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巢
赴一个无法折叠心情的佳节
王振平
没有一条陆路可以通往我的故乡。
年幼的我,整天被绿叶茂密的树林围困。达雅节来临前,我总喜欢从圆木砍成的梯
阶拾级而上。然后站在暴晒椒实的露台上,以小小胸膛贴近木栏,等待一群又一群
族人拎着、背着沉重的行囊和年货,从那条崎岖窄小的山路挤挤攘攘出现在我眼
帘。
夜幕低垂,传统音乐在晕黄的灯光悠然响起。一位身披战袍的族人紧握巴冷刀手持
木盾,以豪迈、娴熟的舞步配合伴奏的节拍。长廊上,喧闹声改变了平时寂静的气
氛。唇边的“杜阿”米酒,宴客的佳肴,就是这么一个夜晚,我瘦小的身形穿梭族
群中,无非要探知那些年轻族人敢于抛下乡情后城市生活情况,让我充塞着好奇和
幻想的内心世界可以得到满足。
岁月的年轮增加,细嫩的新绿又萌发,长屋却以旧有的姿态的风中展现。林中的猎
物渐渐少了,河水污浊了,土地贫瘠了,我仿佛压抑不了逐渐膨胀的神往情绪,终
于在某一天决堤了。
抛弃一片乡土,是我最终的抉择。
当长舟慢慢地拢近小河口,我再次回首眺望。六月的佳节刚过,开始有烧芭种旱稻
的迹象。在那山头,已有多棵蓊蓊郁郁的树倒卧在青草上,等候一把火来焚烧。几
分钟后,长舟迎向浓稠污浊的江水。我没说话,只是使劲地掌桨。坐在我后面的,
是个身材魁梧,胸臂布满刺青的中年人。每一提桨,划水的动作,是那么熟悉,令
我不免多看他几眼。
Apai,我是这样叫他。
他是长屋中灵魂人物。一望而知举止威严,确是让我常常陷入无法理喻的自由禁
锢。身为屋长儿子的我,讨厌太多规则的约束,但成为族人瞄准的售点后,我又不
得不规规矩矩行出领袖儿子该有的品德。直到我离开的当儿,异常沉默的我终于察
觉出父亲的一片苦心。我在长舟仍然保持缄默,心里记住父亲的话:“规规矩矩的
做人,不可羞辱族人。”
拉让江上游颇有奔腾不羁之势,若不是熟悉河道的父亲,长舟早已撞上漂浮的枯木
而葬于江中。我把视线拉远,一种辛酸苦味充满整个心灵。我已经不能埋藏一份理
想的胸臆。而远去的跫步,对于持守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观念的父亲是一个打
击。磨灭接班人的指望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长廊上与族人谈起年青时英雄的
事迹。他的故事,好像有一股强烈的磁力,使在场的族人屏住呼吸,眼中闪着渴慕
的神彩倾听。
Kamaia nuan pulai?
(你什么时候回去?)
每次乌宾问起话,总是摆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当时烈日当空,闷热的空气静止。乌
宾抓起铲子,把搅拌好的水泥铲进铁桶。黧黑的皮肤,猛胀的青筋和结实的肌肉,
全是他劳力的代价。他以为我看工程图案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便提高嗓子重复他
的问题。
Terry,Kamaia nuan pulai?
(特里,你什么时候回去?)
大学毕业后,我很少踏足乡土上。偶尔梦醒时一阵失落感如蛆虫般慢慢地蛀蚀这颗
心。“昨夜我又梦回长屋,见到Apai………。”透过早晨冰冷的空气,在城市摇篮
长大的妻子还是不能与我共有归乡的迫切感。经乌宾一问,我有点按捺不住心中的
兴奋和喜悦,嘿,再过几天就可以离开尘嚣,亲闻清香的泥味,欣赏绿丛的花儿与
明丽的阳光相映红。
在外飘泊,难免容易患上思乡病。
5月30日,拉让江水荡漾。快接近中午的太阳射出灼肤的光芒, 却不能逼使一群群
的游子如受惊的灰鼠窜逃,码头上停泊的快艇,启航前搭上,总让人拥有一份满足
感的喜悦。极挤,又极喧哗的空间,我携带妻儿,跟码头上的人潮彼此冒着汗酸
气。如此酷热的天气,胸贴着背往前冲,有点亲友关系的,有素未谋面的,大家都
想涌入冷气的艇舱,人的叫喊声、哭声、谈话声、咒骂声……沸腾了我归乡的心
情,我知道,达雅节开始以分秒倒数计算。
当快艇拉长引擎的吼声,浊黄的江水一次又一次被切开,然后迅速地吻合,坐在贴
上透明墨色纸的窗边,发觉暗色的光线溜到一衣相隔的赘肉肚腩上。望出窗外,无
限延展的绿向后退去,仿佛我的心灵也跟随时间隧道往后退……我的目光停留在那
条蜿蜒的山路,屏住呼吸,一声也没吭。父亲,如失去理智的猛兽奔来。当时天色
阴沉,阵阵山风狂飙,枝叶猛烈地摇晃着。步伐声在我前面停止,父亲的脸庞沉浸
阴霾中。自他高额下布满血丝的双眼至震颤的手掌,我感受到:父亲正在抑制心头
的悲痛。把我揽入他怀中后,他一字一字如刀剜我心地说出:“特里,妈妈死了!
她……被车撞死了……”我听了,血液沸腾,心无规律的乱跳,泪水刷刷流下。父
亲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不要哭,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一个不受恶劣环境击倒的眼神,一句崇高祈望的话语,令我生活起了许多变化,受
到许多艰难的试炼。要离开的那天晚上,他背向我望着高挂的头颅。思想的海洋
里,他似乎仍被黯黯气氛笼罩,以优美弧形的巴冷刀势,砍断敌方的颈项。那头颅
从身躯滚落在地上,而摔倒声带给他一种外人不能体会的英雄感,缄默很久,他低
沉地问:“你真的这样决定?”
我虽然面带愧色瞅着他,但是长久以来凝结的一股意志在我心中爆发,那意志紧紧
箍住了父亲严肃的脸。他缓和紧张敌对的气息,让我的脉搏可以均匀的跳动。
“一直以来,我都想把你磨练成族人优秀的领袖,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是时代变
了,你有你的理想,我不该阻止你,不该阻止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长廊上,浮映在空中是鲜艳的彩霞。父亲身体的色泽逐渐转暗,如
兽,失去猎物后疲累地憩息,在我心头繁茂生出了毫无能力改变的亏欠感。
我把视线拉回艇舱时,快艇已拐了一个河弯,而那道晒在我肚腩上的光线已渐渐转
弱。有得也有失,这是摒除自己事业成功后对父亲的惶然不安,一种变相的慰藉。
不久,我们转乘长舟,随着迂回曲折的小河直捣内陆的心脏。熟悉的空气,熟悉的
景色,还有即将面临族人热情的眼神,都使踏在山路的脚步充满雀跃的节奏。
那是他们吗?我注意到几个红扑鲜嫩小脸蛋在长屋露台上对我们欢呼。迎向流露无
限喜悦和渴慕的神情,我察觉父亲颧骨更高耸,皮肤更松皱了……
Apai!
尽管心中倾注了悲哀,但是我和妻儿还是在唇缝迸出笑意与他共渡佳节。唉,那是
一个短短相聚的时光,一个无法折叠的心情。
注:Apai,父亲,伊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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