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拉让江畔蹀踱,或沉思。江涛悠悠,总闪着粼粼清波,仿佛荡着一首 催魂曲,叫游子暗暗想家。
望江,总有很多情绪窜流在我心田。时高时低,慢慢归返成一片宁静。暂寄 异乡,纵然有漂泊不定的沧桑味,我决意将自己投入此处的生活。
通往学校的那条路,满是尘埃,感觉十分漫长。日子一久,也就惯了。路两 旁临风摇曳的稻禾,以及一片片齐整有序的椒园,渐渐变成最养眼的风景。 偶尔望见犀鸟在林间飞舞,竟然能够高兴上一整天,讲起课来也特别起劲, 仿佛自己也长了翅膀,正挥翼高飞。
我和我的学生,很快就筑起深厚的感情。那一张张纯朴的脸,一颗颗开放的 心,让我深深体悟勤力灌溉的意义。在孩子身上,我觅不着懈怠,反而被他 们的善良、乖巧和宽厚感动至深。无论学习、打球、在河溪捉小鱼或到柑园 摘柑吃,都相互构成一幅温馨融洽的画面。
我住的地方,是座临江的小镇,叫民丹莪。“民丹”在巫文是星星的意思, 这厢的星子也特别亮灿,因而我为它取名为星城。
砂州的天空,予我异常空阔的感觉,尤其入夜,我爱独坐阳台,轻拨六弦 琴,仰望漫天放牧的繁星,唱着一首首抒情的曲子。
星城很小,但最叫我和屋友兴奋的是,这儿却有座公共图书馆,我们常到那 儿阅报看书。能够在傍晚时分翻阅半岛出版的报纸,竟然可以十分称心。不 久图书管理员都对我们熟稔了,并习惯了以“西马老师”称呼我们。
跟图书馆一篱相隔的,正是邮政局,离乡离得远远的我们,不免勤于跟友人 鱼雁贯通。因此我们开了个信箱,几乎天天期待有音讯装在那个小小的格子 里。
在市区的大街旁,有座雨盖篮球场,经常有举办球赛,我和屋友志泉多年来 一直扮演最忠实球迷的角色。我们看球、谈球,然后夜宵去,彼此都不感觉 到寂寞。
住惯了一个地方,愈是植落了更厚重的情感。砂州次年,寂寞就距离我们越 来越远了。左邻右舍,卖鱼的安娣、卖面的阿伯、打球的年轻人,都变成了 我们的好朋友。上菜市场,我们再也不必以手语购物了。福州话,不再是叫 我们“惊叹”的方言。也不怕要吃“盘”(其实是饭)了,更不会被学生唤 作“壁虎”(当然是指老师)而啼笑皆非。
因为写作,以及常发表作品在砂州报章的副刊,我认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 友。见了几次面,仿佛神交已久,谈得很投机。我们相互砥砺,摒弃了一海 汪洋所堵造的疏离。“中华文艺社”的蓝波,曾任“烟火”副刊的武聪,还 有就住在我们对面的万川等人,都使我领悟到坦诚相待的涵义,砂州四年, 能写下不少文字篇章,交了一伙真性情的文友,诚属难料,却是最大的收 获。
还有就是那群只有十三人的学子。谁说十三不详?他们以优越的成绩来印证 乡居的孩子也能够把书念好,甚至创造奇迹。孩子毕业那天,我仔细察看, 才意识到他们长大了,沉稳了,也毋须叫我牵挂了。平日爱笑的他们,像患 上传染病一般,个个都哭成泪人。我想起一千多个日子我们一同走过的风风 雨雨,虽然心恸,却不忘抚慰他们。聚散本无常,只要彼此的心版中有一小 方位还存留着这一段师生缘,正是最美不过的记忆了。
1989年岁末,我终于飞离星城,跟砂州挥手道别了。选择回归半岛,即使将 来会后悔,我也不会抱憾。砂州四年,我过得那般实在,那样宽怀,正是此 生中最难得的阅历。
归乡后,偶尔独自跑到吡叻河口的渡头,呷着清凉的海风,凝望浊黄的水 涛,总不期然地忆起千山万水之外的那条大江,那一顷姿情荡漾的粼波,许 多旧事许多人,就明灭不定地映现在水镜中。
在老乡,一草一木,端个熟稔不过。依然有鸟啭鱼喋,虫鸣唧唧,但类似砂 州的导乡情调,那款有些悲凉而又不失踏实的生活步调,也就渐渐逸失了。
日子纵然过得有些惶悚,却又徐徐敞开胸怀接受。短暂且美丽的砂州岁月和 情怀,让它完美的留在记忆的匣子里,细细回味,好好珍藏,显然将无怨无 悔了。
多少年了,久久那么一回吧,在梦境里,我漫步在一条长长的小径,路两旁 尽是轻摆细扭的草浪,走着走着,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见风在耳际轻轻 叹息。然后我瞧见了河,清水静卧其中,仿佛纹丝不动。而我就像回到了星 城江畔,伫立并沉思,唤着砂拉越三个字,一声声,一遍遍……
思念总是窝心的,但人总不能生活在陈湮的过去,砂州的旧人旧事,想来虽 温馨,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犀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