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文学专辑
过港大厝
叶痕
小时候总感到母亲在跟小姨妈那边的人讲话的时候,声调好似在唱歌那
么好听,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母亲潮州人氏,外祖父早年随着家人由潮汕
飘过七洲洋上,到了暹罗谋生,过了一阵时日又从那里带了祖母飘洋过海,
来到荒芜的砂罗越当石隆门的矿工,节吃省穿过着清苦的时日。据外祖母
说,祖父他们一家人也爱在闲暇时日出门打猎探幽,只是一次意外,改变了
他们的命运。
那就是他们所布的猎兽陷阱,不但猎不到山林野兽,却跌死了人。人命
关天,外祖父怕检举嫌凶引起人们的报复,三更半夜举家逃亡,毫无目的向
石隆门后山山林逃,披星载月地翻山越岭,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终于来到拉
让江沼泽地带,重见天日。我们小时候常随母亲到外祖母那里,她老人家总
爱提起从前逃亡之事迹,以便训诲她的儿孙做人要脚踏实地,规规举举的。
外祖父他们一共建了两间大厝,分别位于过港哥乐及上南兰一带。我常
听母亲说当年过港哥乐多大厝的建筑非常雄伟,富丽当煌,单是卧房就有十
多间,二间大厨房,四个大小客厅饭厅等。整间几乎以红柴岩木建造而成。
我童年时候,也随母亲到了那里,母亲当年还携着我的手说,她常与姐
妹姑嫂爬上屋顶,还能见到诗巫巴刹远景。据母亲说那时的树木还没有这么
青翠高大,也阻止不了视线。到我稍为长大,正是联军飞机轰炸诗巫的非常
时刻,我也随着家人从市区三更半夜举家划着舢舨,逃亡到那里。只记得父
亲每天清晨还亲自划着小船到市区店内,日落西山才敢开回来,到家时也是
半夜时分。大人都在说如何避闯联军飞机的『乌屎』(即炸弹)。不久真的
联军飞机于上空掉了两粒“连烧弹”,经过枪火扫射,燃绕着火,又把旧有
菜巴刹震为平地,使诗巫陷入一片迷蒙火海战乱中。日本鬼子没死几个,死
的却是过街市民。接着父亲店内关闭也索信回到“过港”,过着田野的简朴
生涯。年幼的我们,根本还不知道战争究竟是什么回事,只知大人天没亮就
早起煮饭,准备逃到胶林深处。一听天空机声向,便躲进土制的防空洞,里
面幽黑潮湿,接着远处传来恐怖刺耳轰炸声,大地也随着在震汤,好似十级
地震,恐布异常。待空击完毕时,市区警报着向,大家听飞机远飞了,久久
才狼狈不堪从防空洞爬出来,满身都是泥泞臭味。
到了黄昏回家就是小孩最高兴时刻。我们提着小油灯到处狂游,或钻进
草丛中捉萤火虫,然后收集于玻璃罐,闪闪烁烁,带着回家当灯笼,成群结
队步行在田硬上小路。
记得那时“过港大厝”,住满了来自市区避难的人。他们大半是舅舅商
场的生意人,也有怆惶跟着大夥而来,而外祖母心地善良也就收留了他们,
不过只能供住宿,不包伙食,因为在那天荒地乱的日子,每家都自身难保。
过了一段时日,联军飞机再也不来轰炸,我们也不用幸苦每天要跑到胶
林深处,不过大人都有俏悄地转达消息,红毛兵已在大群广东芭驻军。说穿
了只不过来了几个澳洲红毛兵,躲在南曼港尾,其他都是当地临时招募的杂
牌军,久久躲在上港不敢轻举妄动直下诗巫。据悉诗巫皇军埋伏不下千人,
等着敌人上勾,实际上那时市区早已空无一人,一片死城,只留下几个哨兵
作状。上港的红毛兵不知听了那位探子的王八情报,还以为市区内拥有大批
人马,从此按兵不动。
当时也有几位有胆人士,深夜划船到了上港大群附近,回来则像阿Q进
城一样,我们这些乡下老土,听到他们讲得口沫横飞,有完没完的。最后才
知来了几个红毛兵,送些难民救济品,只是几粒“归宁”药丸,一小包砂
糖,还有几件旧衣服,在逃难日子也算物以稀为贵,连我们也高兴了一阵
子。
还好,我们在这里还有破旧衣服好穿,据说下新芭的人早已缺粮断食,
只好以冷砂莪粉泡汤煮食,吃得脚肿脸胖,白天穿着麻袋还等夜间男女老少
睡觉才能脱个精光冲凉,因为沙笼早都破光,那还谈得上围巾。
印象中的“过港大厝”在当时也开始破旧,楼上一层楼早不能居住,只
是我们年小身体较轻,还能从破旧的楼梯爬上去,更上一层楼一睹楼外的风
光,只见到处满是青翠树梢,那有拉让江远处市区风采,难为了母亲给心灵
深处的承诺。
“喏,喏......那里就是。”表兄,表姐每当爬到屋顶总是往远
处这么地指着。在迷漫中,眼眸似乎呈现了市区风采的幻影。
联军登陆之后,我们举家也随大夥离开那里,“过港大厝”又陷入孤独
寂寞中,只剩下外祖母与小姨妈一家住在那里,因为我外祖母为一向勤劳,
喜爱田园生活,住不惯市区繁华生活,宁愿追寻朴素人生。闲暇时,我还与
家人探访看看家父耕种过的田园,回味战时生活。那时“过港大厝”也遂渐
失去其昔日风采,那些亮丽的屋檐木油漆也遂渐破落。战乱生涯虽然破坏了
我们正常生活,给予我童年带来光彩,异样的回忆。忘不了大厝八仙搓麻将
的壁画,也忘不了那浊黄鱼塘捞鱼的兴奋,夜间捕捉萤火当灯笼回家的时
刻,一路嘻嘻哈哈,父亲锄下的绿油蔬菜,还有在我发高烧病中,硬吞粒粒
黑黄“归宁”苦乐的夜晚。生活虽然清苦简朴,但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快活
过。
记忆中的外祖母不止忙碌勤快,日子也一样过得蛮有意思。只是一生中
最悲伤的事,莫过于表妹的去世。表妹与我同龄,是二舅父的掌上明珠,不
过从小就由外祖母带大。在避乱于大厝的时候,她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灵
精。短头发,一身男孩扮装,我们相处时很多玩意儿,都由她想出来,就是
在胶林中爬树取乌蛋,采“巴古”和“米领”她也一样参兴。那天早上本是
好好的,夜间突然发高烧,在医药缺乏之下,第二天凌晨,我在睡梦中突听
到二舅妈一家人突然嚎啕大哭。妈妈模着我的头,轻轻在我身边告诉我“亚
当死了......。”令我心中一震,在幼稚的心灵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来
临,原来是那么静悄悄,那么可怕,一条年幼的生命就这么短暂的结束了。
第二天,大厝上下人士,愁云一片,我们也怕到闷不出声,大人忙来忙
去的,不知忙些什么,不久小孩都被令回避,后来我听见其他表兄弟细声在
议论说,亚当那睡不醒的身子,是以加央草席草草包了,请拉子抱到后山埋
葬。那时外祖母也悲伤异常而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外祖母一病,一向
土医土治,据妈说她有拉子远亲,每当生病,他们就派人带口讯到长屋,不
久就来了一堆人,在那里念咒。
记得那土医,拿了一把洗得洁亮巴兰小刀,口中念念有词,在外祖母的
双脚下轻砍,刀痕处处,随着鲜血直流,好不恐怖。夜间那土医还在屋外挥
着草叶,洒清水,说是驱赶邪魔妖道,满屋嗅满“加孟烟”的味道,迷蒙一
片几乎使人不能呼吸......。这么一连闹了三天三夜,大家都精疲力
倦,外祖母的身体也康复,早跑到佬叶园锄泥翻土,细心照顾她心爱种下的
佬叶藤树。
重返战乱市区之后,己是上学年龄的时刻,由于日本人三年八个月的血
腥统治,我们都人高马大,十一、二岁才读于小学一年级,老师都半路出
家,课本是油印,战乱避过日本汉奸所留下的版本,没有校服可穿,有的同
学什至穿了老爸背心来上课,同学们大半是赤脚大仙。由于母亲节俭,我算
是穿得整齐,洁白布鞋。当时爸爸送我一辆簇新脚车,拿到学校给我,引起
全校的轰动,连校长也从办公屋跑了下来摸,有位高班同学在校际运动会得
了长跑冠军,得了“派克”钢笔奖品,还到我们班上让大家分别欢赏,可想
当时生活水准之低。
有天清晨,大厝派人来通知妈妈,大人在后吱吱喳喳,好似发生了什么
大事,原来外祖母昨夜在过港大厝过世了。躯体正由过港由船载到南兰大
厝。早上小姨妈看到祖母日出三竿还没起床,便到房内叫醒,谁知她身子早
已冰冷,口流血丝,长眠不醒了。
外祖母是大家族,单是儿孙媳妇将近百人,集居于南兰上段大木屋,而
且舅父在潮帮也是有头有脸的商界人士。因此外祖母的葬礼都办得风光隆
重,那种繁纹褥节习俗免不了。还来了许多当年避难的亲戚朋友,整间木屋
挤得几乎要倒塌,同时还在外请了不少业余厨师,在屋外楼下帐棚,忙得天
花乱地,说是丧事,但那种宴席的豪门气派,夜间麻将开桌闹,却好似在办
宴事。偶而也参与孝男孝女邀死者,进食三餐的哭声,却也振憾屋宇,而引
起一阵心酸吵杂场面。
那时年少的我,根本还不知生命的结束在人生究竟扮一个怎样的角色,
还是与众表兄弟大玩跳飞机,或到屋下推泥沙,屋外江边赤裸跳到水中游玩
作乐。给我印象最深还是外祖母生前那伊班子女,带着一群人跪在棺木边低
声饮泣,他们也跟大夥一样穿着麻衣带孝。母亲说,外祖母生前待他们不
薄,每当田园收获,也派人分他们一份,只是这些心地善良的伊班亲戚,在
那猎人头风行的时代,也曾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一听到外祖母逝世的消
息,一批人连夜雇船,一来到就在外祖母棺旁守灵,寸步不移,至到外祖母
出殡送到山上为止,一批人才默默划船回长屋,始终保持低调。
不久我到外地升学,也就离开了大厝那些人,与母亲娘家的人偶而也有
来往,那只限于母亲与他们的亲属。不过每年祖母忌日,母亲总不忘往娘家
跑一赵,随着地方发展,过去大厝那个地段早已卖给发展商,树倒狲猢散,
昔日寄居那儿的人早已东分西散。不过每年祖母忌辰,母亲依旧不忘到娘
家,那时娘家并也不是昔日的大厝风光,而是在六舅父的半独立住宅。随着
时光消失,舅父也不在人世,母亲依旧每年不忘外祖母的忌辰,不过那时去
祭拜祖先的人也遂渐稀少,随着社会的进展,人们也遂渐洗脱昔日农村业生
活俗习,带来了却是都市的冷漠,如今还有几个在外工作子孙,为了生活奔
波,有几个还记得老祖母的忌辰。只有年老的母亲如今已是八十出头,每当
外祖母的忌辰一到,她总是记得催我们开车到舅父那里,也顺便与舅母叙
旧,只是那些表兄姐妹,已是洋味十足,因当时舅父思想崇洋,安排他的儿
女们进英校学欲当红毛财库,才能出人头地,而与我们也逐渐隔膜,难与沟
通。
有次母亲从娘家回来,有点气馁的说,时下年轻人都不行了。因为当天
她抵达娘家,只剩下舅母一人在客厅摺银纸,忙着准备忌品,其他儿孙媳妇
也不知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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