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国际时报梁放作品集




  把毕业论文呈上后,等待成绩公布的那一段日子里,法国来的几位同学都纷纷回国去了,说万一有什么要修改的,暂且搁着,可以等下一届才拿硕士学位。走前,他们不约而同邀我同行。十年前,我背着旅行包,睡火车站宿街头,已跑遍西欧的所有国家。培尔与柏德莉莎来自巴黎,由于交情深笃,再三要我去那儿住两周,我犹豫许久,在他们离开前夕, 我却也已收拾好行李。

  “去非洲,看看大家所说的第三世界吧!”我说。我知道,在所谓的文明国度里,我何尝不是第三世界的子民?

  培尔翻了翻眼,不明白我的抉择是怎么一回事。

  飞机在西班牙南部的阿利甘特着陆,再坐车南下乘渡轮。当船南渡地中海,在眼望前路出现黑色大陆的同时,我亦频频回首,看看欧洲在海面上消失。直布罗陀的岩石,不久也在一片湛蓝中隐去。有位友人告诉我,小时候翻开地图,地图上有一大半是红色的,那都是英国的领土。近年来西班牙争取那岩石不果,事因那儿的居民不愿“回头”。至今,地图上,直布罗陀该仍是红色,似饱食溅射在外的一小点蚊血。


干涸景象直迫人心口

  登陆非洲,是前所未想的事。潜意识里,是否在寻觅它与欧洲的一些联系?

  先进入西班牙属土,再进入摩洛哥。

  车在苍茫的暮色中前行,窗外尽是一些长得不十分健全的树木,似荷着多少的重担。路也凹凸不平,整得一车人连话都懒得说了。途中,见到一些小村落与一些小市镇,最常见的仍是简陋的孤店,店外三几个人,看到的也几乎是“屠店”,说不出的一股苍凉。时而见到以往西班牙和法国保护区的边界小站,原来摩洛哥也一样曾经给瓜分,这些国内不同的关卡,架构依旧,似有当年严森与冷峻的遗风。是它们,见证了许多变化?

  继之,虽见天空里挂着一轮明月,但却只朦朦发亮。月光下,干涸涸、似久未逢甘霖的景象直迫人心口。那是雾霭还是漫天弥留的尘埃,四处一片模糊。

  远处似有灯光耀动,车走上前时,原来是一只驴子,驮着沉甸甸的东西,虽在主人没命的鞭策下却已顽固地拒绝继续前程。不料车子在后无意一催,驴子显得十分惊慌,一时无所适从,猛地似在抖擞一下,又开步走动。看它任劳任怨的样子,疼苦已在思维外。“幸运”死不肯把绳套卸下,那可不一定是他的选择。你说这不会是什么宿命论。告诉我呵,驴子的轮回是怎么一回事?


MADINA的一天

  非斯的马狄那据悉是北非最大也最古老的一个市场,自远古以来即存在至今,是一般市井小民的购物天堂。

  在摩洛哥的闹市购物,讨价虽然是必要的,但做得店主不耐烦时,他总会说:“这里又不是马狄那。”

  其实,没兴趣买,最好别问价,一问就招引了无可避免的讨价,事后不买,白惹一场没趣。据说不客气的还会揍人一顿。

  不论去那里,市场最具吸引力,尤其是市集,热烘烘的一片,但却往往是不成对比的单纯。从没见过类似马狄那的那种市场。非斯的马狄那,在一个郊区与现代化闹市隔个距离(还是现代都市在郊区?真不知是谁附谁生存?)进“城门”前,当地领队一再声明,要我们一路只用眼看,少说话,守着衣袋……说前几天有几名法国人不见了荷包与护照。

  一走进去,那景象把我吓了一跳。那不及五尺宽的街道,只见人潮,急不容缓地涌至面前来。那些面对而立的店铺奇小,多不及25方尺,有的甚至不能坐进一个人。店主蹲在门口,店里的架子上堆摆货物。裁缝店里只能摆放一部缝衣机。卖香料,卖鞋的,卖乾果的……,卖莫名奇妙异货怪物的全都挤在一处。有些店主坐在小柜台后,真不知进出小店是什么滋味,万一要上厕,也不知怎么办。有位卖钟表的,因我向店里摆的旧表瞄了一眼, 立刻与我搭讪。

  “这里到底有多少店?”我问。

  他把手平放鼻梁上,做个昏死状。

  没有门牌,没有街名,奇异的是,我竟发现邮差在那儿发信。他不会递错吧?据说他与马狄那的每个人都认识的。这里有人口十万,外来购物的还不算。里头都已够热闹,不知周末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我们逶逶迤迤地走了五六哩路,还没进更小的巷弄看其中情景,见到的几乎都是守店的人,个个在叫卖、在劳作,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间店,真不知谁是顾客。

  人挤人犹似不足,当地人还把驮物的驴子带了进来,路人不由得闪了又闪、不时背贴着脏兮兮,潮漉漉的墙。有回眼看一只驮着超它体量四倍货物的驴子已在主人牵引下,摇摇摆摆,势不可挡地迎面走来,我们都想躲进小店里。但又挤不下几个人,不敢面对的个个面墙,以眼不见为净,大多给擦了一背糊粘粘、不知是泥是粪的东西。最倒霉的莫过于我, 心里发毛之馀,闪避时已一踉跄踩上一堆仍是暖烘烘的驴粪上。

  那些皮革染色场,眼见到的足够你一辈子难忘;红的,绿的,都是惨艳艳的,而散发的那种气味一闻真想一死了之!

  有一些客栈,是专供远途而来的商人住宿的;四方的座院还算宽敞,两层的建筑,上下隔着小小房子。房门外(好象没有门扉)尽是就地摆卖的东西;食油,蜂蜜,五谷,木柴,陶制品………。散布在墙上许许多多洞里洞外,盘桓不去的是千几百只燕子与白鸽,地面上白点斑,的的答答的,仍下个不停。看该处断井颓坦,墙上的千疮百孔,以为是终年未修的缘故,不料却是当年有意留给鸟族留宿的,这儿乾涸异常的土地早给踩实,绝种不活一根生命力最坚韧的草,不知当年是否曾姹紫嫣红开遍?飞来寄宿的燕子,千几百年不断,可曾都是旧时相识?满天飞扬的沙尘,是马狄那的体解,还是为其做更牢固的堆砌?

  这里没有电流,也没有自来水。路过一处,有几名小女孩正拿着瓶瓶罐罐,甚至小茶壶到一个喷泉前汲水。听说那是山泉,但水是米黄色的,每隔不远,就给引出这么一道,供给全马狄那的人食用。回头竟听到流水哗哗响,自脚底奔过,原来马狄那是建在一条小河的上游,河水往低流,一径排去人排兽排的所有秽物。一阵苍蝇嗡嗡声,掺杂其间,有人在一个角落,用铲子往通向街底的河流丢下已堆了小山似的拉圾。

  早闻说来到非洲,那儿的自来水不可用来嗽口,不知是否如此,还是大夥儿走动多了, 疲备之极,抵抗力也相对逐减,团中三十人,竟有一半闹肚子,纷纷向药剂店捉药去。我行囊中备有保济丸与驱风油等物,本是半信半疑的老外,最终仍向我伸手。那几天十分辛苦,吃了当地名菜“枯斯枯斯”,回头泻个精光。

  马狄那里有间回教大学闻名于世,但我们只看到入口处的喷泉,也因为人多,不便进去。有一处听见了孩童的朗诵声,是幼儿园。好奇的探进头去,给里面年老的宗教师挥个手,讪讪地缩回头。

  摩洛哥的地毡亦名震遐迩,织厂竟在马狄那里。是当年富豪养足四名妻子的地方,中间的院庭露天,四面的房子是富豪随兴择用的家室。现在,这些房子挂满昂贵的地毡,图案色彩斑烂,令人目眩。


看到的是另一个极端

  我一路观赏,惊叹其手工的精致。顺势拾级上了那附着墙弯弯曲曲、窄窄小小,陡得触鼻,几乎在找出口透气的石阶。不置可否,已处身在屋顶。在高处,才发现马狄那的屋子一律是平顶的,象一个个方盒子,高低不一,此起彼落,感觉它们无间无歇地在活动。印象是好象它们都髹白,但回忆中,它们又不是。(其实它们都是)。以为可以找个地方稍坐片刻的,但却一无坐处,全是鸟粪铺满。信步走到另一家屋顶,发现那儿屋上有屋,那小方盒子的一道窄门内,竟有七八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聚守一处,正用小手繁忙地编织铺在地上的一方地毯,突地明白楼下那些地毯的出处是怎么一回事。这纺织厂到底又用了多少个童工?正看得出神,有两位坚持要教我编织,我依样绑了三个结,那是早闻说过的,摩洛哥地毯因此三结而耐用异常,而正反两面都一样用,是特色。但却没料到有这么小年纪的儿童在操作。未几,那几个小孩伸手向我讨钱。看着那一张张小脸,眼神顿时变得十分老成,令人倍增难过。响导刚刚说过,摩洛哥没有乞丐,因为大家都靠亲属彼此相依为命,没亲没故的,也有邻居,我想的是家乡大家彼此互相扶助的农村社会,最不喜欢西方社会个人主义发展到没留给别人一点空隙的情形,但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另一个极端。没有乞丐吗?

  回到那又是几乎仅见一线天的街道,有人买了黑芝麻制的糖(似花生糖,但以芝麻代之,十分香脆),刚吃两口,有名小男孩伸手向我要,我正犹豫吃过的该不该给他,错眼不见,他已一手夺了去,迅速得叫我大吃一惊。没两下子,不知自那儿钻出这么多的小孩子,全围绕着我,仰着脸,有的一句话分几次讲,英德法语,还有我从没听过的语言,不外向我讨东西吃。我没漠视那一双双的眼睛里令人心折的祈盼,仍想拔腿溜之,旋即又为自己那无需有的念头感到惭愧,只需转个身,我已面对着卖糖果的店铺,我向店主要了一公斤的蜜枣,抬眼只见他吡着牙龈意味深长地在笑。我把蜜枣一人一枚,分得正起劲,看着一只只高伸着的小手,油然想起什么选举压倒性的胜利。倏地,一阵骚动,以为又来了一只驮物大驴子,不料却是几名男子正抱着一路向旅客兜售的衣物,铜盘等等闪闪亮亮的 “垃圾”,没命地在我们面前飞刷而过,两名警员却在后头死命地追,不知是不是小贩们已触犯了什么禁令。

  看完一场热闹后,我猛悟已有人在一场混乱中把我手中蜜枣夺了去,那一批孩童也忽地不见了踪影。


回想,一点也不真实

  警员回来了,不知是不是怪我多事,阴沉沉地咕噜了一阵,要我跟着他走,把我带出马狄那。一路所见仍是小店铺,染色场,驴子,垃圾堆,挤得几乎窒息的人群,小小巷弄的石阶,不由引人一缕思古幽情,望尽弯处,却发现是一次又一次的死胡同。沸腾的马狄那,贫困,龌龊,繁杂,刚刚发生的事件,一恍间已好象隔了很久,也不留任何痕迹。一切情景,犹似梦中所见。回想,一丁点也不真实。

  团友们陆续钻出来了,事后发现,在马狄那浮沉间,不知何时起,每一小组都有个临时守护神,一路治安,然后伸手要带路费。上车后,我眼快地看着那名警员,自一名“伴游”手中接过几张“帝冷姆斯”——那永远是揉着皱兮兮,肮脏得令人作呕的钞票。

  晚上去看肚皮舞时,由于没有街灯,我们走了一段黑黝黝的街道。夜里,马狄那竟是静悄悄的,紧闭的店铺,与一扇扇紧邻着的门无异。一只只猫,在铺石上踩着轻轻的步子。

  去的地方,以前是个妓寨,专供有势有钱的人消闲的,而今天已供人欣赏肚皮舞。里面装饰得金碧辉煌,土风乐正弥漫一空间。前来观赏的人不多,都是旅客吧。上桌的是一道道佳馔,最具摩洛哥特色,本说不再吃了,但眼看了,食指一动,欲罢不能。

  舞娘个个是肥环,腰粗胸霸,扭着肚脐镶着珠宝的肚皮,只觉得其滑稽,不觉其美感。据说这里待嫁的女人,特地把身子养肥,好等有条金腰带做聘礼。喜欢不喜欢,胖女人蠕动肚皮舞才是货真价实。美的定义,本来就没个准绳。间中耍杂技的,技术平平,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衣着近乎褴褛。也是价真货实吧?这方面,摩洛哥,或真的是与众不同。


闯入人间以外的地方

  走出马狄那时,我们几位一向是有意无意要脱队的,为的是要看多一些东西。不料只拐个弯,却已处身在一个前所未料及的地方。那儿虽是一样小小的房子,屋檐低低的,却亮着如豆般的灯火。屋子里是一张张看不出是年少或年老的脸谱。来来去去尽是看上去脏兮兮的男人,忽地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本·热仑小说的情节油然浮上脑际,还未想象里面是怎么一个情景,经人提及,看见小巷弄里站着一名男人,踮高脚窥视室内,正撩开“基拉巴”袍子。不知是不是事先那一顿食物反胃,同行有人扶着墙,哇啦啦地吐了一地秽物, 我给那气味一熏,驰风油也失效,也猛地把摩洛哥的精美食物原物奉还,绞肠掏肺的,难受得不得了。这传染性的呕吐一开始,殃及了大半数的团友。大夥儿忙不迭地在找出路。一路沉默不语。沉默不语,是呕心,是心情沉重,还是因为突觉身体虚弱,我再也不记得。没忘记的是事后,希望若再闯入人间以外的地方,将会是个桃花园。

  马狄那,窄窄的生活空间中,里面的人,可曾想过那夹缝以外辽阔的天地。


尽是金光闪闪的皇陵

  在摩洛哥,问及国王到底有几个妻子是个忌讳。国民把国王神化了,据说他屡次遭袭不死,若非天宠,为何一再化险为夷?但闻说国王有子女一万人,响导问我们信不信,大家面面相觑,似信似疑。

  “信!”我说:“精子银行!”

  我不知道用人体细胞可以造千千万万个复制人的工艺是否已有进展,但精子银行却是十分普遍的。若有个霸君,怕皇朝不保,生一连又一连的儿孙军,谁说那不是最好的办法?然而,父子为夺权、兄弟为夺位互相残杀的例子在历史上层出不穷,据说沙旦胡申已有子自美国来,是为杀父而从戎。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说得准。

  在皇陵,仰头看见那屋盖是用一公吨的黄金铸成。墙壁、回廊,尽是金光闪闪。穿戴整齐的守卫轮班廿四小时敬守,诵经的也由三个人替换,诵足廿四小时。

  想起马狄那与一般人民的生活,皇陵与后来只能远看而不得走近前去的皇宫,无疑是隔开的另一个宇宙。还在丹吉尔的时候,风闻非斯马狄那的一些劳工,为了争取较好的待遇,引起一场伤亡数以百计的暴动。民主意识的提高,不随时代而进行改革的君主制度,不知要支撑到什么时候?历史以实事纪年,且拭目以待。


我欲乘风归去

  离开摩洛哥前,汽车在关卡外泊着。那时,天还未亮。

  关卡内,排成长龙的是农夫们,挑着瓜果、蔬菜,去西班牙的属土多赚点钱。他们战战兢兢地挨次给发问,有的给截住,比手划脚,似在求情,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再挑着那两大箩的东西,往来路归去。那一箩箩的东西,已在关卡内守了一整夜,来时驮来的多少故事,也仍旧一成不变的给驮了回去,这之间,已消耗了多少时间?

  “持马来西亚护照的是那一位?”

  来摩洛哥这一趟,自苏格兰跑了两趟该国驻伦敦的大使馆。这一回不知是那一点出了差错?上车来的那一位穿制服的官员,把一叠英美国人的护照全交给响导,单单扣住颜色似日出的那一本。

  我举着手,站起身子,只颔首笑笑,真怕他为难,不料,他却打量我一番,再向我伸手。

  “你是我第一个看到的马来西亚人,欢迎你来到摩洛哥。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祖国的报导,那真是个好地方。”

  “谢谢。”我说。我想起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长老。他说,这个世界的未来的希望, 全放在远东。我当时静听着,保持缄默。西方社会太腐败了,坚硬的外壳下是稀烂烂成浆的内脏。我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一回事。

  我喜欢旅游。在文明古国里,我试图探其湮远的源流,然而知道的只是它们如此这般辉煌过。西欧的饱和,非洲古国的没落,我顿悟我们是如此富裕。南中国海边的那一个大岛,空气是那么透亮,树林是那么油绿,我不知道以其经济状况来衡量及划分世界是否肤浅,但我知道,在欧洲,在非洲,我没有过继续成长的感觉,是因这要成长的微妙感觉,令人充满寄望。

  过了关卡,在地中海之湄,天际有道红光透窗而入。

  我曾为驮重的驴子难过,它背上的包袱令他意志阑珊,阻碍他自由前进。历史,不错是进步的基础,但何尝又不是一个绊脚石,一个包袱,一个累赘?

  赤道的另一边,我们是如此年轻。

  我静候,那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