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文学专辑
太阳雨
黑岩
01
是夜黑风高?不,是午后太阳雨,在秋山背后,那片荫暗深沉胶林,常
出现一白发苍苍老妇,驼背背影,在那翻土耕种,或头戴草笠,在那坐于树
头歇息。不过仔细一瞧,却像烟似溶在雨后胶林潮湿烟雾中。
就听说,林家媳妇,那天她在收割胶汁踏上回家途中,正巧下着毛毛细
雨,在强烈的阳下,突见一老妇背影,在那拿把陈旧锄头,轻快地在翻土,
并不把那场细雨纷飞放在眼里。唉,那不是逝世多年的<玉堂夫人>吗?再
细心瞪眼,那什么人影也没有。突想及胶林那块杂草丛生玉堂夫人古坟,便
两步加三步,稍不留心,在转弯处,与一横路中的横木,连人带马地撞了一
跤,跌破了头,伤了外皮,到巴刹敷了药,于是事情传开了,在这寂寞的乡
区。自从那时期,路过那个胶林地段,大人加快了脚步,更吓坏了在后跟
著,带着哭声的小孩。
`我在芭里铲草,突感到闷热口渴,眼看已接近中午时分,就坐在荫凉
树头底下小歇喝水,谁知坐着就迷迷糊糊入睡....'。阿薯伯,人背后
都称他秃翁,这老头这么回忆。'玉堂嫂像往常一样,看我路过招呼,还倒
杯了热茶给我解渴,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闲聊,苦叹树胶价惨跌落,改种胡
椒欲收成时,也传来椒价大跌,一蹶不振,唯有改番薯青菜,补贴家用。'
年轻时,秃翁也曾一度到木山工作,可惜却在山里得病,唯有失落回乡
割胶。
`就在我们聊得起劲,突然下了一场日头雨,我正欲拔步飞跑却惊醒过
来,原来是南柯一梦,这时头上洒的正是日头雨,好似陷入无人之境的阴
霾。
阿薯伯的奇遇,在村里先引来一阵目瞪口呆的引述,再成为人们茶馆的
话题。也有人说番薯仔人老说话也胡涂,语无伦次地凭空想像,但对那场日
头雨后的魑魅之说,也在加油加酱中,令人感到秋山胶林背后诡异感受。
水心伯是来自村外的流动小贩,偶而一月也来坡上一次。平时路过秋山
胶林,偶而也遇上一白发苍苍老妇,向他卖了两块乾饼,话也不多说买了就
走,只是每次回家点算荷包,总是多了张冥纸,他就不知里嗅骂那名丧尽天
良的,欺侮我这老头眼花,硬塞银纸,开什么玩笑。
听见的人心中默然一沉,也不说什么,水心伯却像中邪似在那发酒后牢
骚。后来有个好心人暗示他,以后再遇上那样情景,就索性不收钱,也算给
她老人家着一点心意,自此也没听见水心伯再上咱们村子,也有村民在玉堂
夫人坟前,见到一些散落饼干。
当然,走后也在深沉夜里,有胶民在夜间遥见秋山背后,树林草丛中,
见到磷火闪烁,点点飘曳,是否是乡民所传的鬼火,那就不得而知。
其实在那风起云涌的年代,谣言满天飞,风声鹤泪闹到大家不敢夜间出
门,有一撮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却选对了时,选中了地点在这里幕天席地相
聚,探讨家园未来的命运,难免火光外泄,而玉堂夫人坟地则是他们临时的
营地,而墓地上的饼干则是他们临走留下。过不久,乡村的年轻人则不告而
别,跨过边界接受军训或另寻征途,这是一出时代悲剧的开端,接着而来乡
村动乱,经济破产,民不聊生,许多人再也不敢往秋山背后而移居他乡,让
胶林荒芜了。而有关秋山背后那段离奇,也逐渐随着局势动汤于胶林日头雨
中让人忘却。
穿着绿衣人也在直升机声响,入山巡逻,进出自如,而那不平凡地段也
无形中热闹起来。
有次秋妹来相告,说外祖母托梦她的<大厝>最近受到外人的干扰。秋
妹是外祖母掌上明珠,一向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在那段枪林弹雨的时日,也
曾跑到城里避风,暂宿舅父屋檐下,听说舅父后来也叫人到<那里>看看。
那是外祖母去世多年,墓木已供安眠之地,来人告知,那地段已给保安
部队封守,不能前往,因为上星期那场秋山驳验火。
`听说死了好多人,许多发臭尸体堆集在那里,都没见有人前来收
拾...。'来人领了五十块大洋,匆匆地走了。
舅父仍旧不放心,通过内线找到了虎子。看在虎子与舅父的昔日同窗友
好,他是否真的到<那里>照了一阵,没人知。因为经过那地带,要持有特
别通行证,而要虎子这号人物,到一座荒芜的古坟去看看,是否在掩人耳
目,给山里人送粮通风报讯。
那年虎子却是跟山里人一样披坚执锐,在一场剧烈战斗中,失手被捕,
经过一番冗长的考问监禁之后,迫不得已,最后只好当了马前走卒。
`那次驳火就发生在秋山背后,玉堂奶奶山墓中...。'过后虎子来
访,呷了一口茶。
`至今还能看到当时留下血迹...。'虎子把口附在舅父耳中,深怕
旁人听到。舅父心中一震,怪不得老人家托梦给秋妹。
经过一番耳语之后,舅父塞递一红包给虎子,说是给他保平安,虎子却
推辞不收,自小他都把玉堂夫人当奶奶呼叫,那敢有收钱道理,结果打哈哈
之后只收下红纸留下五十大洋。
当年五十皮是个大数目,人家虎子却看不上眼,拍拍屁股走了。
`是否嫌少'...。秋妹在一旁质疑。
`不,人家都说卖友求荣瞧不起他,我却知阿虎有他的苦衷,这小兄弟
从来就有点义气'。
舅父的这位兄弟,却在一次闹市中,遭人开枪暗算,据说凶手是穿学生
制服青年,混在放学人群中,虎子开车接儿子放学,遭到开枪。不过那时舅
父过世已久,而我们一向与虎子家人少有来往,虎子被杀还是在隔日报上读
之。
02
报上只刊动机不明,至于虎子一生所作所为,我们也知不多,只记得那
年他老姆着八十大寿,杀猪宰羊地好不热闹,在他家院里开席十桌,村里乡
亲父老到贺不少,宾主欢尽,因为虎子他爷当年南来,在这里娶了虎子他
妈,落地生根,也算秋庄的父老之一,只是好景不常在年轻时就得病去逝,
唯有靠着年轻守寡的母亲把虎子兄弟给带大。
那天舅父也与村民买了贺礼祝寿,谁知他兴致冲冲地去,不及一茶时
刻,却败坏地跑回,告诉家人。
`不得了,天塌了,发生了大事...'。舅父上气接不到下气地喘
著,语无伦次,没待他把事情说完,村里早乱成一片,大伙像逃难似携老带
小往家里跑地把大门关紧。
那天正值中午,寿星正受儿孙众人跪拜时刻。
`呵,人群中突然出现一批气势猛烈凌厉恶汉,亮出家伙....。'
舅父仍旧在气喘。
`他们举抢,不由分说就朝寿堂乱射,吓得在场亲朋戚友,鸡飞狗
跳,互相推挤逃命,酿成一片凄怆哭声'。
这不寻常的事儿,发生在这寂寞村落,吓得村民目瞪口呆,惶恐不
安,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虎子眼明手快,趁着紊乱逃脱,而比他小一岁的豹子,却在众目
昭彰之下被射杀成血人。
`冤魂呵!以血祭寿堂'。在纷乱中,大家心中想的是逃命。
`唉!虎子的爸,生前做了什么孽,白发祭送黑发人。'外祖母听
之,也随着村人悲痛地感叹。豹子在家是个教训的孩子,从家里挑水到椒
园工作都是由他一个人挑,如今家中无故失去这么一个亲人,现实确是使
人难于接受。'
最后来了村上保安的,也没说什么,作了一番细问调查也就走了,因
为山里人谁也不想得罪。
`瞧,那次在秋山港尾大火拼,听说还是虎子带路当线人。有人偶而
提及那次祭血拜寿,还惊魂未定地说。
那次带头大哥就言明,这是冲着大虎而来,同时也给村里人显点颜
色,豹子却做了哥哥的替身。由于外祖母与他们两家子的胶园只隔一条水
沟,因此打起童年两家就像亲兄弟似的,那时乡区小孩午时也没什么消
遣,只到水沟抓鱼或山里打鸟取乐。那年父亲为了打理店中小本生意,举
家搬到城里,而虎子他们依旧留在乡下,而虎子兄弟也学我们小孩把外祖
母当奶奶直呼,尤其虎子自小聪明伶俐,深受外母疼爱。
大家心知肚明,山里游击是由黄校长所领导的革命地下组织,提及黄
校长村里的人都感到他是一个和蔼可亲,随和的怪人,为了表现他的激进
形象,以一个堂堂大学硕士,却当了一阵巴士司机。哇!大学生驾巴士,
在当时是一件骇人新闻,不久就在村里一间公立中学当校长。由于性格刚
直,使他在校中不易呆下去,不过在校期间,以其平易接近年轻人,完全
没有道貌岸然的学者形象,早已打好群众基础。
后来也听说他在家中房后,自设了化学室,搞起化学工作。
`他家中的肥皂还是他自身试验制成'。村里年轻人每次提及总是带
点羡慕心情,黄校长的独特生活方式,引来村里年轻人的言传。其实黄校
长的<化学室>只是一种掩饰手段,这里原本就是大家传达讯息中心,思
想教育的学习小组。
黄校长年青时,思想左倾,在抗日前回国就读大学,抗日救亡时,他
与其他激进学生投入保卫民族灭亡洪流,后在太行山上参加游击队打鬼
子。抗日胜利后,国共内战时期,受到国民政府通缉而透过云南昆明乘火
车经泰国到马来半岛,又因当地风声吃紧,只好潜回萨拉瓦克。
来自外坡的学子,也慕名而来,提出了诸多有关革命的问题。当然,
黄校长也与大家分享当年打鬼子,与国民党特务如何周旋,他也教导他们
如何组织群众,如何掩护自己。在纯仆的村里,上了黄校长不凡的一课,
听过他惊险的经历,彷佛读了一本不简单的惊险战斗小说。
当年正是风声鹤唳的改朝换代时刻,黄校长无形中成了当代风云人
物,不久就听说他带领了一伙人到山里边界,从此消失,过着风餐露宿生
涯。在外村就听说出现了<红军>扛枪而过,消失在山林的消息。
就因黄校长一伙经常在乡区散发传单,要群众支持他们,曾引来半岛
绿衣部队的降临,从此秋山庄就与其他城镇一样,永无安宁日子好过。来
了山里人,如面临大敌,到处贴满标语,什至树上也挂了红布条,村民似
懂非懂接受许多从未听过的诡言,什至将村里搞得鸡狗不宁,最后令人惊
骇莫于虎子那家人的悲剧。
也听说为了避风险,虎子逃到半岛从此销声匿迹,而山里人也就烟消
云散,村里沉静了一段漫长的时日,是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更言传,虎子带了一批伊班人到半岛剿共而去。
`都说,那些白种人受不了芭里炎热潮湿地带,来婆罗洲招幕那些拉
子,除了能扛枪外,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有人言及当年血
祭寿堂之事,总忘不了提及虎子的踪影迹像。
大家心里明白,在豹子被杀,虎子失踪段时日,老人家在痛失爱儿之
后,也不久病逝。也有人在乡间小路检到山里人散发传单,与天上直升机
散发的天书,成一强烈对照,大家担心,乡里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来了日本人大家都盼望红毛人能解救大家,现在又出现了反对什么
帝国主义,反殖民斗争,又把大夥往火坑里堆,唉.....'。
茶余之间,乡亲不免互诉心中苦言,往日太平日子恐再难有。
只是那次为了外祖母托梦之事,舅舅不知怎样找来他昔日童年伙伴,
他们事后在厅上喝茶叙旧,虎子风采依然,似乎忘却了当年悲痛之事。
乡里来了古克保安雇用兵,他们阶分散在学堂,乡间政府建筑物,因
为当年这里根本没有所什么军营,好供他们露宿。夜间巡逻,或入山,士
兵们在枪头上都插入雪亮尖刀,不论白天黑夜都发出闪烁煞杀雪光,若不
是有重要大事大家也不想出外。当局早己在小路插上木牌,严厉警告小路
村民七时一过便是戒严,过了一年半载才开放到九时,只是九时一过,这
里一带便成了死城,偶而听到狗吠声外,什么也没有,弄得村民神经兮
兮,夜夜面临漆黑大地。
也有人见到虎子,他似乎被调回到乡镇,当然村里人对他依然保持戒
心,当着另类,不过看在我们眼里,并不感到怎样,虎子一家的遭遇与不
幸,耸人听闻,也是令人同情,只是他与山里人的那段恩怨,旁人也无法
理解。
有次提及半岛剿共之事,虎子却断然否认,想是误听误传。
`那年我为了避风逃到北海,投靠一远亲,在他的船务当杂工,苟且
偷生,赚点糊口'。
后来凭我任劳任怨工作,船务又开了几家分行,都由我前去打理,避
开战乱,只想图得偷安过活,安祥渡过下半辈算了'。
虎子那次在舅舅客厅叙旧,提及当年旧事,眼眸不禁往下一瞌,好似
是走千山万水,应是歇息的时刻。后来也听说他与友人合伙开了一运输公
司,过后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他是否像秋山的太阳雨,落了一阵又消失
在山村?
直到虎子被杀见报,人们才惊讶我们这一号硬朗的人物,有人质疑是
否信息误传,引来杀身之祸,与那年秋山恩怨是否有关。只是杀人凶手消
遥法外,在死无对证下,虎子在枪口下,步上豹子之路,并不怎么引人注
目,因为当年来自秋山庄,随着岁月流逝,再也没剩下几人。再说当年的
动乱,在人口流动中,对年轻一辈,秋山只是印像中的太阳雨。
依稀记得,山里人走了,来了部队,不言而喻,不只带走了村民鸡
鸭,也带走了一些人,安定生活遭到空前破坏。
`当时欲害人容易得很,只要通风报讯,说那家人与山里有染,肯定
第二天就发生事故...'有人忆当年,就有一个叫跛子的,在他串通
下,不知害了多少人,跛子本是黄校长的学生,追随黄校长多年,后来当
了线人,因为当局从不会注目这号生理缺陷人物,后来听说他又拿了对方
的酬劳,暗中谋了双重关系。
`最后还不是被人杀死,弃尸在后山山沟...'。说及乱世人都不
如太平犬,人类的劣根性真的可怕。
也听说,在那次秋山背后的剧烈铲山运动,先是山里人内讧引来保安
部队攻击,与跛子这号人物有密切关系。多年以后才揭开血祭寿堂是山里
人内讧的自身残杀。虎子只是代罪的羔羊,那时虎子、豹子早已不在人
世,揭开内情是否可靠,也只是另一种版本,而在那次军事冲突中,山里
人几乎全军覆没,不止多人被捕,连黄校长也战死沙场。有人见到黄的尸
体,奔走相告,而黄的老婆及母亲始终不敢前去认尸,也不想去相认。
`人都死了还认什么,黄鸭仔生前从不把我这老姆放在眼里...。'
这烈性刚强女流,嘴里尖硬,看似无动于衷,心中却在悲泣。
`反正我这条心是死定了,黄校长在不在人世都一样,我仍旧可以撑
下去,一样生活'。妻是黄家童养媳,没有什么学历,只在家里做家务,
一向沉默寡言,听到黄校长牺牲后,在敌人的威迫利诱下,毫不动摇。
不过这两个女人却在数十年后,为了黄家一块临近市区地皮利润,婆
媳之间闹得水火不相容,反目成仇,躺在九泉之下的黄校长,若是有知,
也会感到死不瞑目。
说来令人不解,黄校长本是纨裤子弟,早年负笈上海交通大学,怎能
走上革命艰苦道路,在他的人生观中,生命是短暂,能搞出一翻天覆地生
涯,擦出生命火花,结果命运与他违约,他没像其他同志一样,为了理想
而被打进牢狱,却长眠在秋山胶林内。
事隔多年,当年与黄校长一伙入山,共赴生死之约,在那风云激汤岁
月,燃焕了青春岁月来描绘春美景,如今已老老垂矣,都有时不予我的感
叹,不免有昨日之怒,激不起今日的浪花,年轻一代早已忘了躺在秋山背
后的黄校长。
03
秋山,葬的是先人的尸骨,埋的是过去历史,只是这一带总不能引人
注目,它永远是活在一片蕉风椰雨中。当年外祖父一家子,飘洋过海在石
岗山当矿工,后娶亲生儿,就在检吃省穿当儿,意外在自设的陷坑,见到
不是山猪,而是一具腐嗅尸体,一时感到恐惧,就披星载月,一路翻山越
岭由石岗山往内陆山林跑,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秋山,就在那里开拓山林,
翻土耕种。秋山的开发始祖就是外祖父。只是当年事迹一直被人误传,说
他们在石岗山杀人,畏罪逃亡。有关历史风雨,在外祖父家族人中不当一
回事,总是偶而外祖母跟母亲提及,说说也就算了。
我出世时,外祖父已不在人世,依稀记得外祖母满头苍白,高高的前
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清瘦的脸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铜铁似的眼
神外,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上一丝冷淡的嘲笑,这就是
人称的`玉堂夫人'。
外祖父逝世后,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儿,就由她一手带大。`玉堂夫人'
在世时曾向儿孙交代来日她百老归西,一定要葬于秋山自家胶林,而不埋
于张氏墓园,舅父在她年老百岁时,也成全了老人家的意念。
`也许玉堂夫人不知自己已不在人世,还在胶林那片空地翻土耕
种...。'那是多年后留给村人诸多的私下议论,也难怪有人经过那地
带总是加快脚步,说来大家都有点毛发竖起,不寒而□。
在我印象中,外祖母去世,我只是根本不懂事的七岁小童,只感到大
人奔走相告,忙得团团转,而小孩却难得相聚一堂,乐得开怀,只是跪拜
一番敷衍,接着是大人在一旁恻怆啜泣,请来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在一场
号啕之后,等会儿又得应酬到访奔丧亲朋戚友,而临时搭起的厨房后边又
顾了专职大厨,在那里大煮特煮,气味芬芳,确是令人垂涎三尺。
说是办丧事,似乎一点悲哀气氛也没有,都说外祖母都已九十高龄,
丧客到此除了吃喝外,还开桌打三圈麻将,在我稚幼心灵,不禁打了哑谜。
到了出葬时刻,送殡阵容长达三里长,绕市一周,然后再包租<摩
多>船只,越江运载棺木,孝男孝女,直送葬于秋山胶林。
在我年幼印象中,舅父早已托风水先生,选好地段,就在胶林辟一空
地,在孝子孝孙泥土一撤,祖母就一人寂寞躺在那里,当然修墓是后事。
几年后也曾于清明时节,随母亲到秋山扫墓,前去一伙人,间中包括舅父
一家大小,还有秋娥。母亲牵着我小手祭拜的时刻,在幼小心灵,不知怎
样引起无端的恐惧,那是四周寂静一片,除了偶而鸟叫声外,什么也没有
了,却是有点山空鸟语的感受。
随着时间的消逝,清明扫墓人群也没以前那么热烈,而舅父年老感到
年老不方便,走那曲折艰难胶林小路,交给儿子媳妇孙子,再过几年,儿
子媳妇前往油城工作,也曾特选清明回乡扫墓,一来路途遥远,来去总是
行色匆匆,到老的不在时,人间阴阳相隔,坟地再也没人过问。
听他媳妇怎么说。
`活人都顾不了,那能管到死人,说来道去,还不是做给人家看。'
这也难怪,儿媳妇过门时,外祖母早已不在人间,要她尽兴孝心,那
只不过年年照章行事而已,而且孩子长大为了生活各散一方,要找帮手也
难,即然大家对祭祖显得那么冷淡。谁也不想挑起火头,因为舅父家族
中,凡事欲想带头就得由自身开始。
不过有人发觉,每当清明时节,外祖母坟上总是留下不明祭品,是谁
前来祭拜,也没人见之,人们总爱凭揣测,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所以然。
不过虎子被戳杀第二年后,再也没见到外祖母坟上留着香烛酒杯之类
丢弃那里。于是村民就把虎子与玉堂夫人坟前事迹互相牵引,不过谁也没
见过自从那次<血祭寿堂>虎子失去的踪影。
那年正是戒严非常时刻,夜间谁也不敢探头出外,尤其是秋山背后那
一段漆黑乡间小路。村里林家少妇突然中邪,时而昏迷,醒来又讲了一大
堆人们听不懂的话,请来跳神的,闹了半天,按神的指示,最后欲扛<病
人>,深夜往山里绕一圈,谁也不想。
`万一碰上了山虎怎么办?子弹是没长眼睛。有人不表赞同。
说了半天,神的启示,谁那敢反对,结果顾了两个不知死活的拉子,
在深夜举着火炬,把病人往山里扛,一路还敲敲打打的,随着跳神的口中
念念有词,往山里送,好不惊人。
结果在秋山什么也没遇着,别说山虎,连什么保安部队鬼影也不见影
踪。
结果病人却果然好了,当然过后家人不敢轻心,还带她到城里看西
医,医生却诊不出什么病症,也照旧给她打针配药,只是大夥却死要面子
地说:也得神,也得人....。
在胶价好的时刻,秋山背后还有人顾用拉子割胶,胶价跌落里则是杂
草丛生,人烟消失,偶而也有人见到远处烟火升起,于是有人总爱说玉堂
夫人又在那里翻土耕种了。
04
那年大选,在大嘴的穿针引线下,未来的代议士也曾来过秋山地带。
`若乡村父老投我一票,我将承诺,在这里建一条大路,通向后山,
方便坡民...。'引来一阵掌声夹着呜呜的喝倒采。
`秋山的发展一向被高官老爷忽视,众兄弟姐妹们,我们要保持秋山
的革命精神,给敌人迎头一击....。'那是反对党的头头在那胡扯。
`什么是秋山的革命精神?'坡民好久都没听到这刺人的话题。探听
之下,领导这次秋山反动势力,正是当年黄校长的孽种,当年他与山里女
仝志所播的野种,后来寄养给当地农民。
`秋山什么也没有,秋山后的伐木,我们这里的河水都被污染,村民
喝的都是浊黄的弄沟水......。'村民的心声,是否传达到议士心
中,没人知。大选过后,也没有人关切秋山的命运,随人口的流动,秋山
几乎已变成一个死寂的乡村。那年秋山后却是开了一条大路,那是伐木留
下的痕迹,后来世道不景,还是树木已被砍尽,那里早已停工,本是一条
烂泥山路,现已杂草丛生,留下几具可当废铁的山大王。
几十年后,来了一撮<文化考察小组>,往秋山古坟考察,那时才聊
起我们对当地福建帮坟坊的记忆,后来在那里有十多个古坟,始自十八世
纪,这么一说在十八世纪已有人来到这里,怪不得每当清明时分,总见福
建会馆那帮人往那里杀猪宰羊,彩旗飘扬,锣鼓声响好不热闹,只是清明
一过,又是山静风停。
`不,十八世纪,那里还没开拓,是一片荆棘沼泽,毒蚊猛兽出没地
带,到了外祖父一家抵达那里才有人烟。'□
有次我们闲聊,不知怎样提及秋山背后那片古坟。
`说也奇怪,我们组员中小秋,从那里考察归来后做了不可思议怪
梦。'
`这是什么年代,还活在怪梦中....'。有人嘲笑,莫非小秋看
多了卫斯理的科幻小说。
`他说在梦中遇上一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妇,在胶林后耕种,他前去招
呼,还跟她 ....。'
`对方说了什么?'
`小秋也说忘了,反正那只是一个梦,不过依然记得她还自称为玉堂
夫人...'。
<玉堂夫人>,不经之谈,好熟悉的名字,我心中突然一震,禁不住
往小秋迷惑脸上一瞧,见他脸上苍白,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说是夜间梦魇,梦醒时却像发生在眼前,那么真实,根本不是一场
梦。'小秋真执地说着,呷了一口茶。
要不是几年前来了个文化考察小组,随着时光流逝,岁月早已使人忘
了秋山,还有秋山的烟野传闻。
小秋所言的<玉堂夫人>正是在下逝世多年的外祖母,心中想及不禁
毛骨悚然,不过至今我们然保持玉堂夫人与我关系的秘密。在他们那份考
察备忘录中,当然并不包括小秋的梦魇,他们的古坟名单内并也不包括外
祖母的坟地,在那烟没的胶林中。
小秋那一伙人在那次深山考察古坟,确是下了一场午间太阳雨。
过后也来了一批环保份子,调查那里的水源污染。大选过后,代议士
已出炉,秋山景观依然不变。
`唉,大人先生讲的话都是空雷无雨,就像秋山后一阵太阳雨...。'
有人感叹,有人抱怨,那些代议士,反动派,巅覆份子,只选在适当时
机,昙花一现,承诺只是空中楼阁,就像山后太阳雨,一样消失在雨林中。
7.3.2000
(历史,除了人名与年代是真的外,其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与年
代是假外,其他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