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国际时报梁放作品集




  前一阵子给你寄的明信片,相信你已收到。那天是仲夏(6月22日),刚好是你的生日。当年你一出世,我还多事地要给你取名仲夏呢。但终不敢坚持,当时想到的是,名字所谓的雅了,反而显得装作。你目前的名字,我就十分喜欢。你出世不久,就动了小手术,弄得大家手忙脚乱,为了你,我还与院里的一名护士吵了架。当然她也没恶意,但当时看她机械化地为你换葡萄糖吊水,心里无名火一升,骂了起来,事后觉得十分不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我们常犯错而不自觉,让生命就此给染了抹不去的污点。


  这么久以来都没收到你的信。就由仲夏谈起吧!

  那一天,正是学年最后的一天,当然,全部学生也都已考完试,校园里的气氛突地由紧绷而松泄了下来。这一点,在图书馆里最明显。平时不见拥挤,但五月那个月份,几乎没有一个空位子,许多人进来了逗一圈,悻悻然地走了,不住在校园里的学生,只好到各讲堂去。不知是不是以前读书不及现在用功,图书馆那种暴满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看到。一直到最近,图书馆才又“静”下来,各角落寥寥坐着几位伏案的研究生,静得谁人打一个嗝,放一个屁,都叫人心惊胆跳,还以为哪儿给投下一枚炸弹呢。

  在一般肄业生的考试期间,有回自城里购物回来,一上车就爬上第二层。一向喜欢那么做,因为途中可以俯视各家各院的花园,最近还常在车站旁看见一枚枚青涩的桃子,正待秋雨施红。那一回,正把中途的一个车站旁结满苹果的小树看得入神,肩上突地给捶了几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生,嘴里口口声声骂东方人。我当时的反应是即刻说声“对不起”,但旋即又觉得根本不对,心想这女孩可能给过什么东方人占了便宜,一时认错了人,把账赖在我头上来。车上的人都看着,一无表示。我起身下了旋梯,走到底层去,她又跟着我,坐在我後面。车是直往校园的,我盘计着中途下车,唯恐她又跟我一道下,在街道若拉拉扯扯,行人又那么多,不知后果如何。若给拉上警局,可真是有理说不清。她一手扣住我的脖子,我还来不及把她扳开,已在脸上给索了一个响吻,吓得老叟一时失策, 脸皮忽地嫩了起来,打从耳根发起高烧来。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不怕魔鬼的。”

  这女孩我不认识,也从没见过,但看她提着一包书,手上拿着本凯瑟玲库生的著作,猜想她也是个学生,可能是因为当时的考试压力把她给搞胡涂了。若是的话,我觉得我该帮点什么忙才是,至少与她同车进校园去。想着,我也打消了一再要在中途下车念头。车进了校园的时候,她并没下车,口里念念有词,又随车进城去了。下车的都是大学里的学生。有位男生打趣地说:“多幸运呵你,上回是我呢!”原来她果真是因两年前考试不及格而神经错乱,而且目前好像是入魔似的,否则为什么口口声声“耶苏救我,撒旦走开!” 说个没完没了?回来在电视室里与几位同学谈起,却从中得悉住在楼下的杰利,因考场上中途BLACKOUT,神差鬼使似的走出来,一时引起不小的骚动,还有爱丽珊已受不了下一周开始的考试压力,一个夜里大喊大叫,给送回家去了,明年再来。杰利我不熟悉,仅知他三年来一直是建筑系的高材生,还一连三年得了奖,不知是不是对自己期望过高的关系,毕业考试的压力使他承受不住。幸好那是最後一张试卷,他又做了一大半,与上两学期的成绩与作业一平均,他顺利通过了,考获第二等上级学位。对许多人来说,那已是十分理想,但在他是一种失望。这之前,大家都在说他准得第一级荣誉学位。毕业典礼那天,我与其他同学观礼,杰利不在现场,据说到北部“休息”一阵子去了。看到杰利的情形,我感到十分难过,虽然与他不熟,招呼也轻易不打一个,但他的心情我十分了解。报章上刊载了考试压力的文章,据悉,大部份都是那些高材生出了问题。可不是?同一道走廊住着几个一年级的学生,读书上课当游戏,喜欢去就去上一节,不喜欢就一个星期不见了人影, 听说都顺利考上了,真为那些天天伏案的另一批不值。


  仲夏那天,也是二十五年来一直设在城里的学生会关闭的一天。学校方面已逐渐把散布在城里的各系各部门迁移到校园来。学生会所是我们聚会、喝酒、跳舞的地方。曾上过那儿两三回,纯为歇歇脚,喝杯咖啡,但因为仲夏是个特别的日子,大部份的学生都前往。想着下学年再也不回来的一些同学,相处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感情还是十分腾笃的,彼此互约,没料到同往的把几辆巴士都给挤得满满,更没料到前往学生会的人比想像中多。到了门外几个人一组,已给排成肥嘟嘟的长龙,在门外等着里面的人一出来后就可以进去。我一到现场时,心却冷了半截,再说自己从不喜欢那种吵杂与喧嚣,但同往的几个都不放我走,只好呆了下来。在门外守了四十五分钟,进去时里面像烘炉,每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堆,空气污浊得很。认识的都上前聊了一阵,又喝了三品特的苹果酒,上厕的时候,才发现那儿也一样排长龙,有的人已伏着墙上大呕大吐,地上粘搭搭的那股薰得我头疼。楼下的的士高“音乐”、人声,吵成一片。学生们几乎想趁那最後一天,非把整所建筑拆了下来不可似的。应该是一种巧合吧,出来时,门口那个招牌已给拆得稀烂。


  学年最后一个星期,“慕名”而来的十几个同学,一连三天都在我们的厨房里大吃大喝。从不煮食的,带了餐酒,其馀的都把自己冰箱或菜橱里储着的各色食物拿来,经无师自通的三流厨师用了那花了七英镑买来的中国锅一一不依逻辑点化,都成了美味可口的食物。大家都赞口不绝,但厨子自试验室翻了多时的泥土样品,都已忘了自己煮的是什么菜色,只知道把新买的蚝油与味精用了大半瓶。

  事由共用厨房的约翰而起。他考试后说要学习煮一两道中国菜,当时以为他开玩笑,不料他真的买了许多食品回来,后来事一闹大,平时不甚交往的男女同学都来了(所以说 “慕名而来”?)大家都说:“以前为什么不那样做呢,真是可惜!”。想着真的有点黯然。在那之前,大家都埋首用功,除了三几位较接近的同学偶尔你请我吃一餐“我妈妈教我煮的区利供卡尼”,我请你尝尝“吃过无人不赞好,越吃越爱吃的炒饭”外,实在没太多时间与其他人个别建立起任何较深厚的友谊,一直到大家都考完试,但却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6月23日中午,大家都一一离开了,在门口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一声声再见事实上是遥遥无期。还留在校园的研究生也都给叫搬家。九个月以来,住的是全校最好的宿舍,但那儿趁暑假都以十倍的价钱租给来度假与开会的人。把我们给气疯了。家当虽然不多,但也走了好几趟才搬完,又适逢研究论文进行得不太顺利,搬了家,收拾了大半天,弄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至今在新居已住了四个星期,却又觉得比以前那一间好,尤其住的是底层,宿舍外是那一个无名湖,近窗处的湖岸上是几棵大树,树下的灌木龙葱。我把窗纱除下,窗扉一推,引进一园的绿色与一顷的碧涵。那些鸟、松鼠,还有整百只的鸭子,把窗外世界缀成的音乐汇入图画,图画融成诗歌。喜欢的是那棵树,又因那面湖水的关系,我不由想起我们砂拉卓的那间傍水的老家:那木屋的窗口不正对着“不塔塔”果树?潮涨的时候,窗下那河面上不也一样游着母亲饲养的鸭子?不离家,从不感到家的可爱,但在家里住久了,又要走出去看看。人多矛盾呀。来来去去,也已奔走了近二十年,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每一回的去来都要一样带着满而溢的情感。不必要嘛,对不?

  但每动一次,都长了一些见识。就说这一次搬动吧,只由湖的另一边搬到这一边,四周环境变了,邻居也都换了人,一时又觉得开始另一种生活似的。


  同一层楼住的是来自伊朗,土耳其等国的博士研究生,一律是回教徒,大家与我都十分好,但话题一触及《魔鬼的诗篇》,就自然而然给僵住了。

  土耳其有个叫拉曼的,请我喝过一次地道的土耳其咖啡,它与普通咖啡没什么不同,但煮的时候可真有趣。咖啡壶只是一般茶杯那么大,有个柄,把咖啡末用冷水扰开,然後用小火慢煮,一直到壶上起泡沫,在欲滚未滚的时候拿下,然後倒在小小的茶杯里。由於咖啡末十分细,要趁热喝,不得不把咖啡渣也一并喝下。据说喝的时候,要“嗉--!” 的一声声响,才显得风雅。我可真办不到。(也不知他有没有开我的玩笑)

  另外一个叫纳之英之的,名字十分顺口。他说“英之”是珍珠,而“纳之”嘛,他说也是很好的名字,意思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英文字来表达。至今仍没给我翻译出来。他已来了几个月,英语掌握得不错,但时不时令人发噱,他有回敲错门,我开门时,他说:

   “哦,对不起,你不是我的朋友。”

  后来混得比较熟了,问我的名字,我说了,他拼不来,只好说去我的房门上找,而我在前一阵已把它取下,他说:

  “你的名字不存在!”


  不同的生活环境,往往造成不同的幽默。生活里若没有幽默,总觉得太严肃了点。培尔来吃饭,问我有没乳酪,我说没有,他说法国有一句话,“饭后没乳酪,就像女人没胸部”,当时一个中国人在场,他好像什么也没听懂,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么男人呢?” 一时弄得大家莫名其妙。而那中国人与他一些朋友在一夥,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的,他们却笑得十分开心。

  幽默植在生活里的,不在同一个基调上,就不容易体会。现在想想,说到“缘”吧,一直说不清楚是什么一回事,但它仍是一种共性的巧妙会合。大家谈话的方式不一样,投不投缘,是基於彼此在谈话之前的差异的多寡,把别人想像成与你一模一样是一种悲哀,因为没有两个人会绝对相同的,在同一个兴趣上也有它必然的分歧。

  获悉你已顺利进入农大修学士学位的消息,真令人感到兴奋,这是用功的代价。记得一开始,有好多人都不看好文凭班,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明白,文凭班是可以升学士班的。其实,能捉住时机才是最重要的,能读多少就多少,以我们的社会环境,以我们一般人的经济情况,要我们做太深远的计划并不是一件易事。人要实际一点,我是眼看自己许多梦想一一幻灭才说这句说的。我没遗憾什么,但时间却真的如比这般给浪费了不少呵。


  足球世界杯比赛终於告了一个段落,一向不看足球,但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趋之若鹜,电视室更是场场暴满。那一阵狂热中,我冷眼看到却是潜在人心的冲突。许多不满情绪,都在各别国籍的人当中引发开来。任谁也料不到,看似平静的表面,有时却是一股洪泉。

  先由喀麦隆在第一场比赛中击败阿根廷说起,大家都为之兴奋,兴奋的是非州队胜了, 今后可以改写一下老是欧美国家称霸足球坛的历史。但有些非洲人的态度却已不是那么简单,是不是来自喀麦隆的,在为喀麦隆队胜了而高兴外,却已走向了另一种叫人反感的心态?他们借这一次胜利一事,发展成复仇得逞似的。无可否认的,西方所谓的先进国家,有今日的经济,不高是比现在所谓的第三世界先一步懂得利用别人而创造了自己财富。英帝国的没落因为殖民地纷纷独立,但在这之前,他们已得到不少的利惠。法国还不是如此, 法国同学有时说得得意忘形,我就不给情面地驳回。了解真相是一回事,平衡目前明显的悬殊的是一回事,但以仇恨来做,就做不到,即做到也不是好办法。我们不也有过与别人吵了一场,即使吵赢了,事后也没得胜感觉的经验吗?许多非洲同学还是得英国协会奖金来读书的,一边在骂,一边又弓身乞讨,真令人感到遗憾。前一阵子,有一部电视影片,说一批非洲人由於饥荒问题而组队由苏丹直往欧洲长征的故事,说要讨回一些公道。我看了,发现白人还是用那种优越感来处理这么样的一个课题,但非洲人就说:“白人看了一定不高兴。”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哀。


  上星期四去看话剧。每有新节目正式演出的前一晚,是专为招待记者,剧评家观赏的, 这同时也让公众人士免费进场,但得排队,排在後面的,座位一满,就不得而入。冬天里排队十分辛苦,但在夏天里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过这期间来了许多游客,多了许多人 “竞争”。我们三几个人是剧院的常客,看了十几出,都是一夥儿前往。最近重看二十几年前看过的王尔德的作品。发现自己并不及以往那么喜欢,但年轻十来岁的一些同学却声声赞好。相处了差不多一年,我第一次发现了代沟的存在。


  一向喜欢唱歌,尤其是在冲凉房里。以前住的地方,花洒间的隔音设备好,而且一走进去,要过三公尺的甬道,像走进水帘洞里,冲花洒已不单是卫生活动,不唱唱歌实在不能表达自己的满足。大家都唱,而歌声给那水帘与一堵墙滤过,像是来自那远远的天国。可以唱得五音齐全的,乍听之下,疑是天籁哩。但在这儿就不行了,花洒间与厕所同一处, 只隔着一帘胶布,而与外边也只隔薄薄的一扉门。同楼住着的几个中东人,一进去也是展喉高歌,我也一样不落人後,但三个星期後,“歌声传达友情”已走板。阿里三更半夜唱歌,大家忍无可忍。或许他以为只有他的房间对正花洒间,绝对干扰不到别人,但事实上阿里的歌声可能是沙漠中与风啸对唱而练成的,宏亮得不得了,震音三百里外可以感觉到也不令人惊奇。大家没说他什么,背地里咒他他也不知。有回我进去冲花洒,把水喉头一开,水温调至恰到好处,一淋在身上那活似神仙的感觉一上,早已情不自禁,没头没尾的就唱了起来,遗憾的是十八岁以后好像没学会什么新歌,但烙印在脑海的大可自我表演一番。从“明月千里寄相思”唱到“珊瑚恋”,正唱得沉迷不醒,帘外已有人提高声音在叫:

  “你可以不唱歌吗?吵死人!”

  是阿里。

  我把心一横,仍在继续:忘了,忘了………!但始终不开口说话,不知他在门外用阿拉伯语骂了一阵什么,而我已在里面改了歌曲。花洒也一直在兴奋地洒着:阿里已走了出去,把自己的房间碰的一声拉上,我听了,歌曲又改了,是:会不会你再来,要不要我在等……。阿里,你再来!

  一个星期了,不知是不是遗憾,没有了阿里的夜半歌声。在厨房里碰上了,起先大家讪讪的,後来我问他要不要尝一尝老远自家里寄来的铁观音,他欣然接受了,也把自“天方夜谭”里带来的乳酪给了我,那是泡在液体的小白球,咸得很。冲凉房的歌声没有了,却已搬到厨房里来,问题是,我的房门正对着厨房。写至此,阿里快拍子地唱了阿拉伯歌曲,正与自己投入的情感闹得不可开交。我看我只有认命了。


  厨房不算太小,但比起以前那一个就差得多了。而且三十个人共用一个,所以任何时候都有人在厨房里煮东西吃。平时住在这一类宿舍的学生膳宿都包在内的,厨房只是偶尔给学生吃点心或烫衣服的地方。电灶炉有一个,像茶几那么小,上面两个灶,要三十个人把时间好好分配,如何也办不到。一开始,大家都说不煮了,吃食堂的伙食吧,一个星期下来,大都叫消费不起,不自己煮不行。我们向福利部求情,终於把两个冰箱搬了进来,灶炉也多了一个。三十个人一夥买东西,第二天冰箱再也塞不进东西。厨房也因而热闹了起来,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里边谈到深更半夜,周末那些女生最多事,有事没事却叫朋友来吃饭,可以从早上九点闹到下午六点还不想走开。由於这种情形,大夥儿本来各煮各的,在发现之前,已与别人搭着煮,如安妮与诗曼妲,那之英之与哈立,诗马与克莉丝汀,大卫与德利,……马丁与我。马丁修的是化学博士学位,体重200磅吧,一走进厨房,大家都感觉到空间给缩小。他站着等别人煮毕才开始,我当时想淘米煮饭,看他也想煮饭,说不如一个人煮两个人吃吧,他即刻响应,这之后除了各别有节目外,我们的晚餐都在厨房里一起煮一起吃。你知道我烹饪的哲学是要煮得熟,吃得下,但马丁把每一项都记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他当烹饪是化学试验般的要求准确。前一阵子的姜丝炒酱油鸡,我知道他在记录,回头看个究竟,他记下的是:五分钟後加半杯水。酱油分三次下:第一次,在爆香姜丝(火候是煤气三号),第二次,……。事後我向他借来看了看,才发现那一道家常小菜, 步骤竟也不可置信的繁琐。我说煮的时候随兴的。马丁却一本正经地说:

  “It's delicious. It ought to be the right way!”

  不久後,非洲的安里加说向我讨点酱油,我给了,也没向她要回来。在厨房,见到她时:

  “I have used up your soy souce!”

  我耸耸肩,用完就用完了。一瓶60P,可以再买,而且原有的一瓶已用了三份之一。

  “My boy friend's coming for a meal. Guest what I have prepared? Believe it, Chinese!”

  我看她把锅盖掀开,那半只鸡黑得像在乌油桶里泡过。

  “What is it?”

  “Chicken! I got the receipt from Isa. She said she got it from Martin!”

  冰箱不够用,大家的食物又十分类似,混着吃的情形也就层出不穷。明明早上刚开的一品特牛奶,中午以前已给用光。鸡蛋也一样,我还错把新加坡同学的大白菜煮了与马丁吃得四颊生油,回来他在找,骂人把他的大白菜移到冰箱底层,连包庄纸也都拆了,我才蓦地想起,真是啼笑皆非。现在冰箱的世界是大大小小的塑胶包。要找自己的东西,有时要拆开好几包。我自己的东西我认得(除了大白菜),但马丁却想不起他袋里的内容,开玩笑说是我们东混西合的烹饪法把他给弄胡涂了。最近两天也不知是不是又把别人的食物消化还不自觉,昨天找前天吃剩一半的羊肉,发现塑胶袋里留着一张字条“THIS FOOD BELONGS TO DUNCAN IN ROOM 203, SO PUT IT BACK WHERE YOU FOUND IT!”无端端把我的罪恶感加重,而我们的羊肉大概已在别人肚子里化成肥料。


  这里的教育制度看似很理想。其实也有许多纰漏。这里的文盲很多,而且日渐严重,有许多十六岁的高中毕业生连26个字母都认不完,其他的更不必说了。他们讲英语就像我们讲方言,电影、电视、电台新闻等等不会阅读也一样可以听得明白,所以一般上看不出来。学校的老师怪父母没教子女基本的读书认字,父母又怪老师没尽责,问题不了了之。自爱的都在普通文凭后再进特别学校进修。我们的下一代会变成怎么样,真叫人担心。前后二十年,电视、录影已剥去一般人阅读的时间。系里的老教授说:以前我们的消遣是阅读,现在的学生有的连报纸都不看。修海洋污染的迈可在二十岁之前已看完全部的莎士比亚戏剧,但他是一个异数。许多博士研究生对莎士比亚的认识却停留在高中所读的那三几本。我们的情形也不会好到那里去。试问有几个人可以背诵唐诗宋词中的任何二十首?梁放就背不全,真该死!年轻若你,该加多点油呀!岁月不留人,读书不枉少年!

  七月二十九日是星期日。在房里看小说,走廊的电话没命地狠狠响了十五分钟,我再也忍不住,只好去接听,刚拿起电话,还没开始说话,对方已在说:

  “HELLO, LEONG. I know it's you!”

  是培尔。问我要不要随他与拍德丽莎去东海岸游玩.他们前二星期不见了一个周末,回来後说到了北部的“诗盖”岛去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有人还建议把香港搬移过去呢,真是妙想天开),给我开玩笑地数了一顿,去好地方都不叫一声,累得我一个周末打了几百个电话没人接听。

  我们去的是一个叫北伯威克的临海小镇,在那儿附近有个著名的唐达古堡,仅是一个空壳子,但附近的景色十分美丽,古堡与一个小小的石岛相对,岛上有座灯塔。海水那么的蓝,天又那么的蓝,除了动荡的海水,真的一点也分不出界线来。喜欢的是古堡前的一片草坪,旷阔得很,与四周围的麦田隔着一道护城河,但已乾涸,是以前防止侵略的措施。麦田已是一片金黄,但还未熟透,麦穗已显沉甸甸地。风过处,它们随着飘扬,远看像是起伏的黄金海浪。途中还见到给扎成一捆捆,准备给牛羊过冬的秣,散布在黄金也似的坡地上,那鲜艳的色彩,令人想起梵谷的画,还有那扑鼻而来的一股香甜之气,弥漫着一空间,庸俗若金桂,才把香菱的名字给改了。若不是秣是那么多,可能还未能叫我真正体验过。苏格兰比英格兰美,主要的是山多。郊外的风光,因山而壮丽,因山而多姿多彩。那起伏的山坡,映进眼帘处,荡舞着的景色,令人不能抗拒。

  回途中,我们又到另一个也是临海叫丹合的小镇,那儿以产蚝盛名。而一些古堡的废墟正在码头的一边站着,被海鸥筑了密麻麻的巢。海鸥不停地叫,听得令人心慌,它们像透许多婴孩饥饿的哭声。对海鸥并没特别好感,以往住在靠海的地方,在海上总看到它们老随着船杆飞,一种要找庇护的样子。但在英国南部时,住在小楼,曾有一对海鸥,每看我打开窗口,它们就飞来,我用面包屑泡水放在窗阶,看着它们三两下子把面包吃完了,叫人开心。至今它们都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记得上一回与你提起的松林吗?初春那一阵子,地面上开得锦重重的一片是蓝铃子,最近再去,花都落了,取而代之是一个个孕着种子的荚。其他的野花仍开着,最美丽不过的是狐狸手套,有白、紫色、与淡紫三种,据说是具有医药价值的,但毒性极强。一向喜欢东采西摘,给同往的马丁这一句有毒,那一句又含那拗口的化学名字,美丽的几乎全是外表了。菌类都在这时冒了出土来,尤其是经过一番雨水滋润之後,马勃菌类半埋在一层厚厚的枯歇的松针褥堆内,看上去似倒扣着的白瓷碗,但挖起来时,却是一个大白球,像小孩子的头那么大,是可以吃的,但同宿舍的人你推我让,没人要“当仁”,真不知味道如何。我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厨房的窗阶,来打扫的妇人也提供一两个食谱,但她也不要吃。大概不太好吃,那就奇怪了,菌类一向十分可口,有一回去北部的大学城圣安德鲁,在草地上走着,发现一处像给撒了一地的白色弹珠,走前去看个究竟,原来是白菇,我情不自禁地采了装满衣袋,回到宿舍净炒,至今还觉香味留齿。望着窗阶那五个大菌,真是一筹莫展。每一个都怕死!

  荨麻可以当茶叶用,如果真的好喝,这儿遍地是,也不必老远自印度锡兰进口。不过话说回来,可口的野生果也是俯拾即是,尤其是在宿舍外一直通往泊车场的小径两边,红艳艳的尽是覆盆子,以往只吃过一回,是自超级市场买回来,发现它们原来是野生的后,而且又那么多,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几乎是仅站在一处,在双手所及的圆周内,已采得手酸,吃得十分饱。与土耳其同学去采了一趟,他索性在一处坐下,左右前后,上上下下,一边采一边吃,开始还口口喊鲜叫甜,接着连话也不说了,吃得把衣襟都给果汁染红。以前在英国时,屋后也有一个树林,深秋时可以采到黑莓。在此处的小径两边,也看到一些青涩未熟的,有的还在开花,计着收成的好日子,不知自己还能否在校园内住着,好好享受一番。


  校园里,陆续来了许多欧洲大陆来的学生,大多是来读短期课程的,把校园闹得像避暑胜地。由於天气热,有许多人是在户外上课的,十分有情调。OPENUNIVERSITY的学生也趁在暑假里来这儿上课,都是一些少年不用功回头来赶上的青壮年,或发现书读得不够要多修一两个学位好充实自己的职业青年,也有些是儿女已长大了、企图想要改变自己下半生的家庭妇女。他们积三五年的功夫,每一个都是大学毕业生了,真令人感到振奋。 OPEN UNIVERSITY的课程十分丰富,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无法一一跟着,仅把有关文学的一部份略略看过,最兴奋的莫过於遇上的课程把以前看过的文学名著分析。把读所谓正经书而忙得天昏地暗、含糊不清的日子一一给扣上了题。


  真没想到日子流逝得如此迅速,明明是星期一,但错眼不见,又已是星期五。周末电脑中心没开,论文不能输入,图书馆也没开,那些资料又不能一一搬回来,想到限期,不由叫人心慌得紧。星期六下午,我们住在一夥儿的都出城买下个星期的伙食。我却常借此行去钻旧书店。下午又出去一趟,是因为一家旧书店打了电话来,通知我要找的一套小说他们已收购到。到书店时,才发现那一系列小说集中我要的一本却标了高价,原来其中有一篇是GEORGE MAC DONALD的作品,作者的名字虽不见经传,但近年来却已成了收藏家的猎物,是少数死後多年给肯定的小说家。MAC DONALD是一名医生,作品不多,当年被选入小说集中,纯粹是因为作品好。他地下有知,应该感到安慰;隔着一个世纪的知音们呵。其实,好的作家好像不太多产,即使是多产的,能传世的也只有那三几本。文章千古事,在世的时候如果能不被淘汰已不易,死後万古流芳的,可是寥寥无几呵。Mac Donald生前甚至没有个人的集子出版过。


  印尼来的同学午饭时炒了那种手指一般大小的江鱼,味道一散发,整座宿舍都乱了起来。法国来的那个肥婆娘一口咬定是我,看我下一回不把她的头扭断。她吃那种臭汗酸的乳酪,我还没上诉呢。事後,我与那位印尼来的同学在厨房里笑着一团。可怜的他,说已躲了大半天。问他知不知人家在骂,他说:“怎不知道?每一个人一进厨房,把眉头皱一下就走了出去,我才不管。”记得以前在伦敦的同学炒巴拉煎,不知给那个邻居报了警,警察遁着香味到了现场,一直不相信那是食物,还拿了样品回去化验。现在想来好笑,但当时当事者,百口莫辩,几乎给弄哭了。


  要补考的学生有的已在校园出现。海外来的,也已陆续乘长风而来。原来补考是要经过申请的,而且每一试卷,还要还十磅的考费,据说爱尔兰北部的皇后大学的补考费是五十镑,真是新闻。阿里要补考六科。

  “补考六科?”

  “通常不可以超过三科的。”

  “你可以重读一年!或许carry forward。”

  “重读一年,多一年的考费!Carry forward,明年不是要变为十六科?”阿里说着,再也不出声,沉着脸,整个人都垮了似的。今天看他从系里回来,厨房歌声突地不见了,弥漫在那儿的,仅是印尼同学留下的咸鱼味,厨房里第一次是如此的静。有种悲凉。

  不多写了。等你的回信。告诉你,玫瑰花还正开着,但海裳花也一一在争艳了。在我, 这是一个转型期,意味着生命的夏天也即将过去。来得匆匆,去得怆惶,它可真无情呵。

8月1日爱登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