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兴圣歌
作者/杨锦扬
一苹浴血的山狗从榛 丛林急窜而出,奔进了湮远未开垦的热带洪荒,滂沱大雨中寻
见昏厥泥泽里的布拉加。山狗疙瘩疽烂的背脊插著一支颤索索的竹箭,腥墨血污混著
狂飙的风雨,迅速地流淌和晕开,然後逐渐淡化。山狗悲鸣,吐出舌头来回舔舐主人
黧黑的脸庞。
“天降豪雨,洪水泛滥,凡基地上有血肉和气息的,终将毁灭┅┅。”布拉加浑噩的
肉身似遭摧毁了,失足摔落丘坡後知觉破碎虚空,此刻竟迷离地感受到金马仑神父苍
老而慈悲的手掌,直实的抚摸著脸颊,细腻的传福音唱圣诗。“人的始祖犯了弥天大
罪,不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要接受拯救。”他记起神父搭於森林的帐棚仿佛从天
而降,那时翠绿山峦仍笼罩在清晨幽淡的湿雾里,朝阳像粒糊满血丝的破蛋黄,摔在
山脚下无法升上,砍伐烧芭後残遗的烈焰欲熄未熄,熏染得遥远天际恒长红艳艳一
片,终日朦尘燥热不堪。赤裸胳膊的一批少壮勇士早起步出长屋,骤然撞进一个高硕
的暗影中。金马仑神父的七尺身躯山一般挡在眼前!
“金发碧眼的入侵者!”众勇士惊异骇然,倒抽了口凉气,後退数步,将泥地上繁茂
的野草践踏得 乱响,像纷扰惶恐的心跳。隆阿萨是族里最殊荣的战士,猎下了近
百颗头颅,血淋淋县挂屋梁上,英勇的象徵呵!他抡起长刀嘶吼,杀气蒸腾,悲愤异
常的脸,抽搐扭绞成一头嗅著血腥味的狰狞凶兽。
神父在额头胸前画个十字架,微笑淡定地站著,巍然站成了一具伫立在邃远岁月里的
石膏像。神父手掌上握著一本布拉加日後才知道是圣经的书。周遭流转的空气,仓卒
凝固了。
掌管长屋牲畜的丰饶妇女拉娜此刻慌乱地发现“雄霸土地”当年饲养的老英雄狗,就
是在神父安祥地手画十字架时死去!可怜的老狗呵!瞎掉双眼掉光牙,只喝污脏的水
活命,而眼看领土被外人一寸寸侵蚀,传闻中的“雄霸土地”仍闭关不闻不问,无动
於衷┅┅
掠起阴森寒芒的刀紧握在隆阿萨宽厚手掌中,锋刃劲势却凝在半空,恒久,仿似人和
刀都凝成了雕像。布拉加回忆起这幕荒谬的变故,只能说是神迹。金马仑神父具有将
事物定格为永恒的特质。
神父没死。隆阿萨崩紧的神经线刹那间溃散,他盛怒举刀欲将神父碎尸万段时,突然
电殛般接触到一双澄彻超然的眼眸,如斯镇定安祥。那是一种克服了死亡和恐惧的宁
谧,伴随著馥郁的清香缓缓飘进他桀骜不驯的内心。满山遍野盛旺著万紫千红的小
花,芳草霏霏,微风拂漾,世界恢复转动了。他听到鸟雀啁啾,顿时察觉生命美好的
召唤。
蓦然回首,隆阿萨忆起久远前暴风雨肆虐的深夜,还是小孩的他,随著三十多人的潮
湿队伍,走在十年前的荒山野岭,走进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夷戳里。夜空响起劈雷闪
电,风飕飕雨凄凄,“雄霸土地”双手持刀昂首阔步,率众闯向一座沉睡中的长屋。
“雄霸土地”是力拔山兮的悍将,敌人闻之丧胆逃之夭夭,真名早被遗忘。迁移徙置
是他们的宿命,经历长途跋涉,“雄霸土地”觅见了追寻多时的梦土。“就是这片土
地!山明水秀,我要定这里了!”征服的欲望燃烧著他,强剽攻占和掳掠是他的信
念。於是他策划了这场夜袭。
长屋的酣梦被粗暴地撕碎了。摸黑中触碰到人体,就是一刀斩下去,漆墨中连血的颜
色都看不见,雨的湿濡和血的温热调成诡谲浓稠的惶恐。凄厉惨嚎魑魅般紧随著迸射
蹿流的腥膻液体,哀怨地离弃了一具具挣扎垂危的躯体。隆阿萨攀著竹梯子蛇般钻进
高脚长屋,嘤嗯一声有个柔滑的肌肤滚到跟前,一道光灿灿的闪电在头顶上端急迫的
暴裂,刷亮了视线内一个惶恐失措的少女,无助地跪倒竹板上。双膝著地的少女比站
著的小隆阿萨还高出一个头,然而她眼瞳里的惧骇,彻底流露出惨遭死亡阴影击跨的
柔弱。闪电消逝,黑暗里少女残存於隆阿萨脑际的印像,竟是一头面临宰杀而无助鸣
叫的禽畜,生命於是堕落低贱如猪。他雀跃欲试的抽出刀子,鼓起全身力量往前一
捅┅┅初次杀人的记忆总是刻骨铭心,刀锋上轻脆地传来噗突声响,耳膜强烈震荡著
少女尖锐绵长的嘶喊,倾刻间手腕处就沾满黏腻泉涌的血液。仿似刺穿布绵的顺畅,
饱满的肉体原来是虚无,生命如此不堪一击。当刀的去势被肋骨硬邦邦阻挡住,隆阿
萨咬牙切齿运力向前猛推,少女应势後跌,他快速俯身托住少女的後背,陷进的刀子
插得更深了。少女残喘咻咻,血泡喷在他额头,软垂的手臂缠在他胸前,想推却始终
无法将他推开。两人就如此胶著了。
天际骤然轰隆隆闪现鬼爪似的雷电,白亮亮朝大地掠扑而下。长屋是触目惊心的血肉
横飞,一片红腥。少女美丽的胸脯晕开一个血洞,小隆阿萨看见少女盯著他的眼神有
些愤懑,那一霎间,他的心灵深处忽然泛著小涟漪,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骚乱,是一
股温柔的牵动。他懵懵懂懂的潜意识里,浑噩地感受到少女蠕动的唇廓,向他艰辛传
递著一份沾染血迹的信息∶杀人和宰畜牲其实是两回事,有所区别。那是血和生命的
感动,隆阿萨惟有悄然收藏进心底温存著。
胜利的争战却带来洪水的浩劫。成年後的隆阿萨总是悸慌地想起那场翻天覆地的豪
雨,降下灾难,下得昼夜沦浑失去界线。“雄霸土地”并未享受到征服所赐予的甜
果,肥沃土地被黄浊泛滥的洪流淹没,沮丧的族人濒临饥饿粮绝的噩运。他攀上猛兽
群聚的 崎峰峦狩猎,遭受凶狂的野母猪攻击,大腿洞穿插刺著两根断獠牙,伤痕叠
叠被抬回长屋。“上苍惩罚我们!”老祭师终日喃喃自语。蒙羞的“雄霸土地”决定
选择自我疗伤,消沉地让老祭师送去闭关修行。“当领土被侵占,族人遭遇灭绝困境
时,就是你复出的日子。”一扇钉紧的厚重竹门,从此深沉埋藏了“雄霸土地”的光
辉岁月。多年後隆阿萨塞满颠沛流离的记忆里,总有一道紧闭的门,牢固封锁著所有
的禁忌。族群的残酷战争似浪涛扑卷来击,血雠的激情,将他滋养成矫捷凶猛的兽,
肩负捍卫土地的使命。
“世间真有不惧怕死亡的人?”神父使粗迈挺拔的隆阿萨陷入万劫不复的迷惘中,困
顿不已。隆阿萨累积如山的戳杀经验有套万无一失的搏斗技术∶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挥
刀,配合震摄心魄的狂喝,制敌的先机就是令对方臣服於自己的淫威,逼敌人踏进死
亡的恐惧死角。那时划小舟的3个洋人砰砰砰放枪,轰毙在河畔浣洗衣物和冲凉的6个
少妇,然後鼓掌欢呼,欣赏一具具赤裸女尸漂浮於清水如彻的河面上,鲜血泉出引来
一苹苹聒噪不安的乌鸦,不断低空盘旋。洋人欲开枪猎射乌鸦时,隆阿萨已从岸边岩
石上弹跃蹿跳,伴随石破天惊的呼叱,骤然凶神恶煞般落进了小舟。洋人被吓吼得魂
飞魄散直哆嗦,那纤毫毕露的惊惧神态,使隆阿萨信心十足地睥睨这群洋人。他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起刀落,3 个洋人倾刻间身首异处,头颅骨碌碌滚到甲板上,
死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回首,他欲哀伤地看著新婚燕尔的爱妻,静静俯尸嫣红的河
水中,缓缓奔流的河,冲不散爱妻体内淌泊的鲜血,就像隆阿萨脸颊上热烫烫滑落的
一行泪水,滑成了今生第一滴的陌生,再如何珍贵都洗不去他披挂著勇士外衣的愁
苦。
他瞪著乾涩赤红的双目,愣视河面上浮动的一苹巨鳄,笨拙地摆动粗壮的四肢和长尾
巴,狂张血盆大口,噬咬爱妻足踝,搅激得河水暗流泉涌。鳄鱼逐渐将爱妻拖下河床
的淤泥深处。他是族里最威猛的勇士,所以倔强拦梗著他去抢救爱妻的尸身。他无法
搂抱著死亡的爱妻渐冷渐冰凉的遗体痛哭嚎啕,因此他的心只好命定要跟随著妻子,
一起静寂地沉陷,无奈地等待著彻底腐烂的一天,承受鳄鱼嘶噬吞进肚腹的伤感时
辰。那是一种他所不能渲泄的痛楚。
“杀光入侵的洋人!”隆阿萨朝苍莽大地怒吼。一批长屋精练的12名战士聚集在翠林
蓊郁的河滩上,逐一朝天呐喊∶“驱走入侵者!”。日光宛如懦夫迅速隐退,黄昏尚
来不及露面,夜色就撒下黑绸缎紧裹大地。倾盆豪雨来了,弥天盖地灌溉,隆阿萨率
领战士分乘三排木筏,祷告一番,祈求黑暗邪神的庇掩护,在风雨中向下游出发。
那是惨痛的记忆。隆阿萨被恐惧俘虏了,他跪在起伏晃动的木筏上,向黑暗膜拜。黑
暗原是他杀戮时防蔽生命的最佳恩典,此刻竟成了他抗衡死亡的恶魔。掀天猛浪是骤
然而起,滔滔水声搀杂著雨风声成了地狱魔使的索魂狂笑声。隆阿萨眼前闪烁无数白
得耀目的浪花,白得像极了他就要去厮杀的洋人肌肤。苍白的视野令他失魂落魄,他
再没有机会去杀敌复仇和守卫土地了。木筏转瞬就被黑暗狰狞的魔爪撕碎,一阵力量
浩瀚的水势,将他冲撞得身心恶寒∶放弃吧!与风云诡谲的苍天对峙,战士再如何魁
梧英勇,全是虚假!
勇士都未战先死,葬身於湍急奔流的宽广河床。三日後污浊冒著泡沫的水面上,浮现
了血肉模糊的残尸缺体,全遭尖锐岩石辗磨得支离破碎,是人是兽已混搅无从辨认。
那场从未有过的剧烈风雨,摧毁了农耕物,长屋朝後倾斜摇摇欲坠,族人侥幸寻到一
具较为完整的尸体,扛回去举行葬礼。“那麽勇敢无敌的隆阿萨都死得尸骨无存,
唉!”族民难掩脸上的失落。但是隆阿萨奇迹般活了下来,耗去三天两夜在森林中徒
步跋涉,靠一把刀和向天神感恩的虔诚,顽强地活著,精疲力歇爬向长屋。
隆阿萨望见一场熟悉却哀愁落寂的葬礼,宛若自己被埋葬掉了。他的爱将阿拜林甘呲
牙裂齿的尸身,幸福地让妻子细心洗涤洁净、胸膛上撒了生米。哀沉哭泣的妇女仿似
悲诵挽歌。“死人会变成危险的鬼魂。”老祭师将鸡血盛装在筒里,以米、锅和雄鸡
为陪葬物,迅速埋掉尸体。隆阿萨遥视从坟场垂头丧气回来的人,将荆棘披挂肩上。
“生前忠厚憨实的阿拜林甘,死後为何会变成伤害我们的鬼魂?”许多习俗已无从置
疑,演变为牢不可破的真实。最後离开坟墓的老祭师把木棒插进泥土,划清了鬼魂和
人间的界线,雪白飘撒的米粒是虔赐土地神的酬报。族人逐一掏起鸡血揩摸脚趾,是
赎罪方式。抬头,欣喜若狂发现了淹淹一息的隆阿萨┅┅
获救後的隆阿萨无从透露内心曾有过的恐惧,他羞愧於坦承面对自己曾经成为死亡的
俘虏。“出来吧!英伟的‘雄霸土地’,请恢复我们的尊严,重振我们的威望┅┅”
那夜隆阿萨擅闯违禁封忌的竹门,悄悄托开一片墙,秽浊的腐臭气息即刻迎卷扑面,
澄亮亮的月光苍白了他惊愕的脸,美好信念逐渐分崩离折。“雄霸土地”已化成一堆
枯黄的骷髅,有一苹吱吱吱吼叫的老鼠,蹿上隆阿萨的鼻端。他颤悸地将竹门封妥,
彻底密封了全族子民的愚昧和他的伤感。
往後隆阿萨展开了孤寂的生活模式,思想微妙转变,暴戾恣睢稍隐。他鞭策族人辛勤
耕种和狩猎,委派拉娜掌管家禽,竭尽所能囤积粮食。“吃是活著基本条件。”他更
是怪诞地频密使许多少女受孕,拉娜看在眼里偶尔会悄声婉息∶“可怜的隆阿萨已丧
失斗志,变成一条整天只顾交配的发春期公猪。”
“我们必须使女人多生小孩,因为我们已经死去太多人。”隆阿萨每三天就屯聚族里
的成年男子,向他们训示教诲。
死的虚无与生的迷惑宛似一堆乱石,重叠压抑地埋葬了隆阿萨。他望著锋芒淫威下神
态仍自若的洋人,内心忐忑困扰,一股涌上来的挫败感,撞击得他握刀的手臂无法把
持剧烈颤抖。他不敢再接触神父的眼睛,因为那湛蓝色的炯炯眼眸里,照耀著光芒万
丈的太阳,会灼痛他的心。金马仑神父迸射自灵魂深邃处的浩然正气,形成海洋般雄
浑的蕴涵力量,缓缓消弭了隆阿萨的兽性。
“这是无形但惨烈的战争,荣耀归於上帝。”亮丽的晨曦终於穿透云层,天光洒落,
金粉似涂抹神父脸上,充满刚毅温暖。布拉加看见神父一头纯白鬈曲的发,像羊毛般
柔顺,那微笑的嘴唇略厚、轻启,光线下洁白的牙齿吐露著明亮的光芒。布拉加著魔
般唤了声∶“阿爸啊!”他拖著沉重的步履,踩 花团锦簇的草地,向前踏去,恍惚
地走入了孤苦 暗的岁月里。
“你的生父不是我们族人。”童年时老祭师屡次伸出污秽锐长的指甲,刮划布拉加脸
颊,羞辱似,一下下刮著,直到出现一痕痕的血纹。血是腥的,泪是咸的,布拉加悉
数往肚里吞咽。据说他母亲是弱智女,14 岁那年单独踱入森林采撷野菇,失踪了 7
天,第8天当日光筛过厚重树影,破碎凌乱地洒落长屋,她突然带著迷惘神情,拖著
蹒跚脚步出现了。4 个月後肚皮逐渐隆起,老祭师证实她是怀孕了。“我不知道!我
甚麽都不知道!”少女茫然无辜。问遍长屋男子,无人招认,老祭师於是下了定论∶
“那是外族人的孽种!┅┅其实我们的森林外边,不再是无止尽的森林啊!河水流入
大海,大海也不是无边无际啊!森林外还有很多人,大海外更有许多陆地,有无数回
异我们生活方式的人种┅┅我梦到神, 带我像小鸟般飞起来呢!飘洋过海,我看见
了海洋尽头,有很大片绿草如茵的沃地,有很奇怪的房子,有天神般高大的人,他们
都以奇装异服穿披身体┅┅世界不再是我们独享的恩典,神分赐给了很多很多的人
┅┅”长屋子民匆忙离开老祭师,丢下他乾瘪瘦小的身影,口齿不清地断续发表冗长
谬论。
布拉加未成年的母亲悲惨地诞下他後,失血过多死亡。那晚星月无光,她挺著硕大的
肚皮,提著一桶馊食去喂猪。小小的布拉加不安地在她体内蠕动,突然她就瘫倒猪寮
脏湿的黑泥堆上,恐慌地感受到下体被一个热烘烘的生命,蛮横地撕裂了。
虚弱的婴儿啼哭了一整晚,翌日终於让老祭师发现了。“生下来就克死娘的歪种!”
布拉加卑贱低微如畜牲,他遭误认为女孩子。保姆并无仔细察看他异常凹陷的生理构
造,十岁那年随一群妇女往河里洗澡浣衣,一尾小鱼受到鼓荡水流的惊乱,朝布拉加
胯下凶猛游去。他的男性生殖器官就被小鱼衔住,从下体的肉坑里直坠下来,宣告他
无止尽的暧昧尴尬。布拉加退缩成一头记忆里的刺猬,不愿伤口被触碰却屡次扎痛自
己。讥笑和藐视鬼魅般如影随行缠绕著他,深夜酣睡时被桀桀桀淫笑的男子拖进丛林
凌亵,烈焰炽炎的农耕季节惨遭捆绑芒果树上,充当红蚂蚁噬咬的点心。布拉加濒临
崩溃的一瞬间,总是看见幻觉中陌生却亲切无比的阿爸,风尘仆仆跋山涉水前来拯救
他。他胸臆间暖洋洋一片,充塞著满怀的阳光、花香、似雨丝绵密飘落的叶瓣和翩舞
上升的彩蝶。他渴望瞧清楚父亲的脸庞,但始终无法得尝所愿。逐渐的,他享受起这
种被施虐的痛楚,在肉体遭炼狱般的折腾中,他的灵魂就飘入了现实里无法抵达的乐
园,一条寻觅生父的康庄大道。
尽管布拉加的邋遢鼻梁和细眼凸额,明确显示他是同属棕色皮肤的民族,然而他的心
灵已选择了无可逆转的叛变,凡是外人都有成为生父的机率。“阿爸呵!”布拉加如
痴似醉地癫狂了,不受控制向神父走去,扳下了隆阿萨的刀子,反手将他推得踉跄後
退。神父跟前,布拉加虔诚翘首企望,双眸在晨光照耀下盈满泪水。“神爱世人。”
神父举手轻触布拉加的狭小额头和脸容。猛然间布拉加察觉神父的手心渗满湿凉凉的
汗水,像山狗灵动的舌头,柔滑地舔过脸孔,不停的舔著、舐著┅┅
老祭师曾说∶“狗舌具疗伤治病功效,肉体上的伤口可以舔愈;遭魔鬼擒走的生命,
能够舔回来。”昏迷的布拉加被舔舐醒了,他悠悠睁开双眼,神父伟岸的身影迅速隐
退消翳。他看见爱犬在身侧绕来兜去哀哀低鸣,周遭都是泥泞水渍,一巢巢淹死的黑
蚂蚁浸在坑坑洞洞的水潭上,荡漾飘浮,发散出辛辣的蚁尸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然後山狗黑紫溃烂的皮肉烙印般灼痛布拉加的眼。血泊泊涌出,浓烈恶臭扩散,布拉
加忧伤的瞳孔绝望地映显著隆阿萨独制的褐黑色毒箭,邪恶地插进爱犬的背脊。雨逐
渐停息了,然而隆阿萨枭鹰似紧迫追踪的威胁,已愈来愈近。生命正无可挽回的快速
流逝。
山狗噙著悬挂布拉加腰际的匕首。“可怜的狗呵!”布拉加俯身紧搂著爱犬,是最後
的拥抱了。那时他好像遭恶鬼蒙眼迷失莽林里,後来靠它引路才能返回长屋。布拉加
闭上双眼,扭转头,脸孔肌肉忍不住伤悲而拼命抽动。他拔出匕首轻轻一捅,准确戳
进山狗的心脏。
虫鸣蛙噪划破了静寂,残存的雨珠从树叶缝隙一颗颗晶满地滑落,每一滴水珠都是一
片寒冽,沁入布拉加逐渐孤冷的心坎。他抱起鲜血淋漓的狗尸,迈出脚步,沿途拨开
湿漉漉阻挡去路的繁茂瞢草。前方闪现数颗璀璨但急速凋零的流星坠落,他往前走
著,直到听见淙淙的流水声┅┅
“水是生命的源头。”老祭师为长屋新生代传授启蒙教育,常以这句话为起始。布拉
加双腿陷入河沼里,有蜥蜴不停游走。世界原本就是种类繁多的各式生灵的大总汇,
互不侵犯。他渡到齐腰的河水中,将怀里的狗尸往前一推一放,噗通声黯哑地响起,
河流哀沉地激荡著一圈圈漩窝,许多水泡浮起又幻灭。一缕缕鲜红狗血荡漾进河心,
但转瞬即被流水冲散化无,不留痕迹。
布拉加掬水清洗身上的污血和脏秽,摘下腰际的一节竹筒,掂於手心,握了握,局促
不安地望著,双手逐渐微颤。奔淌的黑蓝色河水鼓噪不安,宛如潜游著许多不耐烦的
精灵,频密地蹿上水面呼出气泡,再深吸数口雨後馨甜的空气。横行无忌的水族类张
开一对螯子,钳夹布拉加踏在河床上的足踝,他脆弱的神经线忽然一根根崩断了。布
拉加仰天长啸,倾吐的声音却充满悲泣绝望。紧握的手掌已松开,竹筒随著流水唏哩
哗啦奔腾,朝下游载浮载沉而去。逝水滔滔,远处凄迷著点点萤火,在漆黑的丛林中
飘来荡去,明灭无常,仿佛孤弱的希望。
“神父,我身上带著竹筒是没有作用的,我必须送走它,送它出去┅┅会有人拾到
的,希望拾到的人会看得懂,看得懂里面装的内容!”布拉加模仿神父祷告的手势,
在一声“阿门”後,他难以置信地搓揉双眸,眼睛猛眨,只见遥远零星的萤火虫,忽
然愈聚愈多,绵绵密密,倾刻间汇集成了一片闪亮的灯海┅┅
那夜神父帐棚外飞舞著光明的萤火虫。布拉加携带香蕉叶包裹的热腾腾米饭,掀开神
父的帐幕钻了进去。爱犬忠心耿耿流连帐外,偶尔踹起前足蹦跳嬉耍著低飞的萤火
虫。
在林中迁徙住了数个月的金马仑神父,已学会沟通的土语。神父席地而坐,一盏碗大
的烛光下,摊开牛皮纸书写∶1841 年9月24日詹姆士布洛克正式统治砂劳越後,屡次
出动战船和枪炮攻击伊班部落,军队以烧长屋或毁古 惩罚凶蛮的土蕃┅┅。布拉加
带起一阵微风闯进帐里,有许多蜉蝣自黑暗的荒野扑向明亮的烛火,却纷纷被烧灼成
焦炭,仿如卑微生命献给大地的祭祀。
“你在记录神的话?”布拉加仿效神父脸上常挂的欢颜,笑了笑,却显得有些滑稽。
“不是,但我写的东西很重要,跟你的民族有关连,以後的人,会称它为历史。”
神父继续写下去∶伊班族刻苦耐劳,当他们被迫缴税,甚至被战船和炮弹威胁,所以
才会反抗,这是世界上具有尊严的人类的共同特徵┅┅
棚外的山狗低吠了两声,在寂宁中发出望见幽灵活动的尖锐而特殊的鸣叫声。阴风毛
骨悚然地刮起,洋烛挣扎一下就熄灭,残剩一缕飘渺升起的灰白轻烟,突兀地迷失在
大泼墨般的夜色里。布拉加心头恍惚得很厉害,他听见许多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族人
长期交战而疲累的刀戈碰击和啜泣声,但是全都轻荡荡,虚幻地晃漾於他悲伤滂沛的
脑际。只有神父带血丝的咳嗽声,是惟一的真实。
那灰朦的弥弥雾幔像一匹流动的布,湿冷冷地缠绕著布拉加。他离开了河滩,螃蟹螫
钳足踝的伤痛恒久不散,似愁苦的灵魂一旦被捅穿了一个血孔,就终生无法痊愈。他
走向苍墨的丛林,战栗的水雾激烈吼叫,仿佛要幻变成嚎啕大雨,涤洗蔽隐人体内的
污秽。潮濡的茜草地於脚下拓展开来,他却步入了一场荒涸的记忆里┅┅┅
三天前午後的炎阳被急躁低飞的乌鸦群密密麻麻埋藏掉。黯然的天空偃息了常年累月
祈求神灵庇恩的幸福康乐,鸦群过境後太阳垂直坠落,骤雨漫山遍野倾盆。幻变异常
的气候摧毁山头上等待丰收的稻穗。“是金发碧眼的外人带来噩运,触怒山神,连累
虔诚的大地子民遭殃!”老祭师颠来倒去总是唏叹,语气沧桑眼神悲凉。“我们必须
对付那个妖异的洋人!”有人按捺不住而窃窃私语,就是此时拉娜慌张急奔∶“他死
了!有大莽蛇!有大莽蛇!”
三十尺长的巨莽翻覆了整座帷帐,硝烟滚滚。神父不再咳血了,他的肋骨和生命像棉
花般柔软,遭猛然狙击的莽蛇一点一滴地绞碎。布拉加握著短刃彷徨无主,神父皮开
肉绽的躯体有一半被吸进了莽蛇的腔腹。“上帝是温柔而暴烈的,时常会降灾难考验
一手塑造的人, 甚至曾以洪水灭绝人┅┅”布拉加就如斯一知半解地敬畏和接触上
帝∶“神父葬身蛇腹必定是上帝的意旨,就像上帝的儿子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转身拾掇散落地上的一截竹筒,神父曾说∶“里面装著你的族群跟这片土地息息相
关的历史,记住啊!历史是民族的灵魂,无价之宝┅┅历史让人类文化不断进步!”
浩浩荡荡的长屋子民,手持利器冲破厚重的雨幔,呼啸震天倾巢而至。隆阿萨率领群
伦,踩踏泥泞,污水四溅。他们将饱食酣憩的大莽蛇乱刀砍死,血肉模糊来不及被消
化的神父,更是碎烂支离,光秃秃的头颅骨碌碌从蛇腹内滚出,双眼成了乌沉幽深的
窟窿,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斩吧杀吧!纯朴大地永远是属於我们,不容许外人干预
侵略!”狂乱的长屋子民砸毁神父的栖身之所,餐具用品卧褥被赐予生命般,缤纷横
呈满地乱滚猖狂逃难。白茫茫的雨水编织成一张魔幻迷离的网,笼罩著跃舞嘶喊的激
情屋民,惑感的敲击乐器四散响起,他们扭动的四肢像飓风吹刮下失控的枯树,随时
颓然塌倒。隆阿萨听见天际轰隆的傲慢猛雷,似极了无坚不摧的洋枪洋炮,下游已传
来血腥的消息,许多长屋都被洋人捣毁了,如斯不堪一击化为灰烬废墟,败得颜面尽
失。
“我看见布拉加逃走了!”有人嚷喊,惊异的群众比雨水更喧哗。
隆阿萨如梦初醒∶“布拉加竟敢背叛?”他甩了甩湿嗒嗒长短不齐的头发,粗暴地昂
首狂啸∶“揪拿布拉加!”
逃亡的路使布拉加劳瘁虚脱,他仰赖神父赋予的崇高精神艰苦熬渡。“神父每一天的
生活都是牺牲,我的遭遇又算得了甚麽?”那时太阳火红毒辣悬挂在飘香的榴 树林
上,土地有些许龟裂,布拉加感觉心灵乾渴得发烫,他看见神父忍受蚊蚁螫咬的痛
楚,终日挟带一本圣经,翻阅祷告,自足而快乐。
“神父,你为何要冒险来这里?”他怯怯询问。山林里多瘴疠,水土不服的隐忧却未
阻吓神父对生命的热诚∶“我来寻找纯真的伊甸园。”
“你找著了吗?”
“不,人已经堕落了。”神父手按圣经∶“需要拯救。”
往後布拉加常梦见自己赤条条躺在广敞醇 的乾穗堆上,无数醇馥的茂茸茸花草热切
地从肌肤每一处毛孔里钻出来,有许多淳良却要流浪的昆虫,歇息身上,分享他暖洋
的体温。布拉加望见琉璃湛蓝的天际,有一本摊开来的巨硕圣经,每页文字他都读得
懂写得出呵,清晰明了。“圣经记载著神的话,神的子民是何其幸福呵!”金马仑神
父微笑地牵著布拉加,腾云驾雾似穿梭於绚丽斑斓的山川辽原,没有争战残杀的踪
迹,空气里氤氲缭绕著谷米的馨香。神父目光深邃睿智∶“我要撰写你们的历史,探
索应用的语言,纂编成文字,使你们能够接触和交流世界上的文明生活┅┅”
“文明?我们祖先世世代代过的生活难道就不是文明?”梦被隆阿萨强蛮地撕裂了。
宣扬神父的思想使布拉加触犯众怒,眼青鼻肿绝望地滚跌四处粪堆的高脚长屋下,摔
进咯咯咯疯狂觅食的母鸡群中。布拉加鼓起最後力量试图挽回劣局∶“神父说,未来
的人会变成小鸟飞上天空,啊不!是发明好像小鸟的动物,载人飞翔┅┅而且有一种
叫科学的东西,会带来很多很多改变┅┅还有土地上的资源那麽丰富,我们都用不
完,应该分给其他民族,彼此合作愉快相处,有一种叫外交签合同的东西可以替代打
仗┅┅”阳光把大地蒸腾得晕头转向,布拉加却感觉天昏地暗,臀部遭隆阿萨执根长
竹棒随後猛捅,极尽侮辱。“鸡屎布拉加听著,我们不须要依靠外人!自己的生活要
以本身的力量去追求!”
数滴水珠滑进猪笼草血张的兜囊里,咕噜噜轻响,像一种饥饿的荒凉。布拉加咀嚼著
多汁但酸涩的野生蕃石榴,受创的往事挥不去赶不走。在记忆里侵蚀著呻吟的灵魂。
他抬头打量一堵潮湿粗砺的山岩,然後活动四肢,攀爬上去。终於在平坦布满苔胡瞢
类的岩崖上,他阖起眼躺卧进漆黑里。
时间缓缓流逝,天的圆穹像长屋破漏的顶盖,贴挂著寥寥数颗星,苍白而散涣出泪眼
般的寒芒。霍然布拉加就傍徨在深沉的睡梦里,星辉凝成隆阿萨剑芒似的眼神,戳穿
山峦绿野,坑坑洞洞血流成河。“历史以口述方式传诵後世有甚麽不好?祖先一直都
是如此。”隆阿萨满脸疮疤逐渐迫近,汗水从布拉加深皱的额头和腋窝汹涌奔流。
“文字?那不过是一种划出来的符号!能当米粮吗?能填饱肚皮吗?”隆阿萨忿怒地
踹腿踢向布拉加胸臆,踢碎了神父的心愿。布拉加抹去嘴角血丝,将隆阿萨抛过来的
一大堆脏话,沮丧地咽落肚里。他步下长屋高高的摇幌竹梯,小小的背叛在他心中长
长地展开了。
梦受到恐惧的操纵,茁长成一头硕壮的怪兽,暴吼连连,追赶著布拉加。逃遁是一种
心灵的煎熬,布拉加裸露上身,打著赤脚,气喘咻咻尾随神父的步踪。“拗违隆阿萨
的话就是造反。”布拉加悲恸。神父关切地抚摸他脸庞,那肌肤的触觉传递著一种温
柔,宛如他从未体尝过的慈父的爱。墨黯的梦境开始髹上绚丽的色彩,他整个身躯悠
畅地泡浸於暖热的河水中,神父在岸边朗声祷告,他接受洗礼所以是崭新的生命┅┅
梦持续递变无止境,冥暗阴森被驱散了,寰宇悬起一粒巨大的火球,喷出血浆似的鲜
红。天正破晓,布拉加忽然看到神父衣裳褴褛,扛著重甸甸的庞硕十字架,头戴荆棘
圈成的冠,一步一滴血,走向峰峦,融进了晨曦最亮丽处。
骤然从玫瑰色柔美恍惚的旭日中心点踏步走出一团黑影。黑影逐渐拓展,突兀地显现
了持刀的手,快捷俐落劈下来,斩碎了所有的梦┅┅
布拉加睁开双眼,欢愉的晨风急切後退远杨,一把永远腥脏的刀,肉食凶兽般贴在他
胸膛上。他望向东方红彤彤温柔燃烧的地平线,朝阳怯生生的露脸,仿似不欲目睹一
场即将奔流的血。“现在砍下我的头吧!”布拉加的嗓音乾涩龟裂,像他泣血的目
光,逐渐往回收,最後勇敢而坚定的停留在魁岸耸立跟前的隆阿萨脸上。
有些许凄凉哀伤在隆阿萨的眼神里一闪而逝,他果断开口∶“布拉加,随我回去,我
寻找你不是为了要杀你。回去吧!我不计较你过去的背叛,连绵战斗已经使我们死去
很多人。随我回去吧!用传统方式重新生活,我唯一的条件是不容许外人干预族
事。”
布拉加罔若未闻,脸孔却挂著一抹令隆阿萨震惊难解的神密而满足的笑容。天空仿佛
开了一扇窗,温暖的曦辉闪烁著金光,斜斜地洒向苦难的广袤大地。布拉加重新闭上
双眼,但他却欢喜地感受到金马仑神父庄严地伫立巍峨的峰顶上,向苍生招手呼唤。
有许多晶莹喜乐的小天使,扑动剔透的翅膀,轻盈飞舞。风中弥漫著祝福的韵律,圣
诗悦耳仿如澎湃潮水涌过来,涌进了布拉加躯体,成了温热的血液。转瞬间难以克制
的一股大欢大喜主宰著布拉加∶“这才是我寻找的路!”他吟唱神父传教的诗歌,挣
扎著向前迈步,渴望走进神的乐土┅┅
布拉加大步跨行,胸膛碰到障碍阻力,他依然坚毅向前冲去。然後是利刃刺穿肉体的
声音,空荡荡,仿似苍凉土地的叹息。
隆阿萨沉默地看著布拉加中邪般扑向他的刀子,溅出的鲜血泼进他颤巍困惑的心灵
上∶“布拉加何时克服了死亡?”他悸抖地抽出黏湿腥膻的刀,一大蓬血花纷飞,布
拉加轻飘飘纵身一跃,遮住了朝阳,天色倏地昏暗。当布拉加像苹拆翼的鸟,急坠直
落山崖,苦受日渐式微的领导和遭背叛所屈辱的隆阿萨,狂乱地朝天呐喊渲泄内心的
瘁郁。树叶上翻腾的晨露,受到惊吓再无法冷静把持了,纷纷扰扰地滚成叠叠结实的
泪,一长串一长串往隆阿萨身上哭吼。
崖谷断续飘渺著布拉加虚弱的歌声,有些悠扬有种神圣┅┅蓦然隆阿萨骇讶地僵固成
一具苍白的石雕像,镶嵌在湮古混沌的壁崖上,他恍然领悟那些斗大淌落的,不是露
珠,而是他一滴滴有温度和感情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