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文学
追寻不存在的中心——论林幸谦〈中国崇拜〉
2-9-2000
文学观点
徐国能
1.
林幸谦是马华文坛“六字辈”的代表作家之一,早期以散文起家,一直到1993、94
年才开始大量从事现代诗的创作,1999年9 月出版第一本诗集《诗体的仪式》,在
视野上,林幸谦显然受到当代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论述等文学理论的濡
染,因此对于事物的体察,也往往藉由这种观点出发,试看他的诗题:“边界”、
“去除中心”、“遗失的学院”、“男体”、“女色”、“语言”、“不懂阅读”
……等,无不展现了对于物体本质与形成关系的直接探讨,进而试图质疑与松动这
种本质或关系。
在语言上,林幸谦也不避讳将这类意涵复杂的学术符码入诗,如:“我踏上查拉图
斯特拉的桥梁/ 妄想破译当代”(零度自画像,1999);“青春将符码解构”(青
春牒呈,1999),这样的语言使用营造了其诗情寡理胜的特质,当我们读他的作品
时,不容易在瞬间被饱满的情绪感染,但却不免深思其旨而更加惊慑,故林幸谦虽
无辽长的诗龄,却能在短时间内独树一格,引人侧目。
2.
林幸谦的诗不流缅于事物表像所引发感情上的澎湃,转而专注于内在理性的思辩与
检证,又因其马华作家的特殊身分,因此对于“国家”、“传统”、“文化”、
“中心”等敏感议题充满兴趣,在处理过程中有其特殊的调子,表面上,他多半表
现出一种难以追往的悲怆与不忍其零落却又无计可施的孤绝,但在深层里,却更有
一种来自边缘对于中心的质疑与抵抗,如他在〈独处马大中文系〉一诗中低吟:
“此岸的繁华乍丽/惟汉唐败荷衰柳/冷落独处”但在〈尊严〉一诗中却又反讽:
“大东方的幽魂/来到三皇五帝的子宫/示威、绝食/豪饮自由的泥水/长大,成为侏
儒”,因此向往与排拒、追慕与零落、梦想与现实的对立,成为其这类题材中的内
在张力,流动着苦闷、失落与不安的情绪。
〈中国崇拜〉一诗亦属于这样的类型。
本诗作于1994年,由题目来观察,不难让人联想到“阳物崇拜”或“阳物理体中心
崇拜”的衍化变形,“中国”一向在文化上与政治上自成一霸权中心,而域外,则
相对成为弱势边陲,〈中国崇拜〉一诗所要表现的,也就是边陲对于中心的期待与
期待后的一种失落。
期待与失落
本诗分上下两章,上章一开始便给予读者一个诡疑的意象:“在图腾宴上/忍着泪/
把吞下的传统回吐”。“图腾”(totem) 制度在人类学的概念中,往往和氏族组
织有一定的关联,即一部族深信其为某一自然物(即图腾所示之物)的神秘后裔,
而通过对于图腾的种种崇拜仪式,可以获得祖先甚至自然界的力量与勇气,故“图
腾”制度发展了人与人,或自然与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使一部族能够区别或超越其
他部族。故诗中以“图腾”为宴飨的对象,显然表现出了一种对于中国传统的孺慕
与崇拜,但宴上却须“忍着泪,把吞下的传统回吐”则表示对这一传统的背离,对
他而言是痛苦的,既然痛苦,为何仍要“回吐”?诗中先不交待,而是在第二段
说:“我吐出我的中国/自己变回蛇体/钻入黑暗的地狱/冬眠” 由此段与上段对
照,“中国”成为其吞吐的对象,而作者在吞吐之际展示了一组对立的元素:“中
国/非中国”;“人/蛇”;“人间/黑暗的地狱”;“宴飨/冬眠”,由此观之,
“中国”对于作者而言是一股提升的力量,失去的中国(主体、中心)除了自我外
在变形的丑恶(蛇的象征),更造成了生命情境的低潮(冬眠),故上面的一组对
立元素,实可化约为“中心/边陲”的对立, 作者试图以“图腾”的崇拜来“归
化”为中心,以营造其不同的生命情境,但终归失败,回到其边陲的宿命位置,为
何如此?作者在第三段给了我们答案:“现世中国/纯属个人私事/梦中没有故乡/
传统都在变体/独尝梦的空虚”在诗句中,中国不是不存在,只是成为“现世”
(相对于图腾代表的古老),而这现世是一种“变体”,不是他梦中的想望,故他
的崇拜行为,只尝到了“变体”的传统,一场华宴只是虚空而已。至此“中国崇
拜”已不再是梦想的追寻,反而是沉重的负累。
下篇重新展开:“冬眠后的春天/我再度崇拜宇宙” 这里的宇宙,即是透过“图
腾”所联系的宇宙,故“崇拜宇宙”即是“崇拜图腾”,故他接着说:“崇拜神龙
的中国/实则蟒蛇崇拜/神圣不足,狡猾有余”中国本以“龙”为图腾,其来源说法
不一,龙身与蛇接近,故中国龙蛇经常互用,但龙在传统中的神圣、庄严与伟大
感,在诗中被蛇的狡猾性格所窜夺,此处龙与蛇的对立转化,我们可以释以前诗传
统与变体的变化,亦可释为理想与现实的转化,这是作者所不愿,但又不能不接受
的事实,故在末了他说:“中国崇拜肯定了传统的变形/ 我在变体的空虚中,战
栗/难忘做神与虫的滋味”作者基于“无他” 的选择而承认了这种变体即是他所膜
拜的中国图腾,亦即承认了这种变体的“蛇性”,而这就是他空虚与战栗的根源。
3.
由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更清楚地将诗中二元对立的关系表列于下:
全诗乃是一个边陲不断向中心靠拢的过程,待接近中心时,却又惊觉这个中心并非
自我预期的对象,因此在这种落差中产生焦虑感与虚空感,而我们在此实不禁要追
问:作品中“中心/边陲” 关系是如何在作者心中形成的,又为何会对这个中心产
生质疑,而当这个中心突然被置换,则作者的情感将何去何从?
中心与边陲
如果读者熟悉林幸谦的作品,将发现林幸谦的“中国情节”在近年来的马华文学中
是较为突出的一个例子,林幸谦虽然出生于马来亚森美兰州,但“中国”对于他而
言,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绝对祖国,同时也是时空中的实际故乡,试看他说:“八
千里路云和月,这一次启程有人称是回归祖国,回到主流,应是这一群变种蒲公英
族的信念”(1989,时报文学奖得奖感言),这次林幸谦只是来到台湾,就已有了
如此的激动,不仅自喻为“变种的蒲公英”,并热情地把自我扩大为“这一群”,
而中国便是一块能落脚生根的土壤,这种乌托邦且一厢情愿式的浪漫热忱,与近年
转趋关注自身历史与重建自我文化,或是落实于现实生活描述的马华文学,实有颇
大的出入,令人想起早年的温瑞安。但林之不同于温,在于林幸谦比温瑞安对于现
实有更多的省思,现世中国传统荒寒如此,不堪拥抱,故他及早发现了真正的“回
归”,无论是文化上或是地域上的,对于一个现代的马来西亚华人而言,都是一个
不可能的梦,他说:“那些被文化血脉所滋养的原乡神话,如今都已贫血而亡。才
知道自己原来不曾有过故国,故国是夜里的一场大梦”(〈狂欢与破碎〉,1995)。
林幸谦承认了“主流”的存在,并且把主流等同于“祖国”,而祖国的意义,即是
提升且安定了他所焦虑的边陲位置,这种焦虑心态的形成,应来自血统与社区
(community)(注1)冲突,选择血统或是社区为效忠对象,其两难处考验着每一
个马华作家,甚至每一个中国“大陆”以外的游子,仿佛是近代海外华人的一种宿
命与原罪,而林幸谦毅然选择视血统发源为主流,而社区身份即为边陲,这是一种
无法回头的向往,但这个主流的破败,使他成为一个飘泊的畸零人,使他“再边
缘”化,成为陲外的边陲。
回顾本诗,诗人企图透过龙形图腾的崇拜回归中国主流,然而现世与理想传统的差
距将诗人打回边陲,这是伊始便注定的飘泊,是一个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无可
救赎,也没有终极的流浪。
4.
在政治敌对意识降低,文化体系交杂混血与个人意识升高的今日,个体已不需要,
也不可能依附狭隘的国族情怀来获得与证明自己的意义,故在文学中对于国族、文
化等意识型态的热情表态似乎也逐渐冷淡,但林幸谦的创作却反其道而行,同时转
换这种国族崇拜为边陲对中心的二元结构,“展示”了他心中虚无的乡愁,并以中
心的融解给了这个这个乡愁一个无可治愈疗程,而达到最高的悲怆。
“大爱大恨的提倡是十足的愚民,……旗帜鲜明,意识型态鲜明代表一种单纯、原
始的品味,或二位数以下的加减法……”(罗智成·北京备忘录)而大喜大悲,或
对于血缘的盲目崇拜是否也是如此呢?
每一个生命都有其最宿命的困境,而这种困境也让生命充满孤绝感,但这种孤绝并
不可哀,更不至于彻底悲恸,有时反而是一种宁静的沉思、邈远的眺望,林幸谦在
追寻许多海外华人共同的梦想,一个集体的神化,最后的确是挫折了,但这个挫
折,不仅使我们想像了一种荒凉的余韵,也让我们深思一个更广漠的追寻意义:对
于每一个幻想中心是如何亮丽的边缘人而言,中心都是注定的残败,而真正存在的
亮丽,也许就在边缘人通往中心所踏过的每一个足印之上。
注1“社区”指因物理上的位置关系,而与一群人所共有的一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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