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市对他来说并不默生. 他此番到台南的目的是任实习教师, 心情难免紧张,
那儿还有闲情去狂街呢?
匆匆忙忙地雇一辆三轮车到兴南客运站, 买一张单城车票, 就登上开往M镇
的客车.
车在嘉南平原疾驰一小时后, 就抵达 M 镇. M 镇是台南县属的一个相当大
的镇, 此镇坐落在曾文溪畔, 具有说不尽的美,以气候言, 一年四季很少激烈的
变化, 永远是那付和蔼亲切的面目: 不是凉风, 就是细雨; 春之晨, 迎着朝霞,
矗立在曾文溪畔, 回眸四望, 一片白茫茫, 是烟? 是雾? 晴空万里, 春意泱然.
这时, 尘俗的思虑还能存在吗?
夏日, 夕阳晚照着阡陌, 农舍, 菜圃, 牧童, 牛车, 竹筏等等, 一切都显
得安祥恬穆, 彷佛是世外桃园.
懿维爱大自然, 爱农村的风情, 能到这里来当实习教师,真是如愿以偿. 此
外, 他觉得M 镇有着特殊的亲切感, 因为这儿是慧宜的家乡.
到学校办妥报到手续, 把行李放进单身宿舍, 已是黄昏时候了.
坐了一天车, 的确有点累, 而且饥肠辘轳, 就步行到镇上吃饭.
学校距离镇里约有半哩, 这段柏油路有它独特之处, 路面不太宽, 两傍都
是住家, 触目处尽是文旦树, 此镇是文旦的盛产地.
单身宿舍的环境不错, 门前有一棵芒果树, 两傍芭蕉树. 懿维很喜欢这儿
的清静.
二十一
慧宜的家就在曾文溪边, 与M 镇县立中学只是半哩之遥.
嘉南平原之秋夜, 格外迷人,云淡风轻, 远处的松树矗立着; 近处的流水孱
孱地低语着; 万籁无声, 宇宙像在朦胧的睡蒙中.
慧宜伏在案上, 似乎在回想过去, 又彷佛在幢憬未来.
在她沉思默想当儿, 妹妹慧云推门进来, 一进们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姐
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差一点被慧云吓了一跳, 看妹妹那付急相, 又气有好笑.她不知到是妹妹的
好消息还是自己的好消息.
慧云见姐姐没作声, 有点扫兴地说: `姐姐, 你不想知道吗?`
`你怎麽不告诉我呢?`
`谁叫你不问人家呢? 我偏不说.`
`哼!` 有点生气的样子.
`姐解, 干嘛生这麽大的气, 他要是知道了, 会不高兴的哦!`
`不要多嘴!` 她内心是欣慰的.
`不要假正经了, 姐解. 我知道你时时都在想着他, 老实告诉你吧, 他已经
来到我们镇上了.`
`你怎麽知道?`
`难道我骗你不成? 刚才我从学校回来, 教务主任还告诉我说他担任我们班
上的英文呢! 姐姐, 他凶不凶?`
她见姐姐没作声, 就没追问下去. 开学后就是初三的慧云, 已经相当的懂
事了, 她了解姐姐心里烦闷, 很同情地说: `我真不明白, 妈为什麽不愿意你将
来离开家乡呢?`
`你不是妈, 那里知道她老人家的苦衷. 我曾想过, 若我将来当真离家到那
陌生的南国, 我总觉得辜负妈庑育之恩, 我心里矛盾得很.`
二十二
秋之晨, 嘉南平原的凉意是恰到好处的浓, 使人有舒枞之感.
推开窗子, 大地蒙上一层薄雾, 望望烟雾中的远出农村,他觉得英国诗人济
慈keats 的秋颂里有好几句可作为嘉南之秋的写照:
`秋, 多雾果实丰硕富饶,
成熟的太阳的亲蜜同伴;
与他同谋如何嘉惠环境,
草屋檐上的蔓藤果实挂满枝蔓;
农家茅屋傍长着青苔的树上垂弯着苹果,
所有的果子至直到果心, 充满成熟的盈丰;
.....................................`
懿维换上衣服, 正想要出去, 忽然有人敲门, 这麽早会是谁呢? 他颇感惊
异. 开门一看, 不是别人而是慧宜, 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
`慧宜, 你怎麽知到我来了呢?`
`你不欢迎我来看你, 是不是?`
`那儿的话, 不瞒你说, 我这麽早换好衣服, 就是想早点到镇上吃早点, 然
后到你家去.`
`现在不用去出去了, 我带来你喜欢吃的.`
`什麽东西?`
`你猜猜看!`
`水泥亲手做的东西, 但是我猜不着.`
她点点头, 打开纸袋里的牛肉蜗贴, 懿维吃着蜗贴, 慧宜帮他泡茶, 接过
她手中的那杯茶, 喝了一口说: `慧宜, 在我日后的岁月, 若能天天喝到你为我
泡的茶, 那该多好! 慧宜, 你愿意吗?`
`你以为我不愿意? 我妈不愿我将来远离家乡, 我心里矛盾得很. 让我们平
静我们的心湖, 暂时抛开那恼人的事. 同时, 我又还没毕业.`
`我可以等, 等你大学毕业时, 我再回来接你.`
`谁不希望有那麽的一天? 但是......` 她太激动, 没把话说完.
那天, 他跟着慧宜到她家去, 还在那儿吃午饭. 懿维虽是第一次见到她的
妈妈, 但他觉察到她妈是个慈祥的母亲; 慧宜又是那麽孝顺的女孩. 他想慧宜
将来若为了跟他结合, 毅然地远离家乡而去南国, 无形间就拆散维系她们母女
之间的亲情, 他在良心上似乎也过意不去. 将来该怎麽办? 总是找不出一个结
论.
二十三
岁月不待人, 秋天又到了. 去年秋日, 懿维提着行李箱, 匆匆忙忙赶到台
南实习. 今秋, 他已实习完毕, 再过几天, 他又得提着行李箱北上, 办完出境
手续即会返砂州. 此番北上, 何时才能重返台南呢? 他不能预料,也不敢想像.
假期一开始, 慧宜即回家. 假日里, 他们几乎天天见面, 但他们两人总有
着谈不完的话.
他们又来到他们常来的风景胜地--乌山头.
他们先爬上乌山头最高处的一个小亭, 今天到此地郊游的人很少, 亭上只
有他们两人, 这次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携手同游乌山头了. 两人心头都很沉
重, 并没有什麽心情去欣赏此地的湖光山色.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 他俩就租了一叶轻舟去游湖, 湖水是平静的, 湖面飘
着朦朦细雨, 荡舟的人不多, 他们两人披上风衣, 两人都没有归意. 懿维一浆
接着一浆地化着, 慧宜则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 偶尔把手浸在水中, 似乎在享
受着水中的清凉.
化了一段时间, 懿维把双浆拉起, 把船放乎中流.
`慧宜, 你为什麽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为什麽?` 声音很低.
`你念过苏东坡写的那首湖上初雨吗?`
`念过.`
`她望着雨蒙蒙的湖面, 吟道:
`水光敛艳1晴偏好, 山色空朦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装浓抹总相宜.`
接着她说: `你不是取笑我吧?`
`我们交往这麽久, 你该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怎会取笑你呢?`
`假如将来有一天, 我和你分手, 你会怨我吗?`
`怎麽会呢? 我了解你的苦衷.`
`昨天, 我又跟妈提起我们之间的事情, 妈说若要她的女儿远离家乡, 无论
如何, 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我又能说什麽呢?` 话还没说完, 眼角就滚出泪滴.
`不用太难过, 做母亲的谁愿她的女儿到陌生的地方去呢?`
`我不愿瞒你, 我也舍不得离开爸妈, 正如你不能远离父母长期居留在这儿
一样. `
沉默了好一会, 懿维说: `命中有来自然有, 命中无来自然无, 强求是不行
的.`
`你相信命运吗?` 似乎有点怀疑地.
`是......`
懿维放下浆, 朝着轻舟出租处化去, 此时在湖上泛舟的人更少了,快靠岸时,
慧宜说: `你决定什麽时候走呢?
`后天我就北上, 一办妥出境手续就走.`
稍停片刻, 他接着说: `我希望你将来能找到一个你自己所愿的, 你知道我
是多麽不舍得说这句话.`
`懿维, 我也同样地祝福你.`
一说完又用手巾揩眼泪.
二十四
自乌山头回来, 懿维百感交织, 他通宵没睡. 第二天, 红日满窗了,他还没
起来.
在睡梦朦胧中有人敲门, 一听那熟悉的敲门声,就知道是慧宜来了. 一进门,
她尽量使自己镇静的声音说: `看样子, 你昨晚没睡好, 是吗?`
`昨夜整夜都睡不着.`
他招呼慧懿坐下, 就到厨房去漱洗. 不久,他端着两杯茶出来, 放在桌子上,
在慧宜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他默默地打量着她说: `慧宜, 你的脸色不太
好, 昨晚睡得不好, 是不是?`
`是的, 我知道你的感受更什于我, 我觉得这似乎是我的罪过, 我良心上很
难过......`
`你千万不能这样想, 我们谁都没有错, 我们都沉没在感情的波涛中, 这都
不是我们所想要的. 但事情即然到这个地步, 我们应该冷静乐观, 只有这样,才
能减轻心灵上的痛苦.`
`是的, 你说的话没错.`
这时, 她那心似乎开朗了许多.
整个上午, 她帮着懿维整理行装, 其实也没有什麽好整理的,书籍和那些不
方便携带的东西, 几天前他都已付邮寄出去了.
临走时, 慧宜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用淡红纸包得很别致的盒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记念品, 希望你收下.`
`谢谢! 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懿维拉开书桌的抽屉, 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慧宜.
`慧宜, 让我们当着面, 把纸盒打开, 好吗?`
`好呵!`
把纸盒打开后, 两人都愣住了, 好久都没人作声. 原来两个纸盒里面都是
一样的东西, 那是两只用象牙雕琢成的帆船.
`船, 飘泊无定, 何处是安身之处......`
`慧宜, 你说什麽?`
`没有......`
懿维尽量压制着自已.
慧宜说: `懿维, 祝你一帆风顺, 我也同样祝福我自己......`
二十五
清晨的火车站, 并不太拥挤, 只有几个旅客在候车室. 站里站外看起来倒
有点凄清的感觉.
几分钟后, 懿维就要离开这充满亲切感的台南.
当播音室播出: `开往台北的客车就要开行了,请各位旅客赶快上车`时, 懿
维凝视着慧宜亲切说: `慧宜, 不要难过, 请多保重, 我要上车了.`
`懿维, 祝福你鹏程万里......` 话还没说完, 眼角就润湿了.
懿维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舍不得放松, 当搭客都上车了,他才登上北上的列
车.
二十六
别了宝岛, 内心的凄苍在所难免, 他并不消沉, 他觉得只要自己能上进,去
探寻, 美丽的前程自然会向他招手. 过去的就然它过去吧!
六年前的R 镇, 跟现在并没有什麽不同, 斯比勒河畔的丰姿仍不减当年,椰
叶迎风摇逸, 河水仍默默地奔流.
返抵砂州后, 为了排除难挨的寂寞空虚, 不得不找一份工作做做,教书似乎
跟他结了不解之缘, 由于偶然的机会, 他又受聘任教于R 镇的华文公学. 在工
作上尚称胜任愉快, 但不能彻底排除心坎深处的隐忧. 慧宜虽然时常有来信,但
想到他们迟早总有分手的一天, 怎不教人心酸?
每天下午, 下课后, 懿维总是到河滨冰果室去. 黄昏日落时, 就度到斯比
勒河畔.
二十七
弹指间, 回返砂州又过了两年. 此时正值八月, 就是秋凉的时候了.
今早他接到慧宜的一封信, 一封很长的信.
懿维:
去年秋天, 我被派到台中任实习教师, 工作尚能胜任. 但离开学校, 离开
家, 只身在外, 到底是什麽滋味? 懿维, 我想你一定很清楚.
坦白的说, 独居在外的我, 感情特别脆弱, 容易动摇, 若第三者善待我,我
则受恩而感激无穷. 不瞒你说, 自感情起波涛后, 情绪始终不得平静, 我自个
儿也很矛盾,......
月初, 妈到台中来看我, 并住了一段日子, 前天刚送妈回去. 因为这学期
校务忙点, 回家次数少了, 妈不放心, 但又怕我在次寂寞, 所以从老远的台南
跑了来, 可知当时我多激动? 如果将来我真的离开家乡, 这份母亲的关怀,我将
从何领受?
我又和妈谈起我们的事, 我多麽不愿提起, 但我又不得不诚实的说来, 妈
仍说若要她的女儿远离家乡, 无论如何, 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我还有什麽
好说的呢?
懿维, 我坦白承认, 我非常珍习属于我们的这份感情, 何其不幸, 这份感
情却遭迂到波折, 我们长相守的可能性相当渺茫, 几乎是不可能. 写到这里,我
又想哭了, 请你不要过分的怨我. 我知道一切慰语都已失去它的功效,我衷心的
希望你保存那象牙船, 朝向你的远大前程迈进, 再迈进......
看完信, 懿维的心凉了半截, 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现在果然不出所料,它
终於来临了, 他只好默默地承受.
他觉悟到诗人侯斯门(A.E.HOUSMAN)所写的一首诗颇具哲理:
当我在二十有一的年龄,
一个智者说给我听:
`你能把银钱, 金镑, 金币送人,
但不能送走你的心;
能把珍珠, 宝石送人,
但要有自由的爱情.`
当时二十有一是我的年龄,
这些话不能打动我的心.
* * *
当我二十有一的年龄,
我听他重申:
`心从胸膛出来, 不会没有代价的送人;
但只换得丰富的哀情,
和无穷无尽的愁怅.`
现在二十有二的是我的年龄,
啊, 他的话真恰当, 真恰当.
二十八
怃今追昔, 懿维有着许许多多的感慨. 慧宜要离他而去, 这是他早就料到
的事. 经过多方面的探听, 获悉雅莉斯全家已迁往L镇, 并且知到她仍待字闺中,
她还像过去那样吗? 父亲对依班人的成见是否会有所削减?为什麽不找个机会跟
她见一面? 目前他只有期待, 期待......
此时, 月亮升高了, 月光照着河边的热带草木, 蒙上一层朦朦白.度头边泊
着两三只渔舟, R镇的冰果室几乎都打烊了, 万物都进入酣睡状态.
懿维矗立在度头的栏干傍, 仰望着皎洁的月姐在出神, 她似乎在安慰他说:
`月有阴晴圆缺, 悲欢离合乃人之常情, 何必太伤感?......`
夜风自河面吹来, 有点冷冽, 好像在低诉--夜已深了,好好的期待着明天的
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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