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剑识器〉 历史意义与艺术价值 *聂明 「传统」观念认为,历史(文学史)是「过去的事件」,任何人进入历史(文学史) 的巨册中,他的地位已被肯定下来不可动摇,他的成就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因此一 般人常常通过历史中「盖棺论定」的视角来「凭吊」或「瞻仰」一番,而拒绝再思考,或 缺乏丰厚的学识对已「稳定」的价值判断提出质疑。 当史家以他(们)本身的观物方式和整理材料的方法将某些作家归档定位,事实 上,他们是不可能公正客观的,何况任何历史(文学史)都必须透过後设的语言的中介 才能显现自身的意义,因此,历史(文学史)充其量只是「文本的历史」,後人阅读时 便以自己的文本与历史中的文本展开一场对话、辩诘。历史恒处在一个不稳定的状态 中被不同时代。不同品味的读者、不同诠释团体阅读着,它就有被「解构」的可能。 对於已进入文学史的中国三十年代诗人艾青,亦应作如是观。我想这是一个现代 文学家对待作品应持的观念。我实在不愿拘泥於已定的论述中附和「满坑满谷」追思 悼念的赞颂虚应文章。作为一个忠於艺术秉持文学良心的创作者,任何「应酬文章」都 是不可取的。也许我的观点并不正确,也不是唯一的标准,但是在一个民主的文学社 群中,不同的声音是大家应享的权利。 艾青逝世的消息传出以后,报章文艺副刊(包括东西马)上,充斥着一片惋惜颂扬 的声音,哀叹犹不足继之以涕泪滂沱;甚至有人以「诗宗」这么「严重」的字眼来形容 艾青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成就/地位(当然我们无需理会这样的「标榜」是否经过作者 严格的考察和评估)。事实上,我个人觉得,这种轻率武断的态度,正是许多马华老一 辈作家(包括砂华作家)授人以诟病的原由之一。 对於一位以良心从事文学创作,以良知作为抗争不义的中国作家,他的身陷囹 圄、备受凌辱,不能见容於彼时彼地的政治环境,艾青的仁风义骨当然值得身为文人 的同侪褒扬嘉许;我并无意贬损这位文坛早期诗人的地位,也从不怀疑他投身国家扶 危救亡或参与民族解放运动的正直动机,我只是希望我们的作家在从政治、社会、历 史的角度肯定艾青崇高地位的同时,偶尔回过头来以「艺术的归艺术」这样的观点来 论析艾青的诗艺成就。 艾青的〈大堰河--我的褓姆〉,其中一段是这样的:「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 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 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姑不论这首诗的主题、结构等艺术要求,单从这样 生硬、累赘、散漫的文字来看,即显得十分笨拙;九十年代的今天,试想有那一位作家 愿意「使用」这样的句法? 再看另两首诗例: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打开你们的板门吧/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我带着林间的香气/我带着亮光的温暖/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让你的眼看着我 的到来」--〈太阳的话〉 「告诉你/我也是先人的后裔一/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 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读来味同嚼蜡。不容讳言的是,以上几首都是脍灸人口且常被人引用的诗。 我始终觉得,一个现代作家在引述艾青的诗作而给予「历史意义」方面的肯定时, 也有必有「指陈」诗质(艺术价值)中的薄弱现象,只有这样我们的文艺青年才能看 清、判别文学的优劣,作为追求艺术上的借镜,并学习作为艺术上的高度要求。名作家 为文下笔时尤其应当如此。 当然,话说回来,艾青创作这些诗时值三十年代,正是中文处在一个文言既无法 摆脱,西而又不化,白话文青黄不接的尴尬时代中,艾青驾驾驭文字的能力受整个大 环境的影响而显得拙劣,自无可厚非。 我疑惑的是,到了九十年代的今天,中学教科书中所收录的作品,常混淆了「历史 意义」与「艺术价值」的分野。我们通常看到的评语便是:艾青的诗朴素单纯,自然明 快,善於把生活的形象,浓郁的诗情和深刻的哲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气势豪放,精美 瑰丽,不乏浪漫主义 色彩等等。至於艾青作品中的缺失总被有意无意地掩饰起来。我相信我们的中学生一 般上并没有能力分辨这些评语的真伪,更遑论质疑它的权威性。 从艾青使我想到砂华五、六十年代作家,对于他们我仍然坚持上述原则:老的作 家具有不可抹煞的「历史意义」,尤其是开创文学风气,推动文学有功的前辈,但在艺 术成就上我们仍须以艺术的种种要求作为标准,而且是唯一的。 「让艺术的归艺术」。龙应台多年前讲过的一句话,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