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作品集
【飘泊的心搁浅在「玻璃港」】
作者:杨善
翻腾斟酌了整个漫漫长夜,我终於披着冽风细雨跨进顺风号’的船舱。
老乡们似 都还认得六年零七个月没见的我,而我已几 淡忘了他们谁
是谁了。并不是我无情,而是一个人若下定决心要忘记一个地方一些人
一些事时,总会有许多东西可以取代的。
老旧的摩多船拖着长长的白浪在浊黄的拉让江上缓缓前进着。葬在记忆
层下的陌生又热悉,熟悉却心纠的感觉,随着沿岸的木屋草树而渐渐复
苏起来。我於是想起,要不是在海唇街巧遇老乡海叔,听他提起老迈父
亲久病命危的消息,我肯定不会放下手上的工作走上这一程的。
船曲了一个折,舍弃椭圆形的高乐多岛后,迎风向上游徐行。而我的心
情则像关进一间有着顽童的电梯,被他们耍得七楼三楼三楼七楼的上下
翻腾。有郁卒却不能呐喊,吞下肚却太伤身心。
如此乍愁还 之间,最能勾起难以负苛的往事,於是六年零七个月加一
天前的事又像出水芙蓉般在我脑海浮起,撒溅了我满眼的颤动泪光。
那个女人会入侵我家,是因为我妈难忍父亲的好赌而拂袖而去。父亲与
她一拍即合,是因不同道不相为谋。两个赌鬼碰在一起,年少的我就成
了手气和脾气的赌注。我於是怀念起妈的温柔,而妈那两行垂在眼眶的
水泪,至今我仍无法释怀。妈无法从父亲手中带走我,已成了我和妈毕
生的遗憾。那年我刚升上五年级。
妈离开了玻璃港后,关於她的一切讯息就像断线纸鸢般荡飘到不知名的
天涯,再也打听不到了。
我十六岁那年,也离开了玻璃港,在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一场激烈的呕气
和愤怒之後,在一个暴雨倾盆而下的上午。
父亲是大男人主义者,自以为是,话讲了就算数,但反悔时的改变初衷
却不必理由。我对父亲愤畏有加,但对那个爱打小报告,颠三倒四挑拨
离间的女人却更是恨透九重天的。
玻璃港是个渔村:婆娑起舞的高椰树,沙泥交汇的长滩,高脚的木屋竖
立在河的沿岸和补网的渔家女,构成一幅渔家风情。但每次看见别人的
父亲满载而归时,我的父亲仍窝在港上唯一的杂货店里与店主们在赌着
四支配,我就几 自卑到哭去。无可救药的臭德性,决定了我将后的幸
福。除非我离开...
念六年级的年中,我辍了学,因为家里的经济亮起紧急红灯,我也开始
跟父亲提网捕鱼去,希 可以早日偿还欠大囗九的赌债。
大囗九自然不是善男信女,父亲因而有一大段时间不上那间杂货店赌四
支配了。这也好,至少不赌的他还像个父亲。只是他的眉头已结得跟姑
娘的辫子一个模样了。
捕鱼是看潮起潮落讨吃的活儿。低潮时,不论白天黑夜都得驾着‘挂尾
船’出发去。找了个有水草丛的滩位,就开始跋泥涉水地起七尺距离的
长直树干,围起一角后,就挂上鱼网,然后放置一些木薯引鱼入窟,鱼
儿纷在水草丛栖息或啜木薯祭五脏庙,而鱼网也随水涨而飘升上来,再
待退潮时,鱼儿就困在网墙内了。如此日日月月捕捉拦截,我已厌倦。
到他城去另觅出路的念头愈发炽烈.
......
父亲以往偶而会在赢钱的时候,买只本地鸡炒姜丝酱油配酒吃,那时的
他还偶有笑声。但自从大囗九恫言若不在半年内还清五千零七百块的赌
债、就放火烧屋不留情面後,父亲再也没有笑过。之後的父亲和那个女
人就相处如兵了,常因一言不合而摔碗翻桌。我实在难以再在这个家呆
下去了...
我16岁那年的中秋夜,月亮圆圆地挂在玻璃港的上空。晕黄柔性的月
光将倚在窗囗的我的影子,投映在斑驳的房里板壁上。我却在如此绮丽
的月亮里想起远去的妈妈。不懂妈现在好吗?我挂念她如初生婴儿渴望
母爱恩泽一样。港上的小童荡着鼻涕提着橙红昏亮的自制灯笼,三五成
群地步过我家窗前。奇怪的是,我已无法在他们身上寻回昔日种种童趣
了。唯一记起的还是妈妈走时的背影。
我的泪已悄然依附在脸庞上了...。
妈是个传统的女人,温柔而贤淑,对我的关爱更是深切。媒妁之言,从
下港嫁来玻璃港之後,她对父亲是无怨无艾的。记得我十岁时有一年,
我死党大头的老爹在捕鱼撒网时,脚一滑、整个人和网一起跌下河,结
果成了解脱不了的网中人,溺毙河中央。开始水肿腐化的尸体被捞起
时,大头明和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同时,我也在父亲眼角见到微微的泪
光。眼见相识相熟数十年的老朋友的永诀,谁还能铁石心肠呢?这是我
第一次看见父亲哭。
那晚,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还在楼梯囗吐了一大囗。妈迫不及待赶下楼
扶父亲时,还被推了一把,滚了几级梯级下去。「烂醉鬼!你想我死吗
?」摔痛得站不直身的妈,气呼呼的直喝道。
父亲东幌西斜地扶着栏杆地赖上楼,一句话也不说,妈知道他心情不
好,也没有再说什么。大头明他爹的不幸,给父亲的影响不小。父亲酗
酒也由此开始。
认识新搬来的邻居大囗九之後,父亲开始赌四支配,也开始不务正业。
每每妈唠叨责怪几句,父亲就举起硕大有力的手掌喊打。父亲变了,家
里的衣食住行成了难题,妈的眉头也因而愁结得跟姑娘失恋时一模样。
我却只能无能为力地跟着叹息起来。11岁的年龄彷佛有80岁的沧
桑。
那个父亲把妈按在地上,强硬抢走妈手腕上唯一外婆留下的银镯子的早
上。我吓得面色苍白。後来妈收拾衣物装进染尘的结婚皮箱时,父亲竟
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出囗。
而那句妈提着皮箱,哭得泣不成声的告别话,如今忆及一样肝肠寸断。
她断断续续地说:「阿善,妈走了,带不走你是我心情一辈子不能释怀
的遗憾。孩子,你要自己保重...以後长大了,别学你父亲那样叫人
伤心,知道吗?」我也泣不成声了,要不是父亲拿着扁担抓着我的手,
我一定跟母亲离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的。
妈颠跛而瞬间苍老的背影模糊在路的转折处时,我已哭得不能自制了。
一声洗脸铁盆摔打在壁上的巨响,将我的思绪从妈妈的背影扯拉了回
来,於是我听到这么一段触目 心,目瞪囗呆的丑闻,从父亲和那个女
人的吵架声中传来。我顿时间真的难以置信...,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竟发生在我家?
洗脸铁盆在地上翻滚跌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隔着板壁,我听得清
晰:「你这贱货,竟然惹了性病传给我?」父亲发出吃人的怒气。「要
不是跟了你这个烂家伙,我会搞到现在这幅田地?」那个女人也不示
弱。父亲给了她一巴掌,一记耳光在夜里听来尤其清晰。那个女人发出
高八度的哭叫声道:「你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不要脸的臭男人!
别忘记你只是个逼老婆去接客的臭龟公,你有甚么资格打我?」又一记
耳光,那个女人哭了起来。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像有人拿着锣钹在我
耳边轰敲一样,震耳欲聋的感觉极不好受。
难怪父亲终日愁眉深绪,斟酒独醉了;难怪他每次出外捕鱼总二话不说
了。有次他竟捉起刚捕获的白丁鱼,活生生地砍成碎尸;难怪他每趟回
家都与那个女人吵到天翻地覆了。原来是心中有难以平抚的压抑,原来
是那笔赌债把父亲逼疯了。
「你是我的女人,我叫你做甚么,你就要做甚么!你不去陪大囗九睡
觉,我会连屋子也会被他烧掉的。五千七百块不是小数目,别忘记你也
有份输欠的。现在叫你接一些客就要呱呱叫,相不相信我一刀砍了
你!」父亲摆出大男人的霸道和强制,那个女人静了下来。
除了猫头鹰和老鼠偶而发出叫声外,一切都归於平静;除了那个女人微
弱的抽泣声外,父亲也有一两声咳嗽。这个夜随着一场激烈囗角变得沉
重起来。
连手电筒也不提了,我心情郁卒地漫步到河边。银白色的月光在河面婆
娑起舞,我的心却像被人逼上了魔天轮,在半空中幌来飞去,转去摆
来,一下机,囗吐白沫。
坐在码头的亭椅上,我不禁又想起刚才那一幕,那丑陋的一幕...於
是我整夜不眠,於是我决定离开玻璃港,於是我在凌晨四点多收拾起衣
物包袱。我打算翌日一早就走。
不巧的是,中秋夜一过,乌云就遮住了圆月。到我准备搭早班船离开
时,雨已缺堤而倾了。撑着油纸伞,我在风雨中蠕蠕而行,而莫名奇妙
的泪竟也和雨一样,搅起我沉在心湖底的情绪,舞起满池的感伤。
我只留了写着‘我走了....’三个字的字条搁在煤油灯下。我不写
离开的原因,是希 父亲不知道我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丑事。这样他或
许没有那么内疚。
离开玻璃港,我在新珠安一间电单车维修店当起学徒。一做就是五年。
去年头我总算存了些钱,选在前进路开了间自己的电单车修理中心,正
式当起小老板。忙碌的生活,单身的孤独是我在这几年岁月中摆渡的方
式。
跟着坐在我对面的小童手中的气球突然爆破所发出的声响,我晃然才发
现船已驶入玻璃港的小河道了。
伊班人的高脚木屋依旧耸立在河沿,高立的椰树骚依然。六年零七个月
后重返故地,这里仍然纯朴如昔。改变的只是我的心境。
来到屋前,我竟不受控的踌躇不前。门上的两行对联已驳落了,想是我
离开后,父亲再没有在过年时叫人写上一幅吧。还是那个女人跟大囗九
跑路作抵债后,父亲连年也不过了?
推开父亲的房门,瘦削的背影正背着我躺着。良久,良久...父亲连
一个转身也没有...。
草草地处理好久病灯枯的父亲的後事,我不懂是该怪自己不孝还是怪他
咎由自取。父亲的患癌辞世是种解脱,至少他已摆脱了孤独而苦难的臭
皮囊。祝愿他安息九天外...。
再一次离开家,告别玻璃港,我彷佛看到了世事的沧海桑田。无奈的
是,我们都没有能力改变历史往事。
河风轻拂在我脸上,这一次我连━滴泪也不留给故乡故人故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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