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口述
林根笔录
纪实文学
(一九七九年)
前言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我迂到阔别多年的老友陈峰,听他谈起十多年前
在砂印边界那段劫後馀生的遭迂,不禁有感而潜然泪下。
虽然,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陈峰和他的伙伴们的遭迂,只不过像大风浪
中的一滴小水花;不过,它毕竟是史实的一部分。把陈峰的遭迂记录下来,
让旁人从另一个角度,从这滴小水花中,去探讨在这个动乱的时局中,人的
生命何价?当一个人处在生死一线间,他心中最後想的是什么?当一个人死
里逃生後,他对再生的看法又是怎样的?兹将陈峰的遭遇记下,希望读者能
从血与泪的史实所组合成的小水花中作个判断,究竟人性的真谛是什么?。。。
以下的故事,是根据陈峰的口述而记录的:
敌後变前方
记得在一九六三年,大马成立前後,有为数整千名的男女青年,从砂拉
越跑过边界,到印尼去接受军训,为的是反对英殖民主义与马来西亚的成立。
可是,一九六五年印尼发生了`九。三0事变`,局势急转直下,打破了我们的
革命美梦;由於印尼苏哈多新政府改变了政策,使我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靠
山。
为了提防印尼新政府对我们的军事围捕,我们接受了当时领袖的命令,纷
纷密秘撤退到边区,建立自己的游击队基地。这类基地,当时从伦乐边界向东,
伸延至第二,第七省,总共建立了五个。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面对的是陌生的情况和恶劣的局势,可想而知,我们
的苦难日子开始了。。。。。。。。。
双空山建立第三支队
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我与其他的队员奉派至双空山,建立第三支队。当
时,部队有一百八十人,都是由山口洋,三发以及印尼联队中抽调出来的。所
谓印尼联队,就是六三年印尼协助成立的反大马志愿军,由砂印两方组成;而
在第三支队里面,女队员约占了四分之一。
提起双空山,地理形势险恶,是一个山区。我当时与其他队员被派到这里,
发觉从山脚到山顶,海拔六千多英尺,在夜间,气候极为寒冷,环境非常艰苦。
但为了革命理想,再大的难关也要克服。
第三支队的基地建在山顶,占地两亩多,有宿舍,课室,训练场,四周围
设有防御工事,我们初到双空山,夜晚寒风澈骨,若床下没有生火,则冻到全
身发斗,彻夜难眠。
双空山是个主峰,四周的三,四十平方公里的地方,统称为双空,这也是
我们第三支队所管辖的范围;这里四周全被原始森林遮盖,山峦重叠,地势陡
直,行军作战非常困难。尤其是迂到悬崖峭壁,攀登困难,一不小心,可应了
成语上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另外,双空山下,由几条属於加央河的小支流分割着。莫小看这些支流浅,
虽然只有二,三十尺阔的浅滩,可是一旦下场大雨,不消半个钟头,河水立刻
暴涨十多二十尺,有若万马奔腾之势,若在河中洗澡走避不及,一眨眼即被洪
水冲到了下游,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的居民,人数不很多,但也有百来户的长屋,人称双空长屋。由
长屋抵达山顶营房,最快也要两个多钟头。在长屋不远处,有一条河流,从这
里再走两,三个钟头路程,可到达分布四周的另五间长屋,但人数较双空长屋
少些。
在双空,说到步行时间,这是用当地达雅人步行的速度计算的。倘若换做
是城市的人的速度,恐怕要增加二,三倍时间呢。而且,连系当地的道路,都
是些羊肠小径,这已是很好的交通线了。至於行军作战,逢山过山,逢水过水,
一个指南针在手,加上一张地图,即可通行四方,在无路的地方另劈道路的。
我记得当年是由第一省的安拔梯头越界过印尼。由安拔梯头步行三个钟头,
就抵达砂印边界的甘榜士必,再走三个多钟头,就到达印境的甘榜士的,沿着
士加央河南下,需两天时间才抵达双空山基地。但是,这个基地,已是离我们
砂拉越最接近了。
军事训练
第三支队建立初期,几乎所有的队员都有充足的军事配备,如手提轻机关
枪,莱福枪,中国的AK自动步枪,手溜弹等。我们每位队员都配有两百发子弹;
此外,第三支队还有一门迫击炮;上述武器,都是印尼苏加诺时期援助我们的。
因此,第三支队可算是砂共游击队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我们在双空山的军事训练,采用印尼正规军的方式训练。基本训练内容有
射击,爬行,翻滚,拚刺刀,夜行军以及如何利用指南针行军,突破封锁线等
等。
队员们常说,要当一个好的游击队员,需具备三大条件,那就是:铁腿,
夜眼及神仙肚。所谓夜眼,就是夜行军能练到模黑走而不会迷失方向;至於
铁腿呢,就是能耐行军,耐长跑,不过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间单,因为平时
每个队员须背上五六十斤的配备,包括武器,背包以及粮食等,普通人若没有
经过训练,很难背上五,六十斤东西翻山越岭,而且要跑二,三天的路程;所
以练就一双铁腿,就可以长途行军了。最後说到神仙肚,就是什么东西都要能
吃,在山林里头,断粮是平常事,因此,若找到如蚱蜢,老鼠,还有蛇,这些
就是游击队员称的`上菜`,味道当然好吃;但是,迂到没有粮食时,那么树叶,
草根和野果照样吃!同时,一连饿上几天,迂到战斗时一样能够上战场。
再说回来,军训是很辛苦的,但必须刻苦进行训练;我们每天分成每一小队
十二人进行;别小看像卧倒,爬行,翻滚等小动作,後期中埋伏时,有的队员因
一,两秒钟之差,没能及时卧倒或迅速翻滚开去,而不幸被印尼兵打死了;可
谓生死在一线间,不能有丝毫大意。
木薯加白开水
第三支在巩固基地後,就分出六十人担任生产队,开荒生产粮食,准备长
期斗争。我们在基地的右方山坡上种植了木薯,蕃薯以及少许的蔬菜。关于食
油,糖和盐等物质,每星期有运粮队去文芒(印境内的小镇)背回来。文芒离我
们的基地有两天的行程,有华人开小商店。
平常,我们的伙食,一日三餐以木薯为主。把木薯去皮,加点盐煮熟,再
配点野菜,就是最好的粮食了。有时候,也配点蕃薯或一点米,如果运气好的
话,可分到一点山猪或鹿肉,大家就像过节日一样高兴了。至於饮料,只有白
开水;到了後来局势紧张时,能有山沟里的水好喝就很不错了!
为了提防印尼兵的围剿,我们也储粮备战,把粮食藏在密秘的山洞,以备
不时之需。在游击战中,後勤供应非常重要,後期就因为断粮,使到我们的部
队丧失战斗力,而节节败退,以至全军复没;这是後话。
打响了第一枪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在双空山相安无事过了一年。可是,在一九六七年中,
印尼兵开始进攻我们在外围的民运队,枪声打响了第一次的围剿战。
为了加强连络基地四周的长屋居民,并收集印尼军方的情报,因此派出了
数队民运小队,驻扎在每间长屋附近;而每一小队由七,八名队员组成。其中
有一小队在营房睡觉时,被印尼兵包围了。到了凌晨时分,印尼兵先开枪,队
员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连忙开枪还击。当时幸亏天色还有点暗,所以队员们
翻滚突围,背着两位伤员,退回山上基地。後来我们研究战情,猜测印尼兵只
是试探性进攻,没有跟上来。
接下来,印尼兵开始在每一间长屋旁住扎,每一队有一连人;同时,每天
派出小队巡逻,经过了几次遭迂战,我们已有数名队员被击毙,也有几人受伤。
看来,印尼兵随时会向我们的基地进攻。我们估记双空山的地形难以防守,故
决定大队转移至岜拔山,留下一些小队在原地进行阻击,扰乱印军的军心。由
於当时的印尼兵是三个月换一次防,换了防的新连队,照例向我们进攻,待接
近换防时,就松邂起来;我们摸清了印军的规律後,暂时避敌峰芒,避免作正
面的接触,等待形势的发展再行定夺。
芭拔山建新营房
从双空山基地转移到岜拔山,要两天的路程。芭拔山的山势,比起双空山
还要陡直,到处悬崖断壁,在军事上易守难攻。山脚下是士加央河,河水喘急,
不易度过。我们选择了这个地方做基地,相对上比双空山安全的多。
到了新地方,我们开始筏木,建立新的营寨。这时,大部队还有一百人左
右,其馀的六十多人被分成游击小队,坚持在长屋四周做连络工作。当然,他们
所面临与印尼兵冲突的机会很大,也最危险!时常和印尼兵碰头与驳火;因此,
也时常传来他们死伤的消息。若听到坏的消息,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我们才在芭拔山住扎几个月,印尼兵追踪而来,基地外围开始陆续传来战
斗的枪声,我们知道,大型的战斗不能避免了。我们估计,未来的战斗必定比
在双空山的战斗要激烈。事实果然不出所料,我们每天忙於和印尼兵周旋之外,
就是忙於储备粮食,准备长期作战。
由於每天忙於作战,加上粮食缺乏,队员们的情绪开始低落。想起来,大
家在一九六三年即离家至今,已有四年多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除了生病,
每次驳火难免有死伤,眼望着身边的队友一天天减少,也许,死亡在明天会降
临自己头上。夜晚四周阴森森,队员们再累也不敢合眼安睡,担心印尼兵随时
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真有望断云山,愁肠寸断之感。回想起当年离家胸怀大
志,决心为砂拉越的自由独立而战,如今却流落异乡,进行着一场`莫名`的战
争;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却在异国?真是造化弄人,徒呼奈何!
反击战与运动战
为了解围,我们研究了敌我情况,决定进行反击战,以提高部队的士气。
一天下午,我们派出了三十多人,到山下一条印尼兵时常巡逻的地方进行
埋伏。等到天刚亮时,只见有一队印尼兵从小路前来,我们耐心等待,放过前
面的尖兵,等後面的印尼兵进入埋伏圈,一声令下,只听见卜,卜的枪声,与
见到四周烟硝迷漫,过了半句钟的战斗,我们清理战场,除了一名印兵逃脱外,
其馀十一名印尼兵阵亡。而我们本身,也有一位队员阵亡,三位受伤。所以,
虽然打了胜仗,但是,大家确感到愁云满面,基地充满了愁云!
像以上的反击战,我们前後打过了好几次。原本还以为印尼兵会知难而退,
可是,情况恰好相反,他们不只加强了兵力,而且派出了精锐的`红帽兵`,这
些来自椰加达的特种部队,配备好,而且战斗力强,相当难以应付!
可想而知,在日逾恶劣的情势下,我们已处於被动的地位,相当不利。加
上粮食短缺,伤亡人数增加,後援断绝;我们正陷入了打一场没有补充的消耗
战,若不立即改变策略,後果将是是很严重的!
现在回想,我们确实犯了严重的军事错误,以至种下了全军伏没的祸根。
不过,在当时,我们判断印军只是进行短期的围剿,所以采取了转山头的策略。
所谓转山头,就是避敌峰芒,尽量不与他们交峰;而且在一个地方只住扎一,
两天,立即转移阵地。
可是,转山头也是件非常吃力的工作。因为背着伤病队员赶路,再加上配
备,器材,负担就很重,无形中减低了行军的速度。所以,到了後来,有些重
伤的队员自愿留下,以免拖累大队。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前夕,抛下他们,无异
让他们自生自灭,但是,除此下策,我们又能怎样呢?所以,大家最後只能含
泪分手。。。。。。。,他们的最後命运,除了极少数被印泥军俘虏外,其馀
就是消失在森林里,在人间蒸发掉,这是因为山里的野兽如山猪,会把尸体吃
掉。
背着人头走路
在情况不利时,坏消息接连传来。原先支持我们的长屋居民,也转变成反
对我们了。原来,印军为了切断我们与村民的联系,就威迫村民,限他们在一,
两个星期内,砍下我们队员的人头交给印军,否则就对付村民,包括烧掉村民
的长屋。最初,村民们因同情我们,故偷偷通知队员们离开,不要再倒回来,
以免连累他们。可是,村民到期没法交出人头给印尼军,一再受到印军警告,
且发现村民还有和我们来往,於是就采取行动对付村民。其中,有一个村长被
印军枪毙,还有一座长屋被印军放火烧掉!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为了自保,只
好被迫对付我们了。
游击队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必需获得群众的支持,游击队和群众的关系,
就好似鱼跟水一样。如今,印尼兵的策略就是切断我们和村民的联系;倘若鱼
没有了水,后果就非常的严重;这是对我们最致命的一击!
有一天,我们接到报告,说是有一位小队长带队下山了解敌情,数天後,
逃回来的队员报告说,小队长被村民杀了,可能被砍掉了头。我们感到惊震,
真无法相信有多年连络感情的村民,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於是,立刻派出一
小队人马下山。结果在田间的一间小茅屋外,发现了小队长的头颅,吊在小屋
的门拄边。看来,头颅已开始腐烂了。我们的队员满怀悲痛之情,将头颅包好,
带回山上。
一回到基地,接到敌情,印尼兵在外围的哨站和警卫员驳火,我们大家又
要转移了。这颗人头,要如何处置呢?当时,有一位胆子大的队员说由他放在
背包带着走。在行军路上,大家都嗅到阵阵臭味;看来,不是办法,只好找个
地方埋了,再作个记号,希望以後有机会再回来取回重新埋葬。不过,这只是
当时一厢情愿的想法。以後,迂到牺牲的队员,也就地埋葬,作个记号。可是,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多少青年就这样埋骨於深山中。如今,经过多年的人事变
迁,还有那些生还者去做这些善後工作呢?战争原本残酷,死者已矣,我们这
些侥幸能够活下来的,唯有向天祷告,愿那些死难的战友在天之灵安息!可以
肯定的说,死去的战友们,他们都不是自私的人,他们生前都怀着坚强的政治
信念和理想而战死沙场;此刻的是是非非,又岂能用成败来衡量?还是留待历
史与後人去评断吧。
阵地战
来到双空已三年多了,到一九六八年雨季来临,我们的队伍只剩下七,八
十人。损失的整百个队员中,大多数牺牲了,也有的病死了;只有一小部分撤
到砂拉越境内。
经过了一整年受印尼兵的围剿和反围剿,我们仍然采取转山头的策略。当
时,为什么会坚持在原地兜圈子,不敢大胆作出决定撤离双空,至今仍是个
谜。倘若当时撤退到更远的地区,摆脱印军的纠缠,将会保存实力,也不致於
全军伏没。但这只是事後`诸葛亮`,讲讲而已。於事无补。
在那个时後,我们每天因下雨而湿漉漉,成天都要转山头躲避印尼兵的搜
索,而粮食又吃光了,只好偷偷到村民的田芭里采木薯叶煮来吃。有时,找到
榴连核,或采些野果,随便裹腹充饥。偶而运气好,在山沟里捉点小鱼吃。但
是,打猎却万万不能,因为怕枪声会惊动印尼兵。由於饥饿,营养严重不良,
许多队员都很衰弱,脸也开始肿了,走起路来,双脚像有千斤重;平时十五分
钟的路程,如今要走一个钟头,而且直喘气。
一天中午,部队撤到一个山头,正在休息。我们才生好火,有的队员在扎
营房。却被一分队印尼兵跟踪到,被守卫在山脚下的哨兵先发现,双方开始驳
火。大家连忙躲在大树後面,有的找大石后面隐蔽起来,在这种前有追兵,後
有峭壁的情势下,唯有奋力顶住,再作打算。
印尼兵冲破我们的哨站後,他们看来士气高昂,一边开枪,一边冲上山,
有几次他们几乎冲到我们前面两百码处,被我们用火力打了下去。这样双方纠
缠到黄昏,他们才吹号回营。我们乘机检查战场,印尼兵死伤了几个,而我们
这方也牺牲了两人,受伤四人。
夜晚,时间过地特别慢。为了提防印尼兵夜袭,大家各就各位,提起精神
向山下望,肚子饿了,就随便吃点番薯。而印尼兵方面呢,他们也怕我们夜袭,
所以每隔一个多钟头,便向山上的我们开一,两排火。
天刚拂晓,印尼兵又向山上进攻,子弹在我们头上飞过,较小的树支被子
弹打得爆裂。他们每隔一个钟头就展开进攻,被我们打了下去,另一个钟头再
来,如此反伏进行拉锯战,一直打到了黄昏,他们又再吹号收兵。
入夜之後,我们研究情况,认定印尼兵的目的是在拖住我们,然後等大部
队前来,那时,我们肯定会受到包围与纤灭;因此,我们立即决定半夜时分从
後山撤退。致於牺牲了的队员,我们只好忍痛放弃。由於我们的撤退行动很小
心,尽量不发出声音,所以印尼兵并没有发觉。
经过了两天一夜的阵地战,我们总共损失了三位队员,受伤的有七,八位
之多。在印尼兵方面,由於他们处於进攻地位,损失自然比我们多。这就是无
情的战争,当大家面对面打得火热时,人的想法,就是如何消灭对方,头脑一
发热,心中似乎没感到有什么害怕,死亡吗,也不过像睡个长觉,事後回想,真
有点不可思议;这也是大部分有经过战场的人的想法。
翻越峭壁
从後山撤退,经过了整夜的急行军,第二天中午,我们到了榴连山。这时,
刚好榴连成熟季节,眼见满山满地的榴连果,大家好高兴。於是,连忙赶着拾
榴连,就地剥开来吃,填饱辘轳饥肠。
才休息了一阵子,倒霉的事接连找上门来。一小队印尼兵发现我们的行踪,
向我们展开一轮猛攻,我们只好全力应战。由於印尼兵人数比我们少,所以不
敢冲前来,我们顶了个多钟头,接下来,双方零星驳火。我们决定留下一小队
殿後,开始向後撤退。
到了入夜,前面迂见一片峭壁。四周没有路走了,只好咬紧牙根,一步步
往上爬。由於峭壁陡直,有的地方连站脚都难,又是黑夜,伸手难见,在这种
情况下,只好靠模索,同时彼此用暗号前後呼应,慢慢爬了上去。
我们从半夜开始,一直爬到天亮,总算抵达山顶。这时,回首下望,只见
脚下云雾撩绕,一片白茫茫,深不可测,不紧捏了一把冷汗!许多爬上山的队
员,像生场大病一般,全身乏力,躺在地上,久久都起不来。
其中有一位女队员,竟然背一个伤员爬了上来,大家都很惊奇;连她也不
明白靠什么力量,做出不可思异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人的求生意志本能吧?
伤病及饥寒交迫
经过了一连串的战斗後,我们的情况月来越差了。除了牺牲的许多队员外,
也有一些队员消极而离队。更严重的是伤员与病人日愈增多。尤其是粮食断绝
了,在饥寒交迫之下,生病的人就更多!
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我们的日常任务就是找粮食,逃命。同三年前建立第
三支队的情形比较,我们目前只能算是一队残兵败卒了。从前的雄心壮志,也
不知跑到那儿去。天一亮,我们那些还能行动的,就被分成几个小组,出外去
找粮食,到漫山遍野去找野果,野采;直到夜晚,才带回基地,一些煮来吃,
多馀的,就留下来做干粮。那时後,已经很久没有油和盐了。只要能填个半饱,
就心满意足了。
在森林里,几乎能吃的东西都不放过,例如树的嫩芽,藤心,还有就是到
村民的田芭附近砍香蕉心,摘木薯叶。山野里的榴连核也能吃;因为榴连掉下
後,果肉被野兽吃掉,剩下的果核,即使长了苗,一样可以煮来吃。有时运气
好的,在山沟里捉到小鱼,用火烤了,就连鱼骨都吃掉!也有的队员发现昆虫,
蚯蚓也能吃。现在想起来,真佩服当时哪来的胆色!
如今。队员之中十个有七,八个都生病,只是轻重不同吧了。队员骨瘦如
材的现像随处可见。长期在疾病和饥饿的折磨下,不死的,已开始变得迟钝,
目光痴呆,夜晚睡觉时,有的队员往往会发出竭斯底里的叫声!听了,心中
往往产生不祥之兆。这种惨况,外人是难以想像得到的。
当然,逃跑的事件开始增多了。能逃的,多数是体力尚能耐的,也较有行
山经验的。而剩下来的呢,知有两种人,一是信念坚强的,还有另一种呢,就
是想要跑都没气力走的,你想,有多悲哀?
致於活活饿死的情形,也发生过几宗。其中,有一个女队员,病到气若游
丝,已不能吃东西了。突然在一个凌晨时分,她忽然坐了起来,喊着肚子饿,
要讨木薯叶吃。而且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我们预感到是回光返照,强忍着泪水,
大家七手八脚忙着煮木薯叶,半个钟头後,把食物端到她的面前,可是,只见
到她已不能说话,没吃一口就眼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以後,几乎每天都发生许多悲惨的事。这时,我们的眼泪已流光了,大多
数已变得有点麻木不仁。也有些队员说,最好是睡觉时合上了眼,别再醒过来,
静静地离开这个尘世算了。
第三支队已面临伏没的命运了。。。。。。。。。
山林在哭泣
一九六九年二月间,第三支队经过几次分散与会合之後,总数只剩下三十
人左右。之前有几次中伏,每次都死去六,七人;这种大规模死亡,而且毫无
补充的情形下,队伍很快的由大变小,最後,只剩下了一小队残兵了。
四月间,第三支队又再次中伏,这次,连同司令叶存厚与政委杨拄中也牺
牲了,与次同时,另有五,六名队员也一起阵亡,真是损失惨重!後来听说,
我们政委与司令的头颅也被印尼兵切了下来,带回去拍照。经过那次战斗之後,
第三支队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分成几个小队,最後失去联络;第三支队就这
样遭到了全军伏没的下场!
而剩下我和六位队员,在冲出印尼兵的包围後,毫无目标在原始森林里流
闯;我们大部分都生病,不能走太远。两天後,我们也在一次埋伏中被俘,并
被押往坤甸监狱,一关就是多年!
在监狱里,我一直不能忘记的,就是第三支队伏没期间,双空一连几天,
发生了少见的暴风雨;许多大树都被巨风连根拔起,整个山林在狂风暴雨中哀
号!也许,山林的哭泣,是在哀悼这场双方共牺牲了两,三百条牲命的`莫明`
战争与它的的终结吧?
最後,在一九七六年,经马印双方政府的协定,我们一批被关在印尼的前
游击队员,总数有四十名,被遣送回砂拉越。最後,获得了释放。
後记
写完了陈峰与其队友的遭迂後,我的心久久都不能平息。那群怀有崇高的
政治信念的年青人,以血泪撒在砂印边区的森林里,他们最後得到的,为何与
他们当初的愿望恰好相反?是造化弄人?是他们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还是
历史本身的过错呢?这些,有留待读者去评判吧。
最後,要告诉各位的,是有关本文主角的新发展。陈逢目前是个劳工阶级,
过着自力更生的生活,而且已组织了小家庭;他说,目前,他正从事另一场
`战斗`,那就是为了下一代而辛勤工作。对於过去,他说个人没什么好後悔,
有时在夜晚睡不着觉时,当怀念起在边区死难的战友,还会热泪盈眶,心想,
这些都是好人哪,为什么他们下场会这麽惨呢?。。。。。。。。。
刊於一九七九年八月三十日人民论坛报
於二000年三月十九日改写。黄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