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文学
2000/01/30
用 方 块 字 讲 述 自 己 的 故 事
─ ─ 第 五 届 《 花 踪 》 文 艺 营 讲 座 演 讲 稿
作 者 / 李 锐
在开始我的演讲之前,我想告诉各位,我是从冰天雪地的冬天忽然来到鲜花
盛开的夏天。反差之强烈有点像是神话故事。而这几天的“语言经历”对于
我来说更是不寻常的。在飞越了高山大海,飞越了几千公里,远离了中国,
从冬天飞到夏天之后,我竟然又来到这么多说华语的人中间,参加华文文学
的评奖活动。我想,这一切所以能够发生,原因只有一个──我们都是象形
的方块字的使用者,我们都是方块字的后代。
使用华文的作家和诗人们最大的幸运和最大的不幸都是因为一件事情──我
们在表达自己的时候使用的是象形的方块字。因为使用象形的方块字,使得
我们在世界众多的拼音文字中卓尔不群。因为使用象形的方块字,也使得我
们的诉说常常成为一种无人可懂的独白。在我们获得了最独特的同时,我们
也常常被囚禁在最孤独的方块字的万里长城之内。许多年来,在许多地方,
这处境无时不刻地在煎熬着、纠缠着方块字的子孙们。许多年来,在许多地
方,这处境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强调着方块字的后代们的文化认同。
如果在世界上众多文化种类和族群中做一个鉴别,就会发现,我们几乎是惟
一的从象形的原始思维方式出发,最终发展成为以象形的方块字为标识的悠
久文化。虽然世界上也还有古埃及人、马雅人和另外的一些象形文字,但是
他们要么中断和流逝了,要么没有象华文这样极大地发展和成熟起来。”当
别人从象形向拼音变异和转化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却顽强地把象形字变成一
片茂密的森林,并且早在公元前221 年就统一了自己的文字。这种文字曾经
写在甲骨上,写在青铜上,写在竹筒上,写在宣纸上,如今又写在电脑的屏
幕上。
──我们是一群从远古走来的象形的生命。
当我们这些象形的生命来到电脑屏幕上的时候,所谓“全球一体化”就不是
一个遥远的概念,不是一个神话,而成为一种真实的现实,真实得就像门外
边这个万木◆茏热气蒸腾的世界。在这个以英语为中心、为通用语的电脑网
络世界里,在这个以发达国家的强势文化所主导的“一体化”的地球上,我
们这些象形的生命,为甚么还要坚持华文写作?我们写作的意义是甚么?我
们又以甚么样的声音来回答这个“一体化”的“全球”?等等,这都是我们
必须思考也无法回避的尖锐问题。
在这次评奖活动中,我有机会读了一些马来西亚的华文作品,欧洲、北美、
台湾、马来西亚的历史和现实,都出现在这些作品中。在这样的阅读中深深
地体会到所谓“华文写作”,早已经是一个超越了“中国”这样一个地理概
念的,国际性的写作实践和文化存在。此外,我也看到在许多作者的笔下和
心里,对中国文化难以割舍的追问、怀恋、回忆。在对象形字的体会中,在
对祖先和长辈的回忆中,在对古典诗词反覆的引用、书写中,在对黄河、长
城这样一些象徵物反覆的表述中,他们流露、表达出来一种的复杂的文化身
份的确认。遍布世界各地的华人,远离了长城、黄河的方块字的使用者,在
异国他乡,在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所突现出来的文化身份,所长期经历的
文化飘泊和文化融合,成为经久不息、感人至深的文学表达。
作为一个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作为一个生活在黄河、长城身边的人,我
在这里想告诉大家的是,这样一刻刻骨铭心的文化飘泊和文化认同,对方我
来讲同样是经久不息,难以释怀的。因为我知道,自1840年的鸦片战争以
来,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存在一个封闭自足的方块字的世界。方块字不得不
在和许多拼音文字的碰撞、交流、吞没、激荡中存活。事实上,在一个半世
纪的时间里,在经历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新中国建立、文
化大革命等等一系列大事件以来,方块字的书写者们一直面临著一个根本性
的质疑和追求:那就是我们的书写和叙述怎样才能独特地、深刻地表达自
己,怎样才能不落入对别人的摹仿和复写。如果方块字的叙述只能成为别人
的“副本”,那又何必非用方块字不可?近一个多世纪以来,一股又一股的
大潮席卷了世界,一场又一场的新理论、新思想涂染了地球,方块字的书写
者们到底贡献了甚么?又到底能够贡献甚么?
当然,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本质主义的文化。所有的文化都
是在交流、变化中形成发展的。文化不是写在纸上的定义,它更是一条奔腾
不息的长河。既便是有万里长城、有最独特的方块字的中国文化,也仍然是
多种文化、多个民族长期交流融合的结果。无论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南北
朝时期的民族大融合,佛教的广泛流传,元朝、清朝的建立,都在改变着、
扩展著长城、黄河的象徵意味,都在改变着、扩展著方块字的丰富内涵。但
是在1840年之前,方块字并没有被裹进所谓现代化的历史潮流。在我的认识
中,对于中国人来讲,“全球化不是有了电脑网络以后才有的事情,而是从
1840的炮声中开始,至今仍然没有停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具体而
又深刻的语言现象,那就是随著血腥的殖民主义炮声,英语扩张成为世界的
“通用语”,如今又在美国的“英特尔(Intel)”“微软(Microsoft)”
“IBM”这样一些跨国公司的垄断下, 成为“网络时代”的“通用语”。而
华文却是在散落中飘泊四方。在欧洲和北美作家的作品被冠以“人类的”这
3 个崇高字眼的时候,在那个“人类”里常常并不包括我们这些象形的生
命。这个不同的也是不平等的语言地位和语言处境,产生了无数不同的也是
不平等的叙述和书写。这个绝然不同的语言处境决定了对于所谓“全球一体
化”的完全不同的描述和表达。但是,这个语言地位的不平等,并不能决定
文学品味的高低。弱势文化的人并不同时意味着“弱势”的感情和“弱势”
的生命体验。我想,对于殖民主义,马来西亚人有比中国人更长久、更深刻
的体会。对此,印度裔的英国作家拉什迪在他的小说《撒旦诗篇》中,写过
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英国……国人的麻烦是,他们的历……历……历史发
生在别处,所以他们不……不……不明白这历史的含义。”当发达国家、强
势文化制定了并推行了“全球一体化”的方式和规则的时候,他们却永远无
法规定历史的结果。正是在这个非人所料的历史长河中,流淌著活跃著古往
今来的亿万个生命。这就好比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万里长城和罗马的万神
庙,它们无疑是当时强势文化的产物,可它们并没有像它们的建造者、制定
者所希望的那样成为帝国永存、法老永恒的保证,成为永远强大的保证,它
们最终只是留下了生命的痕迹和智慧的象徵。
据说,就在我们的讲座进行的时候,一个“新”的世纪,一个“新”的千年
正在接近。再过十几天,旧的世纪、旧的千年就要结束。最近以来这几乎已
经成了一个非说不可的话题。而事实上所谓以“世纪”来纪年的“公元”,
不过是西方人计算时间的一种方法,“公元”“公里”“公斤”也都是在强
势文化的推行中在这个世界上“公”起来的。一种人为的时间尺度不应该也
不可能成为文学和思考的门槛。文学是一个比“世纪”长久得多的事情。远
在人类还没有“世纪”这样的时间概念之前,这个世界上早就产生了荷马史
诗、古希腊悲剧和诗经这样的伟大的文学和艺术。而屈原的仰天长叹,李白
的浩歌狂想,曹雪芹地久天长的悲凉,都是因为他们用象形的方块字写出了
自己的故事,对于他们既不存在甚么“世纪”,更不存在甚么“主义”和
“全球化”的潮流。可是谁也无法否认他们的作品既是对于自我生命的深刻
表达,又是对于整个人类的丰富和贡献。这一个世纪以来,在象形的方块字
四处飘流的经历中,为我们留下了不朽作品的鲁迅、沈从文、老舍们,也绝
不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文字印证了别人的理论和体验。正是因为有他们的文
字作证,我们才可以肯定地说,所谓“全球一体化”是一条千差万别的苍茫
之河。在这个非人可料的历史洪流中,我们驾乘着自己方块字的木舟,远离
家园四处飘流,无论是昆仑山还是黄河,无论是基纳巴卢山还是拉让河,都
不会是生命和精神永恒不变的家园。无论是金字塔、万里长城还是万神庙,
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为我们解决精神和情感的困惑。金字塔、万里长城、万
神庙代替不了的生命体验,我们眼前这台万能的说英语的电脑照样还是代替
不了。在有网络神话之前,人类已经有过太多太多的神话。“他们的历史”
发生在“别处”,而“我们的历史”也正发生在“别处”。让我们用方块字
记录下这刻骨铭心的一切。让我们用象形的方块字讲述自己的故事。并用这
故事为自己留下生命的航标。在我们的前面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我们不过是把别人做过的事情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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