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作品集
支那人----围城的母亲
李永平著
天终於暗了下来. 河面上像笼上了一层高高的烟雾, 使对岸一带望不见边际
的沼地丛林, 变得异常诲暗起来. 那边什么也分辨不清楚, 只有几棵特别长瘦的
椰子树, 孤伶伶地耸向天空. 今晚没有风, 也没有月光. 河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几天, 天仿佛黑得比平日慢. 从早上起, 我便盼着天黑; 等到天快要黑的
时候, 我的心头又不安起来. 这时天已经黑了, 母亲还在园子里. 但我知道她也
和我一样, 一天里焦急地盼着天黑. 她在园子里工作的时候, 总不时抬起头来,
望着天空, 望这河面, 半响一动不动. 这时, 她心里也越发感到不安么?
我从屋子前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 进入园子里去, 母亲蹲在地面上, 拔
着菜畦上的草. 我来到她的身边站住时, 她没有抬起头来, 只问了我一声:
"洗澡了吗?"
我含糊地回应了一声. 我站在一边, 看着她将一株一株刚冒出来的小草拔起
来, 丢进身边的筐子里去. 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母亲并不知道她在拔草.好
几次, 她将菜秧当作草拔了起来, 但我没有阻止她.
太阳已经下山去了, 但母亲还将她那一条终年戴着的黑布头巾裹在头上. 它
早已褪色, 变成一种半褐半灰的颜色. 头巾的边缘, 露出一些灰白的头发; 母亲
真的已经老了. 她蹲在那里, 身上穿着褪色的黑布衣服, 使她瘦瘠的身体更显得
伛偻起来. 虽然这时母亲的脸隐藏在暮色里, 但那一张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脸, 在
我的心里比什么都明白.
从园外面的泥土路上走来了一个人. 他来到竹离边站住, 伸出一只手来, 搭
在离子上, 大声招呼道:
"史拉末!"
母亲抬起头来, 看了他一眼, 也同样地回答了一声:
"史拉末?"
他咧着嘴笑起来. 这个人的身材特别瘦长, 使人一眼便认出, 他是镇上洋行
的经理. 这个英国人平日咧着嘴向人笑, 使他那两撇长长的黄胡子高高地翘起来;
镇上的人都觉得, 他和那些冷头冷脸的英国人不一样. 这时他的头上, 歪歪地戴
着一顶灰色的帽子, 身上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褚黄色警官制服, 腰间挂着一把手
枪. 他的这身打扮, 越发使他的身材显的细长起来.
他指着盘绕在棚子上的青瓜, 用生硬的客家话文道:
"念瓜?"
母亲点点头, 他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母亲踌躇了一会, 用马来话问道:
"拉子呢?"
那英国人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沉默了一会, 他耸耸肩膀, 摇摇头, 作出
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抬起头来, 看看天空, 又回头望了迷蒙的河面一眼,用
马来话对母亲说道:
"今晚天暗极了, 你们要走就乘这个时候."
母亲没有回答他.
他又在竹离边站了一回儿, 然后招呼了一声`史拉末`, 向我挥挥手, 便向着
泥土路向镇中心走去.
母亲呆呆地对着迷蒙的河面, 看了半响, 她骤然低下头, 一声不响地拔起畦
上的草来.
我心里感到一阵激动, 忍不住要大声对她说: "妈, 外面今晚就走罢." 但我
将它压抑住了, 母亲何尝不是也想尽早逃离这个被拉子包围起来的镇子. 几天来,
她将东西收拾起来, 但最终又将它摆开去, 我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能责怪母亲.
拉子们已经将这个镇子围了三天.
不久以前, 这一带绵横百里的河谷和连接的山地, 迂到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大
旱, 接连三十多天一滴雨都不下来. 那些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河谷里和山地上的拉
子村落, 像发生了瘟疫一般.那时, 镇子里整夜听见远远传来沉重的鼓声,像夜里
的鬼哭, 镇上人都知道, 拉子们在旷野里祭雨. 白天, 全村的拉子, 背着各式各
样的器具, 在猛烈的太阳下, 像砂地上行军的蚂蚁, 走到有水的地方去, 将水背
回来, 洒在变成石块的天地上. 等到一个月以後的第一场雨下来时, 拉子们的稻
子都已经死了. 饥荒跟着便来到. 起初, 拉子们都到中国人的店铺去赊粮食, 但
以後店家因为短了本钱, 都不肯赊账. 十几天前的半夜里, 饿得发疯的离拉子闯
进河上游的一个小市镇, 将一条街上的十多店铺放一把火烧了, 所有可吃的东西
都抢去. 传到镇上的消息都说, 有几个中国店家被砍死, 头被割了去. 以後接连
几天, 都听说拉子们在上游烧店铺抢货物. 但在镇上, 大家都互相告慰: 拉子们
说什么也不敢抢到县城里来. 英国人的洋枪早就摆好等着拉子们, 他们雇用的马
来警察, 也抖擞著精神, 在镇里镇外戒备着. 整夜里都听到枪声. 第二天一早,
胆子大的人走出屋子外面去, 看见泥土路上躺着几具拉子的尸体; 那些马来警察
在街上昂首阔步, 往来巡逻. 大家都以为拉子们都被赶回去了, 谁知他们都遁进
了镇子四周那一片密得不见天日的丛林里, 将城围起来. 镇上人心里明白, 拉子
们只等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便杀进城里来. 第二天夜里, 便有人抛下屋子, 一
家人摇着小船, 逃到河的下游的镇子里去. 到第三天夜里, 镇上的屋子大半已经
空了.
这时天更加黑起来. 围离外面那几棵高大的漆树像一个黑色的大屏风, 将天
的那半边隔开来, 因此从园子里看去, 只能看见栈桥那一边的何面, 另一边被大
屏风遮住了. 四周很静, 听不见什么声息. 园子旁边的屋子里都没有灯火, 在黑
暗中像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 只有较远那边有几间屋子里海透路出暗黄的灯光.
一只狗从左边巷子里迤洒着走出来. 它垂着尾巴, 不安地嗅着地面, 鼻子发
出浓浊的声响. 忽然它仰起头来, 对着黑暗的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号叫, 然后又
绝望地垂下头, 一路嗅着地面走回那黑巷里去. 这是一只饿狗. 我蓦然觉悟, 这
个小镇已经被抛弃了.
我回过头来看母亲. 母亲仍旧蹲在地面上, 但她已停止了拔草; 天台黑了,
地面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母亲的头巾已经脱了下来, 那些灰白的头发, 在黑暗中
显得异常醒目.
河面上的烟雾变得更加浓起来. 天入黑以来, 栈桥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但这
个时候, 栈桥上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移动, 过了一会, 一只船慢慢地离开栈桥,
向河心荡过去. 不一会, 它的影子便在大漆树後面消失了.
母亲从地面上站起来, 静静地看着那只离开的船, 但她的脸庞上一点特殊的
表情也没有. 母亲从不曾张嘴笑过, 也不多说话, 北太阳晒成褐色的脸庞, 只带
着一种默默地吃苦的表情.
後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我和母亲回过头去, 看见园子旁边的黄土路上有
几个人匆促地走了过来. 他们来到竹离旁边, 看见我和母亲, 便停止了脚步. 带
头的那个中年男子用急促的声调向母亲说道:
"六婶, 外面回家去啦. 拉子今晚上会进来啦. 六婶, 你和宝哥要早点打算才
好."
他不断地用手察着汗, 显出焦急不安的神色. 他是贵叔, 父亲生前的伙伴.母
亲很早便想将他的大女儿桂姐娶来做媳妇, 但贵叔说女儿年纪还小, 要待多几年
再说. 那时桂姐站在她父亲的身後, 仿着拉子妇的方法, 背着一个篓子----篓子
上系着一条用布编成的带子, 套在头顶上. 贵叔自己在肩膀上背着一个大木箱,使
他的身体伛偻起来. 他的老伴手里挽着两个藤篮子, 他的儿子也背了一个木箱子.
但母亲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贵叔低下头, 掠了园子里长得
又浓又盛的蔬菜一眼, 带着惋惜的声调劝母亲道:
"六婶, 你得巴园子丢下啦, 你留在这里也保不了它呀."
她停了一回, 又急促地说道:
"六婶, 外面家先走啦. 你和宝哥早点打算啊."
母亲目送他们的背影到河边栈桥上, 又目送小船的影子消失在大漆树的後面;
许久, 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弯下腰去, 拾起头巾, 重新结在头上,然后拿起盛草
的筐子, 转过身来, 向屋子走去. 她不时停下来, 检视着攀延在棚子上的胡瓜和
盘绕在竹子上的四季豆, 有时俯下身去拔几根野早.
母亲并没有招呼我. 我在菜畦旁边的树桩上坐下来, 等着她在屋子里喊我.
但母亲并没有喊我. 过了半顿饭的时刻, 我走回屋子去. 屋子里没有母亲的
影子; 我等了一会儿, 母亲没有回来, 我便走到屋子外面去, 大声喊着母亲, 也
没有回答. 四周静得像旷野里的夜晚.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便向屋子後面走去. 在黑暗里, 果然看见母亲蹲在
寮子旁边的地面上, 两只手抱着膝盖, 出神地望着寮里的鸡群. 鸡都已闭上眼睛
睡觉了, 只有几只睡眠不安的母鸡, 不断发出烦躁的咯咯叫声.
母亲每日早晚都要到寮子里来许多次. 我的小时候, 它只是一个用竹子茅草
胡乱地搭成的小棚子. 父亲死後不久, 母亲叫人重新盖过, 便是今天的规模---
整齐的木条子钉的墙, 铝片盖的顶, 是周围几十里最神气的鸡寮.
我走到母亲的身边, 低声唤了一声:
母亲抬起头来, 看着我. 她疲倦地说:
"宝哥, 我们也走罢."
她吃力地站起来, 慢慢地向屋子走去. 我跟在後面.
母亲站在屋子中央, 静静地打量者四周. 我忽然发觉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可以收拾的. 里面只摆着一张旧木桌, 旁边两张木凳子. 四周木板墙上什么东西
都没有, 只有西边墙上贴着两张颜色已经诲暗的日历画, 画里的女人穿着旗袍,
咧嘴露齿地笑着; 东边墙上悬挂着一张父亲和母亲当年合照的相片. 相片装在镜
匡里, 但已经由原来的黑色变成黑褐色. 相片里的父亲穿着照相馆的宽大的旧西
装, 瘦长的脸庞上带着牵强的笑容. 母亲在他的身边, 显得很年轻. 每当我看这
张照片时, 就会猜想母亲年轻时候一定长得很好看. 她张着嘴巴开心地笑着, 露
出两颗镶金的门牙, 身上穿着一件光采的唐装, 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好看. 但在平
日里, 母亲并不曾穿过这样的衣服, 她终年穿在身上的是那几件已经褪色的黑布
衣服, 虽然我知道母亲在箱子里藏着几件这种光采的衣服.
母亲走到照片面前, 伸首将它取下来, 用衣襟拭净镜面上的尘埃, 小心地放
在桌面上, 然后她走到后面房子里, 提出一个大皮箱来. 皮箱里存放着家中的贵
重物件, 里面有各种契约单据和母亲的首饰. 母亲打开箱子, 将照片放进去. 跟
着她便收拾衣服, 将一部分塞进皮箱里, 余下的都放进一个篮子里去, 这样便都
收拾完了. 母亲站在屋子中央, 嘘了一口气.
我站在墙角的书架旁边, 默默地看着母亲. 母亲走了进来.
架子上的书也是母亲的宝物. 母亲不识字, 但她知道读书的好处. 她供我读
完镇上的公学, 以后不断央人从外面大镇上替她买书回来给我读. 只要她看见我
手里拿着一本书, 便很高兴. 母亲最感得意的事, 就是镇上的人都说, 除了公学
里的老师外, 镇上识字最多的便要算我. 架子上有父亲留下来的杨文广平文十八
洞, 封神榜演义和施公案这一类发了霉的旧书; 有我在公学读的书; 有母亲央人
从大镇上买回来所什么海上花列传, 玉梨魂, 茶花女遗事一类的. 後来公学里的
张老师回中国时, 将他的许多书送给我, 说是新派文学家作的, 要我好好的读.
这些书母亲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母亲看了一会, 便走进房里拿出一个木箱来, 说道:
"宝哥, 把书放进箱子里, 藏到园里棚子里去."
做完了这件事, 一切便都停当. 但母亲又走到屋子後面寮子里去, 过了一会
才回来. 於是我背着皮箱, 母亲挽这篮子, 熄了油灯, 锁上门, 走出屋子去. 在
园门口, 母亲想起了一件事, 又匆匆回到屋子里去. 当她走出来时, 她手里提着
一竹篮子鸡蛋.
镇上的灯火方法又减少了一些. 整个镇子是一片黑压压, 分不出模样的屋子,
剩下的灯火, 动一点, 西一点, 像坟墓上的鬼火. 那只饿狗海在巷子里逡巡着.
我和母亲静静地向河边走去. 我走在前面, 母亲在後, 她不时替我移动肩膀
上的箱子, 使我不会感到太辛苦.
走过公学的时候, 我不觉感到一阵得意. 公学的地大半是母亲捐献的, 礼堂
少年宫挂着的征信录, 排头便是母亲的名字. 这个公学在这一带地方, 算是最堂
皇的学校. 盐木瓦片黑得像刚从窑里拿出来的木炭, 木板墙壁白得像用教室里的
粉笔抹过. 礼堂大门上挂这一块大匾, 上面写着几个金色的大字: 北老坡中华公
学. 据说这几个字是董事特地请国内的什么要人题的.
河边的小码头变的异常空旷和冷落. 平日看起来很短的盐木栈桥在今夜变得
很长, 直向河心伸出去. 栈桥两边孤伶伶浮荡着十几只船, 其中四五只漆成白色
的是县政府和洋行的船; 平日密密地挤在一起的船都不见了.
往昔从黄昏起一直到半夜, 栈桥上挤着纳凉的人们, 到处是喧闹的声音, 就
夫妇是白天码头忙碌的时候. 但在这时, 整个码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英国雇用的
马开警察. 一个坐在栈桥旁边栈房的黑影里, 几乎看不见; 他靠在墙上, 垂着头,
抱着他的枪. 另一个靠着栈房的柱子站着, 右手握着枪口, 茫然地看着河面.各
种难闻的气味从码头的各个角落了不断地散发出来.
直到我和母亲踏上栈桥时, 那坐着的马来人才骤然抬起头来, 他看了我和母
亲一眼, 又垂下头去. 那边站着的一直看着河面, 仿佛一点不曾受到惊动.
我心里忽然有一中奇异的感觉. 母亲和我仿佛被丢弃在旷野里, 四面都是阴
暗的森林, 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转过头去看母亲, 母亲的脸庞看不出一点特别的
神色. 她默默地走着, 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周遭的事物.
下了自己的船, 我将缆解开, 站在船後, 摇着船桨, 船便向河心直荡开去.
船荡开去, 荡开去, 一直荡到河对岸丛林下的阴影里, 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 将桨慢下来.
我禁不住回过头去, 只见整个小镇宛如浮在水面上一般. 整个镇上有八九十
户人家, 平日我总以为它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但现在从河的另一边看它, 它原不
比河边那些寻常的拉子村落大多少. 两旁黑色的丛林向东向西伸展开去, 看不见
尽头, 黑夜紧紧地将它围拢起来, 只有几点黄色的灯光从镇上的屋子里照出来,
在河面上投下长长的倒影, 不断地摇幌着.
我看见园子前面的大漆树, 它们已不是一面黑色的大屏风, 将半边天隔开来;
它们只是几棵寻常的树木,不过张得高一些而已. 但这时在黑夜的河面上看着它们
直立的身影,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漆树的背後便是我和母亲住了十几年
的家和园子.
母亲说, 以前在家乡的时候, 家里连一块叶子大的土地都没有, 靠着耕种别
人的田过日子. 剪了辫子後不久, 一队军队经过我们的村子, 把刚收割的谷子抢
去. 家里交不出租来, 被地主迫得走投无路, 父亲这才狠着心离开家乡到这番地
上来. 父亲一旦站住了脚, 便索性把母亲和我也接了过来. 那时我只有五岁在,
现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我回过头来, 想起船舱里的母亲, 便俯下身去看她. 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舱
里的横板上, 一动也不动, 眼睛在黑暗的船舱里发出两点晶亮的光. 她忽然开口
说道:
"宝哥, 我忘了在後门加多一个锁."
我没有回答她.
河面前分是暗蒙蒙的一片, 船就像向着不知尽头的方向摇去.
我不停地摇着桨, 仿佛有力量在後面迫我. 等到我再回过头去时, 整个镇子
几乎已被黑暗的丛林和黑暗的天空吞嗤了; 但还有两点黄色的光, 在那个黄昏的
角落里闪烁着, 不肯停熄. 当它们消失时, 整个镇子也被吞灭了. 整个天地变成
黑漆漆不可分辨的一片, 仿佛是混沌未分时的世界, 四周没有人的声音. 我摇着
桨, 听桨泼水的声音, 听船头前开水面的声音, 听岸上丛林里数不清的虫鸣, 有
时还听见野猴哭泣般的叫唤.
对面岸上, 密密的丛林向东向西向北伸展开去, 谁也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
这边岸上, 密密的丛林也向东向西向南伸展开去, 也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 只
有这条黄色大河, 在无边无际的丛林中间划下一道水路. 我站在船後, 凝视着水
面. 在黑夜里, 也可以看见河水浑黄的颜色, 它显得异常浓浊, 船在水上行走,
就仿佛在泥坑里行走一般. 从上游不断漂下数干数枝, 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漂
到河口, 进入浩瀚的大海里去. 倘若它们不断地向北方漂去, 是不是会有一天漂
到家乡去?
河面上一点风也没有. 河水的味道和沼泽地的味道混成一种刺鼻的腥味, 十
分难闻. 这时早已不见镇子了, 连它的位置也方不出来. 我忽然想起, 父亲和乡
亲们刚来的时候, 只凭着一双手, 一把斧头和一柄锄头, 就在太阳底下将荒开起
来, 後来建立了一个镇市---- 一个拉子和马来人心眼里的支那镇市. 但现在我
和母亲却有从它那里逃出来. 四周安静得很, 树林里除了虫声和野猴的哭泣, 便
没有其他声响. 拉子们真的潜藏在里面吗? 但我知道, 母亲是不会让拉子们将她
的园子和屋子一把火烧去的.
河面渐渐变得广阔起来.
我想母亲这时已经闭上眼睛打盹了. 当我弯身下去时, 眼睛却接触到两点尖
锐的光芒. 母亲并没有打盹, 她一直挺直地坐着, 睁开眼睛, 一动也不动. 箱子
搁在她的身旁. 两个篮子摆在它的上面. 母亲仿佛一直守护着它们.
"宝哥, 累不累?"
舱里传出母亲十分平稳的声音. 母亲平日不多说话, 每次开口的时候, 声音
总是平稳, 没有什么特殊的声调. 我答道:
"不累."
母亲爬出舱来, 坐在舱口, 静静地看着船後浑黄的河水. 她那黑色的头巾已
经松开, 露出更多的头发. 这几年, 母亲的白发渐渐增多, 不出几年便会满头白
发, 母亲的白发, 虽然给她的脸庞增添了苍老的面容, 但也更增添了庄重的神色.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 说道:
"宝哥, 把桨给我."
我迟疑着没有答应. 母亲撑起身体, 船头摇幌了起来. 我只得小心地和母亲
换了位置.
我躺在舱里, 加央席的舱顶弯弯地遮在我的头上. 舱很小, 在箱子旁边只能
勉强地躺着. 母亲那罩在黑布长裤里的脚档住舱口, 我看见桨在摆动.
母亲一定很疲惫.
河面已经变得十分广阔. 从前舱看出去, 对岸的丛林模糊得只剩下一道灰暗
的线. 水面上漂浮的树干与树叶, 也更加密集. 天更加阴暗, 它黑沉沉地直压在
缓缓流动的水面上, 这仿佛是大雨前的景象.
我想起父亲死的时候, 河上正因为下了连绵五六天的大雨而涨满水, 母亲带
着我站在栈桥上等着父亲, 但父亲没有回来. 雨停了, 下游镇上的乡亲, 用一只
船载着父亲回来. 父亲躺在担架上, 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他的身体形在毯子里显
得异常臃肿,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 母亲哭着要掀开毯子看看父亲, 但乡亲们
拼命将母亲拉开. 母亲哭了三天, 不肯吃饭, 也不睡觉. 後来我才知道, 父亲在
大风雨中翻了船, 直到雨停後, 尸体才漂到下游市镇去.
船忽然摇幌起来. 船头撞着一段漂浮在水面的树干, 发出撞击的声响. 我惊
觉了过来. 不觉间, 母亲已将船摇快. 船头在漂浮的树干与树叶中间, 急速地划
过去, 发出滑剌的声响; 船身两旁不断溅起水花. 船後传来船桨尖锐的碰嚓声音.
我急忙翻身过来, 爬出舱口, 仰头去看母亲, 母亲紧紧地握着桨, 急速地摇
着. 她倾俯着上身, 身体随着手臂, 一前一後地摆动着, 胸脯也急速地起伏. 船
急速行进中, 她的衣襟和头巾也飘拂起来. 母亲仿佛沉醉在摇船里, 在桨声中,
我听到母亲喘息的声音.
母亲忽然停下桨来, 让船顺着水流滑剌滑剌地荡下去. 她仰着头, 宁视着河
面前方. 那边一片黑暗, 一片迷蒙, 方向几乎不能分辨.
母亲低下头来, 看见了我, 我和母亲互相注视了半响; 我心里好像明白了什
么似的. 母亲终於开口说:
"宝哥, 我把船摇回去好不好?"
母亲几乎带着哀求的口气, 她一面喘着气. 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异, 仿佛这是
一件很自然的事. 我答应道: "好!"
在黑暗里,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 但她立刻抬起头来, 挺直着腰向左边摇动着
桨, 船头便慢慢地转过来.
船头一转过来, 母亲便立刻敏捷地摇动着双桨, 船逆着水流, 向上游划回去.
从前舱口看出去, 两边河岸十分广阔. 在前面不远的一处转弯, 它们仿佛猝
然完全会在一起, 形成暗蒙蒙的一带地方, 分不出那里是天, 那里是水. 河面的
水流渐渐停泄下来, 但这挟着从上游带下来的残枝断木的水流, 却十分有力. 越
近下游, 水便更加浑黄, 仿佛浓浊得分不开来. 船头划开凝聚在一起的水面, 宛
如撕着一张坚韧的布.
我抬起头来看母亲摇船, 她微微地仰着头, 挺着坚实的肩膀, 两只脚稳稳地
踩在舱板上. 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桨, 一前一後推着摇着, 推着摇着, 十分有节奏,
胸脯也随着船桨的摆动, 一起一伏, 十分匀称. 整个身体也在有节奏的摆动中.
船在母亲的操持下, 也稳健得像一只度着方步的牛.
我缵进舱里, 躺了下来, 闭上眼睛, 心里忽然有一种爽意的感觉.
当我醒过来时, 前面舱口已经露出两点诲暗的黄光. 我爬出舱口, 发觉河面
已经变得窄小, 对岸上的丛林也显得分明. 前面那边, 两点黄光微弱地亮着, 仿
佛黑云满天的夜里, 忽然透露出两点星光来.
母亲静静地摇着船. 她的头微微地垂下来, 头巾已经完全松开, 额头上的头
发凌乱地散开来, 和汗水沾在一起.她微张着嘴,喘着气. 桨上的手仍旧有节奏地
摇动着, 但每一次推拉, 仿佛送出很大的力气. 在母亲身上几处, 她的黑布衣服
紧紧地贴在汗水里. 我连忙说道: "妈, 给我摇罢."
母亲顺从地停下桨来. 她在舱口坐下, 喘着气, 用衣襟拭着脸上的汗水.
前面的黄光已经变成三点----其中最亮的一点, 我一眼便认出来, 是县政府
门前的大油灯. 但四周静得很, 很久才听见几声野猴的尖号.
母亲的喘息声已经停下来. 要闭上眼睛, 靠着箱子打盹. 但她并没有沉睡过
去. 当镇子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 她爬出舱口, 在船头上坐下来.
镇上的灯火只剩下五六点. 但它们在黑暗的天地中, 照出了镇子的位置. 母
亲凝视着它们, 脸庞沉静得像神翕里的观音.
船向栈桥那边摆过去时, 我看见了栈桥一个奇特的样子, 我将桨慢了下来,
疑惑地看着它. 它孤单地伸出河面来, 桥下弯弯曲曲的树干, 拥挤在一起支撑
着它; 它宛如一个大爬虫的骸骨, 高高地露出水面上. 桥下空荡荡的只有四五
只漆成白色的县政府和洋行的船.
当船慢慢地摇进来的时候, 从码头那边黑暗的角落里闪出两个人影, 停在栈
桥上.
我小心地将船靠了栈桥, 和母亲爬上来. 两个端着枪的马来警员, 楞楞地看
着我和母亲, 半响没有语言. 母亲蹲下身来, 在篮子里模出两包水手牌香烟, 塞
进那两个发楞的马来警员手里. 两个马来人的黑脸上立刻眉开眼笑, 一面连声道
谢, 并走过来, 帮我将箱子背在肩膀上. 离开码头时, 我回头来, 看见两个警员
把玩着手里的水手牌香烟, 看着我和母亲, 显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我不禁哑然失
笑. 母亲随身的袋子里或篮子里, 总是放着几包`水手`, 但母亲自己从来不吸烟.
附近屋子已经完全不见灯火, 街弄里没有一点声息. 镇上的屋子像一个个木
箱堆在一起, 使人不紧想起, 倘若在这一头的屋子点一把火, 那头的屋子, 不过
一眨眼功夫, 便会熊熊地烧起来. 学堂宛如一个最大的木箱, 单独地摆着, 小箱
在四周环绕它; 它显得很得意.
母亲在前面急速地走着, 手里挽着两个篮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 不觉呆了半
响. 母亲的身材原比这镇上的一般中国妇女瘦长, 她并没有她们那种臃肿的身体
和丰壮的臀部, 但这时我发觉, 母亲的腰间开始粗大起来, 走路的时候, 也显得
沉重.
当我和母亲走近屋子时, 我仿佛第一次清楚地看它. 屋子里没有灯火, 木板
墙壁显得十分诲暗. 乍看时, 就好像拉子们在山边开荒时盖的草寮.
母亲开了栅门, 她忽然在栅门口停下来.
我随着母亲的视线看去, 泥土路对面, 是一幢没有灯光的屋子, 墙脚下有一
个影子, 它蹲伏在地面上, 一动也不动, 好像是一只狗; 但仔细看时, 它时一个
人!
母亲走过去, 停在他的面前. 她忽然转过身来, 匆匆地走进栅门, 一下子便
消失在黑暗的园子里, 两个篮子搁在栅门口, 没有带进屋子去.
放下肩膀上的箱子, 疑惑地向他走过去. 在他的面前站住时, 离开认出这个
老人.
他伛偻着身体, 坐在一张破席子上, 两只鸟爪般的手, 端端正正地放在屈起
来的膝盖上. 他的头微微仰起来; 几乎看不见嘴巴的嘴巴, 不停地颤动着, 仿佛
喃喃自语. 在黑暗了角落里, 他的眼睛发出一种暗诲的光, 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
老狗. 镇上谁都知道这个年老的拉子,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 我便知道有这个老人.
他终日弓着身体, 在街上走动, 嘴里喃喃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 不曾停
过嘴. 有时他给人劈材, 有时给人在栈桥上搬货物, 有时给学堂里的老师做一点
杂事. 晚上, 他便睡在学堂里; 晴天时, 他常常铺着一张破席子, 睡在街上, 栈
桥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拉子的来历, 也没有人问过, 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个拉子,
一个没有人看顾的老拉子. 在我小时候, 他便已经老得直不起腰来.
我忽然想起, 我和母亲离开时, 看见公学大门已经上了锁, 老师们都已离开.
我回过头去, 看见屋子已经亮起火光. 不久, 母亲从园子里走出来, 带着一
盏油灯. 她来到老拉子身边, 将手里的一碗白饭递给他.
在母亲暗黄的灯光下, 他伸出两只不停地抖索着的手, 接过母亲手中的白饭,
嘴里喃喃地道着谢. 他低下头, 用鸟爪般的手, 攫起一片冷猪肉, 塞进嘴里去.
他的脸上薄薄的肌肉早已松驰, 当他用几颗残余的老牙咀嚼时, 面颊上的肌肉便
有节奏地颤抖起来. 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是青是黑的短夸, 上身完全坦露, 肩
膀和胸脯暴露着一节节嶙峋的骨头. 太阳晒了他几十年, 他的身上和脸上, 到处
是风吹日晒的痕迹, 现在他已经老得像一只多活了十年的老狗. 我忽然想到, 人
老的时候, 便都是这个样子, 分不出是拉子还是支那.
老拉子低着头, 不断地将白饭塞进嘴里去. 母亲已经回到屋子, 我正要离开
的时候, 看见那只饿狗从巷子里垂着尾巴嗅着地面, 迤洒着走出来, 它看见人的
影子, 便停下来, 抬起头疑惑地看着, 伸出舌头喘气, 然後它慢慢地走过来, 站
在老拉子的身边, 向他发出一声低号, 老拉子抬起头来看了它一眼, 便从碗里检
了一根带肉的骨头丢给它. 它扑上去咬住它, 发狠地咀嚼起来, 喉咙里不时发出
低沉的号叫.
我站在一旁, 看着老拉子和饿狗一起咀嚼者食物, 心里一时分不出谁是人,
谁是狗.
空气渐渐寒冷, 河面上的天空聚起一堆暗云, 停在那里, 不肯移动.
我转过身来, 背起箱子, 走进园子里去.
屋子里油灯亮着, 但母亲不在那里, 两个篮子摆在地面上. 我走进母亲的房
间, 她也不在. 我便又想起母亲又到园子里去了.
我在园子里的茅棚下找到母亲, 她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那只满装着书的
箱子, 就摆在她的身旁. 我不敢惊动她, 自己回到屋子里去.
我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用手支着面颊, 昏黄的油灯照着四周的墙壁, 使诲暗
的墙壁更加诲暗. 那边墙上咧嘴露齿的女人, 笑得更加放荡; 父亲和母亲的照片
变得更加模糊起来了.
园子里, 虫在争着鸣叫. 但除了虫声, 外面一点声息也没有. 墙上的大挂钟
已经指向一点半.
这是一个安静得使人心里不安的晚上. 听不见狗的号叫, 听不见半夜里孩子
惊醒的哭声. 地面上一切仿佛都意沉睡了.
大家都沉睡了.
我好像想了一些事情, 但也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想过; 到了後来, 我什么都
不去想了, 我又看见了那些怪异的世界, 那些怪异的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以及那些颠倒不清的事物. 它们有时显得很陌生, 有时显得很熟悉, 仿佛是我经
常看见的.
我确确实实听见一些枪声, 又听见有人在呼号. 但它们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
来, 穿过黑夜里浓重的空气, 来到我的耳边, 已经变得不可捉模了. 这些声音後
来都完全消失了. 我只看见那些颠倒都清的人和事物, 再也听不见那些枪声和呼
喊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 阳光已从窗口照进来, 我爬起床来, 走出屋子, 走进园子
里去.
园子明亮得像抹上了一层薄薄的乳油; 蔬菜的叶子在阳光下, 闪着身上的露
珠. 地面上有一点潮湿, 踏在上面, 使人觉得清凉. 太阳挂在大漆树的後面, 它
的光透过浓密的树枝和叶子, 照过园子这边来, 使夜里像一面黑屏风的大漆树,
从身上闪发出迷蒙的光线.
母亲站在围离旁边, 我走到她的身边时, 她没有回过头来; 她静静地看着泥
土路的那一边. 随着母亲的视线, 我看见那便一幢屋子的墙脚下, 有一个人躺在
破席子上. 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是青色还是黑色的短夸, 像一只死去的老狗,
仰天睡在那儿. 席子上淌着一些腥红色的血; 血从袒露的胸膛上淌下来, 已经凝
结. 明亮的阳光晒在他的身上, 使他的血发出晶莹的光来. 要睁着眼睛, 恐惧地
瞪着灿烂的天空; 嘴巴像痴人一般张着, 露出一颗污黑的大牙, 那只灰色的陶碗,
搁在他的脚边, 碗里很干净, 什么也没有.
泥土路那边来了一个人, 他的脚步轻快. 他来到围离边, 一只手搭在棚子上,
使他那异常瘦长的身躯, 弯成了一个弧形. 他的帽子斜斜地戴着, 露出额头上褐
色的头发; 身上的宽大警官制服, 沾着泥土和汗水; 腰间挂着手枪, 他咧嘴笑起
来, 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 发出光来.
"史拉末!"
母亲没有回答他, 她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英国人又咧嘴笑起来, 用一种轻快
的声调说道:
"我们把拉子赶走啦!"
他看着母亲, 等待着, 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但母亲没有开口. 那英国人等
了一会, 指着那畦边上浓绿的蔬菜, 问道: "芥兰?"
木点点头. 他咧开嘴巴, 又说了一声"史拉末", 然後朝我扬扬手, 便向镇中
心走去.
母亲呆呆地站着. 半响, 她在地面上蹲下来, 摘着虫噬过的菜叶.
河面上水光闪着, 在耀眼的阳光下, 它明亮得宛如一面镜子.
(1959年3月)
犀鸟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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