上,那也許是西方生活觀念不同的緣故,而竹君卻在長途的
彼疲中,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遇到了于寧,她心靈中的乙波,她怎麼也忘不了在長江熾熱的夢
幻,在那夜酒醉含糊中,她似乎聽到于寧在那夜長江輪船擁著她,深
吻她那乾枯欲裂的嘴唇,輕呼那玉玦的名字。
在黑夜的疊影中,彷彿在反覆那熾熱,擱淺長江夜。
他從巫山縣上船,就赤著上身與船伕一樣,亮出堅硬的胸膛,有
人說他來自淪陷區,大家見面卻沒說話,不過當夜她卻作了一個奇怪
的夢靨,她生了孩子,那孩子的爸卻是他,醒來感到兩奶頭有點奇癢
,在臀和大腿間有點濕漉的感受,也許是讓孩子吸過奶,隔天她把夢
靨告訴了玉蘭聽,引起一陣哄笑,而乙波卻被他們的笑聲引住,瞧著
玉玦而讓她引起一陣臉紅。
那死命的貨船,在峽谷中就靠那些赤博的縴夫拉著,那些身子銅
紅扶色,拼命地把頭仰上天用了挹縴絕命地拉著,船頭迎來一個大浪
,船身毫不自主地擺晃了幾下,就像脫了節的滑輪一樣滑了下去。
卡的一聲,船猛然停住了,縴夫的呼聲也停了,貨船死火地擱淺
在灘上的石頭。
船只到了巴東,因為湘西鄂北又發生了戰事沒船上重慶,只希望
搭這艘小貨輪到巫山,又改搭一條運棉紗貨船上奉節。別無選擇情況
下到了奉節再改搭小木船過瞿嵣峽直上。「上有萬億山,下有千丈水
」,真夠刺激。
那夜在漆黑中的玉玦繞過舷外的棉紗包,乙波赤著上身躺在船尾
的甲板上,他伸出手來,玉玦就在他身邊躺了下去...,在一段延
長的沉默中,藉著微弱星光,他的腿上沾著玉玦處女血紅,他卻吐了
一口啖把它沬了。在黝暗世界中她想及乙波在甲板上赤條地壓在自身
上,腿上濕漉漉地,她忍不住輕撫著他那赤裸堅朗的身子,是那麼油
滑,多希望能與他這樣相廝一輩子。
遇到了于寧,她芳心中的乙波,她怎麼也忘不了那熾熱的夜晚,
她那沾在乙波腿上血漬,是乙波以口沬輕擦它,卻是那麼認真執著。
于寧,一位來自犀鳥鄉砂羅越的遊客,乙波,一位來自淪陷區的
流亡青年,他們的身影在她腦海中不斷地相疊著,把她的神經搞亂了
。
『你最好去看心理醫生...。』MICHAEL 看到她精神恍惚,認
真地說。
『竹君,你的精神其實沒有什麼,最好閑暇參與社交活動,不要
把自己悶在家里胡思亂想,最好能生個BABY,增進家庭樂趣,你的病
自然而然會好了...。』
對方是竹君台北舊日同學,已移居至美國多年,卻仍然移不掉東
方的天倫觀念。
『生一個孩子...。』竹君心中在悶納,丈夫常年在外,他們
相處時日不多,這次赴神洲多天的行程算是最長的相廝,只是彼此都
上了一定年齡,要對方再次展示雄風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不過,那夜於長江與于寧相處,使她重燃心中的烈火,幾乎與于
寧溶於沉澱已久的愛與慾,無奈,他們趁著長江客輪,腳踏神州土地
,一脈東方意識觀念壓制了她,而不像戰亂時期,在貨輪船尾甲板上
的夜晚,藉著長江微弱的星星亮光,赤博相對,相溶在愛與靈的節奏
中。
于寧回到砂羅越,朋友問及長江三峽的景緻,他的思維卻飄渺在
路過瞿嵣峽的一夜,一個叫林竹君來自美國的女人,一直呼喚他著乙
波名字。偶而看到桌上丟棄已久,於多年前購自新加坡大型書展,一
本名叫“桑青與桃紅”數次看不下的小說,就順手寄給遙遠美國的竹
君,算是給它一個無奈的歸宿。誰知書與聖誕卡寄出後卻石沉大海沒
有音訊。
『也許那是一個西方的感情遊戲...。』
于寧痴痴地想著,那不屬我這個東方人,究竟他們有他們不同思
想意識的感情世界。在于寧沉於自個的幻想中,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
。
『喂,于寧兄,去不去北京,這次走的是華東線,哦,明年三月
,旅游淡季,非常便宜划算...。』
鄭大章的聲音,依舊市儈的嘴臉。
『不了,今年我想去印尼多峇湖...。』于寧婉拒的說。
『什麼?印尼多峇湖,這麼近的地方幾時去都可以...聽說明
年機票又要漲價,打鐵要趁熱呵。』
『喂,...怎麼沒聲音,你是還在考慮?』
『上北京...。』于寧心中在想著,而忘了電話中的聲響,鄭
大章的呼叫。
一九九三年二月凌晨零點
《拉讓盆地叢書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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